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成婚前你不是这么说的!by松庭
松庭  发于:2025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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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正逢裴照野出征,薛道蓉所言,简直就是在往她最恐惧的地方戳。
骊珠旁边的大巫却眼前一亮。
“没空给你卜了,来大鱼了。”
“……你认识她?”
那大巫笑道:
“新入行的不知道吧,巫者之间都有份名录画像,哪家贵人最信此道,彼此都会互通往来……这位薛夫人,可舍得下血本了,平日大事小事都要占卜,有时还会到处求一些偏门邪术。”
骊珠不能理解地看向她。
“……邪术?什么邪术?”
大巫笑容神秘,忽而伸出一截舌尖,指了指才道:
“这些贵妇人,表面上花团锦簇,私底下,早就被她们的夫君逼成疯子了。”

大巫掀起前方帷布, 走向神台前的薛道蓉。
骊珠却怔然望着她的背影,眼底似有惊涛骇浪被这一句话掀起。
她想起在襄城时,裴照野伸出他的舌头给她看,笑着说——当然不是天生的, 要是天生如此, 岂非天残?
又想起当初第一次梦见他前世的过往。
裴从勋语焉不详地道——他十四岁那年要是不去雒阳, 人家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他去雒阳,是想去见谁?
谁知道了他的存在?
骊珠望着重重帷布后的两道身影, 一个离奇的猜测忽而涌现于脑海中。
薛道蓉:“……今日途径此地, 听闻有巫在此, 便想来替我祖父卜一卦, 不知他这次受伤, 何日才能痊愈……”
大巫取来龟甲, 正欲占卜, 忽听帷布后传来一个声音道:
“——还是先替我占卜一番,算算薛允何日会死吧。”
薛道蓉和覃珣齐齐变色。
“何人胆敢诅咒我祖父!还不快给我拿下!”
薛道蓉指着帷布的方向厉声道。
“等等!”
覃珣认出了骊珠的声音,然而跟随在薛道蓉身后的侍从已经三步并做两步上前, 伸手便要去拉骊珠的手臂。
玄英眼疾手快,一巴掌扇在了那侍从的脸上。
“放肆,敢对清河公主不敬, 你有几颗脑袋够掉!”
清河公主!
一时满殿人俱惊, 挨了打的薛家侍从立刻跪地告罪,下令拿人的薛道蓉也面色凝固。
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
“公主……”
覃珣快步上前,将骊珠上下打量一遍,见她无恙才问:
“公主怎会在这里?”
骊珠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径直从他身旁经过,在那名面色发白的大巫面前正坐。
她微笑道:“是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好吧, 我是说让你替我占卜,睢南薛氏的家主,刚刚卸任归家的前丞相薛允何日会死,大巫,请吧。”
覃珣面露讶色。
言辞如此尖锐,这不是骊珠平日的作风。
看似镇定的大巫满头大汗,面色发白,视线在骊珠和薛道蓉之间疯狂打转。
“这个……这个……”
面色铁青的薛道蓉忍不住道:
“请恕臣妇直言,不知清河公主与我祖父有何恩怨,要用这样的话来诅咒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
骊珠并未回头,让玄英取来钱袋,放在大巫面前的桌案上。
“我与薛允并无恩怨,你应该问问你的夫君,还有你的好儿子,他们想对薛家做什么。”
薛道蓉扭头看向覃珣:
“她这话是何意?”
覃珣抿紧唇,眉眼沉凝:“母亲,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薛家有谋反之心,覃氏却为我大雍忠臣,如今薛允归乡,随时可能找个理由起事,到那时,覃戎必会为朝廷扫除奸佞——这很难说清楚吗?”
骊珠垂眸,声音很平静:
“覃玉晖,有些事是没有两全之法的,你拖得再久也没有。”
覃珣不自觉蹙了蹙眉。
她似乎……话里有话。
“……她说的是真的吗?”
薛道蓉猛然抓住覃珣的袍袖,在覃珣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她对这一切也并非毫无感知,只是一直以来,都尽量不会往太坏的地方设想。
直到今日避无可避。
薛道蓉只茫然了几息,很快,她目光重新凝聚,坚定道:
“是郭韶音!之前与她几次闹得不愉快,她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才撺掇覃戎对薛家不利!”
“玉晖,薛家也是你的亲人,你一定……一定要帮他们!”
一旁的玄英听得眉头一跳。
大雍的公主在此,薛道蓉在说什么?
“母亲!”
覃珣果然也冷了嗓音,警告道:
“我帮不了任何人,母亲只有祈祷薛家并无叛国之心,否则,就算是神仙也难救他们……”
薛道蓉蓦然松开他的衣袖,朝着骊珠的背影怒目扫去一眼。
她竭力压低嗓音,然而恨意难以遮掩,仍然落入骊珠的耳中。
“你是为了她!”
骊珠恍惚想,好熟悉的对话。
覃珣拧起眉头:“母亲,这是政事,与儿女私情无关……”
“怎会无关!为了她,你宁可去做尚公主的驸马,也不愿正经娶一个儿媳在我膝下尽孝!为了她,你尚未及冠便想从家里独立出去,还不是因为没对她死心吗!”
“玉晖,倘若她的朝廷和你母亲的娘家只有一个能活——你选谁!告诉我,你选谁!”
说到最后,薛道蓉已不再避讳旁人的耳朵。
这里是平宁郡,是绛州,是薛家的地盘。
时局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为何还要畏惧一个远离中枢的公主?
覃珣怔然微微张口。
他立刻看向骊珠,沉声道:“公主,我母亲不过内宅妇人,一时言语无状,还请公主……”
骊珠:“我从前不理解,为何你母亲对你珍视到如此地步,今日才忽而恍然大悟,覃玉晖,你的确该对你母亲好一些,因为,她靠不住她的夫君,她只有你了。”
骊珠缓缓起身。
那张稚气尚未褪尽的面庞上,双眸静静燃烧着烈火,似乎恨不得将眼中的身影吞没。
但最后,骊珠也只是站在薛道蓉的面前道:
“薛夫人,不要问这种二选一的问题,不要把自己放在被人选择的位置。”
薛道蓉的怒容倏然凝固。
“也不要,再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发泄你被人辜负的恨意,你知道你真正应该恨的人是谁。”
……十四岁的孩子?
薛道蓉起初不解其意。
然而,她的记忆很快便寻到了蛛丝马迹,让她瞬间领悟到了眼前的公主在说谁。
的确有这样一个孩子。
他的眉眼不太像生父,大抵随了他的母亲,只是看着他,就能设想出他的母亲该有何等的美貌。
他问,能不能让他见见覃敬。
说覃敬在伊陵的一个朋友生了病,伊陵的医师治不好他,想拜托覃敬请一位名医,替那位朋友治病。
后宅的妇人有自己识人的慧眼,他藏不住自己的身世和来意。
薛道蓉这才知道,对自己相敬如宾,却又无可挑剔的夫君,在和她成婚之前竟有一个心仪的女子。
他竟然还生出过将她带回雒阳,让她做正妻的念头!
一个歌伎!
夫君那样循规蹈矩的人,若非动过真情,岂会向家里人提出这种荒谬的请求?
薛道蓉看着那个孩子,就仿佛看着那个女人在嘲笑自己。
不能让夫君知道他的存在。
不能让任何人动摇珣儿嫡长子的位置。
她想杀了他,却不敢下手——那毕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于是她请来大巫,让她们替自己想办法。
对他施一些术法,让他疾病缠身,或是镇住他的魂灵,让他变成一个痴儿傻子。
大巫收了金子,笑眯眯地告诉她:
用施过巫术的刀刃穿舌,可行厌胜诅咒之术。
那孩子的力气可真大。
瘦骨嶙峋的模样,七八个家丁都摁不住。
但力气再大也是孩子。
薛道蓉看着他们撬开他的牙齿,拽出他的舌头,刺穿血肉时,薛道蓉听到了极其恐怖的嘶吼声。
此刻望着骊珠的脸,薛道蓉仿佛又再次听到了那令她彻夜难眠的声音。
“你……怎么会……”
清河公主知道这件事!
她认识那个孩子!
薛道蓉面上褪尽血色,骊珠又何曾不是一样的震惊。
这意味着裴照野和覃珣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她竟然先后嫁给了一对兄弟!
骊珠自幼读经学史,按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从没想到自己会做出如此违天悖理、惊世骇俗的事。
她丝毫不知情也就罢了,但无论前世还是现世,裴照野都对自己的身世一清二楚。
他居然……
他竟敢……
夹在两人中间的覃珣面露不解之色。
她们到底在说何人?
恰在此时,王母宫外有两人急匆匆同时赶来。
捷云和长君举着手中刚从驿站送来的军报,连开口也几乎是同时:
“——薛允以清河公主挟持绛州官眷为由,下令调动绛州七郡兵马,要‘讨伐逆乱,肃清朝纲’!”
窗外一声隐雷炸响。
覃珣夺过军报,细细扫视,骊珠却并没有太过意外。
薛氏在此刻起事,实在是意料之中,唯一让骊珠意外的,恐怕就是这个理由。
她这一卖就卖出了七八个女侯之位,薛家当然会害怕。
女侯虽无议政做官的权力,但食邑可是实打实的,这意味着只要干倒薛家,她们家族手握的食邑税收也会增加。
七八个女侯,就是七八个地方家族。
薛允倘若再不行动,薛家在绛州怕是没几个盟友了。
覃珣猛地抬头:
“今日入温陵时,我便觉得城中守备格外森严,现在看来,恐怕是收到了薛允的命令,要趁公主今日入城下手!”
说着,覃珣立刻上前紧攥住骊珠的腕骨。
“公主,跟我走!此行我带了五百骑兵,御敌不足,但突围足矣!”
被他带动两步的骊珠忽而有些恍惚。
有那么一瞬间,骊珠还以为自己身处前世的嘉德殿,北越王即将攻入宫中,而覃珣拉着她的手,要带她逃跑。
“胡说!五百骑兵怎能突围!你要为她去送死吗!”
薛道蓉愤然拽住覃珣的衣袖,厉声道:
“你是我十月怀胎所生,岂能为她送死!我就说她的命与你相克,她会害死你!”
骊珠回过神来。
不一样。
这不是前世。
她不是那个失去裴照野就什么都做不到的她。
也不是拼尽全力,只能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无能之人。
在薛道蓉与覃珣的争执声中,骊珠温然一笑:
“薛夫人今后不必再算我与令郎的姻缘了,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不过,薛夫人倒是替令郎算算别的,比如……前程?”
骊珠不仅没有丝毫逃跑的打算,反而重新在大巫面前坐好,一边理着衣摆,一边从容镇定道:
“毕竟,令郎日后恐怕还得在我手底下做事呢。”
两人同时停住了话头。
薛道蓉难以理解。
什么意思?
她的玉晖为何会在清河公主手下做事?
覃珣也望着少女平静侧脸,若有所思——
正值多事之秋,公主却将身边的精兵悍将全都派了出去。
这数日乃至十数日的空隙,如果他是敌人,他也不会放过。
所以……公主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怎么还没开始占卜啊……算了,既然如此,就不算那个老头的事了。”
骊珠借用笔墨,提笔写了几行字,笑盈盈递给对面那个近乎呆傻的大巫。
她略带羞赧道:
“这是我与我夫君的生辰八字,你帮我算算,我们结为夫妻,会不会有点于礼不合啊?”
“……”
伴着春雷,细雨拍打着枝头杏花落下。
王母宫内的众女眷在这边排着队,其乐融融地占卜算命,而平宁郡的武库前,却杀得一片血流成河。
“奉清河公主之命!接手平宁郡武库!若有擅闯者,视为薛氏逆党,格杀勿论!”
雨幕中,率两千伊陵军士而来的陆誉站在武库门前的台阶上。
背后是无数沉默引弓的弓手,对面是黑压压一片手无寸铁,身无披挂的平宁郡军士。
陆誉一颗心总算落地。
赶上了。
自他收到公主的调令,得知裴照野即将奔赴滦山口,而雁山守备空虚时,陆誉便立刻启程朝雁山赶来。
公主命他一旦抵达平宁郡,第一时间就要控住郡内武库。
陆誉起初还认为公主会不会太鲁莽,此刻见到这些杀气腾腾的军士,才知道公主并非多想。
这些人,当真准备以下犯上!
平宁郡太守眼看着武库大门,却进不去,瞬间意识到明白大势已去。
这些人,竟比薛允的命令还快,这怎么可能!?
然而他嘴上还不死心地想挣扎一二:
“阁下英武男儿,何必屈居于妇人麾下?倘若随我一道,归降薛公,拿下清河公主,便是为薛公立下首功,你若不从,援兵立刻便到,到时候……”
轰隆——!!
武库本就毗邻城北大门,此刻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顷刻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陆誉眸光一凛,握着长枪的手指紧了几分。
莫非真有什么援兵……
“平宁郡太守何在!”
那太守九死一生之际,忽而听人唤他,当真以为是薛允派来的援兵,立刻欣喜若狂地应声:
“在此!在此!”
乌泱泱数百人迎头入内。
领头玄黑色的高头大马上,浑身是血和污泥的年轻将军目光一沉。
四周那些慌慌张张迎战的军士被他视若空气,马蹄踩着这些人,直奔平宁太守而去。
噗嗤——
寒刃一扫,血花飞溅,人头顷刻坠地。
裴照野收缰勒马的同时,随手将他腰间那枚太守印信捞在手里。
“撮鸟,就这点本事敢在门外设伏拦我!什么东西!”
陆誉听到这熟悉的骂声,这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好重的戾气。
上次见面,这位山主还只是寻常匪贼。
这次再见,他周身那股暴戾狠厉的气息,已经完全是在战场上饮饱了人血的杀伐之将才会有的压迫感。
裴照野举着太守印信,对平宁郡的这些守备军沉声喝道:
“逆党伏诛!投降免死!若负隅顽抗者,视为薛氏党羽,就地诛杀!”
其实不必他说,早在他一枪利落割下太守的脑袋时,这些手无寸铁的军士就已经纷纷伏地,做出投降之态。
这样万夫难挡的杀胚,只怕稍微迟了半息,都要人头坠地,谁敢迟疑?
裴照野问陆誉:“公主何在?”
陆誉:“王母宫!此处交给我,裴将军快去王母宫护驾!”
踏着落满杏花的雨水,黑马朝着城西王母宫疾驰而去。
裴照野赶到时,骊珠的脚边已经堆满了十几块占卜用过的龟甲。
王母宫前,杏花在雨雾中朦胧。
他看到骊珠正在同对面的大巫怒气冲冲说着什么。
坐在她身旁的覃珣无奈微笑着,从钱袋里取出钱来替她付账。
殿内还有其他衣着华贵的女眷,说说笑笑,仿佛只是雍容贵女出游,途遇小雨,在此避雨而已。
裴照野脚步顿了顿。
杀戮带来的冲击和兴奋逐渐消退,他站在雨中,一时有种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割裂感。
然而还没来得及收起那一身暴虐乖戾,殿内的人已经发现了他。
“裴照野——!”
少女撑着伞,提裙从殿内匆忙而出,漾着水光的眼眸明亮剔透。
裴照野迅速想调整好状态,恢复到平日面对她的模样,然而她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别的,只是泪汪汪望着他道:
“你怎么都脏得不成人样啦?”
雨珠啪嗒啪嗒打在她的绸伞上。
她尽量抬高手臂给他遮雨,裴照野也极配合地微微弓背低头,钻进她的伞下。
“嫌我脏还给我撑伞?”他低声道。
“只有一点点嫌,那也不能让你淋雨啊。”
骊珠还以为自己会先见到陆誉,没想到会先见到他。
此刻有一大堆的话想问,目光却落在他手里的盒子上。
“这是什么啊?”
“礼物。”裴照野从她手里接过伞,笑道,“打开看看?”
骊珠有些好奇地掀开盖子——
然后对上了一双涣散的瞳仁,和一枚压在他额头上的玉钮。
“乌桓单于小儿子的人头,还有……平宁郡的太守印信。”
骊珠微微睁大了眼。
她已经做好了此次营救俘虏会毫无收获,甚至反倒赔上许多粮饷的准备。
这两件礼物,全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忽然,肩膀一沉,是比她高出快两个头的裴照野将脑袋靠在了她的左肩。
他嗓音里染着倦意,伞却撑得极稳,道:
“公主,饿了,能先来五碗饭垫垫吗?”

抱着人头匣子的骊珠愣了一下, 破涕而笑。
“别说五碗饭,就算十碗,一大桶,我都……裴照野!你后头是什么!”
雨水冲刷着青石路, 一条深色痕迹从他下马的位置一路蔓延到他脚下。
骊珠倏然变色。
那是血。
“不知道, 可能是泥吧……谢稽那个记仇的老头, 我把他吓进茅房,他记着呢, 这回也让人把我往泥坑里踹, 他大爷的, 一股马尿味儿……”
裴照野一边混不吝地骂着, 一边几乎将浑身的力量往骊珠身上压。
骊珠的身板哪里经得住他压, 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撑起他半边肩头, 她忙对着殿内喊:
“快来人帮忙!再去请医师来!快!”
殿内众人纷纷而出。
裴照野确实没有力气了。
杀了乌桓首领后, 对方麾下还有不少悍将,至少带了五六千人,跟闻见腥味的狼一样碾在他们后面, 紧追不放。
裴照野要给丹朱她们拖延时间,连跑都不能痛快跑,得且战且退。
在泼天似的暴雨里, 等谢稽接应上他们时, 一群负伤累累的人狼狈得跟狗也差不多。
撤退时稍慢了一步,就听谢稽冷声道:
“太慢了,就在这儿待着吧。”
随后一脚把他踹进最近的草丛子里。
他在混着马尿的泥坑里,仔细看着谢稽的兵阵是如何作战。
盾阵、长矛兵、弩手配合出击,先削弱骑兵冲击,扰乱路线, 再迅速撤回,以改良的弩箭齐发压制,而后再冲,再撤——
乌桓骑兵的悍勇绝非寻常军士可敌。
但并不是无坚不摧。
裴照野看得专注,把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哪怕这一路马不停蹄赶回平宁郡,他只要一闭上眼,都在复盘当夜的情形。
他得承认,若非骊珠坚持要请谢稽出山,这一仗的伤亡会达到一个极可怕的数量。
众人七手八脚,将彻底倒在骊珠身上的裴照野拉了起来。
长君搀扶着差点喘不上气的骊珠,玄英掌控着殿内局面。
命人去烧水、请医师、准备膳食,再安抚殿内那些不明情况的贵女,将事情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骊珠帮着解了裴照野的甲胄,医师还没到,便让粗通医术的大巫帮忙检查一二。
抬起头,迎上公主担忧目光,大巫道:
“公主放心,都只是寻常外伤而已,有这么厚重的甲胄护着,没有伤到要害……不过伤口在泥水里泡着,有些溃烂迹象,得赶快用药处理。”
骊珠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裴照野往她身上那么一倒,差点把她压死,也差点把她吓死。
放心过后又是生气,骊珠怒道:
“滦山口到这里再快行程也要两日,两日的时间,你都没空停下来处理一下伤口?”
“急行军哪里有这个卸甲穿甲的时间,停下来就跟谢先生他们一样,至少还得明日才能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骊珠:“你不信我?你走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会把伊陵的兵力调过来,防的就是有人趁虚而入,你怕什么?”
躺在一张简陋小榻上的裴照野微微睁眼,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浅笑。
他怕什么?
他怕的可多了。
“公主方才在占卜什么?怎么还算生气了?”
“你别管!闭眼等你的饭!”
骊珠恨恨地用湿帕子在他脸上乱擦。
殿内其他贵女此刻也知晓了外面发生的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不过并不是惊讶薛家起兵,也不是畏惧,而是兴奋。
“……真赢了吗?”
“真的,那个叫丹朱的女将军还想把匣子里的人头给我看,太吓人了,我没敢看,但首级都在,岂会有假?”
“大雍跟北地这十多年来摩擦不断,有多久没有打过胜仗了?”
“这可不是寻常胜仗,三百轻骑入两万大营劫人,简直闻所未闻啊……”
她们今日决定买爵,其实并非对清河公主有多信任,实在是女侯之位和食邑的诱惑太大。
然而此刻看着这满殿军士,还有匣子里所盛的头颅,众人突然对清河公主的名望有了几分实感。
南雍内斗多年,外戚、世家、各地豪强,各有各的算计。
论实力,薛家和覃家,哪个不比此刻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公主强?
可除了她以外,这些精于权谋算计的家主,谁会掏自己的家底,竭尽全力去对付远在北地的敌人?
大雍偏居南方已经太久。
她们之中,就有许多是当初战乱渡江,从北方撤离到南地的世族。
北地十一州是她们的故乡。
当年战乱,还有许多人的亲族没来得及撤离,滞留在北地,分别近三十年,也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
上至权贵世族,下至平民百姓,谁不想回家?
这么多年的内斗,耗尽了南雍的英雄气,朝廷内外都透着一股颓靡之气,几乎已经对收复北地失去了信心,。
这颗头颅却突然出现在她们眼前。
像是封冻多年的冰层,突然被一颗巨石砸开,僵局打破,湖水重新掀起波澜万丈。
南北两地旧日的平静即将不复存在。
而她们身在局中,亲身参与,亲眼见证着这一刻,又岂能不激动?
“还好决定拿嫁妆来换这个女侯之位!”
薛道蓉听到身旁有人道:
“我那个未婚夫学问不怎么样,最爱指点江山,五句话不离什么家国大事,听说我买了几身北地做的大氅,就说我忘了南雍战败之耻——哼,现在打乌桓的军费都有我的一份,回去我就问问,他又替南雍做了些什么?”
旁边众人纷纷附和“什么人啊”“退婚退婚”。
薛道蓉听得心惊胆战。
嫁妆换女侯!
这还是南雍吗?南雍的王法何在?
没过多久,紧随裴照野而来的丹朱等人又带来了大量伤兵。
骊珠顿觉棘手。
这些都是跟随裴照野去突袭的精锐,光是看着他们的伤势,也能想象出这一战的惊心动魄。
他们的确该休息了,包括轻伤的军士,都是一副耗尽体力的状态。
可现在,太守印信虽已在手,但温陵县还未能完全掌控。
外面全城戒严,陆誉还在缉拿给薛氏通风报信的余党,未必不会有漏网之鱼。
王母宫若无守备,他们一群人在这儿简直就是活靶子。
覃珣忽而开口:
“我去通知此地的道人,征用王母宫作为军士们暂时养伤的地方,这些军士,无论重伤还是轻伤,都先退下来,王母宫外就由我带来的五百骑兵布防,公主以为如何?”
骊珠昂首,审视覃珣三息时间。
“你随行有备伤药吗?”
“有。”
“抬出来,待会儿给医师备用。”
“好。”
“这五百骑兵的指挥权算谁的?”
覃珣思忖片刻:“家母久居深宅,从未经历战事,留五十人在家母身侧,余下尽可听公主调令。”
这个要求并不算无理,骊珠颔首,算是同意。
覃珣朝殿门眺望出去,道:
“薛允以这个理由突然起兵,的确在我意料之外,不过,公主以雷霆之速掌控平宁郡武库,杀太守,夺一郡,必定也在薛允的意料之外,如果我是他,摸透公主的底细之前,不会再轻举妄动。”
“覃氏几位支持我的族叔已经到了平宁郡,按照之前我与公主的约定,他们会为流民军提供帮助。”
来钱了!
骊珠眼眸倏然一亮。
但她强忍着欣喜,只矜持地点点头,七分镇定之中还有三分淡然,摆出一副“其实我也没有很需要”的模样。
“我知道了,等陆誉控制住平宁郡,我会召见他们。”
覃珣又扫了一眼骊珠那身沾满泥水的衣裙,那是被裴照野压倒时弄脏的。
“等部署好巡防的兵力后,我会替公主准备换洗的衣裙……哦,还有裴将军。”
最后一个显然是顺带。
等覃珣离开后,骊珠再低下头,发现阖目恢复体力的裴照野已经拿下了脸上的湿帕子。
骊珠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热,却被他伸手攥住腕骨。
“你们还有约定?约定什么了?”
一双浓黑的眼定定望着骊珠。
“他们给流民军提供粮饷兵器,我给覃珣留一个我身边的官职啊。”
骊珠眨眨眼:
“他们文士比较讲究这个,一会儿想遵循公主府的属官,但又嫌公主府属官的名号太小不好听,一会儿说按军中官职来定,但又不想覃珣被你压一头……我让他们自己定,反正我只想要钱和粮。”
腕骨上的力道这才一松。
此刻正值午膳时分,膳房内炊烟袅袅。
有人去膳房帮忙,有人去偏殿给受伤的军士送热水伤药,无人注意王母神像后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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