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争胜于白刃之前者,非良将也’,这话的意思是……”
丹朱托着腮:“哇,你眼睫毛怎么这么长!”
长君:“……不听我真走了。”
“听听听。”
骊珠刚要想笑,忽而想起什么,一时又笑不出来了。
“蒋冲出身名门,是北越王身边得力谋士,曾任军中祭酒,丹朱射杀蒋冲,但雒阳送回的旨意却没有给她额外的封赏……她是受了我的牵连。”
那些支持皇子沈负登基的朝臣,不会放过每一个打压公主的机会。
如果公主挑不出错处,那么打压有可能的女将军,就是打压未来有可能的皇太女。
尽管骊珠只是想论功行赏,但在那些人眼中,她就是在提拔她的党羽。
裴照野瞥她一眼:
“错不在公主,公主要是实在愧疚,日后亲自封赏丹朱,给她补回来便是。”
骊珠低着头,在铺满白砂的小径里踢了一脚。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一个比一个乐观,想的都是成事后的好处,但她却满脑子都是失败后的下场。
一旦失败,沈负和覃敬一定会彻底清算她手底下的人。
他们全都会死。
可如果他们只是作为明昭帝的臣子,不参与储君之争,即便有朝一日沈负登基,他们也可以好好活着。
骊珠不想他们将性命赌在自己身上,她怕她让他们失望。
“……要是公主不愿意补。”
裴照野岔开了话题,望着那边的身影笑:
“那把你的小长君送给丹朱也行,我看丹朱说不定更喜欢。”
骊珠顿时张大嘴:“可是……可是长君是宦官!”
“宦官怎么了?人家有人家的玩法,你少操心。”
“…………”
骊珠捂住耳朵,竭力让这句话从自己的脑海里消失。
此刻上午课业刚刚结束,有不少学子从讲堂内鱼贯而出,准备去膳房用膳。
早早等候在廊下的覃珣迎上前,微笑着与那几位经师打招呼。
有学子在一旁道:“那个就是覃氏的长公子覃玉晖吧?早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我爹老挂在嘴边,说我要有覃珣三成天分,都是祖坟冒青烟……也太夸张了点吧。”
“绝非夸张,他的文章我读过好几篇,言出为论,下笔成章,同龄人里几无对手,还没及冠就这么厉害,以后只怕大有可为。”
“那正好趁此机会,结识一番……”
几位学子商量着,极热情地迎了上去。
骊珠远远瞧着这一幕,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裴照野随口道:“公子哥名气挺大嘛……他在雒阳城是不是也算得上个人物?”
真要如此,那覃珣依附在她门下,也算替她涨涨声望了。
“不知道。”骊珠嘟囔了一句。
“你不知道?”裴照野斜眼瞧她,“你跟他青梅竹马,你不知道?”
裴照野本是随口一说,也没真吃什么醋,但落在骊珠耳中,却愈发觉得酸涩。
他也是覃敬所出的儿子啊。
为什么覃珣可以在雒阳城里长大,在太学里受最好的教导,他却只能长在乡野,只堪堪识得几个字?
骊珠望着他,突然道:“要是和你青梅竹马就好了。”
裴照野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说,神色一僵。
“宫中禁军有最好的兵法师父,你要是五岁开蒙,七岁习武,或许不用等到二十岁,十六七岁就能上战场建功立业。”
覃逐云就是这个年纪去打仗的。
骊珠又忽而意识到,这样算,覃逐云竟然是他的曾祖父。
原来如此。
原来他的一身天赋,是从这里继承来的。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一片棠花飘落在她发间,裴照野垂眸替她摘去。
骊珠道:“只是突然想到。”
突然想到……突然想到就能说出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的话,她要认真说说那还得了?
裴照野忍住在大庭广众下吻她的念头,弯唇道:
“我要是能进宫,肯定不会专心学什么兵法,得在宫里天天带刀巡逻,看看有没有人偷偷欺负我的公主。”
骊珠笑:“那可太多啦,你带三把刀都不够用。”
“那我把丹朱和顾秉安也带上,丹朱一箭能穿两个,顾秉安心眼多,让他去搞宫斗他如鱼得水……”
骊珠一边听着一边跟着他走。
棠花铺在脚下,他并肩走在她身旁。
其实她小时候哪里那么多深仇大恨?
沈负和她衣食住行相差并不大,只比她多了个母亲的关爱而已。
覃皇后虽然巴不得她死,却也不敢在她舌头上来一刀。
要是跟他做青梅竹马,肯定也是她天天去他家带刀巡逻啊。
覃珣,哼,日子过得太好了给一巴掌。
薛道蓉,哼,欺软怕硬给两巴掌。
覃敬,三刀六个洞要他狗命!
骊珠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听到一声插门的声响,忽而回过神来。
众人都朝膳房而去,僻静处,书舍内空无一人。
插上门闩的裴照野抱着学子服,转头对上了骊珠的视线。
“看我做什么?想帮我换衣裳?”
他明知故问。
骊珠:“……那我出去等你。”
裴照野轻呵了一声,直接单手从她后腰绕过去,拖着她的腿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往书架后方的角落里一扔。
阳光从窗棂的花纹透入,空气里尘埃浮动。
“……书舍庄重之地,你想做什么!”骊珠的声音因心虚压得极低。
“换衣裳啊,谢先生不是嫌我披头散发不正经吗?先生发话,我岂有不从之理?”
裴照野果真开始解腰带。
环扣相击,啪嗒一声,听得骊珠双腿顿时一软。
他笑了下,并没有做什么,解了衣袍便侧身换上了学子服。
悉悉索索的声音。
骊珠确信他肯定会做什么,然而又迟迟不见动静,极其怀疑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
裴照野刚系好发冠。
过于狂放不羁的短发笼进了发冠内,只有几缕碎发落在他冷白额际。
发梢凌厉,与他眼尾弧度相似。
武将的戾气敛入这一身袍袖,斜睨扫来,只剩下权臣文士那种不怒自威的锋利。
骊珠看了两眼,心跳加速,挪开视线。
“怎么不看了?”裴照野明知故问地凑上前笑,“怎么每次换上这身衣服,公主都不爱看我,有这么难看吗?”
“……不难看。”
“那公主喜欢吗?”
“……”
骊珠心如擂鼓,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这好奇怪。
她为什么会有种莫名的罪恶感?
“公主不是说要和我做青梅竹马吗?”
裴照野将她抵在狭小角落里,身影将她吞没。
喉结滚动,他俯身在她脖颈间细碎地吻。
“跟我做青梅竹马就是这样的,会保护公主……也会偷偷将公主带到这种地方来欺负。”
他吻得很温柔,手掌却落在她腰带上方,略有些粗暴地扯松了她的衣襟,往锁骨下吻。
骊珠手指瞬间蜷缩起来,呼吸急促,眼眸潮湿水亮。
“公主想对我做什么?”
他自下而上地抬起眼来,眼底情欲迷乱,漾着一种极野性又放荡的笑意。
“怎么欺负都可以,青梅竹马就是可以任由公主处置的。”
骊珠整个人软得快要顺着墙滑下去,堪堪扶着他的肩头才能站稳。
她垂下眼,水汪汪地望着他,指尖贴上他面庞。
“……我不想欺负你。”
“我只想保护你啊。”
视野里是浓黑幽静的眸, 薄而淡的唇。
他仰视着她,在这一瞬的静默中,有贪婪而汹涌的吞噬欲。
骊珠鼓起勇气,俯身主动与他唇齿贴合, 撬开齿缝, 感受他陈年不愈的伤口。
裴照野深深提了一口气。
扣住她腰侧的手指往下滑, 托着她抵在后墙上,强烈的雄性气息顿时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骊珠顿时有些受不住。
“等一下……”
“等不了。”
她想要后退缓一缓, 还没分开, 就被他食髓知味地追上, 喉结滚动, 一下一下吻得动情。
再分开时, 两人微喘着, 舌尖扯出暧昧濡湿的银丝。
心脏涨得快要炸开。
“……公主想怎么保护我?”
裴照野看着完全被她挤在角落里的少女。
她整个人被他高高托起, 发髻松散,几缕乌发垂落脸颊,垂首时有种弱不胜衣的可怜可爱。
然而一开口——
“我会杀了覃敬。”
她咬字娇娇的, 容色柔美,眼眸却亮而有定气。
裴照野眸光凝冻一瞬。
有那么一刻,他有种在她眼前无所遁形的惶然。
她知道了吗?
她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了她, 还是她自己发现了蛛丝马迹?
“为什么?”
骊珠却没直言。
她知道,他其实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
前世刚成婚时,他很忙,有时忙得连修面也顾不上,冒出浅浅的胡茬,亲密时刮得她有些刺痛。
有次趁他午睡, 骊珠瞧见,便叫公主府的一名宦官替他修面。
谁料那人进去没多久,就听见铜盆打翻的声响。
骊珠吓了一跳,折返回去,却只见他一手攥着那宦官的手臂,一手拾起铜盆,浅浅微笑着说无事。
可后来,那一年冬日,他会用带着青茬的下颌蹭她,将刀片塞到她手里,缠着要她帮他修面。
骊珠眼睛有些发酸。
“……因为覃敬是覃戎的靠山,当初对付你和红叶寨,他也有份。”
她垂下眼,避重就轻,装作对他们的恩怨一无所知的模样。
事已至此,她还要刨根问底吗?
他不必为了让她知道真相,就要把自己血淋淋的心挖给她看。
裴照野睫羽颤动,无声地抚摸着她柔软脸颊。
——她知道了。
没有任何理由,裴照野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她不擅长撒谎,同情一个人,怜爱一个人,半点也藏不住。
“沈骊珠。”
她软软地应了一声,眼睫卷翘。
他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骊珠问:“你怎么听上去……有点难过?”
埋首在她馨香扑鼻的颈窝中,他叹了口气。
“因为没有带羊肠。”
“…………”
骊珠别开脸,含含糊糊道:“那……要我帮你……吗。”
脖颈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她两只手的掌心很快被饱胀填满。
“好小。”他低声道。
骊珠涨红脸:“是你太……”
“我说你的肩膀,”他低低笑着,吮吻她圆润莹白的肩头,“瘦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捏碎你的肩胛骨一样。”
骊珠沉默了一下:“我现在也能一只手捏碎你。”
“那可真吓人。”
他吻过她漂亮的锁骨,喘息很急,眼尾漾着情动的潮红。
“吓得我只好枕在公主宽阔可靠的胸膛上了……这里倒是不小。”
骊珠羞得快哭出来。
他一边吻一边哄,手掌牵着她重新覆上。
“骊珠,看着我。”
骊珠面庞酡红,眼里含水,雾里看花般朝他投去一眼。
拢起的发丝露出齐整鬓角,剑眉锐利,衣冠楚楚如君子,却又因他此刻的放浪而显出一种别样的撩拨。
他弯唇:“喜欢吗?”
骊珠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感受到他手指的一个个指节。
“……看来是真的喜欢啊。”
荒唐炽热的角落,他碾过她的唇瓣,将她细碎的呜咽和津液都吞咽入腹。
在她瞳仁失焦之际,裴照野抓着她纤细的腕骨,自己掌控了主动权。
热汗淋漓,肌肉紧绷至极限——
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他大口喘气,眉头一寸寸舒展。
腾出手来,手掌扣在她松软后颈捏了捏。
他满足地喟叹:
“没关系,只要公主喜欢……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留给学子们进午膳的时辰已经结束。
一口饭没吃,但格外餍足的裴照野看了看院中日晷,闲庭信步地朝着讲堂而去。
犹带春寒的风,吹散书舍内的旖旎。
内室,骊珠的发髻已经被裴照野重新挽过。
她从袖中取出小铜镜,略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过分红肿的唇。
还是待会儿再出去吧。
骊珠随便拿了一卷书翻看,脑海里仍然残留着他衣冠楚楚,却做尽下流事的模样。
这种时候,他和二十九岁的他简直分毫不差。
简直让她分不清到底身在何处。
尤其是方才裴照野还问她喜不喜欢……
骊珠忽而意识到一些微妙的不对劲。
好奇怪。
这一次穿上学子服,连带着上次让她帮他束发那次,裴照野每次见到她心虚避开的神色,好像都是一副似笑非笑,意料之中的表情。
……就好像知道她在害羞什么,心虚什么。
仿佛他并不完全是裴照野,还是……前世的裴胤之。
这个猜测毫无缘由。
但生出这个念头之后,骊珠又慢慢浮现了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
比如在伊陵郡那夜。
她梦见红叶寨的覆灭,醒来后便听到裴照野莫名其妙地问她“我叫什么名字”。
又比如面见谢稽那一日。
他说,以后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再让公主这样被人拒之门外,吃这样的苦头。
他说了“再”。
就好像他知道,她曾经在雒阳的雪夜,立于群臣门庭之外。
骊珠霍然起身,朝讲堂所在的方向追赶而去。
此刻郡学的讲堂颇为热闹。
因覃珣今日突然造访,正与几位经师围坐谈话,故而今日开课的时辰比往常推迟了几分。
“裴将军!”
裴照野刚一进讲堂,那位曾给流民军送装备的柳四公子第一个上前打招呼。
少年嗓音如公鸭,偏偏又格外热情,一开口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裴将军招兵回来啦?”
旁边有人上前将柳四挤开,嬉笑着问:
“这几日还这么忙?不知裴将军几时抽得出空,我兄长设宴,一直想请裴将军一叙呢。”
“别听他胡说,是你兄长想叙话,还是你家小妹想啊?”
众学子三言两语哄笑起来。
隔着垂帘,另一侧的女学子们也投来似有若无的目光。
裴照野和一旁的覃珣对上视线,他道:
“兄长可以,小妹就算了——覃公子这是谈什么要紧事,几位经师,咱们今日这课不上了?”
他语气散漫,噙着一点笑意,并不咄咄逼人。
几位经师也不是第一日认识这位山匪出身的将军,他虽不至于目无尊长,但光是身长八尺立在面前,便有不怒自威的威慑力。
一名经师擦擦汗道:“上,当然上……”
说着就要起身,裴照野却笑着上前按住他肩。
“我就是问问,要是不上,我就回西郊继续忙,诸位经师与覃公子聊的肯定是正事,这课改日补上也是一样的。”
这番话说得通情达理,语气也叫人如沐春风。
覃珣朝他投去格外狐疑的视线。
他吃错药了吧?
躲在暗处旁观的骊珠也有些意外。
之前见裴照野与覃珣相处,哪次不是剑拔弩张,暗流涌动?
今日怎么如此和善好说话?
更像……
更像前世的裴胤之了。
在骊珠的记忆里,裴胤之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也是如此和煦礼貌。
经师道:“确是要事,还与公主大有干系。”
原来自打滦山口一战后,民间群情如沸,收复北地十一州的言论再次居于上风,连带着清河公主与流民军的声望也与日俱增。
但就在这时,士子之中又多出一种声音。
称南雍国力疲敝,并非开战时机,应该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时机,等到国库充实,才可一战。
如今与北越和乌桓开战,是某些有心人为了替自己夺位铺路,而至百姓民生于不顾,其心可诛。
这种论调虽然暂时还未居主流,但覃珣看得出,这是个极大的隐患。
历朝历代,打仗没有不耗费财力的。
等百姓们从胜利带来的短暂喜悦中回过神,有一天与北越的战事再起。
征兵、死伤、加税……今日加在公主头上的荣光,则会变成攻击她的箭矢。
覃珣道:“我与公主商议过,但公主的态度是,长痛不如短痛,只有收复失地,大雍才能真正的修养生息,所以,她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她。”
裴照野静静听完。
他道:“这不行。”
她一门心思扑在她的目标上,却不知道,有时候抵达近在眼前的目标,离不开一些弯弯绕绕的诡谲手段。
这些手段既然存在,总有存在的理由。
覃珣正襟危坐,微微颔首:
“公主可以如此想,但作为公主的属官,却不能任由他们诋毁公主声名。”
这也是他这几日四处奔走的原因。
士子掌控着国家的喉舌,他父亲能凭借他的门生故吏散布言论,他却年轻,人脉不及父亲,只能想别的办法。
裴照野若有所思。
“要是能争取到朝中御史大夫徐梦玄的声援,会有帮助吗?”
经师们睁大眼:“自然有帮助,那可是三公之一的徐御史……裴将军跟徐御史,竟然有来往?”
裴照野笑了下,眼尾带着点邪性。
“没来往,但有把柄。”
之前在伊陵裴家时,他陪骊珠整理那些裴府的机密册子,里面可提到了不少人模狗样的官员。
其实他之前就揣测过,他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
他能变成梦里那副官位不低的模样,恐怕走的绝非寻常路子,很有可能与裴府那些机密册子有关。
那就证明,拿这些册子威胁他们管用。
只不过,现下那些册子都在公主那儿——不用问,以她的道德水准,绝不会同意他拿这些私隐去威胁别人。
想要拿到,恐怕得重操旧业,悄悄去偷。
裴照野道:“你们想你们的正经办法,我的歪门邪道你们就别管了,慢慢谈,今日这课我带着他们去击鞠。”
“如此,就多谢裴将军了。”
“好说。”
藏在廊下的骊珠目送着他背影离开。
……一模一样!简直就和她之前猜测得一模一样!
他前世果然就是用这种办法步步高升的!
裴照野揣着骊珠的事,压根没发现那个在人群中鬼鬼祟祟的身影。
到了草场上,柳四公子追上来,在他旁边小声嘀咕:
“裴将军,你跟那个覃公子原来关系不错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低头系上襻膊。
“你俩都是公主身边近臣,年纪又相似,我听到有人猜测,你们会不会明争暗斗呢。”
裴照野顿了顿,这才发现自己今日见了覃珣,心绪竟格外平和。
那些混杂着妒忌、不甘、愤懑、报复的复杂情绪,好像从他的身体里一扫而空。
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公主如今留着覃珣在身边,无非是为了筹措粮饷,得到更多世族的支持。
看待覃珣和看待顾秉安,和谢君竹这些人,并无任何区别。
公主喜欢的人是他。
想到方才书舍内的那些话语,裴照野只觉胸口被暖流填满。
哪怕现在谢稽再把他一脚踹进马尿味的泥坑里,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有什么呢?
反正公主不嫌弃他就行。
柳四公子感觉身旁此人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连头发丝都从里到外透着舒爽。
“没什么好争的,都是为公主做事而已。”
但很快,他又抬头对众人道:
“以后见了我,别太热情,郡学是传经论道的地方,不是酒肆,下次再这么前呼后拥上来,别怪我不客气。”
众学子——主要是男学子,纷纷朝他投去崇敬目光。
骤然扬名,却能如此不骄不躁。
真男人啊。
柳四公子亦是如此:“将军未免也太低调了。”
跟低调有什么关系?
裴照野扯了扯嘴角。
这些人整日对他哈巴狗似的笑脸相迎,公主见了,还怎么怜惜他?
当然不是新建的。
覃家那几位族叔倒是想大展拳脚,让清河公主和她麾下的人瞧瞧他们覃家的财力。
然而骊珠提前便同他们打过招呼:
“从雁山大营搬出来就是为了节省处理公务的时间,不可大肆扩建, 之前的太守府邸稍微收拾收拾能住就行。”
他们这才悻悻作罢。
之前陆誉在郡内四处清扫薛氏党羽, 杀的杀, 抄家的抄家,腾出了许多豪族的宅邸。
骊珠将这些宅邸都赏赐了下去。
丹朱分得了最大的那所, 来弥补她这次没能得到朝廷厚赏的弥补, 顾秉安因为要时常与骊珠商议要事, 离公主府最近。
至于裴照野, 因为要去西郊练兵, 在离公主府最远的位置跟吴炎做邻居。
裴照野毫无意见。
搬入公主府那日, 覃珣在前方一路替骊珠指引介绍, 裴照野跟在后头。
他倒是没说什么,只在参观公主寝殿时道:
“这个榻会不会有点中看不中用了?”
裴照野扶着栏杆,稍微摇了摇, 那张榻便在他掌下脆弱地猛烈晃动,他抬眼看向覃珣,满眼认真。
“换张更结实点的吧, 雕不雕花不要紧, 要实用。”
覃珣脸色霎时铁青。
骊珠更是整颗脑袋红得快冒烟。
他胡说八道!
这怎么就不中用了!
骊珠转念又想到了雁山林间小屋里的那张榻。
好……好吧,还是结实点好。
她可不想哪天半夜,守夜的女婢们被她叫进来,是因为她的榻被人撞塌了。
第二日,新换的床榻和骊珠的箱笼一并送入府内。
搬家乔迁总是兵荒马乱。
裴照野早瞄准了这个时机,想要去偷被她严加保管的机密册子, 没有比这一日更好的时机。
然而,出乎裴照野的预料。
还没等他下手去偷那些册子,骊珠就好像知道他想做什么一样,自己翻了出来。
夜深,新修葺的温陵公主府各处悬着灯,在春夜的风中明灭。
书案前的少女摆开那些誊抄出来的竹简。
她抬起头,与他面对面道:
“……我想过了,覃珣和顾秉安他们说得对,我虽不在意天下人怎么看待我,可也不能任由这些风言风语,阻碍我达成目标。”
明明是要做一件并不光明正大的事。
但她眸色坚定,颇有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凛然。
“这里面能帮上我的人,我都会一一威逼利诱——只是陆誉一人回雒阳办这件事,我不放心,还要向你借顾秉安一用,他多谋善言,有他回旋,这件事才能办好,可以吗?”
裴照野看着她此刻模样,忽而忍不住想笑。
骊珠挺起的胸膛顿时垮下来,她很不解: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欣慰,公主越来越像个可靠的主公了。”
换做之前在伊陵那时的她,这种事,只怕连想都不敢想。
要是知道他曾有这样的念头,恐怕会瞪圆了眼,微微张着唇,回过神来,皱着鼻子对他道:
裴照野,这样不好,不要做这种事吧?
骊珠听了他的话,垂下眼。
“我才不可靠,我要是可靠,就应该……”
应该自己来下这个决心,而不是要别人替自己做脏事。
如果不是她自己偷听到,裴照野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自己偷偷将一切都办好,不动声色地替她扫平障碍?
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应该怎样?”裴照野托着腮看她。
“应该和薛允和覃戎一样,攻城略地,杀伐果决。”
骊珠岔开了话题,她一边提笔,开始给名册上的倒霉蛋们写信,一边感叹道:
“昨日刚送回来的军报,说薛允在滦水烧了覃戎一千艘艨艟,重创覃戎——那些跟随薛允的人,现在大概应该觉得酣畅淋漓,不枉此生。”
裴照野却握着墨条缓慢研磨,轻笑道:
“或许吧,但薛允从覃戎手里夺下辽郡,所屠杀的那些百姓,应该不会这么想。”
军报中说,覃戎败退,薛允占据辽郡。
薛家军入主辽郡后大肆屠戮,所过处尸骸叠山,鸡犬无余。
消息一出,天下震动。
即便骊珠知道,这就是薛允的作风,也不由得心有戚戚,内心深处,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
她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却没能阻止,眼睁睁看着这些百姓再一次惨死薛允手中。
裴照野在此刻凑上前来。
“就是这种表情。”
骊珠怔了一下,眨眨眼。
他眸色浓黑,定定道:
“薛允和覃戎,不会露出你这种表情,喜欢主公杀伐果决的臣子,自会去追随他们,大家愿意聚集在你麾下,就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裴照野太清楚她此刻在想什么。
连薛允手里的血债,她也想往自己身上揽。
也不看看她那个细弱的肩膀担不担得动。
骊珠看了他好一会儿,低下头,继续写,口中小声道:
“……那我也不希望你替我去做这些事,打仗是你的事,这些是我的事,各有各的担子,不用你替我都挑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前世他让她参与的那些政务,何尝不是经过他精心筛选过的?
她提出来的新政固然与民有利。
但那些需要流血的部分,朝中各方阻挠的部分,他却都没有让她直面。
每次归家时,只给她带回顺遂的好消息,望向她的目光温柔中带着崇敬,拥着她,边亲边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