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成婚前你不是这么说的!by松庭
松庭  发于:2025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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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公主做人,公主学我做兽,能让公主肆意驰骋的疆域,我会去一一开拓。”
“公主信我能做到吗?”
骊珠望着他,低声道:“我当然信你啊。”
他却覆压而下,蹭了蹭她的鼻梁。
“我是说信我——信你眼前的这个人。”
他不就是她眼前的人吗?
除此以外还能有谁?前世的裴胤之吗?
这个念头从脑海划过的时候,骊珠怔了一下。
他双目如幽井,深不见底地注视着她。
裴照野有时觉得,她就这么混淆梦与现实的两个他也无所谓,反正他得到的都是好处。
但有时候,他又憋着一股气。
她心目中的大英雄不是他,她无比笃信、无比依赖的那个人,也不是他,而是隔着数年,或者十数年的另一个自己。
他还没能成为那个他。
骊珠久久回望,忽而攀上他的脖颈:
“……我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呢?好像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会信。”
“证明给我看吧。”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贴了贴他的鼻梁和脸颊。
“我等着看,我等着你。”
浓黑眼眸在夜色中漾动。
她真是……
骊珠温软柔和的话语,换来的是一阵重过一阵的鞭挞。
臂肌隆起,颈间青筋寸寸崩紧,大约是发现骊珠知道如何迎合他,所以比起新婚时,他更放肆凶狠,不留余地。
和上一次不一样。
和前世也不一样。
这才是他虎狼般不知餍足的本性。

成婚三载, 骊珠一直以为自己早已适应与他的情事。
然而此刻才发现,她还远远没有触及过他的极限。
眼前的裴照野并非那个年近三十的他。
年轻蓬发的身体,无论是杀欲还是爱欲都浓烈汹涌,一旦开了闸就一发不可收拾, 完全不知收敛。
骊珠适才还能勉强攀住他脖颈借力的手臂, 此刻却软得没有分毫力气, 手臂顺着他伤痕起伏的肩头往下滑。
“裴照野……”
“裴照野……”
“怎么了?”
他粗哑低喘的嗓音噙着笑,将她滑落的手臂顺势压过头顶, 低头咬住红肿, 含糊道:
“又要到了?”
“公主不是最有礼貌吗?这都第几回了, 怎么还不记得, 到了的时候要说什么?”
“要对夫君说谢谢啊。”
骊珠满眼绯色, 声音早已被他恶劣地碾得支离破碎。
……他简直……简直越来越放肆了……
好不容易从近乎空白的失神中恢复几分力气, 想要后撤, 然而他的大掌却掐住她的腰,如同掐住一个人的脖子般轻而易举地桎梏住她。
“退哪儿去?”
骊珠伸出一只长臂勾住床柱,侧过身颤声道:“我……我真不行了……今晚就这样好不好?好不好?”
“自己爽完就想撂挑子, 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他勾住她的膝弯,贴在她背脊后,将骊珠整个嵌入怀中。
夜深时起风了。
雁山脚下, 河流湍急的奔涌, 青翠葱茏的草木在林深处轰隆。
“——雨日快来了。”
击声深深浅浅,裴照野像是能觉察到风雨雷暴的野兽,敏锐地感知到了空气中的潮意,在黑暗里双目黑亮。
“真恨不得能把公主也挂在我的革带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啧,薛允偏偏这个时候活着回了绛州……要不然……”
“没有什么要不然。”
骊珠缓缓回过头来, 指尖贴着他的面颊道:
“这种没好处的事情,覃戎和薛允顾忌着眼前局面,不会愿意为了区区两百多俘虏而削弱自己兵力,只有你能救她们,你也想要救她们的,对吗?”
裴照野的眼睫颤了颤。
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身上也流着一部分乌桓的血,知道他的母亲正是那些曾被乌桓人掳走的妇人所生的孩子。
更知道他对乌桓和北越的深恶痛绝。
若非北越王觊觎帝位而向乌桓借兵,要这些野兽成为他逐鹿中原的爪牙,这些生在中原的女人,原本一生也不会接触到这些蛮夷。
他今日看着这些被俘虏的女子,就仿佛看到他的祖母,他的母亲。
——看到那个因为自己混杂的血脉,而一心除掉自己的父亲。
他怎么能不恨呢?
“他们实力远胜于你,都不敢削弱自己的兵力,你却敢赌上全副身家,骊珠,你的骨头怎么这么硬?嗯?”
裴照野一边勾舔着她的耳廓,一边将她被汗水濡湿的鬓发拨弄整齐。
骊珠不觉得自己骨头硬。
因为她此刻几乎是浑身瘫软在他怀里。
“……覃戎拿下辽郡,迟迟未归宛郡,就是在养精蓄锐,等着与薛允一战,薛允眼前的大敌是他,不是我……我当然敢……”
“……而且,即便不出于私情,出于利益,也不能让这些部落年年来边境劫掠女子,一年比一年壮大,早该杀杀他们的锐气……”
他安静地听她软声细语地说着狠话,浸在黑暗中的目光近乎痴迷。
骊珠也很快感觉到他的变化。
“你怎么又……”
骊珠挣扎欲逃,却被他虎口抵着下颌,迫她昂头,被他含住深吻而下。
“又?”
“从第一眼见到你之后,每时每刻,我都想这样做,今夜这才补上几回?”
骊珠蓦然睁大眼,忍不住反手去拧他的腰肉。
“庸俗!粗鄙!无礼!你果然就是见色起意!”
裴照野攥住她纤弱的腕骨,顺着向上与她十指紧扣,压在枕榻边。
“谁让公主给人开膛破肚的样子那么漂亮?”
并不牢靠的床榻发出不妙的吱嘎声,汗珠沿着青筋起伏的脖颈滑下。
在与她相遇前,裴照野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因为他的母亲晗楚正是一个柔婉怯弱的女子。
她不肯跟他逃出裴府,惧怕踏出府门独自应对逃亡、饥饿、朝不保夕的颠沛流离。
轻信男人的承诺,到死也觉得覃敬有一日会回来再见她一面。
裴照野少年勇武,有举鼎之力,却在母亲晗楚身上尝尽了无能为力的愤怒。
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只知道等待?
等等等,等旁人掌握她的生死,等一个早就忘了她的人幡然悔悟,等到最后,像一朵开败的花一样,漂亮地落在泥土里腐朽。
连带着,也从他生命里剜去了一块血肉。
永远提醒他,他曾经那样无能为力。
——直到那一日。
荻花飞扬,虞山红叶如火。
他站在山坡上,远远看着那个纤弱的娇娘子拼了命的甩开步子,跌得满身淤泥一骨碌就又站了起来。
明明已经被层层包围,绝无生路,却还敢提剑做最后的挣扎。
如此柔弱无骨的身躯。
到底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倔强,这样不肯屈服,这样不知后退?
裴照野想知道这个答案,想钻进她的心里,想从她的身体里挖出他失去的那块血肉。
于是唇舌交缠,吞噬着彼此,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永远不再分开。
“……裴……裴照野……”
耳畔响起骊珠怯生生的声音,她道:
“这床不成的,真的,你力气小一点,待会儿万一……”
轰——!
木头断裂的脆响与床榻下沉的声音同时响起,骊珠和他俱是一跌,被褥下有触地的实感。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裴照野将骊珠抱在了怀里,并没有跌坏她。
面庞潮红的骊珠与他四目相对。
后者全无羞耻心,甚至还在她过于震撼的眼上轻啄。
“我的错,忘记换个结实些的榻了,不过没关系,那儿还有把椅子,还能继续……”
骊珠忍无可忍地在他下颌处扇了他一下。
最后只能打地铺,两人相拥而眠一夜。
裴照野的感知没错。
雨日将至,草色逐渐变青,空气里充斥着潮湿的气息。
至今滞留在滦山口,还想着再掠几个村子的乌桓人也不得不考虑起了拔营的事宜。
蒋冲是北越王派来监督这群乌桓人的谋士。
这晚刚刚擦黑时,他便到了冒彻的大帐内,催促着他传令各营,明早巳时务必动身启程。
谁料刚一入帐,就嗅到了浓烈的酒气。
“……你们南雍人不是会什么乐府歌舞吗?跳!就跳这个,要是比我们乌桓的女子跳得还好,今后你就留在我的大帐……”
系着辫发的乌桓人半醉半醒,闻言纷纷起哄。
那名女子却不动。
“大雍子民绝不为取悦蛮人起舞。”
蒋冲的眉梢一跳,果然见帐内的气氛瞬间冷凝几分。
倚坐在软椅内的冒彻敛了面上笑意,起身走到她面前。
“不跳?”
那女子道:“不跳!”
下一刻,绕至她后方的冒彻抄起马槊,反手砸在她小腿上。
女子吃痛跪地,额头满是冷汗。
“不跳?”他居高临下地重复。
女子咬牙:“我不跳!”
冒彻将手中马槊转了个方向,让她看清这一端的寒芒。
这一次再落下去,就是要斩下她的小腿了。
女子浑身发颤,脸上血色褪尽,却仍然咬住了最后的尊严,她目光如炬,恨意烧灼:
“呸——!就算杀了我,大雍人也不会给你们这些蛮夷唱歌跳舞的!你们不过是俘虏了几个女人而已,就连几个女人也不会屈从于你们,更何况大雍千千万万的百姓——你们等着吧!你们死期就快到了!”
冒彻俯瞰着这个村妇,眸如寒星。
“乌桓人不会允许其他部落夺走我们珍贵的女人,你们大雍男儿,却允许我们屡屡进犯,一群懦夫。”
“我们的死期不会到,不止如此,迟早,就连你们大雍的公主皇妃,他们也会向我们双手奉上——”
寒芒高举,落在蒋冲的眼底,他刚想出声,却见冒彻倏然转过头,朝着帐外的方向看去。
“报——!”
有哨岗的探子在凌乱脚步声中冲入帐内,对着众人道:
“起火了!营外有人纵火!敌军上千人自南边夜袭而来,来势汹汹,巡营的军士已经前去……”
“报——!”
又有探子匆忙入内,这一次因为跑得太急,几乎整个人跌在了冒彻的脚边。
他喊道:“有一队百人轻骑趁着火势,从后营冲入,正贯穿大营,四处纵火,营内大乱!”
什么!?
蒋冲立刻冲出大帐。
冒彻等人紧随身后,俱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马蹄乱踏,四处一片兵荒马乱。
众人匆忙迎战,根本来不及反应,四处踩踏无数,囚禁俘虏的营寨守卫几乎被瞬间击杀一片。
还没等他看清外面究竟是何人作乱,一支箭已经朝着他的方向飞来,刹那夺走了他身后一人的性命!
那男子身骑黑马,于火光冲天中镇定自若。
冒彻目眦欲裂,提枪上马。
百人轻骑,他倒要看看,这百人轻骑要如何从他的手底下全身而退!

裴照野也一眼就看到了朝他冲来的乌桓首领。
乌桓部落原本遵循推举制, 自打被北越招揽,也学上了汉人的习俗,因而各部落的首领多是老单于的儿子。
眼前这个冒彻便是单于楼敦之子。
“石阙!柯赞衍!乌尔班——库帕已经死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传令三军,不得擅出, 速速调集最近的一千精锐朝中军大营集合, 给我围死这些鼢鼠!”
两只长槊在人仰马翻的营寨上方擦出火星。
交手不过一刹那, 两人便都感受到了彼此绝不寻常的悍勇。
虎口因巨大的冲击而发麻,皮肉下的血液却在微微沸然, 裴照野忽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战场。
站在这里的人又是谁?
幼时被裴绍扔着石头骂的杂种?
还是虞山上占山为王的匪贼?
积压在身体里的那些陈年的憎恨、愤懑, 顺着他沸然血液重新涌动, 叫嚣着, 要他在今夜洗刷自己曾因血脉而承受的屈辱, 证明自己究竟是谁。
裴照野朗声喝道:
“他们最快只能调来一千人, 丹朱!抓个熟悉营中地形的人指路, 速战速决!”
冒彻倏然瞳仁紧缩,一字一顿地厉声质问:
“你能听懂乌桓话!”
适才他发号命令,特意用的乌桓话, 就是为了防止这些汉人听懂。
乌桓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晦涩难学,此人是如何学会的!?
“不对, ”冒彻看着他的深目高鼻, 样貌虽是汉人样貌,然而轮廓却过于深邃,冒彻恍然大悟,“你也是……”
没等冒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劈带刺的砍杀如疾风骤雨落下。
草原上最善马战的勇士难寻敌手,却在今夜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劲敌。
蒋冲见此情形简直魂飞魄散。
这不可能啊!
覃戎肯定还在辽郡, 薛允听说在刺杀中负伤而归,薛家上下都忙着救治。
至于镇守神女阙的那些守军,探子更是盯得紧紧的,这么多的军士,这么大的动静,他们绝不可能收不到半点风声。
还有谁?
这些神出鬼没的夜袭轻骑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没等蒋冲想明白,马蹄声催命而来,一把弩机对准了蒋冲的头颅。
是个女子。
蒋冲举起手来,慌忙道:
“将军!我不是乌桓人!我祖籍汝陵蒋氏!都是当年北越王叛乱,把我们这些人困在了北地十一州,我、我熟悉营内地形,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蒋冲就被帐内一瘸一拐冲出来的女子撞到一边。
“从东边跑!”
她目光迥然,对丹朱大喊道:
“俘虏的营帐在东边,二十里外的山里有渡河,过了河砸烂木桥就能甩掉追兵!我们就是从那个方向被带过来的,信我!”
丹朱眉梢微挑:“腿还能走吗?”
“能!”
丹朱颔首,下一刻,那女子便听嗖的一声,身边霎时有血雾炸开——
那一箭直接贯穿了蒋冲的面门!
“牛!谢先生给的弩机也太够劲了!”
丹朱被这弩机的后坐力震得手臂都在发麻,双目却亮得惊人。
被溅了一身热血的女子尚在怔愣,丹朱将她一把捞上了自己的马。
“将军!她说往东走!有渡河!”丹朱操着一口伊陵方言道。
突袭带来的优势在一点一滴流逝,被裴照野率先锋部队打乱的乌桓兵,正在重新组成建制。
好在还有顾秉安在外围牵制大部队,乌桓主将不至于这么快回援。
裴照野从一名乌桓兵的胸膛中抽出长槊,血浇了满身。
他盯着三十步开外,被三名悍将并二十多名乌桓兵护住的冒彻,对丹朱道:
“好!你率两百轻骑护送俘虏,我和吴炎留下给你压阵!”
冒彻虽听不懂他们的伊陵方言,但也能看出那名女弓手有撤退之意。
冒彻立刻大喝:
“——他们的弓手要撤!给我上,射杀这名头领,我赏财帛千金,良马毛皮,再从我的部落里分五百勇士赏给他做部下!”
此言一出,士气大震。
围在冒彻身旁的那三名悍将,即便吃醉了酒,也个个都不是庸才。
其中一人挽弓如满月,箭发千钧之力,连射三箭,顷刻便射下吴炎身侧四人。
吴炎几番想要以弩机还击。
然而他毕竟没有丹朱这样的射术,即便有望机瞄准,但那乌桓人马术极佳,游走迅速,根本无法近身。
冒彻目如鹰隼,紧盯着吴炎的身影。
有希望!
只要将这名一直绕在他周身策应的副将射杀,他必定左支右绌,届时一拥而上,还怕杀不了他——
“掩护我!”
裴照野沉声低喝,吴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调转马头,吴炎连杀了五名追在裴照野身后的尾巴,没了后顾之忧的裴照野径直迎上纷乱箭雨。
在那名弓手错愕目光中,裴照野抓着马鞍侧身滑下马背。
避过心脏一箭的同时,钢尖划过地上的石子与泥土,一枪斩断了弓手座下马的前足,而后借力翻身,将长槊送入弓手的胸膛——
中军大营周遭无数人的目光朝上而去。
那个人!
那个人,竟然将一名能生撕虎豹的猛汉单手挑了起来!!
“喝——啊——”
充血的臂肌涨至极限,青筋如荆棘,要从皮肉下穿刺而出。
年轻的将军双目赤红如血,伴随着将挑在枪上的敌人狠狠掼在了人群中!
重物坠地的声响轰然如雷,沉沉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敌方惊骇,那些跟随裴照野而战的军士们却士气大震!
有如此神勇的先锋,何愁不能突围而出?
这一战倘若真能全身而退,对于许久未打过胜仗的南雍,该是何等振奋,恐怕一战扬名也不在话下!
裴照野反手甩掉长槊上的血珠,极痛快似地大口呼吸。
胸腔急速扩张,被铁锈与雨前的土腥味道涨满,他睁开眼,黑亮如洗的眼眸穿过人群,落在冒彻脸上。
他用乌桓话问:“你是乌桓单于的儿子?”
冒彻在距离他三十步的地方,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
“你老爹有多少个儿子来着?十二个,还是十五个?”
裴照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绽开笑容道:
“就这么喜欢到处抢女人,到处留种是吧?”
谁料冒彻听了这话却一时想岔。
他本就认出裴照野有乌桓的血统,此刻蓦然睁大眼,生出一个离谱的猜测。
“难道你……”
“别误会,只是想问清楚你家究竟几口人——既然想要杀你全家,总不好漏了谁,是不是?”
……好大的口气!!
冒彻勃然大怒,再度提枪杀来,裴照野亦抄起沉甸甸的长槊迎战。
寒芒擦过草尖挑起时,那双浓黑的眼定定映出冒彻的身影。
小儿子都这般岁数,那个老单于得老成什么样子?
梦里,他们竟胆敢要她去和亲。
这群野猴子般的蛮人也敢肖想她!
轰隆——!!
大片阴云聚集,雷鸣在云层后翻滚。
豆大的雨点连绵成线,一场意料之中的暴雨提前而来。
山坡上,谢稽和三千流民军肃然列阵,等待接应。
坐在战车上的谢稽伸出手,静静感受着这场酣畅淋漓的春雨。
暴雨提前到来,扰乱大营的火势渐弱,折返的路途却会格外泥泞不堪。
天时不利啊。
时隔数十年,龙争虎斗的权谋场内终于又看到了一对明主良将的雏形。
然而明主尚且稚嫩,良将的獠牙也还未长全。
倘若他真能冲出重围……
他必须得冲出重围。
滦山口的江水浩浩汤汤,绕过神女阙,朝着北地十一州奔去。
与此同时,身在辽郡的郭夫人披衣开窗,夹杂着土腥味和细雨的风,冲散了房内凝滞的空气。
八百里急送的军报在覃戎面前摊开,他喃喃道:
“……他们……竟在这个时候尽锐出战,去营救俘虏……”
那些流民军,才刚成建制。
喝着稀粥吃着野菜,三日才有一顿肉,他们哪儿的勇气,敢去两万人的大营里劫人?
拿下辽郡的喜悦,即将与薛允交锋的兴奋,全都在这短短一封军报下,尽数消失。
覃戎愤然扔开军报。
“……目光短浅!莽撞愚蠢!竟敢只率三百轻骑直入中军大营,他当那些乌桓骑兵都是吃素的吗!好好好,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是充英雄,还是成笑话!”
说完,好似仍嫌骂得不痛快,又指着地上的军报道:
“还有那个清河公主!我还高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当真厚积薄发,要干出什么大事业,没想到也是个脑子没有三两重的!”
“好不容易积攒出这副身家,蠢得拿去打水漂!这二人不足为惧!”
角落里,微弱的九枝灯在风中扑簌。
郭夫人弯腰拾起: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夫君不再是当初一腔热血,携三五好友就敢与乌桓人打架的少年人,但总有人,会像当初夫君从乌桓人手里救下妾身一样,不计得失地去做正确的事。”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
覃戎眸含不甘,起身在内室无言踱步良久。
“趁薛氏还未发难,趁裴照野那小子率大部离开,这是最好的机会!要确保我们覃家的血脉坐上皇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郭夫人安静望着他,眼眸静如月潭。
“妾身知道。”
“倘若那个裴照野,真的走了狗屎运,真的得胜归来,无论是实力还是名望,清河公主都将势不可挡,朝中的阻力,民间的阻力,都敌不过她是收复北地十一州最大指望的这个事实!你明白吗?”
“妾身明白。”
覃戎疾步在内室反复穿行。
他不理解。
这怎么可能呢?
在他忙着与薛家明争暗斗之时,这两个年纪加起来都没他大的黄毛小孩,怎么就敢去做他都不敢想的事?
他顿住脚步。
为了沈负,为了覃家的前程,清河公主不能留——
“夫人,”覃戎向前两步,目光凝重道,“这次由不得你了,我必须……”
“夫君。”
郭夫人温柔地握住他的手。
“若无夫君,无以致妾身今日,妾身至今记得,当初夫君将我从乌桓人手中救出时的英姿,那时妾身便想,这一生若能托付于这样的大英雄,便是死也无憾了。”
说到此处,覃戎眼中杀意褪尽,满目柔情。
“即便,妾身因当初被迫嫁给乌桓人,流亡颠簸,坏了身子,再也无法替夫君生儿育女,夫君仍然给了妾身正妻之位,多年来对妾身无微不至——”
郭夫人道:“今日,无论夫君做出什么决定,在妾身心目中,夫君仍然是妾身心目中的英雄,一如当初,永不改变。”
“……夫人。”
覃戎听至此处,已是热泪盈眶。
望着眼前对他满眼仰慕之情的妻子,他哪里还说得出那些阴私诡计,来破坏自己在她眼中的形象?
见他打消了对清河公主和流民军下手的念头,郭夫人这才道:
“我知道,夫君也不忍在覃家前程和家国大义之间抉择,其实此刻对付公主,绝非良策,即便能成,传扬出去,覃家的声誉也将毁于一旦。”
“趁流民军实力不济,趁薛允重伤刚刚归来,此刻,对薛家下手,一鼓作气吞之,才是上策。”
一夜疾风骤雨,天明时方歇。
晨辉照在温陵县街头的水洼上,被匆匆而过的马蹄溅起水花。
温陵最灵验的王母宫前,一大早便有不少华盖马车聚集。
原来,此地最灵验的并非王母,而是王母宫内替人占卜吉凶的大巫。
不过,今日这些贵妇人却并不是去拜见大巫,而是陆陆续续朝着王母宫的一间后殿而去。
那大巫一上午无人问津,对后殿众人心生好奇。
思忖良久,趁无人注意时偷偷跑到后殿一侧听了一会儿墙角。
只听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什么“食邑”“不议价”“律法担保,女侯殴打丈夫绝不犯法,打死了也能免罪”之类的话语。
大巫还听见金子碰撞的声音。
不是一两枚金子,而是成箱的金子!
“——你是何人,安敢在这里偷听我的墙角?”
大巫猛地回过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杏眼。
等她看清对方的样貌,更是一阵心神荡漾,恍惚真以为是仙宫里的仙子化身到了凡间一般。
定了定神,那大巫反应过来,上下打量着她并不华贵的衣着:
“我才要问你是何人!在这里抢我的饭碗!”
骊珠错愕地眨眨眼。
今日她与谢君竹约好,借此地秘密与绛州有意买爵的贵女交易,好替流民军筹措未来一年的军费。
怎么叫抢了她的饭碗呢?
大巫道:“你是哪儿来的大巫?懂不懂规矩?一个县里只能有一名巫,我既在王母宫内落脚,你便不能再选这个地方做生意,知不知道?”
骊珠恍然。
原来她是将她错认成同行了。
骊珠笑盈盈问:“你是大巫,那你会占卜咯?”
大巫狐疑地瞧着她:“……自然。”
裴照野出征已有两日,骊珠昼夜难安。
人在这种时候很难抗拒这种虚幻的安慰,骊珠当即便拉着她,要去前殿让这名大巫替她占卜一番。
——当然,未免占卜到不妙的结果,刚刚赚了一大笔钱的骊珠准备阔气一把,至少占卜个二十次。
二十次,她运气再差,也总能卜到一个好兆头吧?
骊珠与这位大巫刚迈入前殿,还未绕过前方的帷布,就在香雾笼罩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薛道蓉在王母像前叩拜,直起身,对身旁的覃珣道:
“在你与清河公主议亲时,我便已经让大巫替你跟她合过八字,她的命不旺你,不止如此,还会给你带来灾厄,玉晖,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被清河公主拒绝之后还不死心。
昨夜,又突然拉着她从薛家离开,一路往温陵赶。
温陵有谁在,难道以为她不知道吗?
覃珣无奈道:“母亲,我从不信鬼神之说,也不需要谁来旺我。”
“孩子话,人生在世,一命二运三风水,你不求旁人来旺你倒也罢了,可也不能与你命数相克。”
“你是覃家未来的支柱,覃家的嫡长公子,那个清河公主,可是个会克死身边亲近之人的天煞呢。”
听到这番熟悉的话,骊珠面色瞬间冷了下来。
若是平时,她听到这番话也就罢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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