骊珠/成婚前你不是这么说的!by松庭
松庭  发于:2025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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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珠点点头。
长君去打听的时候,她就站在桥边赏景。
然而站了一会儿,骊珠忽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林中各处的山匪们,站岗的,搬东西的,练武的,坐在石阶上歇息的,不知为何,都忽而安静下来,朝她投来分外灼热的目光。
骊珠从没被这么多双眼睛直视过,背后汗毛倒竖。
“……长君,是不是你给我梳的发式太奇怪了?玄英就说你手笨,平日不让你梳,早知道让你多跟着她们学学了!”
折返回来的长君环顾一周,有点无奈道:
“娘子,这不是梳什么发式的问题,就算您剃了头,头顶一根头发也没有,这群无礼的泥腿子还是会这样盯着您看!”
骊珠忙往长君身后缩。
长君挡在骊珠身前,如老母鸡护着小鸡,螃蟹似的往前方腾挪,将那些别有用心的目光逐一瞪回去。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下来!”
十七岁的小宦官沉下嗓音呵斥。
众匪非但没被他吓唬到,反而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小郎君,男子汉大丈夫,你说话怎么跟夹着腚一样!”
骊珠腾地一下冒出一肚子怒火。
就在这时,山坡上方,依山而建的一间小楼里响起一个笑吟吟的嗓音:
“看什么呢?”
小桥四周的哄笑声渐熄。
红叶掩映后,隐约有一个苍蓝色的身影,徐徐道:
“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下来。”
这下林子里彻底静了。
那些压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瞬间散去,骊珠抬起头,隔着深深浅浅的红叶,他在看她。
“都说成婚前,新郎新娘见面不吉利,小娘子怎么自己过来了?”
略带上扬的尾音里有戏谑的调笑。
骊珠恍惚了一下。
今日身体好转几分,耳鸣声消,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嗓音的一瞬间,骊珠便忍不住喉间一酸。
自他死后,人间两度春秋,她以为自己此生再不能见他一面。
“……我有话跟你说。”
她声音温软得有些好欺,没有半分被陌生男子调戏的恼怒。
小楼上的人静了静。
她的反应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行。”他又道,“你先站那儿等会儿。”
没多久,山坡上来了两人,抬着一架竹子绑扎而成的肩舆来接骊珠。
其中一人谄媚道:
“山主说夫人伤了腿,心疼夫人走山路,特派我们来接。”
“胡说八道,什么夫人!”
长君厌恶这些人言语轻佻,故意端起架子,挑剔又嫌弃地扫了眼他们的竹肩舆。
公主出门时坐的可是六马并驾的金根车!
“这么粗糙简陋的竹轿子,也配来接我们娘子……”
“辛苦你们了。”
骊珠高高兴兴地坐了上去。
长君:!!!
“娘子!”
骊珠无辜地眨眨眼:“可是我的腿真的很疼。”
长君拿公主没办法,只好对着抬肩舆的两人横眉冷眼道:
“抬稳点,要是颠着我家娘子,小心你们的脑袋!”
竹肩舆吱嘎吱嘎,往山顶上去。
骊珠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轿撵到底黄金做的,还是竹子做的。
这些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能服务于人,要是帮不上忙,还反过来而主人添麻烦,再华贵也是祸患。
天子的金根车如是。
她的驸马亦如是。
至山坡顶,天光渐亮,秋色更浓,枫叶与银杏层层叠叠铺满地。
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站在小楼前的院子里,抚着一盆兰草的叶片。
英俊侧脸与梦中人重合,只是要更年轻许多。
骊珠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光景。
前世的他也时常端详她书房里的兰花。
那时骊珠瞧见,暗暗记下,待他次年生辰,特意送了他一盆价值千金的白兰,他果然欢喜,视若珍宝,日日亲自擦拭叶片。
世人都说,覃珣是雒阳城内的潇潇君子兰。
但在骊珠心中,她的夫君才是品性高洁、出尘脱俗的兰草。
骊珠眼眶又瞬间蓄满了眼泪。
不管他是叫裴胤之,还是叫裴照野,她只知道,眼前人就是她的夫君。
曾为她亲赴边关,免她远嫁之苦。
也曾赠她权柄,平她少年不平之事。
肩舆落地,骊珠拄着拐杖,朝他缓缓走去。
“……谁把这盆韭菜摆在这儿的?”
食指轻弹了一下兰花叶片,裴照野挑眉问。
“山主,这可不是韭菜,这是昨日从漕船上搬下来的。”
手下人道:
“二当家说,栽它的这个花盆至少都值一金,那个娇娘子再富贵,也不会拿这么贵的花盆种韭菜啊,肯定是什么金贵的花草……”
漕船上搬下来的,那定是带给裴胤之的东西了。
“有什么金贵的,这不跟韭菜一模一样?”
裴照野冷嗤一声:
“把这破韭菜拔了……拿去膳房做道韭菜炒蛋,花盆留着,随便养点大红大紫的花,不比韭菜好看?”
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也没什么品味嘛,几根韭菜也当成宝。
咚——!
一根飞来的拐杖砸在裴照野的脚边。
“什么人!”手下人惊得拔刀。
裴照野慢吞吞掀起眼帘。
山间秋色绚烂,红得灼眼,愈发衬得少女容颜雪白,乌发如漆。
她就站在那样浓烈的背景里,一双浓黑的眼瞪得很圆,不知为何怒气冲冲,又……
丽得惊人。

只是没料到会漂亮成这样。
人间早已深秋天,她站在那儿,却像姹紫嫣红的春色一路灼灼延烧到他眼里。
“准头这么差,应该走近一点再扔,要不要再试一次?”
裴照野拾起地上的拐杖,在指尖轻巧地转了一圈,拎着拐杖的年轻匪首笑吟吟地朝他们越走越近。
……好强的压迫感。
长君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同是练家子,他看得出此人姿态虽散漫,但步伐极稳,虎背蜂腰,爆发力更不会弱。
这种人,不动则已,动起来便如猛虎豺狼,寻常人难以招架。
长君如临大敌地挡在骊珠身前,忍不住侧头压低声音问:
“娘子怎么突然发怒?之前不是说大局为重吗?他们人多势众,长君一人恐怕难以应付!”
他刚才还担心公主被这泥腿子的小恩小惠打动。
没想到一转头,公主竟毫无征兆地发了这么大的火。
关键是,为什么啊?
骊珠没法回答他。
这件事真论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前世他从没说过自己喜欢兰花,只是她暗自揣测,误以为他喜欢而已……可他分明可以解释啊。
就像骊珠过去做的那样:
“虽然我不常用这些脂粉,但只要是胤之送我的,我都喜欢,你真好。”
之后再送礼物时,他便知道要投其所好,送文房墨宝,古籍名画,如此,两人都皆大欢喜。
——这些话难道很难说出口吗?
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对她如此隐瞒,他还瞒着她多少事,她都不敢想!
脚踏落叶的沙沙声响停在长君面前。
比长君足足高出一个肩的男子,用手里的拐杖不轻不重地把他拨到了一边去。
“好心好意救了你,给你治了伤,还派轿撵接你上来,结果你二话不说就想拿拐杖砸我,小娘子,你脾气很燥啊。”
他在寨子内似乎并不戴那副面具。
锐意勃发的面庞上只系了一根红抹额,他肤色冷白,衬得那抹额愈发鲜艳,红得像是吸饱了一整个秋天的颜色。
骊珠垂眸,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拐杖,却发现他压根没有松手的意思。
长君一口气悬到了嗓子眼,虎口捏紧剑鞘。
然而骊珠的表情却很静。
“……我没拿稳,不是故意的。”她理直气壮。
裴照野看了她一会儿,眼里有费解的情绪。
蓦地笑了一下。
他垂眸看着骊珠那只紧握拐杖的手,问身后的手下:
“仇二,我是不是最近脾气好过头了,居然连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娘子都不怕我?”
仇二讪讪不敢接话。
“……山主胸襟宽广,行事自有一套章法,不是那些只知打杀掠夺的山野莽夫,我如今与山主同仇敌忾,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为何要怕你?”
抬起眼帘,骊珠坦然迎上他的审视。
“同仇敌忾?”裴照野的态度模棱两可,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骊珠偏头看他:“昨日追杀我的那些人,山主可有调查过?”
“我为什么要调查他们?”裴照野笑,“那些人要杀的是你,又不是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骊珠见他无动于衷,语气变得强硬几分,握着拐杖的手将他往自己这边拖。
“你就没想过他们为什么会选在这里动手?”
裴照野没抵抗,由着她拉。
“虞山四面环水,水系复杂,选在这种荒郊野外下手,很合理,很正常。”
“你难道看不出他们是想栽赃给红叶寨?”
“看不出,”他很无所谓的样子,“就算栽赃给我们又如何?杀个把富家小姐的寻常小案,你真以为官府会兴师动众闯虞山?”
“这怎么会是寻常小案,我……”骊珠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下一刻,对方却忽然如蛇一般顺杆而上,锐利目光似要将她整个人剥开。
“不是寻常小案是什么?小娘子,莫非你有什么不得了的身份,还是背后牵扯了什么秘辛?”
……可恶!
骊珠这才发现他完全是以退为进,等着诈她的话呢!
从前她觉得她的驸马聪慧过人,然而这等聪慧用在自己身上,她才突然发现他聪慧下的狡猾奸诈。
她是清河公主这件事,不可轻易泄露。
无论她有多信任曾经的裴胤之,但眼前这个人,如今还有一个虞山红叶寨山主的身份。
一旦他发现自己抓的不是什么富商之女,而是深受帝恩的公主——
骊珠无法预判他会有怎样的行动,也不准备让自己置身这样的被动中。
“我不叫小娘子。”
骊珠微嗔,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我叫沈骊珠,探骊得珠的骊珠。”
裴照野摸了摸下颌,端详她的神情:
“真名还是假名?”
知晓清河公主名讳的人,全天下不超过十个,沈氏更是大姓,即便在雒阳的平民百姓中也一抓一大把,骊珠并不怕他联想到什么。
她很不屑地冷哼一声:
“我行得端做得正,不是需要用假名遮遮掩掩的那等宵小。”
裴照野眉梢一挑。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阴阳怪气,但那个宵小,貌似意有所指。
正当他想说点什么时,一阵余音绕梁、久久才绝的腹鸣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方才还与他气势旗鼓相当的少女,在他的注视下,白皙如玉的面庞一点点变成粉色。
他忍俊不禁地瞧着她:“饿了?”
“……”
怎么偏这个时候肚子叫,这叫她怎么继续谈判?
还没等骊珠调整好心态,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裴照野已经松开握着拐杖的手。
他偏头勾勾食指,对名叫仇二的手下道:
“让膳房送点吃的来。”
还抱着那盆兰花的仇二看了看骊珠,又看了看自家山主,犹豫了一下。
“那韭菜炒蛋,还炒……”
他笑着转过头。
“炒啊,和你的蠢脑子一块炒如何?”
仇二放下花盆,退下得飞快。
不多时,膳房送来了菜肴,虽不如宫中饮□□细,但尝了一口,味道比骊珠之前想象得要好很多。
她抬眸瞥了眼对面食案前的裴照野。
方才那个话题是不能继续下去了,真要被他抓住端倪,追问出更多疑点,身份就瞒不住了。
她得先乱他的阵脚。
“……你之前,为什么要说裴胤之是……撮鸟?你认识他吗?”
执竹著的手一顿。
“你还姓裴,”骊珠眨眨眼,“你与他是什么关系啊?”
裴照野展颜一笑:“我是他爹。”
骊珠:“……”
长君愤然捂住骊珠耳朵。
“市井粗话,安敢辱娘子之耳!”
昨日更粗的话她都听了,这点倒不算什么。
“好啦好啦,没关系的。”骊珠握着长君的手,移开。
裴照野的目光从两人交叠的手上淡淡扫过。
骊珠对他道:
“你胡言乱语也没用,此事不难猜,你与裴胤之同姓,又与他交恶,必定是裴家某个不受重视的旁支,被族中不容,这才落草为寇,是或不是?”
裴照野只顾夹菜,不置可否。
“你还担心我下了山,见了裴胤之,与他联起手来报复你们红叶寨,对不对?”
骊珠觉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
伊陵裴氏再是没落寒门,族内扒拉扒拉,总能找出几个做官的亲戚。
别管官大官小,当匪贼的,哪有不怕做官的?
对面的年轻匪首握着筷子,指节抵着颊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认真分析的样子。
“是啊,”他悠悠道,“我可太怕了。”
“你放心,就算我下了山,也不会报官抓你们,你救了我,我又岂是恩将仇报的人?”
她状似诚恳,眼珠滴溜溜一转:
“实在不信我,我也不急着下山,只要你替我寻到我的亲随,就算留在这里一个月,两个月,我都不介意的。”
他头也不抬地挑菜:
“想借我的地盘避祸,还想让我帮你找人,你这算盘倒是打得挺响。”
被他一语道破心思,骊珠也不装了。
“我一个弱女子,这一路先是与亲随走散,又被人谋财害命,现下无依无靠,生死都在山主一念之间,替自己做打算,何错之有?”
“山主要是觉得自己吃亏,我可用性命担保,若我平安归家,定当重金酬谢山主。”
裴照野:“空口画饼,没意思,我还是喜欢实际一点的。”
“……你都把我船上的财货都抢走了,这还不够实际吗!”
骊珠怒而放下筷子。
“那不算,我凭本事抢到的东西,只能算我救你一命的谢礼,我们红叶寨虽说图财不图色,但你既然已身无分文,又有求于我们,那就只有……”
“慢着慢着。”骊珠一脸倔强,镇定道,“谁说我身无分文?”
约莫两刻后。
二当家顾秉安,三当家丹朱,还有一众跑来热闹的山匪,都聚集在了山主的小楼外。
听闻昨日救下的那位小娘子,要凭空变出五十金给山主,许多人都想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然而到了小楼外,没瞧见开坛做法,倒瞧见那小娘子好大的气派。
院子里铺了菖蒲席子,摆了漆木书案,案上博山炉香风袅袅,那小娘子身边的瘦小侍卫端坐在侧,正一丝不苟地替她研墨。
“说好了,只要我能变出五十金,就替我去寻跟我走散的亲随。”
裴照野点了点下颌:
“你先变出来再说。”
骊珠抬眸瞧了眼顾秉安。
听说漕船上那一箱子文房没人要,都在他手中,看来整个寨子里,估计也就这个穷酸书生是个识货的。
还好有个能识货的人。
深吸一口气,骊珠摈弃周围的杂音,凝神静气地在丝帛上落笔。
顾秉安原本只是来送文房,顺道看看热闹。
骊珠刚落笔写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心中暗道:
这小娘子虽为深闺女子,但起笔便张弛有度,倒比一些老儒生还要从容。
待她写完第一列,顾秉安看出了她写的是一篇赋文,而且是名篇《燕都赋》。
这篇赋文乃当今大儒谢稽父亲谢润的少年之作。
赋中写尽南雍百姓流离失所,仓皇南下,北望十一州的悲痛,以及一心收复北地的少年豪情。
不仅文辞恢弘华丽,荡气回肠,且字体穷灵尽妙,点划之间,莫不调畅。
丹朱用手肘怼了怼他:
“你懂门道,你觉得她写得如何?”
顾秉安只大略扫了一眼,便道:
“这一篇,一贯是习字者必练的佳作,天下模仿者不计其数,要靠这篇字赚五十金,只怕连丝帛的花费都赚不回来。”
裴照野却没看字。
悬腕控笔的少女异常专注,额角浸出了薄薄的汗,然而自幼练出的仪态却没有丝毫变化。
微微低垂的脖颈,纤细流丽的皓腕。
从她笔下,有秀美字迹流淌而出,气定神闲的模样不似凡人,倒像是墨香化作的仙子,出尘绝俗,不染纤尘。
骊珠撂下笔。
“顾二当家,”她对顾秉安笑了笑,“这副字值不值钱,还请您来评判一二吧。”
顾秉安从人群后走近。
凝神看了三息的功夫,他抬起头。
“你是谢润本人?”
骊珠眨眨眼:“我有那么老吗?”
可这分明比市面上任何一间书肆流传的《燕都赋》,都更有谢公的风骨啊!
顾秉安左看右看,摇摇头:
“若非我亲自看着你写出来的,只怕说这是谢公亲笔我都相信,真拿去外面书肆,莫说五十金,只怕一百金也有人买。”
那是自然,谢公亲笔的《燕都赋》就悬在她殿内,前世她都不知临了多少遍。
谢公或许都不能再写出一模一样的《燕都赋》,但是她能。
理好衣袖,骊珠坐直了些,扭头笑盈盈看向裴照野。
“你的二当家都说了,这幅字值钱的,你可不许抵赖……”
话说到一半,身旁独属于男子的气息贴着她身侧。
他靠得很近,从他肩头滑落的细辫垂下的赤金环扣摇摇晃晃,荡开一缕清凉的薄荷香。
然而他的体温却是灼热的。
烫得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加速。
他拎着丝帛,看了好一会儿,才挪开视线,垂眸盯着骊珠的脸道:
“放心,我从不食言。”
骊珠的笑意忽而凝固。
她放不了心。
方才那一个眼神。
从她手上再到脸上这么一扫。
她便知道,现在倒是无需担心他动杀心了,因为——
他动的是色心。

戌时,繁星照夜。
长君刚给骊珠铺好床,就见散了发的小公主一头扎进了被子里,哼哼唧唧地不知道在骂什么,一边骂还一边捶床。
长君忍不住笑:
“公主是在骂那个山主?他何处惹恼了公主,不如告诉长君,长君和您一起骂。”
“……我讨厌他今日看我的眼神!”
骊珠气恼地直起身。
当年两人成婚,她恼他不提前知会自己,就直接在大殿上仗着军功请旨赐婚。
所以,婚后好长一段时间,骊珠都没有让他上榻。
白日他是权倾朝野的裴党领袖,夜晚他卧在公主榻下,连沾一沾床榻的资格都没有。
他却不恼,整日春风满面,变着花样逗骊珠开心。
骊珠的心一日日软下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必再睡地上,骊珠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多。
她印象中的夫君,分明就是这样一个坐怀不乱,温柔守礼的君子。
然而今天白日里她与他对视的那一眼——
骊珠对那种眼神再敏感不过。
从前她在书房里手把手教他练字,每次练不到半个时辰,他的心思便不在笔墨上。
一会儿怜她站得太累,让她坐他腿上。
一会儿说她脸上沾了墨汁,要帮她擦擦。
再然后,他的手就不知为何探进了她的衣襟里,两丸乌眸黑沉沉地盯着她,将她一整个吞进他的眸底。
……可那时两人已成夫妻。
现在他们才见过几面!
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长君的附和,骊珠偏头看他。
“你怎么不和我一起骂?”
“嗯……”长君面含难色,低声道,“其实,长君觉得这个山主虽然偶尔言语轻浮,却并不是那等下流无耻之徒。”
试了试水温,长君搬来水盆,服侍公主洗脚。
小宦官在灯下低垂着眼:
“公主是锦绣堆里的明珠,宫中贵人再工于心计,跟这些泥脚杆子的野蛮愚昧也是不能比的——长君幼时家中遭难,那些或是充为军妓,或是刺配流放的女眷经历了什么,说出来都怕惊了公主安寝。”
骊珠面上怒意渐消,安静地瞧着长君。
“公主从前身份尊贵,人人待公主都和蔼可亲,现在公主落难,无依无靠,自然处处见到的都是人心最险恶之处。”
“不过,这种事,有时候也是论迹不论心,到了最险恶之处,还能好色而不淫,也算君子了,公主觉得呢?”
长君抬起头,被骊珠捧着脸胡乱揉了一通。
“长君说得都对,看在长君的面子上,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小宦官被她捏得咿咿呀呀叫。
“不过,有一句你说反了。”
待长君准备回房时,躺下的骊珠迷迷糊糊地嘟囔:
“那些身居高位的贵人……坏起来才是真正的恶贯满盈呢。”
长君愣了愣,复而无奈摇头。
公主真是天真心善。
吹熄灯烛,他悄然退出,阖上了门。
却说另一头的山顶小楼,灯火通明。
午后离山的顾秉安返回虞山,直奔小楼而去。
“……张长史与刘户曹都开了价,最高出到了一百五十金,孟掌柜说还有得加,让我再等一天,兴许能加到两百金。”
内室悬着三盏白骨灯,照得四下亮堂堂的。
裴照野翘着腿,在烛光下细细端详那卷《燕都赋》,闻言笑了笑:
“不止,既然你说这篇《燕都赋》写得几乎能以假乱真,我看再给孟掌柜一点时间,价格还能再往上抬。”
顾秉安不解:“两百金已经够多的了,就算是真品,只怕再多也不能多到哪里去。”
“真不真重要吗?你当他买回去自己鉴赏?”
裴照野面含笑意,眼却是冷的:
“哪怕他三百金买回去,办个书会,自有人捧着三千金从他手里买这卷《燕都赋》,不论真假。”
顾秉安这才拐过弯来。
户曹掌户籍、徭役、农桑,尽皆实权。
想贿赂他而没有门路的人,下至想逃徭役的平头百姓,上至想瞒报户籍的豪门华宗,不计其数。
“这些奸官污吏!”顾秉安拍桌而起,“南雍坏就在这些蛀虫的手里了!”
他来回踱步,边走边骂。
“旁的也就罢了,这《燕都赋》正是悲百姓之苦,悼边关战士,期望朝廷上下合力同心,收复失地的名篇,这些人竟想用这个来行贿赂之事,简直可耻!”
“如此下去,我南雍灭亡之日不远矣!”
顾秉安悲愤难平,裴照野却神色如常,撑着额角平静道:
“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茧了,歇歇吧,亡不亡跟你一个小吏没什么关系,哦,我忘了,你现在连小吏都没得当了。”
“家国存亡,匹夫有责!”
裴照野拍了拍他的肩道:
“你最好还是盼着南雍早点亡吧,它要是不亡,就该你这个贼匪亡了。”
“……”
顾秉安放弃与他继续这个话题。
“对了,差点被您气得忘了要事。”
一拍脑门,顾秉安终于想起来:
“今日下山,咱们安插在裴府的人来报,说昨日有几个陌生人出入裴府,查了查,不是伊陵郡本地人,而后,裴家二伯去了趟官署——您猜,他去做什么了?”
“还能去做什么,”裴照野道,“去见他那个做都尉的岳父,让他帮忙寻他儿子失踪的未婚妻。”
顾秉安直起身,意味深长道:“您只说对了一半。”
裴照野掀起眼帘。
“裴家二伯的确是去见了都尉,那位都尉大人也的确派了人去伊陵郡各个渡口,不过,那些差役领的命却不是寻人,而是——”
“抓人?”
“没错。”
裴照野眼中有了几分玩味:“她在撒谎。”
仿佛知道裴照野要问什么,顾秉安道:
“那几个去裴府的生人,都派人跟着呢,不过不敢跟太紧,怕打草惊蛇,山主……要亲自去一趟吗?”
裴照野拂过案上柔软细腻的丝帛,轻飘飘道:
“自然,若是个烫手山芋,不如趁早丢开,或许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烫手山芋?
顾秉安品了品这话的意思,若有所思。
难不成那位沈娘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娘子来啦!给你占了位,坐这里!”
翌日一早,骊珠刚刚在引路人的带领下跨进内室,就听三当家丹朱的嘹亮嗓音响起。
一抬头,发现原本吵吵嚷嚷的屋子静了下来,又有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了骊珠身上。
她瞬间头皮发麻。
头也不敢抬,骊珠拄着拐棍颠颠冲到了丹朱身边,这才感觉到那些沉默又极具穿透力的视线逐渐散去。
丹朱热情地拉着她坐下。
“这是咱们红叶寨的食舍,平时辰时、午时、酉时还有子时,都有吃的,不过你得来早点,这些全都是饿鬼托生的大肚汉,牛饮马食起来,轮到你就剩一点汤水了……你好香啊,用的什么香膏,这么香!”
“没、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寻常澡豆……”
被丹朱拎着后衣领猛吸的骊珠瑟缩了一下。
这山寨怎么连女子也是一副流氓做派啊!
“怎么不见你们山主?”长君问。
“山主啊,说是有事,今早一大早便下山去了。”
一听裴照野不在,骊珠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
“丹朱姐,”她偏头,冲丹朱眨眨眼道,“你与山主认识多久了啊?”
“差不多三年了吧。”
她掰了掰手指头,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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