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打了个哈欠。
她脑中还在想待会儿要议的内容,并未太在意装扮。
“公主,书房内属官已聚齐,还请公主移驾。”
随便吃了点朝食的骊珠起身。
书房距此不远,骊珠拾级而上。
推门而入时,早早便至的裴照野正站在沙盘前,向那几位尚不太了解详情的女侯解释如今形式,其余人皆在细听。
骊珠站在门槛外,无数双眼睛汇聚在她身上。
裴照野上下扫视了一眼,眉梢轻挑。
从来不屑礼节的男人难得正经,他抛下手中小旗,朝着骊珠的方向缓慢而郑重地拱手见礼:
“参见清河公主——”
于是众人同呼,声浪如潮水涌来。
“参见清河公主——”
骊珠瞳仁微微缩紧。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从北向南,送入雒阳的宫室。
长秋宫庭中,齐王沈负正手握重弩,瞄准宫人们头顶举着的香瓜。
宫人涕泪满面,浑身抖如筛糠,却不敢擅动半步。
殿内,宦侍正在给覃皇后揉肩,熏香袅袅中,他朝皇后手中的信件瞥去一眼——
【五月初五,清河公主于温陵西郊大营点将,命镇北将军裴照野为主帅,领兵两万出征,讨伐薛允。】
【裴照野受教于谢稽,严于治军,赏罚严明,军中无有不服,是日出征,公主亲送,三军高呼“将军英明神武,公主千秋无期”,气势如虹,声如雷霆,虽两万之数,有百万效死之勇。】
覃皇后看着纸上墨迹,久久不语。
“给我烧了。”
宦侍安慰道:
“定是写信之人夸大其词,说不定是被尚书令大人买通,故意吓唬娘娘,那位清河公主,几棍子也打不出一声,哪有这样的能耐?”
覃皇后望着火焰的飞灰,出神地想。
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那个沈骊珠,被她买凶暗杀也不敢向她父皇告状的窝囊废,岂能……岂能……
覃皇后猛然推翻了桌案,灯烛杯盏顷刻砸了一地。
门外的沈负毫无察觉,笑容恶劣地指着那些宫人道:
“不许哭,谁要是再哭,我就把香瓜换成梨,再哭,就换成核桃!”
有宫人骇得当场失禁,沈负笑得灿烂。
弩箭飞驰而出。
长秋宫中的香瓜炸裂,战场上的头颅碎开。
前锋开路的军士一头栽倒在地,马儿受惊嘶鸣,死气沉沉的败军终于有了波澜。
覃戎追来了吗!
怎么可能这么快!
死亡的恐惧迅速在大军之中蔓延,队形大乱。
中军之内的薛允披挂重甲,几缕藏不住的银丝从兜鍪内垂下。
他抬头,目光如电:
“何人埋伏?伏兵多少?”
“何人不知,对方两千轻骑,已深入我军!”
两千!?
薛允身旁副将叱道:“两千轻骑,还不速速围剿……”
“对方将领率两千轻骑,以逸待劳,主将搏杀在前,骁勇难当,目下至少斩首两千余人,军中建制大乱,根本组不起围剿的兵马啊!”
只带两千轻骑便敢深入敌阵,非他莽撞,而是为了以快制敌!
大雍将领多用守成稳健的战术,擅长集结兵阵作战。
敢用如此战术, 能用如此战术, 除了数月前曾大破乌桓兵, 一战扬名的镇北将军外,天下再无第二人。
“是裴照野!他怎会知道我们会从此地撤退!?”
身旁副将也意识到来者何人, 一边勒住惊马一边道:
“听闻昔日宛郡外一线谷内, 此人亦是以悬殊兵力大败覃戎, 今我方马尽困乏, 人皆长途跋涉, 疲惫难当, 纵两千轻骑亦不可小觑, 不如先退避……”
薛允心下虽惊,但毕竟是两朝丞相,老谋深算。
“不能退。”
那双浑浊老目精神矍铄, 并不糊涂。
“军心溃散之际,若连两千轻骑也不能敌,再退下去, 恐生哗变, 此刻是危机也是良机,斩杀强敌,重振军心,则反攻覃戎指日可待——弓弩手随我上前,待我上前激他一激,倘若他迎头出战, 弓弩掠阵,先杀他威风!”
主帅出列,即将溃败的军心重新找回主心骨,又有督战官在后方屠杀逃兵,大军迅速恢复秩序。
裴照野啧了一声,抬手:
“散!”
薛允冲入前列,不见人影,却料定他们不会远离,于是与副将李捷交换了一个眼神。
“黄口孺子,纵有一时之勇,也是畏手畏脚的鼠辈!”
李捷故意高声大喝:
“主公刚至便闻风而逃,难怪效命于一黄毛丫头麾下,什么流民军,公主军,我看是娘子军吧!”
“娘子军当着裙袍,裴将军,用不用我等赠你一套裙袍啊?”
“哈哈哈哈哈——”
藏身于山川险峻之中的顾秉安,下意识去看裴照野的脸色。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裴照野神色却冷淡如水,没有丝毫波澜,对底下的叫喊充耳不闻。
只是蛰伏在暗处的身躯犹如捕猎前的虎豹。
镇静中蓄力。
……嘴上对谢先生百般嫌弃,可谢先生的教导倒是全听了嘛。
叫喊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
天色渐暗,探子回禀。
“主公,已探得敌方行踪。”
副将看向薛允:“末将愿领五千兵马破之。”
然而此刻最好的反击时机已过。
裴照野以逸待劳,他们却疲于行军,莫说五千,派出两三万兵力都不一定能退敌,反而耽误了他们与另外三路兵马汇合的行程。
薛允当机立断,决定继续行军。
听到这个消息的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当夜,扎营休息的军营遭遇敌袭。
“报——!敌军丑时末刻突袭我营,虽已有提防,未能烧及粮仓,但仍在混乱中斩杀我军八百余人,又趁乱而逃!”
梦中惊醒的薛允银发散乱,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面色阴冷。
“命公孙拓、薛泰二人率兵八千追击。”
“是!”
营中众将聚集,皆惊得失魂落魄。
“这小儿用兵奸诈,简直上不得台面!”
“是啊,向来两军对垒,都是堂堂正正搏杀,岂有他这等老鼠打洞似的战术?”
薛允隐约感觉到了棘手。
此人草莽出身,从未经过正统的兵法训练,如此反而让人摸不清路数,无法按照常理来判断。
他真觉得自己可以靠着两万人马,与他麾下十三万大军相抗吗?
他绝不相信世上有这等奇才。
男儿长缨在手,马蹄所至,一枪可定天下,倘若此人真有这样的本事,又被清河公主这样一个窝窝囊囊的公主所降服?
难不成,他真觉得清河公主天命在身,可为明主?
这不可能。
一个妇人之仁的公主,心慈手软,毫无魄力,岂敢与他争霸?
薛允从军帐望出去。
三十里之外,追击裴照野而去的公孙将军提枪怒喝:
“吾乃尧山公孙拓,奉大都督薛允之命前来讨伐……”薛允起事后,打的是为国锄奸的口号,于是自封大都督,摄绛州军政。
“督你爹的鸟蛋!去吃你爷爷的屌吧!”
夜色幽暗,公孙拓正欲交锋,却见月色映在枪锋上,那人竟在疾驰中翻身一跃,如武神从天而至!
众军士跟随公孙拓追击在后。
夜色幽暗,只见那人如鹰隼一枪如雷霆刺来,公孙拓尚且来不及反应,便已被一枪斩落马下!
藏身林中的丹朱抬手:“弓,护。”
箭发如雨,裴照野迅速率军回撤。
公孙拓身后八千军士失去主将,战意一泻千里,在密集箭雨下乱了阵型。
好不容易扛过一阵攻势,想趁换箭时撤退,却见好整以暇的敌方步兵迅疾而出。
士气激昂,喊声冲天。
吴炎冲在前列,目不斜视,直冲着公孙拓身旁的薛氏副将而去。
这些从绛州百姓中征调的军士,哪个不曾受过薛家的欺凌剥削?哪个没经历过去年冬日的那场饥荒?
云层后,黑云聚集,春雷翻涌。
隆冬三尺雪,霹雳一声雷。
那场雪埋的就是薛家人的骨,这声雷掘的就是薛家人的坟!
环首刀卡在薛氏副将的脊骨间,杀红眼的吴炎大喝一声,压着刀背怒斩而下。
“爹!娘!儿替你们报仇了!”
众军一齐发喊,声盖雷霆。
天明时,薛允收到探子回报,率兵至大营附近的河岸。
骑着黑马,玄甲赤袍的年轻将军与薛允隔岸相对。
一名臂力惊人的女将挥动绳索,将公孙拓、薛泰二人的头颅掷过江河,摔在三军面前。
“薛大都督赠我裙裳,我回赠大都督两颗人头——哦对了,还有一条薛家人的亵裤。”
裹着人头被掷来的,果然是一条白色亵裤。
“薛大都督还不知道吧?”
对岸传来年轻将军张狂恣意的嗓音。
“数月前,薛家二公子薛怀芳被人悬挂邺都东门一夜,正是在下所为。薛怀芳冻坏了身子,早已不能人道,尔等嗤笑清河公主为女郎,不知这不男不女的人,算个什么东西?”
“回将军,这叫阉人。”有人高声答。
裴照野抚掌,笑道:
“薛怀芳乃薛大都督嫡系独孙,如此说来,这些军士日后岂不是要效力于一个阉人?那这薛家军……”
“该叫阉人军才对!”
薛允勃然大怒。
十二万大军轰然炸开。
这是何等恶毒的羞辱啊!
裴照野欣赏着这些人的愤怒,眸底涌动着大战前的兴奋。
“顾秉安。”
“在。”
“念。”
念什么?
薛允只见远远一名文士出列,朗声而诵——
“乱臣祸世,山河不宁,今清河公主奉陛下之名讨伐逆臣,作《讨薛允檄》,告知三军,彰其罪行,若弃暗投明者,公主宽仁,投降不杀!”
清河公主竟亲自写了一篇檄文!
檄文以薛允的十三状罪行为脉络,以“上逆君心,下戮民生,不尊臣道,人神共弃”为主旨,痛斥薛允。
斥责他食雍朝俸禄,却在国难当前时,扰乱局势,给北越提供可乘之机。
顾秉安念一句,身后大军便附和一句。
“……食华夏之粟米,饮九州之甘泉,却心向豺狼,乱我中原,且问诸君,今日列阵在此,为谁举兵,为谁搏命!”
“荆钗尚知北地恨,肝胆犹比男儿烈!诸君只管雄图霸业,若北敌来犯,自有女郎替诸君捐躯赴国难!”
其声随水过岸,事昭理辨,气盛辞断,令对面一片谩骂声的大军渐渐鸦雀无声。
裴照野一边拭枪,一边想:
谁说只有刀戈斧钺才叫锋利?
笔墨作刃,也可铿锵震天。
“——回大都督,渡江的栈桥已经搭好,随时可以发兵!”
薛允听着将士来报,却脸色铁青,没有半分喜色。
“将军,艨艟战船离此地还有二十里,只等薛允渡江,红叶寨的两千水军便立即随东风而发!”
裴照野缓缓抬头,朝茫茫江面望去。
此地正是从清河郡绕行而过的熏江,薛怀芳正在清河郡内镇守,等待接应曾祖父的到来。
“清河郡本是清河公主封邑,如今是崔、王、杨、谢等八家女侯的封邑。”
“但此战,不为我,不为王侯将相,为你们自己,为你们的妻子不受薛家公子掳掠凌辱,为你们一年的血汗不必成为薛家小姐的头上金钗。”
“公主有令,讨伐薛逆,夺取清河——斩披甲将士,赏钱五万,斩三军主将,赏良田百顷,黄金百斤!”
裴照野举枪指天,赤色抹额飘动,血液在江风中沸然。
“我为先锋,替诸君开道!”
主帅为先,众军士莫不热血沸然,死不旋踵。
清河郡的军报,以及清河公主的檄文迅速传遍南雍。
送至覃戎军中时,郭夫人正在城楼上,迎接征战归来的夫君。
马背上,满面春风的覃戎隔得远远,便同夫人挥手致意。
此次出征半月,他早已归心似箭,刚在城楼望见夫人身影,便立刻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
郭夫人微笑回以注视,脑海中却是方才所阅的檄文。
荆钗尚知北地恨,肝胆犹比男儿烈。
有此檄文,还有什么士气破不了?
“夫人!”
快步登上城楼的覃戎张开双臂,大笑而来。
“此次兵不血刃夺下幽海郡,多亏夫人智计,否则还不知要折损多少将士哈哈哈哈哈!”
大败薛允后,覃戎率大军一路高歌猛进,半月之内,连夺两郡,自然满腔豪情,龙行虎步。
郭夫人心中亦与有荣焉。
然而——
站在城楼上,郭夫人仿佛仍然能嗅到薛允屠城之日的血腥。
江山是英雄们的江山。
丢了一座城池,又攻下一座城池。
将士们的尸骸垒成山,浸在异乡的泥土里,街道上尽是失去儿子丈夫的女人。
郭夫人有些恍惚。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男人因战争而兴奋,因攻城略地而豪情万丈,他们制造乱世,平定乱世,循环往复。
……可倘若女人治世,又会是什么模样?
郭夫人自诩聪慧,却无法设想出那个可能。
那么她呢?
远在平宁郡的清河公主,是否已经有所设想了?
郭夫人悠悠叹息一声。
无论她有没有设想过。
当她重新组建的赤骊军,于熏水前与薛允对阵之时,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镇守清河郡的薛怀芳不会坐以待毙。
这个浸淫酒色的纨绔子弟并非蠢材,她若是薛怀芳,即便难敌裴照野,也定会寻别的办法替薛允解围。
还有什么,比清河公主更好的解围之法呢?
被覃戎紧紧抱着的郭夫人,目光越过他的肩,朝着平宁郡的方向望去。
让她看看吧。
那位年轻的清河公主,到底能不能做出让天下震动的大业。
她亦不会坐以待毙。
为了她的夫君,为了他们的家臣,她会与清河公主争到最后一刻。
“……这一路颠沛,着实累煞人,待我去沐浴,今晚大办宴饮,好好庆祝一番……”
“大办不必,小办即可。”
郭夫人对旁边的属官笑道:
“宴饮过后,还需尽快召集谋士将领议事,商讨下一步的计划,夫君,时不我待,为了我们家,还请夫君再辛苦辛苦吧。”
仲夏,平宁郡郡学内榴花如火。
课歇时分,柳四公子三步并做两步跨入讲堂内,一脸神神秘秘地迎上众学子的目光。
有人打趣:“又从哪儿听来的墙角?柳四, 你这嘴未免也太碎了点。”
“这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墙角——刚从谢祭酒那边听来的, 跟外头的战事有关呢。”
柳四公子拿腔拿调地说完, 讲堂里的学子顿时朝他聚集而来。
“快说快说!什么消息!”
“这仗打得各地消息不通,也就只有公主他们的军报能畅通无阻……裴将军在清河郡那一战究竟如何了?”
万众瞩目的柳四哼哼了一声, 公鸭嗓故作深沉:
“……却说当日两军对峙, 薛允命大军搭桥渡江, 欲与后方清河郡的薛怀芳互为掎角之势, 夹击赤骊军, 不料正中裴将军奸……妙计!”
“薛允大军前锋刚刚渡江, 就见濛濛江面杀来百余艘艨艟楼船, 重弩齐发,江面霎时满目血色,艨艟横撞, 木桥顷刻碾做碎屑!”
“原来裴将军三战□□,皆是为了将薛允大军引至熏水之畔,陆战为虚, 水战为实, 又行分兵作战之计,将十二万大军分作前后两段,前锋刚一登岸便见喊杀声冲天,心生却战之意,想要后撤,却被艨艟断去后路, 进退两难,还如何作战?”
“至于后方大军,见此情形,本就被檄文动摇的军心更是大乱,大批兵卒阵前脱逃,督战官率兵拦在后方,提刀杀得人头遍地。”
“却没想到逃兵实在太多,竟反过来斩杀了督战官!”
众学子微微张大了嘴。
一波三折,实在是精彩啊。
“诶?说了半天,还是没说结果啊?”
柳四白了他一眼:“这还没说完呢,你等我说完裴将军一人挑三将那段……”
“——薛允带着残兵五万败走昆山口,薛怀芳出城助战,却被郑丹朱奇袭偷城,薛怀芳无家可归,清河郡尽归赤骊军。”
抱着文书经过的谢君竹站在窗外,替柳四直接说出了结局。
柳四公子垮下脸来:“谢君竹,你真讨厌。”
“是你叽叽喳喳太吵了。”
围着柳四的学子纷纷朝窗边而聚。
“谢四娘子,哦不对,谢侯,如此说来,裴将军岂不是过几日就要大胜而归了?”
这一声“谢侯”令谢君竹很是受用,她笑眯眯道:
“早着呢,这也不是你们该打听的,好好作你们的文章吧。”
几个男学子对着她作揖,玩笑道:
“谢侯有命,不敢不从。”
柳四大喊:“我这坏消息还没说呢!”
“既是坏消息就别说了。”
“就是就是。”
讲堂里众人笑语连连,另一头的谢稽却笑不出来。
“公主!有话好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被骊珠拽着衣摆的谢稽脸色铁青,一副倘若骊珠是男子,他已经抬脚踹开了的模样。
但他要是真踹,骊珠也不怕。
怕的只有此刻坐在垂帘后的诸位绛州世族子弟。
自绛州、云州、鹤州三地尽数陷入混战后,就有不少世家豪族开始奔赴各地,投奔明主。
此刻在书舍之地的,就有不少是那几位女侯的家中父兄叔伯。
他们在清河公主身上下了注,自然要亲眼看看这位公主的本事。
没想到公主的本事没见到,倒是见公主与大名鼎鼎的谢稽斗鸡似的吵了起来。
众人虽不言语,却心中腹诽。
……难道谢稽并未投奔清河公主?
他们当初愿意在清河公主身上下注,其中也有不少原因,是看在谢稽的面子上。
若是能得谢稽认可,想必定是人中龙凤。
但今日一见,这位公主倒像是软磨硬泡、死皮赖脸才得谢稽襄助。
骊珠不知众人所想,厚着脸皮道:
“适才我好好说,谢先生又不听。”
谢稽冷着脸:
“那公主又肯听草民的话吗?清河郡虽夺了下来,可覃戎势头正猛,裴将军两万军士折损五千——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此刻,正该据守清河,徐徐图之,公主却要草民想办法助裴将军继续向北挺进,草民无能,实在没有良策。”
熏水一役能胜是为什么?
最大的原因就是薛允手下十数万大军,并非精兵悍将,有不少都是强征来的兵卒。
军中下有十几岁的少年,上有六七十岁的老翁,打起仗来,自然不及裴照野手下的两万青壮勇士。
但覃戎手下的兵却并非如此。
那些都是吃着朝廷皇粮的正规军。
覃戎自身领兵能力也极强,上阵杀敌从不居于人后,又有诸多谋士替他谋划。
想要对付覃戎,必须再多给赤骊军一些时日,休养生息,勤加训练。
可清河公主却说——
不能休息,下个月就要继续出战,征讨其他被薛允占据的城池。
如此急功近利,迫不及待要与覃戎争锋,而不顾手下兵卒的生死,谢稽焉能有好脸色?
当初,他之所以同意授课,练兵,皆因当初敌在北地。
可她若是剑指南雍,和薛允覃戎之流一样窝里斗,哪怕她嘴上说得再好听,檄文写得再漂亮,谢稽也不会再助她。
四目相对。
书舍内静默片刻。
覃珣在身后替骊珠捏了把汗。
昔日薛家以谢氏一族性命明里暗里威胁,谢稽也不肯入薛家帐中为谋士。
这是一个性情古怪,软硬不吃的人。
他对权谋争斗毫无兴趣,唯一能够打动他的,只有与北越有关的战事。
可自从之前裴照野杀退乌桓军队之后,北越沉寂至今。
莫说谢稽,即便让他来看,此刻也是养精蓄锐,以待来日的时机。
覃戎多夺几郡又如何?
等他们兵强马壮,不愁没有反攻回去的来日,只不过多费上几年而言,也好过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
公主为何如此固执?
骊珠定定望着谢稽,胸口因激动而起伏。
她不擅长与人争辩,能靠服软和撒娇解决的问题,从来不愿与人起冲突——尤其谢稽还是她崇敬的老师。
他年岁比她长,见识比她深。
即便重生一次,在他面前,骊珠也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无知孩童。
但此刻不行!
平时她可以在谢稽面前做个谦卑的后辈,但此刻,她必须说服他,驾驭他。
良久,骊珠深吸一口气:
“谢先生,战事仓促,一直未与先生明言,我与裴照野虽未行公主大婚之仪,却已经知会过我父皇,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了。”
谢稽怒容一凝。
垂帘后的众人睁大眼,纷纷露出惊愕难掩的神色。
公主与那位将军,果然是……
谢稽难得失语片刻,回过神来:
“这是公主的家事,本就无需告知草民……”
“赤骊军的将士是绛州百姓们的丈夫和儿子,裴照野亦是我的夫君,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他的生死——可为长远计,我仍然必须这样的决定。”
骊珠昂首相望,目光炯炯:
“事已至此,谢先生还以为我是在巧言令色,只为争权夺势吗?”
谢稽凝眸不语,却也没有立刻一走了之。
垂帘后传来一人声音:
“公主可是有什么隐情?”
骊珠欲言又止,不为别的,只因这是她前世所见,没有任何佐证。
但无数双眼落在她身上。
这些人在审视着她,判断她是否值得他们追随效忠,她不能出一点错,任何一点疏漏,都有可能导致他们弃她而去。
“诸位可知,北越丞相霍凌,今夕高龄几何?”
霍凌与薛允同辈,历经两朝,当初大雍的都城还在燕都时,就是朝中重臣。
“霍凌今年,刚好八十岁,从去年冬天开始,越王就特许他不必上朝,有事直接面见他商议即可,实则是霍凌身患重疾,久病不愈,无法上朝。”
垂帘后有人讶异:“公主在北越还有眼线?”
这消息,从没人听说过啊?
骊珠抿着唇,心虚但强撑着点头。
“不错,此事机密,内里详情不便透露,还望诸君见谅。”
众人讳莫如深地点头,面面相觑,皆有惊叹之色。
南北两地隔绝数十年,彼此都严防奸细,公主竟然如此手眼通天,真是深藏不露啊。
然而骊珠纯粹只是记性好。
前世,就在今年秋天,霍凌重病不治而亡,北越举国上下大哀。
骊珠继续道:
“……北越王野心勃勃,早有南下之心,霍凌却谨小慎微,认为还需再等十年,北越才可挥兵南下。”
有人附和:“霍凌曾为大雍太尉,对南雍国力最是了解。”
又有人道:“霍凌德高望重,倘若霍凌一死,北越上下,还有谁能阻拦北越王?”
“正是如此。”
骊珠对目光幽深的谢稽道:
“我们没有时间再徐徐图之了,在霍凌死之前,南雍必须终结内乱,如此才能阻拦北越南下的步伐。”
“我与谢先生对弈,十有九输,皆输在我目光短浅,不如谢先生远见,今日我想问问谢先生,倘若霍凌真的命不久矣,今日,赤骊军是战还是不战?”
满堂俱寂。
覃珣望着她的侧影,心潮汹涌难平。
谢稽拢起眉峰,他显然对骊珠的话并未全信,尤其是她自称自己在北越有眼线这件事。
霍凌病重,定是军国机密,普通眼线不可能探出来。
清河公主连在雒阳都没几个眼线,更何况是在遥远的北地十一州?
谢稽还是重新坐回了骊珠面前。
“若如公主所言,不仅要战,还要倾其所有,以最快的速度,一统南方局面。”
谢公入席,人心俱定。
议事直至傍晚方休。
亲眼看着谢稽被经师叫走,骊珠紧绷的肩膀才往下一垮,整个人都有种死里逃生的解脱。
过关了。
虽然并没有人对她无礼,也并没有人嘴上质疑她,但骊珠感觉自己方才经历了一种无形中的巨大考验。
垂帘后的世族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骊珠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虽说听语气,应该是好话,但……
足袜踩着木质地板,唰的一声!
众世族愕然抬头,正对上公主居高临下的视线。
骊珠早就瞧这些莫名其妙的帘子不顺眼了。
她将扯下来的帷幔在手里卷了卷,双颊梨涡浅浅:
“大敌当前,诸公若还有什么想说的,可不拘虚礼,畅所欲言。”
其中几名最重礼教的谢家文士当场脸色煞白。
白?白什么白!
看了她的脸这不也没死吗!
一想到今日谢稽的反应,骊珠信心暴增,回家时,连走路都比平日豪迈许多。
谢稽被她说动了。
她居然把谢稽说服了?
她也太厉害了吧!
骊珠在马车内越想越高兴,枕在玄英膝上跟她叽叽喳喳说了许久还不够,撩开车帘,刚想开口——
“公主,有何事?”
马背上的覃珣朝她投来温和目光。
骊珠脸上笑意蓦然凝固。
“……没什么,”她笑了笑,“辛苦你了,忙了一日还要随我回去继续商议运送粮草、给军士们送军饷奖赏的事。”
覃珣答:“分内之事,公主何须客气?”
骊珠颔首,放下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