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掌心从手腕滑到她的手指,裴照野牵着她的手,在被衾下暧昧地揉捏。
“他替你付钱了。”
骊珠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当然要付钱啊,他不给钱我留他在身边做什么……”
“公事是公事,他给多少都该,不给我撕了他。”
他目光直勾勾望着骊珠。
“私事不行,私事你只能用我的钱。”
骊珠一时忍不住想笑他幼稚,几吊钱而已,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啊。
然而骊珠又很快想起了什么,视线落在他的舌尖。
直到今日,她才终于知道他为何会讨厌覃珣。
设身处地想想,假如沈负不是沈负,也是一位公主,不仅受她父皇宠爱,还与裴照野青梅竹马长大,两人几乎快要成婚,又或者说,本身就已经成过婚——
裴照野突然感觉骊珠狠狠掐住了他的手指。
花他的钱也不乐意?
骊珠与他所想南辕北辙,回过神来,松了手。
好吧,这样一设想,确实挺让人生气的,裴照野的这点不满也算情有可原。
“我知道了。”
骊珠答应了他,又道:
“不过刚才那个,也不能用你的钱啊,因为算的就是与你有关的事。”
裴照野眼睫忽动。
她掰着手指数:
“第一卦算的是我们俩成婚会不会有点天理不容……”
“等等,”他打断,“我们俩成婚为什么会天理不容?谁家天理这么不讲道理?”
你还好意思问!
骊珠没理他:“你别管这个,总之大巫说——不会天理不容,还说很般配。”
裴照野向来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
他心道,她出手阔绰,还是带了这么多兵的公主,谁敢说不般配,除非脑袋和身子过腻了。
再说了,他跟她般不般配何须旁人议论?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说般配。
然而看着她唇边的梨涡,裴照野又忽而觉得心跳加快。
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这个认知让他胸腔里填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柔情,与另一种格外强烈的侵略性并存。
既想要将此刻捏在手里的指骨一寸寸啃碎。
又想将她吞进自己的腹中,除非将他开膛破肚,否则任何人都不能伤她半分。
人怎能如此矛盾?
“后面又算了别的,比如战事会不会顺利,薛允到底什么时候死……”
骊珠顿了顿。
“最后又算了一卦关于你的,我想知道,你可以陪我多少年。”
裴照野垂下眼,与她十指紧扣。
“那大巫是如何说的?”
骊珠却眼尾弯弯地笑:
“我没有让她告诉我,我说,不管她算出来是什么结果,都让她继续再占,再问,如果你能收复北地,安定天下,可不可以给你多加七十年寿命——要是上天不同意,我就让她继续占,直到同意为止。”
难怪她都算得没钱了。
裴照野失笑:“七十年会不会太贪心了?我要是本来就能活到七十岁,再加七十,岂不是成老王八了?”
骊珠摇摇头,很认真地道:
“老王八总好过短命鬼。”
裴照野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总担心他死?
旁人看他都生怕他把自己徒手捏死,只有她,看他好像在看一朵弱不禁风的娇花。
……梦里那个比现在起码老上十岁的他,就这么厉害?
他都三百轻骑贯穿万人大营了,还不能让她信任自己?
要是与旁人比,他还有点底气,但自己和自己怎么比?
裴照野难得有种一拳打不到实处的愤懑。
骊珠看着他骤然冷下的脸,有些困惑。
他怎么又不高兴啦?
直到用午膳的时候,裴照野仍冷着脸。
闷声不吭地吃到第五碗时,他明显感觉到列席的其他贵女,朝他投来沉默中带着震撼的目光。
虽说知道眼前这人就是陛下亲封的镇北将军,是武将。
但一顿要吃五碗,并且还能再吃,会不会有点太吓人了?
这是武人还是野人?
裴照野放下碗。
骊珠立刻问:“你不会不吃了吧?”
“这才哪儿到哪儿,”裴照野和旁边的女婢对上眼神,“菜没了,还有菜吗?”
女婢立刻去膳房取。
丹朱也道:“我的菜也不够吃!顺带再给我添碗饭!”
一旁的谢君竹眼珠都瞪大了,她这也第三碗了!
丹朱还扭头对谢君竹道:“你那两粒饭怎么还没扒拉完?实在吃不完给我算了。”
谢君竹:“不不不不必了,我可以。”
薛道蓉看得面色僵硬。
世上怎会有一顿能吃三碗饭的女子?
还跟着一堆男子混在军营中。
她衣食起居也跟男子一起吗?来癸水时怎么办?
这成何体统啊!
裴照野低声问骊珠:
“我之前就想说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多吃一碗饭就要砍头的规矩?”
骊珠忍着笑意点点头。
“可能有吧,你害怕吗?”
裴照野看着女婢重新给他布菜,冷笑一声端起碗:
“来砍啊,就他们吃那两粒米,也要砍得动我……”
说到这里,裴照野又忽而顿了一下。
“你会觉得这样给你丢人吗?”
骊珠怔了怔。
“我自己倒是无所谓。”
他手掌大,骊珠一只手捧着都觉得不够稳的碗,在他手里小得好像一捏就碎。
“但若你觉得这样不合规矩,以后这样的宴席,我也不是不能装装样子。”
骊珠抿了抿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之前不是还为这个不高兴?”
裴照野眉梢轻挑,替她回忆:
“那天从船上回来,早上在驿站,你不让我吃鱼,还不让我添饭,不是嫌我吃太多不斯文?”
“……当!然!不!是!”
骊珠又急又有些替他委屈,她怎么可能觉得他丢人!
“那是什么?”裴照野都不急着吃饭了,“你那时到底在为什么生气?”
骊珠下意识地朝覃珣的方向看去,却发现覃珣仪态端正,目不斜视地吃着饭,而薛道蓉却正在往这个方向看。
她的视线落在裴照野的舌间隐隐约约的银环上。
裴照野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绝密。
覃戎知道,所以他才会对裴照野痛下杀手,覃敬更心知肚明,否则覃戎怎么会多管闲事, 非得除掉他兄长的私生子?
或许在背后下令的人正是覃敬。
他的生父。
想到此处, 骊珠顿觉霍然开朗, 又一下子像是被人迎头敲了一棍,头晕目眩中带着疼痛。
“……你这什么表情?”裴照野微微拢起眉头, “看我像看路边被人踢了一脚的野狗一样。”
骊珠满目怜悯的神色一瞬间凝固。
实在不会说话也可以闭嘴的。
“你要不想说为什么生气, 翻篇也行, 我想你告诉我, 只是想知道我错哪儿了, 以后别再惹你生气而已。”
裴照野见过她许多次生气嗔怒的模样, 然而那么多次加起来, 也没有那一次吓人。
就好像她真的厌他至深。
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
宴席至尾声,众人用罢, 有人预备去后山俯瞰平宁郡的情况,有人借了笔墨,准备向家中寄信报平安。
趁无人注意, 骊珠放下碗筷, 在他耳畔道:
“没有觉得你丢人。”
“不管你吃五碗,还是十碗,是威风的将军,还是红叶寨的山匪,我都没有觉得你给我丢过人啊。”
少女目光澄明,坦荡得没有一丝阴霾。
“你不必为了我刻意伪装,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只在乎你。”
殿外雨势渐收,云层后有稀疏晴日穿过窗棂,将她的瞳仁映成温柔的琥珀色。
裴照野错开视线。
“我知道了。”
骊珠歪头看他:“就这样?你反应好平静啊。”
“就这样,别看了。”
怎么连看都不让看……骊珠双眸盯着他不放,像是想要从他神色间找到一点感动的迹象。
裴照野放下碗,与她视线相对。
“你就非得把我看硬了是吧?”
“…………”
骊珠腾地一下起身后撤,瞪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真是……”
“是什么?”
“……饱暖思淫欲!”
骊珠红着脸快步跑得头也不回。
裴照野看着她的背影,唇边这才缓缓浮出笑意。
他思淫欲也是她引诱的。
也不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话。
刚放下碗,裴照野余光就瞥见两道身影朝着后殿僻静处而去。
他眯了眯眼。
是覃珣和……薛道蓉。
薛家逆乱,覃珣绝不会放任自己的母亲被薛家牵连,自然会将她一并带在身边。
只是,看薛道蓉那个表情……恐怕已经认出他了吧?
“——玉晖,你告诉我,那个裴将军与清河公主是不是有私情?你是不是铁了心要拜在清河公主门下,做她的属官?”
薛道蓉死死攥住覃珣的手臂。
覃珣忽而觉得母亲的态度有些奇怪。
她问后一个问题并不奇怪,可她为何和关心前一个问题?
他叹了口气道:
“母亲,平日你对政事并无兴趣,我便也很少与你说这些,今日薛家的野心已然公诸天下,此事牵扯到全家安危,我就同你仔细说说——母亲请安坐。”
覃珣引着薛道蓉在后院亭中坐下。
薛道蓉自始至终紧紧搀扶着儿子的手臂。
“曾祖父自比北越王,也想做割据一方的枭雄,然而他自己也清楚,北越王是沈家宗室,光凭一个沈字,他的政权就有人拥护。”
“可薛家却不同,否则曾祖父也不会迟疑至今,年近七旬才起事,他是怕自己死后,薛家人被清算,左思右想才殊死一搏而已,光凭这个动机,薛家就成不了事。”
薛道蓉听至此处,已经潸然泪下。
覃珣知道,事情到这个地步,即便他再不忍心,也如骊珠所说的那样,避无可避,必须彻底了断。
“母亲应该也清楚,覃家二十多年前虽有郡望,但在朝中权势却极有限,如今能够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是因为与陛下君臣相济,才有今日局面。”
“覃家之势,源于皇权,如果为了薛家而背弃陛下,若败,阖族覆灭,若成,覃家人将背上千古骂名,母亲,非我不为,实在是不能为之。”
薛道蓉怔怔看着她的儿子。
她俯首痛哭:“我……我如何不知?可那是我的母族,我的亲人,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死路,却什么也做不了……”
覃珣眸含痛色,但仍继续道:
“母亲让我在您和公主之间择其一选之,我当然只能选母亲,可就如我要母亲在薛家和覃家之间选择一样,无论如何选,都是剜心之痛,母亲,你能明白吗?”
事到如今,薛道蓉就算想要发泄情绪,也怪无可怪。
她还能怪谁?
怪只怪薛家野心勃勃,曾祖父做了丞相不够,薛家在绛州作威作福还不够,还想要造反,想要做王!
痛哭一场之后,薛道蓉终于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
只是想到方才覃珣的对比,仍然忍不住追问:
“你将我抉择之难,比作你在我与公主之间抉择之难,玉晖,你就这么喜欢清河公主?为此,你宁可抛下你的姑母和外甥,扶持她做那样惊世骇俗的事?”
覃珣抿唇,敛了悲伤之色,肃然道:
“我愿意奉骊珠为明主,一则,是我的确不想与她为敌,哪怕不与她做夫妻,我也仍然想争取一线机会,不做她的政敌。”
“二则……母亲,您难道看不出来吗?公主赈济绛州饥荒,建立流民军,排除万难从乌桓人手中救出俘虏,和沈负相比,她做君王,南雍才有收复失地的希望,覃家才能做大雍的臣子,而非北越的臣子。”
“您放心,即便您今日对公主说了些无礼的话,她也不会记在心上,更不会迁怒于我,只是——我已经决心追随公主,母亲,就算不为了您自己,为了我的前程,也请母亲日后对公主敬重三分,这样的话,今后千万别再说了。”
覃珣知道,只有这么说,薛道蓉恐怕才会真正放在心上。
果然,这样说完,对面的女人顿时清醒过来。
薛家造反自寻死路,她无能为力,可玉晖的前程不能再丢!
只是——
薛道蓉又想到了方才宴席上见到的那个人。
她泪眼滂沱,又恨又惧:“玉晖,你还没回答我,那个裴将军与公主……”
覃珣缓慢地点点头。
“虽未过明路,但已是夫妻,母亲为何这么在意他们二人的关系?”
薛道蓉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儿子,心中暗暗懊悔。
早知如此,她当初为何非要对那个孩子下手?既下了手,又不忍真的将他置之死地,留下今日祸患。
清河公主是出了名的不计较,可那个姓裴的将军,他看上去却绝非善类。
当日他受了那样的酷刑,又岂会放过她,放过她的玉晖?
“我怎能不在意!玉晖,你一定要对他小心提防,既然决定追随公主,那你在公主面前就一定要比他更得脸,否则,他一定会……”
“——一定会怎样?”
神出鬼没的声音响在薛道蓉身后,差点惊得她魂飞魄散。
裴照野抬眸看了眼覃珣:
“公主派我来给你母亲带句话,没叫你听,你去外边等着吧。”
覃珣冷着脸,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又碍于公主的面子,最终还是忍了回去,退出亭子七步之外。
“骗你们的,公主有话会自己来说,何须让我传话?”
裴照野收回视线,对上薛道蓉惊惧交加的视线。
“看来您知道我是谁,也对,您给我留的这个见面礼如此特别,当然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你想做什么?”
薛道蓉紧绷着脸,绝不让自己在一个歌伎的儿子面前显露弱态。
裴照野倚在亭子的靠栏上,面色并不算好,然而眼底冷芒仍旧摄人。
“我不想做什么,暂时也没打算对你的儿子做什么,只是劝你,最好也不要对公主有什么其他想法——像今日那样的对话,不是一个臣子之母,对她儿子所效忠的主君该说的,你明白吗?”
裴照野回来没多久,长君就背着骊珠,将今日薛道蓉与骊珠的对话告诉了他。
长君和玄英都对覃家人忍太久了。
从前公主势弱,无依无靠,忍一忍也就罢了。
如今公主才是她儿子的主君,岂能容她对公主大呼小叫,事后还当做无事发生一样?
薛道蓉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心底却有惊涛骇浪。
……他这话,倒像是纯粹只为公主出气,半点没有打算替自己出气的意思。
她对他动刑的事,难道他真不打算计较了?
薛道蓉满心怀疑,戒备异常,她道:
“你与玉晖同为公主之臣,你为武将,玉晖为文臣,武将在外,是要受文臣辖制的,玉晖心善,对你毫无敌意,可若你想对玉晖不利……”
“我是驸马,谁跟你儿子同为公主之臣?”
裴照野不耐烦地打断她,方才他们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装什么装。
“总之,管好你自己,对公主客气点,否则……”
他本想说否则就对覃珣不客气。
可转念一想,这话对这位夫人怕是没什么威慑力。
话到嘴边,他微妙地笑了一下,俯身道:
“否则,我就吃个亏,替公主把你儿子给纳了,我做大,他做小,兄弟二人共侍一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薛夫人,你觉得如何?”
薛道蓉:“……”
她听到了什么?
她儿子做小!
……简直……礼崩乐坏!天下还有王法吗!
“母亲!”
覃珣远远瞧见薛道蓉脸色惨白,被吓得滑坐在侧,立刻冲上来。
“裴照野!你对我母亲说什么了!”
裴照野并未回答,只是露出一个恶劣的笑意,转身扬长而去。
这番话, 莫说是薛道蓉听了害怕,哪怕是骊珠和覃珣听见,也必会被他骇得大惊失色。
然而真切听到的唯有薛道蓉一人。
她不敢告诉覃珣,怕他真的认真考虑这件事。
也不敢对公主做些什么。
——如今绛州战乱已起, 若无清河公主的庇佑, 真到了生死抉择的时候, 以玉晖的身份,会不会被薛家拿来挟持覃戎?
薛道蓉不敢赌。
连续三夜, 她都被重重噩梦吓得辗转难眠, 终于, 在第四夜找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若非他婚前与人苟合, 生下这么一个心肠歹毒的杀胚, 岂会害得她的儿子要受这样的威胁!
就连覃家要与薛家兵戎相见的事, 她都是直到事发才被告知, 至今没有从自己的夫君那里得到只言片语的解释。
这么多年,她侍奉夫君,与雒阳贵妇交好, 养育儿子,哪里做得不够好?
他对待她,竟然像对待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物件!
薛道蓉忍无可忍, 遂写信痛骂覃敬。
从私生子, 到他对薛家一事上的隐瞒,桩桩件件,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张黄纸,她将所有愤怒发泄在覃敬身上,几乎字字泣血。
最后告知覃敬——
儿子在哪儿她在哪儿。
她不回雒阳了!
信件很快送达雒阳,与这封信一并送来的, 还有无数纷至迭来的军情,地方的奏报。
——以及骊珠派人送去的首级。
冒彻和蒋冲的首级摆在朝堂上时,就连之前一心撞柱维护礼教尊严的徐御史也没了声音。
祖宗礼法?
礼法大得过军政大事?大得过民间群情如沸?
明昭帝这一日下朝,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罗丰:“陛下,道长已经在玉堂殿内候着……”
明昭帝站在殿外长阶上,看着浩浩荡荡离去的群臣,远处春和日暖,万物萌生。
他有多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自朝廷南迁至雒阳,他从先帝手中接手水深火热的局面,勤勤恳恳了八年,朝堂却仍如一滩淤泥,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只有无尽的下陷。
宓姜的离世更是带走了他最后的希冀。
他沉湎于求仙问道,余生只想在玄妙道法中寻求永恒的平静。
那个曾经连笔都抓不稳的小女儿,却在他放弃了的那条路上,一步步走得越来越远。
“今日的日课就免了吧。”
明昭帝咳嗽几声,想了想道:
“去我的私库,我要亲自挑些东西,犒赏这次立功的将士。”
散去的朝臣将消息带入了雒阳。
此事传开,甚至盖过了薛氏叛逆的消息,成为了街头巷尾百姓们交口相传的大喜事。
这些年,地方上有叛乱算什么稀奇事?
稀奇的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流民军,竟然能打退骁勇的乌桓部队!
其中,那个叫裴照野的镇北将军,率三百轻骑劫营的故事,在民间更是一夜之间人尽皆知,被传得神乎其神。
什么天降将星,覃逐云再世,一个说得比一个夸张。
没办法,南雍窝囊了这么多年,人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这口气憋在心里,成了南雍百姓们多年来看不见摸不着的顽疾,今日却有人猝不及防将其痛快拔除。
临崖枯木,再得逢春。
百姓们简直恨不得给这位裴将军打一座神像供起来!
雒阳覃府内。
覃敬在书房内看着这些消息,面色却沉如幽潭。
他对那些将裴照野几乎吹成战神的事毫无兴趣,只盯着那些有关于清河公主的消息。
百姓们并不知道组建这样一支军队背后的博弈,更不清楚清河公主的手段。
他们对清河公主最多的印象就是仁善。
这很不妙。
不会有百姓希望一个工于心计的皇室子弟坐上皇位——尽管坐上那个位置不可能没有心计。
仁善就是一块最大的招牌。
在这样的乱世,最能得到民心的,一定是一位仁善的君主。
覃敬打开薛道蓉寄来的家书,略略扫了一眼,跳过那些吵嚷的字眼,目光停在与覃珣有关的字眼上。
他微微蹙眉,心在夜色中悠悠沉底。
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连他的儿子都向清河公主倒戈,天下闻风而动的权贵,开始在清河公主身上下注的日子,还会远吗?
清瘦冷肃的男子凝视着纸上墨字。
既如此,就来争吧,来斗吧。
纵然清河公主有千般好万般好,只要她是公主而非皇子,这天下就绝对少不了反对她的人。
他随手将家书搁置一旁,提笔给覃戎寄信。
【抢占先机,夺取绛州】
只要覃戎能够率先夺下绛州,云州就能与绛州形成合力。
清河公主所占的两郡在这两州之中,孤立无援,又能做成什么大事?
朝野内外,陛下仍旧只能依仗覃家。
随手扔开手中竹笔,一旁侍奉笔墨的侍从惊得呼吸一凝。
老爷每只笔摆放的位置都有规定,今日怎么……
“去西屋传话。”
覃敬在寄送给弟弟的书信上加盖印章,神色漠然道:
“今晚我会宿在宁夫人处。”
春分过后,平宁郡下十三城才在陆誉的镇压下逐渐收归囊中。
并非薛允的部署不力,而是收到覃敬示意的覃戎开始发力,绛州与云州接壤的几城陆续沦为交战地,覃戎五日内连夺两城,简直势如破竹。
薛允不得不暂且收归兵力,集中力量对付覃戎的人马。
夹在这两方强敌之间的骊珠,也算借此机会有了点喘息之机。
“……军报看完心中有数即可,公主切忌过分焦虑,以他们两方的实力,这一战短则一年,长则三四年都有可能。”
谢稽一边跟她下棋,一边缓声道:
“流民军势单力孤,现在跟任何一方正面交战,都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结果,眼下坐稳平宁郡,招兵买马才是最重要的。”
骊珠盯着眼前棋局,下得抓耳挠腮,眼睛鼻子都快皱在一起。
好一会儿,她可怜兮兮望着谢稽道:
“刚才那步,我能不能……”
“不能。”
谢稽严格道:
“落子无悔,公主这盘要是输了,按照约定,输了三盘草民就不能再陪公主玩了,公主还有很多事需要操心,不可玩物丧志。”
“……”
骊珠嘴都气歪了。
但谢稽说的是实话。
流民军急需招兵买马,备足粮草,春耕至关重要,还要面见不少举家投奔她的豪族……
这些倒是无妨,只要是为了日后迎战北越做准备,她再累都情愿。
但这其中,还有不少抱着奇货可居之心前来投奔的人。
一没本事二无势力,见了面还没说十句话,便说想给她做谋士,助她登临帝位。
骊珠恨不得几棍子把人打出去。
浪费她的时间!
如此折磨之下,骊珠就算再好的精力,也开始有些劳累。
所以,自打她从雁山搬至温陵开府理事后,骊珠每日来郡学,除了请教谢稽一些要事,还会央求谢稽陪她下几盘棋,当做娱乐消遣。
“公主,该落子了。”赶着去批阅学子文章的谢稽提醒道。
丧眉耷眼的骊珠彻底投降。
谢稽唇角很轻地弯了弯,正准备起身离开,脚踝却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踩着垫子的脚底一滑。
哗啦——
以手稳住身躯的谢稽搅乱了一盘棋子。
早就候在廊下的裴照野快步上前,虚虚扶了谢稽一把,故作担忧:
“谢先生这棋还没下完,这是要着急去哪儿啊?年纪这么大了,也不当心点……还是坐着再下一盘缓缓吧。”
谢稽冷眼看他:“这棋已经下完了。”
“谁说下完了?这不都被您打乱,看不出胜负了吗?”
裴照野眼含笑意,介于装与不装之间,拍着他的肩懒洋洋道:
“输棋不输人品,别耍赖啊。”
谢稽:“……”他还好意思提人品。
骊珠抿着唇,低下头,不好让自己笑得太开心。
于是两人重新摆棋。
骊珠问:“西郊那边招兵进行得怎么样?”
“公主给的军饷高,再加上去年绛州饥荒,百姓家底掏得精光,登记的人不少,顾秉安跟我大致算了一下,十三个县城加起来,拉一支两万人的军队没什么问题。”
裴照野坐在一旁,见骊珠又陷入苦思,视线移向谢稽身后。
“诶,那边的灯烛是不是打翻了?”
谢稽立刻回头起身。
这是书舍,打翻灯烛那还了得?
他一走,裴照野立刻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趁现在偷子?”
骊珠瞪大眼:“这怎么能行!”
裴照野一脸的混不吝,漫不经心道:
“他都那么大把岁数了让让你怎么了——你说,要偷几个你才能赢?”
满眼倔强的骊珠张开双臂,一把护住了棋盘。
错失了这个机会,待谢稽重新坐回原位,刚到中盘,骊珠便兵败如山倒。
裴照野嘲笑她:“小书呆子。”
骊珠轻哼:“随便你说,反正就是不偷。”
谢稽平日本就事多,午后还得给流民军继续讲兵法,此刻赶着去批阅文章,起身就走。
顺便还提醒裴照野,讲课前记得换衣服,郡学文雅之地,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裴照野敷衍应声。
谢稽看见他就头疼。
谁能想到,这些时日扬名天下的镇北将军,没事竟拿自己的一身功夫给公主下棋作弊。
经了几场春雨,郡学内的棠花次第盛开。
两人从前院穿过时,看到长君正抽空教丹朱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