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怎么会这么聪明?
不该给那些朝臣发俸,他们捆成一串,也抵不上公主一个人厉害。
骊珠被他夸得胸口温热,第一次感觉自己原来很有用。
她那时天真,没意识到这些好消息的背后需要多少阴诡手段,又是谁在替她做这些脏事。
琉璃灯透着剔透烛光。
她垂下的后颈映着光,有莹白釉色,宛如稀世珠宝。
裴照野目光流连,几度走神,许久才想起来她为何会这么固执。
以前……他好像说过几次,他不想做官,更讨厌那些文官的勾心斗角,装模作样。
是因为这个吗?
早知有一天,他会这么喜欢她,当初就不把话说得那么死了。
这种小事,为她忍忍算什么?
他只怕他能做得还不够多,到死,也比不上她藏在心里的那个裴胤之。
“——公主。”
门外传来长君的声音,打断了裴照野将要拥住她的动作。
“覃主簿求见公主,有要事想与公主详谈。”
骊珠抬头朝外看去。
她下午的确安排覃珣去与顾秉安商议军中所缺兵器,让他理清后立刻过来回话。
只是那时时辰就已经不早了,来回跑一趟,此刻天色如墨。
竹笔挠了挠头,有些为难的骊珠想了想,最后还是道:
“不然,叫他明天再……”
裴照野俯首亲了亲她,起身。
“陆誉既然要替你去雒阳办差,我去跟他交接一下城中巡防,两个时辰后再回来陪你。”
这是允许覃珣进来的意思。
骊珠讶然盯着他:
“你谁啊?我不管你是谁,给我从我夫君身上下来!”
“……”裴照野冷嗤着,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骊珠望着他的背影,笑得颊边梨涡深深。
裴照野和覃珣在门外碰面。
今晚值守的长君和几名女婢不动声色瞧着,生怕两人打起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裴照野格外平静,还淡声道:
“覃主簿怎么还不进去?公主时间宝贵,别让她等太久。”
覃珣:“……裴将军只想说这个?”
裴照野笑而不语。
离开时,覃珣看裴照野的眼神里有难以理解的警惕。
长君更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敢关门你就死定了。”
迎上裴照野晦暗森冷的眼眸,长君松了口气。
对嘛,驸马还是这个样子看起来比较正常。
裴照野从怀中掏出一包用麻布包着的东西,拍在了长君手心里。
“以后覃珣来,都给他上这个茶。”
长君戒备道:“裴将军,这个……”
裴照野从里面随便捻了几根扔进嘴里,唇角微扯:
“放心,我想杀他不用毒,普通的败火茶,天气热,怕他火气太大,给他降降火而已。”
这才四月,哪里就天气热了?
长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败火茶。
这个……应该不会把覃珣喝成宦官吧?
裴照野想,这不能怪他。
假如他不喜欢她,他才不在乎她跟谁深夜夜谈。
假如他对她只是寻常喜欢,他会吃醋,会阻拦她和其他男人接触,最好把她捆在自己身边,日日夜夜只与他缠绵。
可她那么好。
好得让他没办法。
一日高涨过一日的爱意和匪贼本能的占有欲共存。
既想让她高坐庙堂,万万人臣服于她脚下,又想将她抢回虞山,在他的庇护下,万般烦恼不入她心,只做他一个人的压寨夫人。
两股念头彼此撕扯、倾轧,想彼此吞没,却谁也降服不了谁。
但风雨将至。
薛覃两家龙虎相斗,很快就会决出胜负,到那时,两方都会将视线重新汇聚在公主身上。
盟友必须越来越多,否则接下来的仗会格外艰难。
他不想让他的公主吃苦。
那就只能让旁人吃点苦了。
初五这日, 骊珠将顾秉安和陆誉送到城外十里的避雨亭旁。
命人从马车上搬了些布帛,骊珠对陆誉笑道:
“听闻陆校尉家中有个妹妹,这是几匹伊陵送来的绢帛,说是织坊最时新的花样, 陆校尉离家近一年, 想必也该思念家人了。”
陆誉面容肃然, 忙道:“这趟回雒阳,本是替公主办差, 不敢因私废公……”
“私事要办, 公事更要办。”
骊珠垫垫脚, 拍了拍两人肩膀, 杏眼弯弯:
“总之, 到了雒阳后十日为期, 你和顾秉安要是能提前办好, 余下时间随你们安排,办不好,当然不准抽时间回家探亲了。”
陆誉的头更低几分。
十日时间绰绰有余, 公主早就给他留出了探亲的时间,陆誉虽没言语,但心下颇为触动。
这一趟, 生死里走了好几遭, 既然回雒阳办差,岂会不想回家?
翻身上马,陆誉将公主所赠的折柳别在马鞍上。
待身后的身影已融成一团墨点,他对旁边的顾秉安道:
“公主宽仁,允我回家探亲,公主却迟迟不能回家, 到了雒阳这几日,除了公主交代的公务,你我二人对雒阳局势多留点心,要是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也可顺道一路带给公主。”
乡下人第一次去雒阳,顾秉安格外亢奋。
原本还在想着办完差事,要去何处游玩,可陆誉这话提醒了他。
公主虽是出身雒阳的公主,但在雒阳反而缺乏耳目,势单力孤。
他们既来了这一趟,还是趁此机会做些正事。
“说得有理,我估摸着这趟差事,三四日就能办好,余下几日,你我二人就在雒阳的茶寮酒肆转转如何?”
陆誉颔首赞同。
雒阳何日不能游?
待清河公主的仪仗再次回到雒阳,他们自会有春日同游的机会。
三日后,两人秘密抵达雒阳城中。
差事办得很快,有骊珠的秘信,还有巧舌如簧的顾秉安在,软硬兼施,财帛利诱,名册上的七人很快服了软。
其中尤以那位御史大夫徐梦玄反差最大。
起初被陆誉暗中拦下时,他看起来还是个宁死不屈的倔老头。
但当顾秉安微笑着念出他私藏外室,育有三子一女,连住址都明明白白报出来时,徐梦玄神色寸寸碎裂。
“听闻徐御史的夫人乃雒阳有名的悍妇,二十年前徐御史曾有纳妾之意,尊夫人亲架牛车,在街上追着抽您,不知尊夫人要是知道您有外室,还另有儿女……”
徐梦玄差点当场晕厥。
顾秉安折好黄纸,看着被陆誉搀扶的御史大夫浅笑:
“公主的事?”
徐梦玄抬手:“再不掺和,无论是要封女侯,还是要打北越,都不掺和,总行了吧?”
顾秉安弯腰替徐梦玄掸去衣摆上的尘土。
“徐御史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还忘了最关键的一样呢?”
他眼尾笑意如狐狸狡黠,语调却温和恭敬。
“来日若有储位之争,徐御史若能保持沉默,公主定会对徐御史感激不尽。”
“……”
目送着满头冷汗的徐梦玄上马车,陆誉扭头看他。
“你与裴将军不愧是至交好友。”
顾秉安觉得这话听上去不像夸人。
“不过,为何不直接威胁他,让他支持公主做皇太女?”
顾秉安长叹一口气:
“那可是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能凭这些阴私之事让他闭嘴,已是不容易……如今这个局势,支持公主做皇太女,只怕举家都要掉脑袋,他怎可能同意?”
顾秉安并非危言耸听。
他们来的时机很巧,刚入雒阳城第三日,正是皇子沈负加封齐王的日子。
世人并不知晓这齐王之位中间的交易。
他们不会知道这是明昭帝之前为了平衡朝堂中的女侯纷争,而向覃敬做出的退让,只能看到结果。
结果就是朝堂宣召,印绶授予,最后,皇子的仪仗浩浩荡荡朝太庙而去。
酒肆里有不少人在议论:
——看来太子之位终于有着落了。
——我看未必,虽说礼制是封太子前得封王爵,可人家都是好几个儿子,当今陛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何须多此一举?
——齐王今年也快九岁了,传闻学识庸碌,性情暴戾,如此秉性,怎堪当大雍太子?
——诶,倘若清河公主身为男儿,岂会有薛家之祸?
——可惜啊……咱们大雍未来的命运,真是难说咯。
言辞之间,都全然一副笃定沈负继位,对清河公主不抱什么希望的消沉意味。
沈负毕竟是嫡皇子。
名分、礼法,哪一样不是名正言顺?
还有一个强势的母族——
五月初,顾秉安和陆誉再回到温陵时,梨花谢尽,海棠正浓。
两人带回一份军报。
“覃戎大胜!前日汝陵一战,覃戎率一万人马奇袭薛允粮道,断其粮草,围困七日,又率八万人马发起进攻,大败薛允三十万大军,连夺三郡,大胜!”
马蹄从田埂上踏过。
骊珠挽着裤腿,正在地里亲自插秧,以鼓励温陵百姓开垦荒田,积极春耕。
听了陆誉的话,骊珠深一脚浅一脚的从田里跨出来。
情况紧急,连赶回公主府再行商议的时间都没有,几人在田埂边上就地议事。
“……齐王加封,覃戎大捷,如今丞相之位空悬,十有八九陛下会让覃敬接任。”
顾秉安对骊珠肃然道:
“公主,薛氏这一败,形势顿时对我们极其不利,如果再继续养精蓄锐,等覃戎彻底扫清薛氏,只怕就回天乏术了。”
“——不会的。”
骊珠刚说了这三个字,就被玄英捧着湿帕子擦脸擦手,像只小狗似的被揉了一遍。
擦干净了,她才得空继续认真说下去:
“如今郡内有世族的庄田援以粮草,有两万兵马可供调遣,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机——”
骊珠随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
“汝陵一败,覃戎乘胜追击,薛允必会往南边撤军,只要知道他的逃亡路线,我们派兵伏击,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公主妙计。”
顾秉安无奈笑道:
“可关键就是,我们如何得知他们的逃亡路线?”
骊珠大手一挥:“我有内应。”
当然,她口中的内应就是她自己。
虽说前因后果不同,但汝陵大败这一战,与前世还是一模一样。
薛允因多疑而中了覃戎的计策,粮道被断,三十万大军饿死大半。
余下部队又在逃亡途中折损,他们真正要面对的,应该只有十万出头的大军。
手刃薛允,就能收编这十万大军。
凭借温陵与邺都之间的距离优势,他们可立刻反攻邺都。
只要攻下薛家坞堡,除掉反贼,覃戎就必须休战。
若不休战,覃戎便不是为朝廷镇压叛乱,而成了拥兵自重的下一个反贼。
骊珠看着泥地上划出来的草图。
这一路汲汲营营,等的就是薛允大败于覃戎手下,却又没有完全被覃戎吞下的这个时机。
以流民军与薛覃两方的悬殊实力,这是唯一一个逆转胜的机会。
骊珠抬头:“你们觉得呢?会不会太冒险?”
若是成功,流民军与覃戎将势均力敌。
若是失败,覃戎不仅会吞下薛家,就连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流民军,也将成为滋养覃戎实力的养料。
顾秉安和陆誉品出了这其中的分量,对骊珠拱手道:
“还请公主决断。”
风吹草动,五月的农田一片郁郁葱葱的浅青色。
这些粟稻应该作为百姓们生存的口粮,不该浸透了农夫的汗水,又在战场上为了兵家的胜负成败,被肆意烧毁。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良久,骊珠扔掉了手里的树枝。
“打。”
肃立在旁的玄英朝公主投去欣慰目光。
……倘若宓姜娘娘能见到这一日就好了。
见到自己的女儿,不再重复自己身不由己的命运,有能力主宰自己的生死,甚至能够背负他人的前程……
“哎呀!”
刚起身跨出一步的骊珠一头栽倒在地,吓得顾秉安和陆誉瞬间失色。
“我没事,不用扶我,我可以!”
骊珠很快红着脸爬起来。
“我刚才,只是腿有点软……是蹲的!蹲太久了!”
玄英顿时打消了脑海中的煽情念头。
想多了。
公主还得再练。
除了军报,顾秉安他们从雒阳带回的还有一个消息。
——覃敬的妾室宁夫人,竟然怀孕了。
此事瞒得隐蔽,雒阳城内都没几人知晓。
还是顾秉安多了个心眼,知道覃家真正可怕的人是覃敬,故而费了些心思,刻意打听了一下覃家的情况,这才摸到了些蛛丝马迹。
傍晚,公主府内。
骊珠正在看覃珣呈上来的账册,瞥了眼心不在焉的他,道:
“……明日你休沐一日,自己休息休息,也留在家中,多陪伴你母亲吧。”
覃珣回过神来,温声道:
“多谢公主恩典,只是大战在即,留给备战的时间不多,不能因为这种小事而耽搁。”
骊珠想了想:“也不算小事,对你母亲而言,恐怕是灭顶之灾了。”
覃珣眸光微漾:
“母亲多次冒犯公主,公主却能原谅母亲,待之以诚,回去之后,我定会将此话转达给她。”
“倒不是原谅。”
骊珠从公务中抽离片刻,略有些走神。
薛道蓉是最标准的以夫以子为天的女人。
覃敬与她成婚多年,房中唯有两名妾室,还都无宠无所出,在雒阳高门中已经算得上门当户对、琴瑟和鸣的佳话。
没错,雒阳高门夫妻的琴瑟和鸣,标准就是如此之低。
抛开薛道蓉与自己曾经不睦的婆媳关系,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如今她不仅母族即将覆灭,连夫君也背叛她,有了另一个孩子。
骊珠叹了口气:
“见她如此遭遇,但凡是个女子,焉有不兔死狐悲的?”
尤其是她还有类似的经历——
覃珣默默注视着她柔软的侧脸。
她为何会感慨如此之深?
是裴照野对她不好?还是她担心他以后也会辜负她?
摘了首饰钗环的少女素着发,坐在案前专心翻阅竹简,一派家常模样,与他从前设想的婚后生活几乎重合。
覃珣望着她想,倘若他能尚公主为妻,此生绝不会有二心。
忽然,覃珣感觉身体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他面色微赧,连忙换了个坐姿,掩饰般地端起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试图润一润干涩的口舌。
怎么突然就……
要是被公主发现,该如何解释……
几息的时间内,从来处变不惊的覃珣难得急出了一身薄汗。
不过还好,很快,他便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平复。
覃珣脸上热意褪去,他看着骊珠。
是他的错觉吗?
不只平复了,好像还感觉,格外的……清心寡欲。
骊珠丝毫不知覃珣跌宕起伏的内心。
将账册看了一遍,确认他们如今能负担多久的战事,骊珠这才挥挥手让覃珣离开。
又挑灯研究了一会儿,骊珠开始眼皮打架。
不知何时,她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有人推开房门,悉悉索索声中,替骊珠收拾好桌案,再将她抱回床榻,熟练地替她洗漱擦脸。
“裴照野。”
她眼也不睁地唤。
“你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正给她脱鞋的裴照野掀起眼帘,扫她一眼道:
“公主如此勤政,臣下岂敢懈怠?”
今日顾秉安将她的意思转达给他,在西郊和谢稽一起练兵的裴照野,当场便又将训练量翻了一番。
骊珠闭着眼往他怀里拱了拱。
裴照野摸着她微凉的发丝,心口被她蹭得发软:
“覃珣来过了?”
他看到了桌案上那杯特殊的茶水。
骊珠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洗过脚后,他托着她的足在掌心擦干。
舒服又踏实。
是和女婢她们服侍自己洗漱截然不同的感觉。
裴照野还以为她已经睡过去了,她忽而没头没脑地软声道:
“……好喜欢你。”
突然被尾音里浸着蜜的四个字砸中,他缓缓抬起头。
“你喜欢我吗?”她问。
不过,没等裴照野回答,骊珠便哼了一声,自问自答:
“你肯定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前世覃珣与她成婚第二年便开始厌倦她,不碰她,但他不会。
覃珣会提出纳妾,他却从未看过其他女子一眼。
裴照野永远不会让她成为雒阳城里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
他有多喜欢她,骊珠一直都知道。
骊珠羞赧地要抽回脚,却被人攥住脚踝,一动不能动。
裴照野哼笑一声,将擦脚的帕子随手扔开, 熟练地欺身而上。
“说了这种话还想睡?睡个屁。”
“……不准说粗话!”
“什么粗?”
他轻笑着, 拽着她的手, 用她纤细手指勾住腰间革带。
解开时,革带上的几把匕首坠在柔软被衾间, 贴着骊珠的腿传来寒意。
她瑟缩了一下, 但很快, 这些带着冰冷血腥的利器被他推开, 她落进他炽热怀抱中。
“公主方才说那些甜言蜜语, 是什么缘由?发生什么了吗?”
思绪被他的手指搅得乱七八糟。
骊珠侧过身, 半张脸埋首在被衾间, 藏住自己过于羞耻的声音。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就是想说, 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指根与她紧密相贴,裴照野半是玩笑半认真道:
“只是公主知不知道, 人做了亏心事之后, 通常会对另一半特别体贴……”
他这样说,骊珠湿润的眼睫颤了颤,扭过头来望着他。
“真的吗?”
裴照野动作一顿。
“那你有时候……待我特别体贴……也是因为……”
他俯身将她的质问含入口中。
原本是玩笑话,差点忘了,要论亏心事,还是他做得比较多。
他暗算覃珣的事, 最好一辈子都别被她发现。
免得来日事发,她反倒怜惜那个不知廉耻勾引她的贱人。
骊珠正努力回忆前世,想找找他还有没有什么隐瞒自己的蛛丝马迹。
但裴照野愈发娴熟的技巧很快令她无暇思考。
他在这种时候的钻研劲强得惊人,骊珠能感觉到他不错眼地注视着自己,将她每一个表情尽收眼底。
一旦被他逮到某个点,骊珠连求饶的余地都没有,很快就只剩下双目失神大口喘气的份。
“不许睡。”
他恶劣地捏住她下颌晃了晃。
“明日就要紧锣密鼓安排备战了,这才做一回怎么够?万一我要是一去不回,去之前也要做个饱死……”
“不准胡说八道!”
骊珠猛地睁眼,狠狠在他胸口揍了一拳。
……可惜他胸膛太硬,反倒是骊珠的手被震得好痛,泪花都飙了出来。
然而她面上不显,只冷声道: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快点呸呸呸。”
裴照野不言语地看了她一会儿。
这时候倒是格外乖顺,依着她呸了几声,再将生闷气的公主抱坐在怀中。
“的确是胡说八道。”
他垂首抵着她的额头,捉来她指节泛红的手指轻吻。
“有公主做我的后援,莫说十几万败军,就算二十万,我也必将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骊珠抿紧了唇瓣。
裴照野拨弄了一下她的唇,眉宇淡然道:“想什么呢?唇都抿得发白。”
“两万对十数万,纵然是败军,这个差距也太过悬殊。”
坐在他怀中的骊珠垂下眼,拂过他身上越来越多的伤疤。
他小腹肌肉微微一紧,喉结滚了滚。
“薛允麾下还有两名悍将在幽海、涿门两地交战,各率五万兵马,倘若你不能以闪电战取胜,这两人随时可能会回援。”
骊珠认真看向他:
“此刻出手是好时机,却也不是唯一的时机,薛允虽败,却不会一泻千里,再无反击之力,垂死的豹子爪牙仍利,反扑起来,也能咬断觊觎者的喉管。”
“你若觉得风险太大,没有必要此时出战,我会听取你的意见——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我现在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妻子,我是你的主公,若有异议,你当直言。”
骊珠抽回了被他捏在手里把玩的手指。
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裴照野也敛了暧昧神色,目光锐利地回望她:
“薛允大军士气受挫,但根基仍在,如你所言,胜算的确不大,既如此,你之前又为何决定此刻出战?”
骊珠沉默片刻:“……因为此刻出战,得利最大。”
如今绛州、云州、鹤州三十六个郡,七成为薛允所占。
他们晚一步出战,落入覃戎之手的州郡就多一地。
裴照野指尖在榻边叩了叩。
“若是按兵不动,再待时机,下次胜算会更大吗?”
骊珠沉思片刻,摇头:“我不确定。”
前世薛允在汝陵大败后的几战,都是败多胜少——但那是面对如日中天的覃戎。
若换成他们,骊珠并不确定会有怎样的结果。
她前世毕竟不知道会有重生一次的机会,并没有细细研究过战局。
“你确定的。”
裴照野忽而开口,眸色笃然。
“薛允覃戎的兵力皆数十倍于我们,无论何时,我们都不可能十拿九稳取胜。”
“且这两方实力此消彼长,唯有在薛允初露弱态,覃戎尚未起势的这个短暂时机出兵,方有逆转胜的一线希望,一旦错过这个节点,就是薛家倒,覃家起,再无我们插手的余地。”
“没有胜算更大的时机,只有唯一的时机——公主,你让我视你为主公,你也该视我为部下,而非你的夫君。”
窗外有风吹竹叶,簌簌作响。
骊珠怔然望着他许久。
低下头,她颔首道:“我知道了,此事白日原本就已议定,明日只管推进即可。”
裴照野也微微点头。
其实看到军报的时候,他心中也很清楚,出兵的时候到了。
不管是十万还是二十万三十万,除了硬着头皮上没有别的选择,此时不上,唯有引颈受戮,等覃戎来杀而已。
正想着该如何迎战,裴照野忽而感觉胸口一湿。
他瞳仁缩紧。
“……怎么哭了?”
骊珠用手背飞快地蹭了一下眼睛。
“没有,那是口水。”
裴照野心口有潮湿的热意。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没有父母,她就是他的至亲爱人,是这世间最爱他怜他之人。
若他有天去不复返——
裴照野吻了吻她湿漉漉的眼,抬着她的腰往上坐。
骊珠眸色雾蒙蒙的,尚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就见他竟就这般起身,在行走的颠簸中抱着她,来到平日她梳妆的铜镜前。
“裴照野——!”骊珠头发丝都要炸起来了。
“在呢。”
不理会她羞耻的挣扎,裴照野强势地将她翻过身,在平滑如水的镜子里,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他蹭了蹭她的脸颊:
“公主放心,就算我有一天真死了,想到公主给我的欢愉,爬也要从地府里爬出来,不叫公主孤枕难眠。”
骊珠被他抱坐怀中,实在不愿正视那面镜子,却又频频被他哄着掰着往镜子里看。
若不是看在他要出征的份上——
羞耻混着愉悦的眼泪从腮边淌过,裴照野偏过头,一点点舔舐干净。
骊珠看着镜中侧影,吸了吸鼻子想:
他真是个骗子。
他死了,一次也没来见过她,连梦里也没有。
辰时初,公主府外棠花满树,落在年轻女官的肩上。
马车次第而至,玄英早早立在门边,迎接今日前来议事的属官。
顾秉安住得近,来得最早,衣冠整齐,神采勃发,大有一副踌躇满志的精气神。
其次便是覃珣与他两名族叔,一个叫覃裕,一个叫覃汜。
或许因为在家族中话事权不够高的缘故,两人气质都略显温吞和善,没有大家长的专横威严。
见了玄英这位公主贴身女官,两人皆客气恭敬地寒暄几句才入内。
而后便是踩着时辰到的吴炎、陆誉,这两人性情相近,身份家世虽悬殊,倒还聊得来。
只不过他们来时,恰好与几位代表绛州世族的女侯在门外碰上。
“他们也是流民军的将领吗?”
“和我想象得好像有点不一样……竟然不穿破衣服,看着也不脏。”
“虽不及那位裴将军英俊,身材倒也不差,若是招赘,我就打算招这样的……你们呢?”
“我还是喜欢文雅些的,覃家公子那样的就不错……”
几个刚得爵位的女侯眉飞色舞地一路聊了进去。
吴炎和陆誉面红耳赤,一语不发地跟在后面。
“睡过头了睡过头了——”
从马背上一骨碌滚下来的丹朱一边捋头发一边问:
“我没迟到太久吧?”
玄英笑道:“需要帮忙吗?”
丹朱蹲在门口,任由玄英替她将一头乱发梳得服服帖帖,这才摆摆手朝书房而去。
从前都是分别与公主议事,这还是第一次众人到得如此之齐。
玄英想,但愿公主不要怯场才是。
她对骊珠的了解实在过于精准。
昨夜一夜荒唐,骊珠睡得昏天黑地,被女婢叫了两遍才起。
好在她精力旺盛,用冷水净面,片刻后就清醒多了,在女婢的服侍下换上一身隆重华服。
大雍服制以玄色为尊,骊珠今日便着玄衣。
裙裾层层叠叠曳地,衣襟绣龙凤,玉璜、玉管、玛瑙珠串联的组玉佩压在前襟,随行走碰撞出清脆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