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草草扫过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无将,在一旁一脸得意模样的千面观,以及……薛大娘。
她攥紧了手,扼住冲上去杀了她的冲动,脸上憋出了个尴尬的狞笑。
“洛伊尔,你还记得路呀?”开口的是千面观,左扭右扭地向她走来,嘴角恨不得咧到天上了,一看便令人作呕。“公平起见,当年你杀我那次,我是不是要还回来呀?”
千面观年纪应是不大,许是常贴着面皮扮作他人模样的缘故,导致她本来的那张脸看起来十分老气横秋,就连普通的笑都增添几分诡异的老成。
双双嗤笑一声:“姐姐哪里的话,你还不是站在这里好好的。”
身后脚步声传来,千面观本想再和她辩上两句,无奈只好闭上了嘴。大巫从暗处缓缓走出,坐上了那把石椅宝座,抬手示意。
千面观领会其意,上前准备搜个身,双双很是自觉地解下腰间两匕首递给她。
她不依不饶地接着上前了两步:“谁知道你还有没有私藏的……”
话音未落,双双当即掐上她的脖子,另一手反剪过她的双手,将她架在身前,威胁似地看向大巫。
而后双双在千面观耳边悄声说:“怪只怪我上次杀的不彻底。”
末了,笑着给她推向前,放开了手。
她不认为她要挟了千面观,大巫能有所动,实际上也是如此。
当年捡回来小风时,得吴娘好心帮助收留,这才给小风救回了一口气。可千面观就像影子一样从赤乌尾随她而来,甚是说杀了吴娘,假扮成吴娘的模样,阴魂不散的在她身边。
“南国通天,赤鸟翱翔。”
“金乌做何,唯青衣也。”
若非当时分了心,也不至于叫她逃掉。
不过,逃也就逃了罢。双双笑着看向面前的千面观:一个只会画皮的废物,不值得叫她上心。
吴娘人善,这条命肯定是要叫她还的。
千面观气极,退后了两步,指着她鼻尖怒吼道:“你!”
“好了。”大巫拄着手臂托着下巴看着,目光极为亲切,这股子亲切和煦直叫双双后背发寒。
“那可是洛伊尔,不必多疑。”
“可是……”千面观还想争一争,看到大巫瞬时冷下的目光,便识趣地闭了嘴。
大巫起身,下了石椅,身后斗篷逶迤一地:“最忠诚的青衣,往往会奉献出生命。”
他走到薛无白面前,接过一盏凉茶,缓缓走到双双跟前,亦如死神逼近。
看着那盏凉茶,双双接过,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末了还给他看了看空空的茶盏底。
大巫心情大好,柔声笑问:“洛伊尔,你还没问我这是什么呢。”
“大巫是觉得我这一路劳顿,应是渴了,多谢大巫照拂。”
低沉笑声响起。他双眸似墨,眼中宛如藏了片死气沉沉的海,没了生气,晦暗的可怕。
分明是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你就不怕是毒?”
这么一说,双双忽地笑了,答:“怎么会。大巫行事光明,哪会屑于这些个下作手段。”
话即一出,她飞快瞥到不远处的薛无白手微微一抖。
脸颊忽地传来冰冷的触感,大巫盯着她,目光沉静,好似在欣赏一副字画。
双双垂眼瞟了一眼大巫的手,浑身上下汗毛直竖。
大巫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自幼时她便一直这么觉得。
抬头望去天际,是高立万丈的崖,她所见到过的天也有只有一丁点,脚下的地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大巫站在天边,声音像深冬飞雪般寒冷。
“杀了所有人。”
双双收回思绪,垂眼不去看他是个什么表情。
如此想来,大巫如今倒是比以前爱笑了不少,虽说那笑更令人毛骨悚然。
冷冰的指尖从脸侧游移到她的喉间,大巫食指轻轻在她喉咙处点了两下。
似是压抑着的,浅浅笑声在他喉中滚动。“洛伊尔,扮了十年男子,辛苦你了。扮乞丐好玩吗?”
那倒不是扮的,是真的没钱罢了。
“你回来,倒不可能是真的想家了吧。”大巫转身,缓缓走回高阶之上的石椅,背影有些萧索落寞。
“在下愿与大巫做个交易。”双双端起手,鞠下躬,毕恭毕敬道。
“你有什么条件能同我谈。”
大巫背靠着椅背,手指接着摩挲起了那青白扳指。
“洛伊尔愿誓死效忠青衣乌,换一人活着,回……灵泽。”
语毕,高坐之上的大巫遏制不住地笑出了声,身侧不远处的千面观也跟着嘁嘁笑起来。
大巫以手掩面,尽力收回笑意反问她:“洛伊尔,你该不会以为青衣乌没了你,就要亡了吧。”
她当然知道,她没有条件和大巫谈判。
大巫行事之狠厉她何尝不知,她的太子殿下分明就在眼前,就在面前之人手中,生死未卜。
青衣乌虽是普通青衣众多,可一些她知道或者不知道的高手也不少,譬如面前无将,或是薛大娘。若是硬闯,她也没有胜算。
不如放手一赌了,既然大巫暗中叫千面观跟了这么多年,一定是有什么他在乎,或是想要的。
总归要试试。
垂下的头始终不曾抬起:“洛伊尔惭愧。”
一柄银剑丢在石窟中央,刃剑锋芒,在一旁青黑色石砖映衬下格外刺目。
“好啊,那我们就欢迎洛伊尔回来。事先说好,按我青衣乌规矩,你还记得杀害同僚该当如何罚?”
双双看向一旁趾高气昂的千面观:“半命相抵。”她摊开手,“来吧。”
千面观不理解大巫究竟是如何想的。若说他不在意洛伊尔,却又偏偏叫自己跟她了十年,可若说他在意……她满腹狐疑地拿起剑。
大巫笑着垂眼看着台下将上演的闹剧,口中喃喃自语着:“洛伊尔,你走了十年,我念及旧情,你看八剑如何?”
“八剑之后,你若能撑住了,我便留他一命。”
“一言为定。”
双双面向千面观,一脸无谓。可越是瞧着洛伊尔这幅模样,千面观越是觉得怒火中烧。
当年就是这个人,这双手,扼紧她的脖颈,活生生要掐死自己。若不是当时那没用的小孩哭了,自己也没法抓住机会逃走。
千面观脸上浮现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发狠地攥起了剑。
背后响起大巫的声音:“八剑,不急。”
话音刚落,闪着寒光的银剑直刺向她腹,霎时贯穿了这副单薄身躯。
大巫碾着扳指的指尖一紧。
双双闷哼一声,看向千面观的眼中满是嘲讽。勾起的嘴角边鲜红血液淌下,她伸出手抹了一把下巴,垂眼看着手上大片的红,抬手抹到了千面观的脖颈。
看着洛伊尔满齿猩红地笑着,从自己脖颈上垂下的手,窒息的感觉再次铺天盖地向她涌来,千面观只觉眼前发黑,抽出剑,连着在她双臂各砍一剑。
青衣乌中,不论是青衣还是乌商,人人都给人的要害处学了个遍,清楚的知晓哪里是要害,哪里是最能折磨人的地方。
千面观不懂大巫所意,但也不敢贸然杀了面前之人,只好在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发狠地劈砍。
一剑,又是一剑。
她大口喘着粗气,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半是苍老的面容满是惊惧。
洛伊尔依旧站着,宛若筛糠般的破烂衣裳尽是血污,可她依旧站得笔直,神色淡然,一双亮着的眸子闪着无尽业火。
她是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千面观微退了两步,手止不住地发颤。叫那双厉鬼之目死死盯着,脑中一个声音不断叫嚣着发出警告,自己会死,自己真的会死。
胸口起伏不止,颤抖的手抬起剑,发狠一刺。
“无将!”
眼看着千面观失控,大巫一声号令,无将飞速上前截下了那把剑。
可还是晚了,半寸没入心口。
双双再也遏制不住,呕出一大滩鲜血,脚步虚浮,眼前虚幻,朦胧的打着转。
她十分清楚自己状态,本就是强弩之末,哪成想她这剑直往心口刺来。说了一言为定,她哪有闪避的道理。
无将抽出剑,双手奉向大巫的方向。
大巫方才号令起身,站在原地未动,目光沉下,看着瘫软在地的千面观。
“完了……都完了……”千面观不敢回头去看大巫,亦不敢抬头看前方的人,目光涣散四处乱瞟,眼下所见一滩刺目的红,忍不住地干呕几声,抱起头浑身颤抖。
见她如此,双双本就烦闷的心情更是火上浇油,很想揪起她领子质问:被刺的是我,你发什么疯。
可惜她眼下没有力气,只好气若游丝对她道:“还有……还有两剑。”
“别!别说了!!”千面观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双手胡乱在前挡着。
双双心烦道:“快点。”
再拖下去,真的撑不住了。
垂眼看着满身狼狈,她竟然侥幸的想:还好,还好太子殿下不在。
在千面观眼里,就变成修罗恶煞追杀似的:“闭嘴!你闭嘴!别说了。”
废物。她在心底怒吼一句。转手夺过无将手里的剑,对准自己身上刺了进去,蹒跚地向前走着。
握着剑刃的手心不断流淌的血一滴滴砸在地上。
接着又是一剑。
她抬起眼,看向大巫,一手指着门外的方向:“够了吗?”
“我杀了你那么多人,这样够了吗?”
她失声笑了笑,歪过头看向大巫,披散的长发垂下,艳丽的红映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更为苍白,好似话本中狠厉的女鬼。
大巫并不做声。
啊……看来是不够。
双双正欲再次逼近,身却先晃了一晃,勉强站定,与此同时,高台之上传来大巫的低吼。
“够了。”
双双望向高高在上的那人,亦如十余年前一般。
快……告诉我……
许是银霜面具所衬,露出的下半张脸隐隐发青,看着那薄唇一张一翕,落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有答应你吗?”
她好像坠入了深海之中,四下一片盲,隐隐听到自己落水的声音,全身不断向下坠着,奋力睁开了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冰冷刺骨的感觉将她吞没,四周是成片的空洞与虚无,差点让她以为是在梦里。
她张开嘴,寒冷彻骨的海水涌入,呛得她鼻腔作痛。
还在不断地坠着,坠着,茫茫深海似是没有尽头。
这里好冷啊……
又是一声落水声。是她听错了么?
双双睁眼,眼前还是一片盲,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准备再次合上眼,却见一个小白点。
泛着光,似天上星辰。
不知为何,见了那白光,她就忽地眼眶泛酸,止不住要落下泪来。
那人一身白衣,隔着千难万阻而来,十分轻柔地揽过她的腰,给她拥在怀中,带他逃离这海底。
扑通。扑通。
贴在他的胸前,四周变得温暖异常,每一声心跳都清晰无比。
“花川……”
“花川!”
她惊醒坐起。
警惕环顾四周,眼下所处是个颇为典雅居所。
“嘶……”
猛地一动,扯动了浑身上下伤口,满身的白纱布开始迸出星星点点的红,染血莲花。
真他妈疼啊……
挣扎着转过身下地,脚刚沾到地上,门口便匆匆进来个人。
一身鸦青素服,头戴金钗,是薛大娘。
见她来,周身迸血的伤口都霎时没了知觉,四下没什么武器,她摔了方才枕着的玉瓷枕头,抓起其中最为趁手的碎片。
薛无白无言,手中端着汤药缓缓走上前。
双双不领她情,在她走近时一脚踢翻了载着汤药碗的端盘,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薛无白僵在空中的手放下,看着对面那人浑身渗血的绷带,叹了口气:“愚蠢。不承我情就罢了,如今模样,你能救得了谁?”
听了此话,双双面上厌恶之情更添了三分。
“不是你,我也不会在这里。”
不是她的话,还有薛无黑、薛无红,还有更多种的可能与理由让她回到这个深恶痛绝之地。
双双清楚,但就是要找一个人恨着罢了。
何况,那副压在枕下的画叫她恶心。
不等她回话,双双攥着瓷片出手,赤着双脚踏着满地碎片而过,丝毫不知疼痛一般,连连出了几手,皆是杀招。
双臂叫千面观砍下的那两剑,叫她提不上力。薛无白清楚这点,闪身避过,抓住她的手腕给她按在地上,另一手拔下了发间金钗,对准她的左眼。
不过毫厘,薛无白停下了手,低眉看着横在喉上的瓷片。
她飞速起身,还是叫那瓷片割出了不深却又不浅的口子。
“疯子。”捂着脖颈,薛无白大步离开此处,头也不回。
看着一地狼藉,双双无力坐下,浑身瘫软,周身痛感潮水般涌来,一阵一阵钻心的疼,额边涔涔落汗。
薛无白没说错,一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狼狈至此,还能救谁啊。
连着数日,皆是迷迷糊糊的睡,迷迷糊糊的醒。
浑身滚烫难耐,偶尔意识清醒着,却动弹不得。冰凉的手帕擦过她的身上,双双朦胧睁眼,见床边是个白衣女子,看着也不像是青衣乌之人,听着屋内寂静,应是只有她一人忙手忙脚,终于松了口气,阖眸养神。
一口气还没等松到头,那女子托起她的头,将温热的汤药往她嘴里灌。
双双本想装作没醒,却实在是忍不住,呛地猛咳起来,一咳,又是浑身作痛。
那女子赶忙给她放下,准备去拿来手帕,可一放下,双双后脑立刻被床边红木柱磕了个实在。
“对不住啊实在是对不住……”
双双:“……”
她慌乱地拿着手帕擦药渍,一边还不忘揉一揉双双的头。
双双总算是能确定,这女子肯定不是青衣乌的人了。
这般混乱的日子持续了数日,总算是能撑起身下地走走路了。
看着那女子端来汤药,双双十分自觉接过:“我自己来。”
“那不成,你还是病人。”女子刚将碗端来,双双眼疾手快地抢过,一口饮尽。
“诶,慢点,很苦的!”
边说着,边拍着她的背顺气,动作轻柔。
她好看的眉头蹙起:“你瞧瞧你,这么单薄个身子,怎么出去游历受了这么重的伤。”
游历?双双被她说的有些发懵。
那女子声音温婉动听,一双眉眼弯弯的,像是春日潋滟湖泊,将一池碎光收拢在了这双动人双眸之中,笑若春花。
听她所说,她无名无姓,只有乔儿一个稚名,在她口中,自己变成了“先生的徒弟”,因为顽劣自幼外出游历,叫匪徒袭击了,被先生捡回了一条命。
双双没否认,顺着她说的点了点头。只是,这先生又是个什么来历,能给她从大巫手里救出。
跟着乔儿从长廊走过,望着琳琅满目的假山,富丽堂皇的宫殿,如若不是乔儿嘴里说着赤乌语,她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灵泽的皇城下,回到了那个倍感安定的神庙中。
她走得慢,乔儿便也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她。
习武之人或是有意或是无意,总会有不自觉放轻脚步的习惯,可从乔儿走的步伐足以瞧出,这人是一点武功都没有。
更是奇怪了。
走进偏殿,小案边坐了两人,一人金冠华服,富贵之气扑面而来,另一人……一身白衣,银霜面具。
乔儿对着二人有礼一拜:“陛下,先生,她醒了。”
双双心想:怪不得,能有谁能从通天的大巫手里给她救出。
学着她的模样,顺着大巫编过的情节,双双也是端起手臂一拜:“陛下,师父。”
等等,陛下?
眼前人约莫也是个年岁相仿的少年,一脸稚气未褪,目光澄澈,手中还握着一本书卷,料想是在向大巫讨教。
双双发觉自己对赤乌国当真不了解,大巫竟能手眼通天至此。
屏退乔儿,大巫向陛下介绍一番:“这是吾曾经一名徒儿,外出游历经年,如今遭恶徒伏击,吾偶然救下,留她在宫里给她疗养了些时日。”
大巫笑着招了招手:“洛伊尔,还不来多谢陛下。”
大巫,先生。竟有两幅面孔。
双双上前照做。
卫明宽摆了摆手,极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先生客气,先生的弟子,不也是我的朋友吗。”
大巫闻言一笑,如和煦春风。
“陛下仁爱。您与我这徒弟年岁相仿,日后丹生不在的时日,就由她来为陛下伴读在侧吧,倒有个说话的伴儿。”
“先生有心了。”
他们这一讲,便讲至傍晚。暮色如血色,染红了大半边天,如展翅红鸟。
双双有伤,大巫刻意叫他去了个避风的角落,安安静静坐着捧着一本书,只是,双双看不进去,听他们讲来讲去已满是困意。
她至始至终想知道的只有一个问题罢了。
待恭送陛下走后,她转身开口:“他在哪?”
望着那金袍消失在视线中,大巫脸上的笑容凝结,薄唇抿起,恢复成了双双熟悉的那个冷酷模样。
那熟悉的魅惑声音开口:“洛伊尔,既然回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不是?”
葱白的手指转上那青白色的翡翠扳指。
“你要我监视陛下。”双双一口应下,于她而言,赤乌爱怎么样怎么样,与她无关。
大巫轻声笑了,手一下一下抚过她的头,看似是极为怜爱的动作,可出自这个人之手,怎么也和怜爱挂不上边。
“聪明。”
洛伊尔与大巫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对于与她无关的她不去追问,对于她想知道的,大巫自然会告诉她。
于是乎,第二天一早,双双便扎了个高马尾,多穿了两件外衣,去往偏殿。
她正襟危坐在本是丹先生的位置,直到过午,陛下才慢悠悠过来。她本来还担心见了陛下不知说些什么,哪成想,陛下一来便毫无架子的坐在了他身侧,翻开书来兀自观看,视她为空气。
这样也好。双双不去看他在看些什么,垂目慢慢为他研墨。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低低叹息,她回头,见那小皇帝满面的愁容。
卫明宽托起下巴,望着殿门外春色景致,遐想方才伤悲的故事,摇了摇头道:“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神仙?”
双双手一顿,答他:“勇敢,大义之人。”
卫明宽一怔,刚刚看书看得入迷,全然忘记了旁边还有个人的存在,听到她答话后,朝着她的方向看来。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要不要借你看两天?”
双双端手一拜:“回陛下,我看不懂,也不喜欢看书。”
他一愣,喃喃道:“你和先生还真不一样……为何先生会收你做弟子?”
忘记了自己是大巫弟子这个设定,双双思虑片刻,故作高深答他。
“我读的,是世间这本书。”
毕竟是“外出游历”,如此答,总归是应付的过去吧。
本想着随便应付,可眼前这个小皇帝却显得更加兴奋起来,追问了许多关于“外面”的事,似乎在他眼中,外面有尘世烟火,有渺渺轻烟,有腾云驾雾的神仙,有因思念而生的无数鬼魂。
双双无奈,他看的到底是个什么书,侧头一看,果然是志怪小说。
“陛下,你从未出去过吗?”
他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我幼时,去过一次马场,可惜那次落了马,自那以后,我未曾出过宫门。”
在那之后,他成了赤乌新帝,照先生所讲,身为陛下就要做一国的定海神针,要坐最高高在上的位置,若离开了这个位置,外面便会民心大乱。
为了这般事情不发生,他每日也很好的履行了。
除却听那些个臣子汇报,闲暇时间,他就会找人寻些市井读物来看看,管中窥豹似的一点点猜想外面的世界。
双双很无情的告诉他:“外面并没有那些。”
他神情僵住,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
沮丧不过片刻,他再次振作起来:“那你讲讲你吧,你见过的世间是什么样子的?”
双双一时无言。
她见过的世界……
她脑海中飞快的过了一遍自己的人生,幼时的记忆几乎尽数忘记,能记起来的只有从万人窟开始,她在那里没日没夜的厮杀,再后来,杀到只剩下自己。
被大巫带出去以后,干的净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再后来大巫把自己丢去了达蒙旧部,再后来,遇见了……北侯川。
她短短的人生,也是因此而发生了改变。
如果那时候不是北侯川的出现,不是那些在阴暗地狱下的时日,他一遍遍讲着灵泽的锦绣安宁,她也不会发觉自己的人生究竟有多么糟。
那时候北侯川好像也是这样,在那个没有窗户的潮湿地牢,给自己讲外面的世界,讲山青水绿、繁花锦簇。
想到这,双双眼中不禁泛起笑意,想到了他,就连身边的空气都变的温情。
回过神来,她答着:“陛下,我见过的世间,可能是您不喜欢听的故事。”
她还没有忘记她的任务。
她是来做大巫的眼睛,做好他吩咐的事,才能护着她的殿下的周全。至于别人,无须在意。
可话是这么说,双双总觉得眼前的这位赤乌陛下有些可怜。
卫明宽满脸遗憾,却还是释然道:“人肯定都有不想讲的事,我懂。”
双双看着他,心中更觉可怜几分。
不,你不懂。
按照青衣乌来讲,她算是个背叛者,她还不知道被背叛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若是这位小皇帝真的知晓了,自己尊重且亲近的“先生”是个这样的人……明里教书论道,背地屠戮无数,视人命为芥草。
算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许是想到了殿下的缘故,她没来由的想给他讲讲外面的世界。
“陛下,我可以讲些我见过的,美好的东西,或许您会感兴趣。”
话即毕,小皇帝甩了甩金丝纹的外袍,非常给面子的一脸期待。
于是乎,双双给他讲了很多故事,或真或假,或带着点渲染夸张。
讲世间百姓信奉太子神明,修了许多神像,太子的信徒会在清晨的时候,为他摘下带着晨露的花。她也去过那间太子庙,借住过许久,在神明庇护下,神庙也遮风挡雨。
讲他们横跨一个国度,见了哪里的山最青,哪里的水最绿,哪里的花最香,春风吹过满壁花藤,躺在一片轻柔花海里,指尖是如何触摸得到太阳。
将他们在路上,坐船渡江时,见到一只小小的麻雀,踩着一片叶子与他们并行。他说:“纵一苇之所如。”
双双本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更何况是对一个陌生人。可对着这个什么都觉得新奇的小皇帝,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久。
直到云染霞红,漫天缤纷。
小皇帝依依不舍惜别,约定好明天还要来听,待他走后,双双不知怎么,眼眶跑出一行清泪。
她面无表情,擦去脸上泪水,再次坐下,将那张被泪洇湿的纸团了团丢去一旁。
铺开新的纸,拿起笔,事无巨细地写下小皇帝今日所说所做。
想到那小皇帝今日所憧憬的宫墙外的世界,双双笔一顿。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
把写好的东西交给来偏殿接的侍卫,或是说青衣,双双掉头准备回去。
长廊幽长,清风拂面,携着花香馥郁,很是好闻。
走了许久,不知走去了哪里,旁边一湖,湖心立一亭,整座亭上垂下层层白纱,亭内传来曲音阵阵。
穿过长桥,双双立在亭前,亭内曲音戛然而止,一名女子拨开纱帐,探出头来。
正是乔儿。
一见了她,乔儿变得笑意盈盈,亲昵地拉上她的手,一齐向回岸的方向走。
乔儿生的极美,肤若凝脂,唇若点绛,不笑的时候端庄淑雅,一笑的时候两边柳眉柔柔弯下,很是好看。
只是,眼眶为何红红的。
乔儿一凑近,自她身上传来熟悉又好闻的花香。
是方才双双穿过长廊时闻到的那种。
猜疑从心底油然而生:大巫派她监视我?
可乔儿一开口,双双就莫名疑虑打消了一半。
“洛伊尔,你是迷路了吗?你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身上还有哪些不适的地方吗,还有什么需要……”
熟悉的一长串唠叨,声音细细的,十分轻柔,是她昏睡时常听到的。
双双其实弄不明白大巫的想法,那日在偏殿,大巫同她说:“此任务莫要牵扯到旁人。”
她那时还不明白,旁人又是指谁。还有,她赶走了薛无白,此后是一个笨手笨脚、没有武功的乔儿来照顾自己,乔儿身上永远是淡淡的花香,一丁点青衣乌的血腥气都没有,她又是扮演了什么角色?
双双疑虑重重,却在乔儿身上找不到丝毫的攻击性,反而有几分天然的温柔与亲切。
搞不懂。
乔儿佯装着笑,问东问西,想来也是有什么不开心之事不愿提及,双双很识趣的没有去问。
垂头看,她挽着自己的手臂,指尖凉凉的软软的,五指皆是红肿,有几个破皮的厉害,泛出血丝。
“你手怎么了。”双双捧起她的手,未等看清就叫她抽了回去。
“奏曲之人,十年功夫呢,练琴伤了,小问题。”
她虽是笑着,讲到最后,眼中尽是掩不住的哀伤。
双双本想再多问两句,都叫她一嘴带过了,接着在双双耳边没完没了的问一些有的没的问题。
具体全是与大巫有关。
双双答不上来,也不好搪塞瞎编,只好实话实说:“离开了太久,我也不知。”
一路碎碎念,乔儿给迷路的洛伊尔送了回殿中,而后嘱咐了几句让她按时吃药,便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