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丹先生去了阮妨。
阮妨原是琴妨,还有一个极其好听的名字:雅韵妨。
乔儿以前也觉得这名字妙极,听者雅兴,奏者谱韵。她本就是个位卑言轻的小小乐人,没奢望过有一天这里会以阮为首。
她抚着摘下来的雅韵妨牌子,指尖染上血迹道道,像是这名牌泣出行行血泪。
泪滴啪嗒啪嗒落在牌上。
身后忽的传来一声低沉声音,鬼魅一般。
“乔儿。”
乔儿回头,见了来人,匆忙拭泪行礼。“先生。”
丹先生走近,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狭长,吞没了整片大堂。
冰冷的指尖从她面庞抚过,细细抹去蹭上的血丝。
“为何伤心?”
今日,先生确实吩咐过她去盯着洛伊尔。虽不明白先生用意,她还是照做了。
只是,在路上碰到一人,一个洗衣宫女,看着却有几分眼熟。
乔儿没忍住跟了上去,直到那宫女七拐八拐的走进暗处,终是回身,正面着她。
是雅韵妨一级琴师,名游悦。准确说,要加个“曾”字。
游悦向前走了两步,掏出手帕,细细擦拭掉手上的妆粉。
乔儿面色惊恐,向后退了两步,游悦却是淡然逼近,眼中恶意满溢。
让乔儿害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那双手,刀疤满布,手指扭曲,不断地抽搐。
至少在乔儿印象里,那是很好看的一双手,白皙修长,抚琴时行云流水之态,流畅优美。
游悦说:“乔儿,你安心吗。”
那双丑陋的手伸向她,满是疤痕,像烧伤,又像是毒伤或砍伤,亦或是都有。
乔儿站在原地眼泪直落,身子却分毫都动不了。
游悦瞪着眼睛,目光锐利,刀子一样在她脸上、身上刮过,她几是嘶吼着喊出:“你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哭!你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吧!”
“看到我这样,你开心极了吧!”
游悦喊着喊着,开始哈哈大笑,抓着她的肩膀,见乔儿瑟缩着,抬手捧住她的脸,被迫直视着自己。
那双手早就没有力气了,筋脉具断,两只丑陋扭曲的手将她的头夹着。
洗衣的宫女她也做不得,什么她都做不得。
她辛辛苦苦跟着坊间艺人做工练琴,数十载,好容易得了一个机会入宫做乐人,一曲《悦吟》得先帝赏识,在宫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落脚之地。
除了奏琴她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会。
她捧起乔儿的手,眼泪滚烫地落在她手心:“乔儿,你看,我们奏乐的,手是什么样的。”
看着那双早已不成样子的手,将自己的手捧在手心,对比实在过于强烈,她直哭着摇头。
“不……不……”
看着自己宝贝的那把琴在烈火下被烧的劈啪作响,琴弦一根根绷断,游悦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上去,想把这个伴在自己身侧大半生的朋友救出来。
皇帝赏她的琴他不爱,偏爱这把旧的。
是因为她太忘乎所以了吗?就因为自己自恃有几分才气,性格也变得有些尖酸刻薄,不过是出口侮辱了她几句,就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吗?
手方一伸到火海,她烫得下意识收回了手,可身后那人不让,一脚踩住她的头,被迫叫她看着琴弦一根根的崩掉,红木一点点的烧尽。
另一只脚,踩着她的手腕,一寸寸挪入火海里。
游悦不敢去回想了,那日发生的事,那张银色的面具,是她这辈子没法忘却的噩梦。
她本该死在那天的大火里,可她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啊!就因为一句无心失言,就要毁掉她这一生,让她如此痛苦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吗!
“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乔儿,你听不见雅韵妨的幽魂声吗,她们日日夜夜都在呼唤着你,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各个都落得如此境地!”
“她们在喊,去死吧!去死吧乔儿!去死吧!”
说着,游悦神情一狠,从怀中掏出匕首,直刺向乔儿胸膛。
游悦神情呆滞,看着掉到地上的匕首,声音清脆。她蹲下身,拼了命的想捡起,可是一双手怎么也没法使唤,就连捡起都不能。
这边的叫喊声引来宫中侍卫,三两名护卫呵斥着走来。
游悦哈哈大笑着起身,面色狰狞的猛地贴近乔儿脸前。
骤然放大的惊恐面孔说:“乔儿,你这辈子都别想忘记。”
说罢,退后两步,狠狠向一旁石墙上撞去。
溅到她脸上一滴血,滚烫无比。
“先生,”她平复着胸中怯意。“这里有无数冤魂在呼唤我的名字。”
丹先生将她拥在怀中,轻轻安抚着:“世上哪有鬼神,莫要多想。”
在先生一进来时,乔儿便注意到了,先生眼中满是疲累的神色,料是连日因国事操劳,又从哪里听来了今日之事。
她实在不忍先生为自己担心,可是……
思虑许久,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问道。
“先生,是你做的吗?”
“不是。”
他怀抱冷冰,回答得也决绝。
乔儿耳边嗡鸣阵阵,反反复复传来游悦得那句:“有先生依仗,你甚至都不用脏了你的手……”
阮在赤乌确非盛行之风,也不是那些个风雅之士谈论的对象,即便是出现了,也只是在曲中作一小小部分。
雅韵妨那些个琴女向来不喜欢她,她也习惯了。
那些刻薄言论,甚是有些荒唐无理的行径,她说不在意是假的,甚是有些时候,她也对天许愿,望阮得人人喜爱之日。
天不遂人愿,可却有人将那些个琴女抚琴之手……不该是这样的。
别了游悦,她失魂落魄回了亭中,发了狠地在亭中奏乐,曲调凄切而悲惨。
丹先生没有再回答她的意思,一句解释也不愿给她。
乔儿闭上双眼,即便是如此冷冰的怀抱,她也用力的搂紧了些,贪恋的再搂紧些。
先生……我能相信你吗……
接连几日,都不见大巫踪迹。
双双一封封密信打水漂一样不见回音,甚至想抓住个人来问大巫究竟在哪里,做什么,为何迟迟不告诉她北侯川的下落。
可惜,皇城太大,光叫她自己找就够迷路上几天了。
一边忍着急躁的心情慢慢养着身子,一边依旧装作往常那样,给这位年轻的小皇帝讲高墙之外的故事,可是故事也快讲到头了。
有时候双双去得晚了,他便会安安静静坐在小案旁提笔作画,兴致来时,还会题上几幅送给她。
双双不懂画,但兴许能窥见些人心。
小皇帝不算个坏人,非但不算,更是个可怜人,可怜至极。他总是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完美世界里,把一切都想得过于美好。
管中窥豹,如何见全斑?
有几次双双忍不住提醒他:“陛下有考虑过,身为君,身侧不一定皆是臣吗?陛下有考虑过,真正出去看看吗?”
他便会短暂的思考一会,依旧笑着,摇头作罢。
算了,赤乌的事与她无关,看在赤乌百姓可怜的份上她已经隐晦的提点了,可惜这小皇帝自己也不去想那些个可能。
卫明宽问:“你素来喜爱云游四方,如今却在这宫中拘束着,生活一定不习惯罢。”
他想得倒是周到。
双双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或许眼神有些出卖了她。只见这个小皇帝拍拍衣角起身,清隽面容浮现好看的笑:“走,今天我来给你讲讲这宫里。”
只是,这逛的方式不太一样。
他掏出在偏殿藏好的箱子,在屏风后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不顾守在门口的公公与侍卫的阻拦,硬是拉着双双一路小跑溜走了。
小皇帝是有一点武功的,只是偏差了些。
本来双双不清楚他这般躲躲藏藏的用意,直到看到几个巡逻禁军,发现了躲藏的他,对他又是惊又是拜,一番繁冗礼数加上好心劝诫,属实令人心烦。
待小皇帝好说歹说给他们轰走时,双双才垂头开口,学了方才几个例数拜着:“臣洛伊尔先前礼数不周,向陛下赔罪。”
面前的陛下给她端着的手拍开,声音爽朗,似是今日这些个荒唐举动很是令他开心。
“江湖之士,不拘小节,不拘小节。”
双双有种错觉,面前这个不是什么赤乌陛下,而是一个顽皮少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好像初见时,大巫是提过“年岁相仿。”
卫明宽荒唐的行迹还在继续,他兴致冲冲的在前给双双介绍着,哪里是什么宫殿,哪里有漂亮的花,哪片湖中有漂亮的鸳鸯,亦如双双给他讲的那般。
后方的禁卫也隐匿了气息,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们二人,只是卫明宽一直意识不到罢了。
说是担心陛下安危的禁卫军,可是行迹步法,也有几分青衣乌的影子。这怕也是大巫的一双双眼。
双双朝着前面的陛下伸出了手,眼下离着众眼线皆有一定距离,踌躇许久不知要不要告诉他一切,话到了嘴边时,卫明宽突然回头,给她吓了一跳。
方才想说的话当即也忘了个空。
他看着双双凌空的手一愣,笑着挠头:“抱歉,我忘了你还有伤病,走太快了吧。”
“无妨,多谢陛下挂念。”
看着面前纯真无害的少年,双双头一次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若是贸然说出,这位年轻的陛下难免不相信,怕是能找来大巫当面对质,无疑于以卵击石。
可若是不讲,就要眼睁睁看着他遭人蒙昧一生,不见黑白吗。
卫明宽看着面前洛伊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她是累了,提议带他去一个地方歇息。
也是短暂自由旅途中最后一个地点了。
绕了一层又一层,走了不下数百层阶梯,终于到了这座小楼的楼顶。
“这里是摘星楼,我很喜欢来这里。这里可以俯瞰到大半皇城,也是离日月最近的地方。”
触及日月,徒手摘星。
望着天边皎月逐渐升起,银霜洒下,月光照在身旁少年的面庞上,鸦青长睫落下疏影,静谧和谐,一双漆黑双眸也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沉静神态。
他就那样在月光下站了很久很久,冷风吹起他的衣角翩翩。
许是陛下爱来的缘故,摘星楼虽然高,可每日每夜都有宫女侍卫来轮着值岗打扫,身后一个个人同他一样静默立着,别是一番诡异景象。
双双不自觉抚上顾将军给的那块环在臂上的玄铁。
过了许久,他忽然喃喃道:“我飞不出这樊笼,你一定要成为那化云仙鹤,自在一生。”
哀伤神色在他眸中一闪而过,卫明宽转回身:“高台夜寒,我们走吧。”
自在一生……吗?
双双夜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闭上眼皆是小皇帝那个落寞神情。
思来想去许久,她还是起身,推开窗借着晦暗月色,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双双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妥,干脆全部撕碎,重新画了副非常之简洁的画。
画中是一个个黑脸小人围在一圈,其中有个最大的小人半面白脸半面黑脸,中间是一只孤立无援的蝴蝶。借着夜风吹了吹,墨痕干了,她把这幅小画折了折成一个蝴蝶状,塞进了衣服里。
今日所及之处,宫中地形她也走了个大概,过了今夜,她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正欲准备睡去,身下床榻忽地轻颤,屋内小桌上的茶盏剧烈抖了数下,咕噜噜滚去桌下,掉落在地,碎裂开来。
双双缩在床角,听着屋外传来隐隐轰隆声,屋内小物件跟着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门口几个宫女脚步匆匆地走过:“是地动,地动了!”
索性无眠,借着这场骚乱,她穿好衣服,偷偷出门,悄然翻上屋顶,跟着那几个宫女的方向一同前去。
小皇帝睡眼惺忪的出了寝宫,那群宫女们也是直奔这里而来。
一位看着上了年纪的老臣守在门口,似是站了许久,见了陛下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终于松了一口气。
“陛下莫怕,此番地动持续不了多久。”
老臣身子俯下,像一颗压弯的松树。
陛下显然是没把他这些话放在心上,懒散抻了个懒腰,忽地望着前方面上一喜:“先生!”说罢还朝着他挥了挥手。
听他这么一叫,双双飞快俯下身,整个身子贴在瓦片上,堪堪躲避下方的视线。
“殿下,臣来迟。”丹先生有礼一鞠躬。
瞧见丹先生来,那老臣自觉退后几步,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丹先生也注意到了他,目光未做停留转瞬移到了面前卫明宽身上,一身的风尘仆仆恢复到了往日温文尔雅的模样。
双双抬头瞄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脸下砖瓦混杂了些雨水腥气的缘故,她总觉得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她无法不想到是从大巫身上传出。
隔了有一段距离她都闻的清楚,那小皇帝身边怎么无一人发觉?更或是……所有人全是丹先生那派。
他杀了谁,杀了谁……
双双忍着心中猜疑,努力藏匿气息,指尖却止不住的发抖。
双双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回过神来,已经跟着大巫回了偏殿,依旧是躲在房顶上。
她矮下身,仔细听砖瓦下面屋内的声音,忽地大巫大吼一声:“谁!”
心中一紧,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上滚落,双双放缓呼吸,维持着姿势不动,眼睛瞟过四下能隐匿的逃跑路线。
大巫抬头看着房梁,门口处传来了叩门声。
“先生,是我。”来人是薛无白。
“何事。”大巫解着外袍,裹在外袍下的里衣果然沾染斑斑血迹。
薛无白垂头道:“先生,万人窟塌了。”
万人窟?
那个炼狱般的地方,如今十年了,居然还存在,还在运作着?
大巫手上动作一顿,接着慢慢脱下了那层染血衣衫,语气平淡:“哦。填了吧。”
“先生,那……”
“嘘。”先生修长食指竖在唇边,嘴角浮现一抹柔和笑意。“别让小猫知道了。”
他压低了脚步,悄然来到窗边,一寸寸无声息地情推开窗,抬头向上看去。
那张苍白森然的脸笑着,凝视着屋顶。
又是一阵剧烈地动。
屋檐青砖瓦哗啦啦坠落,大巫收回头,掸了掸面前灰尘。
借着哗啦啦砖瓦坠地,双双借力直接狠踩脚下,飞似地逃离了这里。
大巫呵呵轻笑两声:“时运不济。”
余震未绝,这次余震比先前那次还要剧烈许多,宫殿上砖瓦直颤,一些个侍卫宫女也迫切关注着小皇帝那边的安危。
双双干脆借着砖瓦嗡鸣大步踏房而跃,记着白日里那些路线,巧妙地躲开了那些个值夜禁军,顺利逃出宫去。临行前,还不忘将那个画塞在了小皇帝的窗框缝隙里。
按照青衣乌速度来讲,过不了一个时辰便会去了那个地方给它填平。
一想到那个深坑依旧存在,坑下有无数条鲜活生命,因为他变态的一己私欲,日日夜夜,生和死都不得安宁。
人间炼狱。
大巫该死。
双双叹气,她杀不了大巫,她没有那个能力,何况大巫如今不单单是青衣乌的头目,而是涉及到了朝政大权。
这个烂透了的赤乌该要如何是好。
越走步伐越急,呼吸紊乱。
救不了赤乌,至少要在他们填平之前,救下几个人来。
“没事吧。”
方才脚下坍塌,他来不及多想,拉住了身边最近的那个小孩护着,后脑叫一块碎石砸了一下,现在还有些发晕。
来回轻敲了几下头,终于能看清。那个小孩就呆愣愣地抱紧他的腰,一句话也不吭,浑身发抖。
北侯川一下一下轻拍着他,哄道:“没事了,没事了。”
小孩终于安定了心神,抬起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我哥哥呢,我哥哥他们去哪里了。”
北侯川一手拿起身边的剑,努力起身,一手环抱着他。
“走,我们去找他们去。”
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在个什么地方,只记得窟底坍塌,被乱石卷着乱窜,坠下了这么个冷气森然的地方。
小男孩垂头看着他腿上血迹:“哥哥,你流血了。”
“不碍事,擦伤。”北侯川笑着,一手提了提抱着他的动作。
“哥哥……”小男孩乖巧伏在他的肩头,“我可以去灵泽玩吗?”
北侯川提剑在一旁石壁上划着记号,柔声答他:“当然可以,等出了这里,你们可以和我一起回去。”
“你会把我扔到这样的地方吗?”
听出其语气里的哀伤,北侯川接着柔声安慰道:“灵泽没有这样的地方。”
小男孩低声的说:“太好了。”小手搂过他的脖颈,呼吸逐渐平稳,竟是安静的睡下了。
听他说,他叫希格尔,那个一直保护着他的哥哥叫希伊。他们族人皆叫皇帝下令屠杀,留下不过几名苟且偷生,但最终还是被发现了,家中长姐母亲为了保护他们二人叫人杀戮,他们两个小娃娃就被丢来了这里。
看着怀中熟睡的小孩儿,口水都蹭在了他肩头。北侯川心中一酸。
如果没有遭遇这些,他大概也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寻常小孩,不会畏惧着问自己会不会把他丢在这样的地方,不会眼中时常是恐惧与哀伤,不会自幼见的全是血影刀光。
他慢慢坐下,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给希格尔放在怀中。
北侯川撕了个干净布条,猛呼吸两口,迅疾撕开了腿上粘连着血肉伤处的布料,看着血淋淋的溃烂伤口,额上汗涔涔直落,这么个简单重新包扎好似抽尽了他全部力气,就连瘫坐在原地呼吸都觉得隐隐作痛。
怀中小孩睡的不老实,一会发出嘤嘤哭声,一会止不住的乱动。北侯川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背,一直没怎么休息好。
如希格尔所说的话,不出所料,他们应是达蒙部落族人。
北侯川还有印象,达蒙族人勇猛善战,洒脱不羁,愚蠢鲁莽。他被关在地牢之下,受人欺辱那时,却也明白,达蒙族这几个大首野士们也是叫人利用了。
其背后,就是那个带着银色面具的怪人。
那大首是个精明的,可达蒙人太过于自以为是,总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之中,最后叫那怪人利用,得了如今之局面。
希格尔……
洛伊尔……
“我没有名字,我的名字是外面那几个随便取的。”
“他们怎么可能取得了好名字。”
“趁他们不注意拿的,快吃一个。”
“给我,一个?”
“是,我们灵泽讲好事成双,吃了这个葡萄,我们就都会有好事发生了。”
“你快走,向着东方一路跑下去,你就能回家了,别回头。”
“你和我一起走。”
“我走不了。”
碎石堵住整片洞口,隐约透露下几片斑驳月光,稀稀疏疏。
北侯川痴痴笑着:“好事……成双吗……”眼中却噙起了点点月光。
灵泽的太子殿下北侯川,生时天降祥瑞,自幼聪慧善良,神像遍布灵泽。可于他而言,这好像堵在他心口一句句空话,他从未庇佑过那些信徒子民们,他甚至自己都保护不了。
没有决心的人,是什么都做不下去的。
在这片晦暗幽深,甚至是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北侯川暗自立誓。
要创造一个人人祥乐安康的太平盛世,要庇佑灵泽、庇佑天下万千子民,不再流离失所,不再坎坷动荡,不再历经血雨腥风。
为此,他愿付出全部。
月光落入庙中,披在太子像的双肩。
石像无眼,纳了苍生。
蒙蒙晨光初降,北侯川醒来,拍了拍怀中的小孩,柔声道:“走,我们去找希伊。”
小孩揉着惺忪睡眼从他怀中爬起,揉了揉眼,北侯川起身,掸了掸身上灰尘。二人动作皆是一滞,望着身后方向。
“啊——”
希格尔惊声尖叫,攥紧北侯川的手,躲去了他身后。
他们睡了一夜的地方是个石砌的围栏,准确说下半是围栏,上半是铁栏。隔着铁栏,里面正有一双血红眼死盯着他们二人,那人头皮溃烂,只剩下了几撮枯草般的头发,面色暗紫,浮肿的瞧不清五官,分辨不出男女,全身肿胀的渗人,照比健壮成年人还要虚浮上十倍之多。
那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就不断地呕水出来。
他手指颤颤巍巍,指着一个方向,顺着看去,墙壁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字,七扭八斜。
从一开始遍布大半面墙壁的“救我”到最后,皆是变成了“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痛苦从布满字迹的灰墙中涌出,铺天盖地地将人笼罩,无尽的黑暗收拢成这么一个小小樊笼,挣不脱,逃不得。
北侯川护着希格尔在身后,抽剑向前奋力砍了数下,点点星火碰撞间坠落。
铁笼纹丝不动,仅留下了几丝不痛不痒的划伤,猖狂地嘲笑着他。
在他动作时,笼内那已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眼中罕见的倒映出火光,嘴里兴奋的呜呜着。
不过片刻,瞧着没了作用,眼中那么一丁点的亮光也顿时熄了。
他喉中不断的呛水,眼中不断流泪,喉咙滚动着不绝的呜呜声,不断在说着:“杀了我!杀了我!”
希格尔看到,旁边这位温柔的灵泽太子少见的阴沉了脸,纵是那日对上大巫,脸色也没有现在这般难看。
北侯川退后了几步,接着助跑向前猛踹了好几下铁笼,震得上方本就不稳固的乱石开始松动,看着身旁的希格尔,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牢笼没有锁,也没有锁眼,仿佛建造之初,就没想过将里面的人放出来。
北侯川眸中清冽,掩不住地哀伤。
“抱歉,我救不了你。”
一连走了一路,身侧皆是这样的牢笼,困住了一个又一个样貌可怖的怪物,口中不断呛水呜呜叫着。
希格尔年幼体弱,连着数日未曾进食,见到这一幕幕忍不住要吐了,还好腹中空空,没能丢丑。他强撑着身子,牵着灵泽太子的手,努力跨着大步跟上他,可是他费足了力,体力渐渐不支,生怕被丢下,强撑着不肯告诉身旁人。
北侯川没有言语,本就放缓的脚步渐渐停下,一把抱起了他放在怀里。
希格尔埋在他肩头,自知累赘,乖巧的不多言语,看着倒退的那些个怪物们,想着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个样子。
前方传来声响,北侯川一手抱着希格尔,一手抚上了身侧长剑。
来人定睛一望,兴奋道:“花川兄!小孩!”
正是齐昴等人。
齐昴一身白衣残破不堪,甚是要看不出原本的眼色了,身边的希伊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应是没什么大碍,一旁的刘山就不怎么好了,半边手臂耷拉着,左半肩胛粉碎。
希伊见了他们二人,横匕于前,刃尖指向北侯川。
希伊:“把我弟弟放……”
话没说完,齐昴拍了一下他的头,希伊讶异神色一闪而过,回过头恶毒地盯着他。
北侯川拍了拍虚弱的希格尔,给他放下,希格尔果然是满脸喜悦的跑向哥哥,到了希伊身边,才敢哭唧唧念叨一句:“哥哥,我好饿啊……”
头晕眼花,虚浮无力,希格尔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掉了。
然而他的哥哥在他肩头一拍:“两天不吃饭死不了,忍着。”
在场众人皆是一时无言。
齐昴在怀中掏了掏,递出那块珍藏许久,此刻和他一样灰头土脸的馒头,很是不舍。
纵是这样,希格尔依旧咽了口唾沫,兴奋的抬手去抓,将要拿到时,被希伊一手打开。
刘山愤然:“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我们都舍不得吃,你倒好,扔起来顺手了是吗?”
希伊漠然的看着他,眼中狠厉:“有毒。”
话一出,在场的齐昴和刘山皆是愣住。
希伊接着面无表情道:“万人窟发放食物每次只有十份,九份有毒。”因此每次他都是亲眼看着有九个人死去,他才敢抢夺下安全的那个分给弟弟一起吃。
显然面前这两个文弱的傻子一概不知,还沾沾自喜自己好运气捡来了吃食。
说着,希伊向身侧一瞟,下一瞬跑去希格尔旁边,猛烈地拍他的背:“吐出来!快吐出来!”
在他与刘山对峙不注意之时,希格尔像个饿狼一样扑了过去,扒拉着那满是灰尘的毒馒头塞进嘴里。
嘴里一边呛着灰,一边流泪给希伊道歉。
那个眼中狠厉的小孩此刻也显得无措起来,猛晃着希格尔的肩,又是伸手扒开他的嘴向他喉咙里探。
年幼的希格尔本就太久没吃东西,叫他这么折腾,也干呕了几下,什么都吐不出来。强撑着精神,安慰着这个高自己半头的哥哥没事。
齐昴垂头低声道:“抱歉。”他是真的不知晓吃食有毒。
刘山在低声和北侯川说着来时的情况,大抵与他看到的别无二致,不过路上他们遇到了个还能说得清话的老人。
老人说,他们被抓来了约莫两个月,起初是一批批人,领头的挨个给他们灌下了一碗水,然后就是关到了一个地牢中,没过几日,同他一起来的人死的死,没死的就变成这种怪样子,呼吸困难,腹中积水。
讲罢,刘山怯怯看了北侯川一眼:“殿……兄,还有一些我没有听懂的。”
“他们说的,是灵泽语……”
北侯川袖中手指紧了紧,面色苍冷,薄唇微启,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沿着地下这所牢笼一路走,偶尔见到几个奄奄一息的,偶尔见到几个夹在头顶上方乱石中尸首分离的,密密麻麻的石子压下,看不见一丝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