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缺胳膊少腿的缘故,那些个人离了万人窟皆是少了几分戾气,乖巧地跟在后面。
北侯川一路都很沉默,手持一把长剑站在最前,仔细探究着这所地下迷宫。
既然有人能送他们这些试验品进来,就一定有出去的路。
他们在这迷宫中鬼打墙了数次,第四次转回面前森然冷墙的时候,北侯川停下了脚步。
他抬手,摸了摸冰冷的石壁,一层薄雾染上他的指尖。他好似在探寻什么珍宝一样,细细在墙壁上描摹着,终于,指尖在一处砖石交际处停下。
这堵墙阴冷至极,透过石砖,传来阵阵凉意。
朝着方才那点,狠地抬脚一踹,中空的墙碎裂出一道缝隙。
一脚,又是一脚,堪堪碎开足矣一人俯身通过的洞口。
希伊警觉道:“有人。”说罢,指了指上方。
紧跟在后面那几个“乖巧”的人听了这话,二话不说推开前方几人,神色癫狂,率先钻进了那个洞里跑出去。
有一个,接着便有后面的六七人。
好不容易有了逃出去的机会,谁不先跑谁是傻子!
北侯川叫一人推到一旁,撞到后面石壁上,没忍住一咳。
刘山不悦地瞪了一眼跑出去的几人,悲悯苍生的书生气和想骂街的心情斗争了一会,还是在心底忍不住骂出了声:过河拆桥,贪生怕死,苟且之人。
齐昴过去一旁,关切看了北侯川一眼,抚过他竟觉得他身上热气腾人。
“你得了风寒?”果然是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让他来这种地方生捱着,身子定然是受不了的。只是,他竟忍了这么久。
“不是的,大哥哥为了救我,叫乱石砸了。”希格尔在一旁青着脸,指着北侯川的腿努嘴道。
希伊望了他一眼,不说话。
北侯川笑笑:“小伤,无妨。”说罢推着众人前行,自己站在最后,握紧着剑,“你们先走。”
希伊非常领情,拉过不舍的希格尔越了出去。刘山三步一回头的,满眼担忧,又深知自己这半面身子依然动弹不得,留下也只是累赘。
齐昴冲着他笑笑,没等说话呢,刘山便恶狠狠瞪了过来:“自己的老娘自己照顾去。”
叫他一眼看穿了心思,一句话噎得齐昴登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了合作,他便要有这个诚意,或生或死,总不能叫这位灵泽殿下孤立无援,平白搭上自己的性命,齐昴坚持作陪。
若他不是那灵泽太子,而是尚文轩的一个普通书生,齐昴觉得自己一定会热切希望与他成为挚友。
心怀苍生,悲悯世人,肩承大义,勇猛无双,可惜,不是他们的陛下。
约莫十余步前方,细沙飘飘坠下。瞧着上面人近了,他们也匆匆从那洞口中离开。
隧道漆黑狭长,水滴声滴答,在这样静谧诡谲的氛围里很是清晰。
前方忽地传来一声尖叫:“有蛇!”
是先行的那几人中间有人叫蛇咬了。
北侯川心头一紧,后方清晰可辩的脚步声骤近,他赶忙携着齐昴一同向前跑去。
前面的希伊可不客气,既已暴露,干脆朝着他们大喊:“一群蠢货!”短匕银光穿梭,说话间稳准的斩下周遭四五条蛇头。
脚步声时轻时浅,判断不清来人人数。
一阵脚步声过,身后寂静的可怖,北侯川忽地提剑向后一接,刃器碰撞溅出火光,齐昴瞪大眼睛看着离着自己不过毫厘的弯刀,那弯刀是冲着他脖颈而来。
北侯川强撑着力,空着的另一只手把齐昴往前推。“快走!”
手持弯刀的青衣一笑,神情激动道:“灵泽太子?你居然没死?”大巫之令是叫他们来寻北侯川尸身,看着窟内乱象,他应是尸骨无存了才对。
过了余震的大巫笑着关上了窗,改了主意,叫人寻来北侯川的尸身,再填平万人窟。
总要给洛伊尔留个念想不是?
寻来尸身,不就是带回尸身便可以了。青衣借力撤刀,身侧又窜出两个青衣向前,逼的北侯川连连后退。
本就狭窄的隧道,经不起这么多人一挤。
齐昴跑向前方,抓住希伊的袖子:“我知道,你比我厉害,你去不去帮他?你不去的话,匕首给我。”
希伊觉得他莫名其妙,一个敌国人,还要这样舍命去帮,就算是个好人也罢,可位高权重之上就不存在好人一说。
不然他一家、一族何以叫人动动手指碾碎。
他冷冰匕首指向齐昴,漆黑眼眸尽是杀意。
隧道幽暗,不知齐昴是明白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去抓匕首的刃尖,慌张道:“多谢。”拽了两下,未能拽动,血沿手腕蜿蜒流下,他便有点明白眼前小孩的意思了。
脚边将死未死的蛇舔了下滴在脸上的鲜血,霎时兴奋异常,扭着断了的半截身子,欲给他们偷袭上一口。
齐昴一脚踩爆了那只乱动的蛇,口中低语道:“你的族人无辜,我的同门就不无辜吗。”
眼见身份暴露,希伊一点都不意外。
经年累月的逃跑中他明白,想要不再惶惶度日,就要把那些知道达蒙族的人全杀了,一个不留。面前的人也是。
匕首猛地抽出,朝着齐昴脖颈就是一刺。
这次,也叫齐昴抓住了。
希伊张了张嘴。许是那男人分了弟弟一点吃食的缘故,他决定放他一命,叫他赶紧滚。他是想吓唬他一下,威胁的话还没出口,却见齐昴握着匕首,朝着自己脖颈逼近。
面前男人不是个练武的,不会杀人,在窟里也没杀过人,时常发呆看天,看月亮。
看着他的脸,希伊想起来了,在他们逃亡那时,这个人给他们过一碗粥喝。一碗粥,他战战兢兢地端着跑回家,一家四个人分。
也是那个风雪夜里,他一边饿着肚子一边想着杀戮,杀了所有人,所有人。
齐昴低声说着:“杀了我,世上便少了个知晓达蒙的人,少了一份追杀你们的可能。杀了我,如果能换你回头帮灵泽太子,我在和你谈条件。”
这本就是不公平的合作。那时齐昴看着天上繁星,七玄星连,环成浅浅的星圈,星圈之下,是万人窟中的一个铁笼。他们逃不出去,但是铁笼中的那人能。
这便是齐昴决定找北侯川合作的原因。
文人在这片屠戮之地毫无用处,拿不动刃器,下不去狠心,唯有一身无用的风骨,让他挺直了脊梁。
不能丢下同伴。
齐昴言辞恳切:“他是祥瑞,会带我们出去。”
希格尔躲在希伊身后,轻咳了咳,空气中血腥味更甚。希伊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希格尔飞快地擦干净自己的下巴,嘿嘿笑着:“哥哥,我想去灵泽看看。”
三名青衣一齐涌上,北侯川迎了中间人那弯刀,剑身侧过,翻转了个身一脚踢去一旁,架着弯刀抵去另一人脖颈。
位置狭小,动作也限制了许多。
黝黑洞中上方缓缓滴下水,一只潜伏已久的毒蛇悄声吐着信子。
肩头冰凉,北侯川在那畜生伺机行动前,抽回剑抬手斩断毒蛇。
弯刀短剑齐来,他回手抵挡,黑暗中“叮”的一声,身侧光芒瞬间亮了又熄。
是希伊了。
他瘦弱的身躯隐匿黑暗之中,双眸漆黑,恨意和愤怒不断燃烧着。
希伊攻势强劲,夺下青衣短剑,丢给后方齐昴,将北侯川向后一推:“滚。”
许是想到了什么,他语气软了下来,夹杂着说不清的委屈意味:“带我弟弟走。”
本想拒绝,齐昴也没给他这个机会,蹲在地上摸索到了短剑,就把希格尔往他身上一推,自己挡在前面。
齐昴催促着他:“走啊!”
北侯川低头看着自己腿伤,咬牙背起了希格尔匆匆离去。
照理说,明明他留下更合适。
背上传来一阵暖意,血腥味弥漫开来。背上的希格尔强撑起精神,小手捏着脏兮兮的袖子在他肩头擦来擦去,口中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声音越来越小,北侯川觉得背上越来越轻。
“可以带我去灵泽看看吗……我会乖乖听话,再也不弄脏你的衣服了。”
背上小人儿自言自语似地呢喃,松开手,身子向后仰了仰。
北侯川额上浮出层层细汗,每跑一步,膝上都传来锥心刺骨的疼。他托着希格尔向上提了一提:“抓好,别松开。”
“好。”
这声应答虚弱至极,希格尔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跑出幽长溶洞,穿入一片竹林。
他身影焦急,在翠竹间穿梭,不敢放慢一步,踉跄了数次,四下望着有没有人。
有没有人,有没人能救救希格尔。
一身白衣破烂不堪,膝上血污一片,脚下全是洞中的淤泥。
此刻,北侯川耳边忽然浮现出那日巡游前,天师在金辇旁叹气道:“一个殿下,狼狈不堪,何至于此呢。”
看见姜天师的愁容,哪管他在哪嘀咕什么,金袍玉冠的太子殿下神气地踏上阶梯,回头对他笑道。
“天师瞧好了,看我是如何颠覆你口中的天命。”
少年白衣,一腔顾勇。北侯川竟有点怀念那些个时候。
他不记得是如何跑出来,跑到哪里,一遍遍呼唤着背后的小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希格尔已经没了声息。
刘山躲藏在翠林坑中,见了来人,出来迎,张望许久他身后,开口问:“花兄……”
他轻轻给背后的希格尔放下,刘山见状,收回了满腹焦急。
翠竹疯长,直冲天日。
破碎日光拥挤着落下,映在希格尔稚嫩面庞上,北侯川第一次清楚地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他太过于瘦弱,浑身骨架小极了,一张小脸却还有点胖嘟嘟的,浅褐色的瞳仁在阳光映衬下更为漂亮。
日光太刺眼了,北侯川拂过他的双眼。
不是他口中灵泽那些山水毓秀,也不知道这个小孩儿能不能喜欢这里。
刘山心情复杂,来回瞥着四周情况,还是忍不住打断他的动作:“花兄,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追来了,还是快走吧。”
他却好像没听见,固执地用一把破剑挖着坑。
刘山焦急踱步,最后还是心一横,自暴自弃似的用仅能动的一只手帮着他挖。
沾着泥土的长剑打在他的手背上,刘山顺着剑看去,执剑那人一双眼冷气森然,直直看向他,全然不似窟中那时和煦。
好似无尽高处之神佛,睥睨世人,冷眼凝视着人类自相残杀之闹剧。
帝王之……威。
北侯川自嘲似一笑,目光也落寞下来,一扫方才阴霾神态。
“刘兄是写字的手,不宜做这些,我不会写赤乌文,帮我写些祝福话吧。”
刘山痴痴点头答应,回过神来,竟发觉自己暗自松了口气。
“灵泽将发兵,一举攻城。”
刘山浑身打了个激灵,甚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
他说……什么……?
北侯川依旧机械重复着挖坑的动作,并不抬头理会对面的人是个什么反应。
刘山手腕颤抖,目光却缓缓从地上泥土移到北侯川的脖颈。
“陛下,老臣以为,当前金都灾情严重,百姓流离失所,哀嚎遍地,宛如炼狱,最要紧应是开粮仓,救灾民,振其家……”
话没说完,那臣子瑟缩着,看向丹先生方向,见其皱着眉,一脸不耐烦神情,赶忙闭了嘴退下。
高堂之上的陛下好似第一次听,围墙外竟是如此凄惨,站起身不禁问出:“如此?当然是救人为先!”
说是如此,他该怎么做……只知晓救人,可有什么办法是最立竿见影的。
卫明宽看了一眼如松般站在他身旁的丹先生:“先生以为如何?”
丹先生狭长凤眼微眯,揉了揉眉心,嗤笑一声,话却不近人情。
“夸张。伤亡不过寥寥,殿下无需挂念。”
“可……”卫明宽看向台下,一众臣子皆是默许,方才进谏的那个,也是微微抬了下头,而后垂头不语,不再反驳。
“殿下,您是赤乌国脉,不过区区几个金都百姓,无需挂齿。您要分清什么为重。”丹先生极近温柔的笑着,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卫明宽想再说些什么,却想不出如何辩驳。
他在这龙椅宝座一日,赤乌举国便安心一日。先生是这么说的。
见其不语,丹先生很善解人意地替他道:“半月后新帝巡礼照常举行,众卿散了吧。”
大殿沉寂的可怖,连微风穿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知道是谁先带了头,如此一早朝,竟纷纷散了。
出了大殿,不见丹先生笑模样,眸光忽地暗下,嘴唇抿起。
烦死了,真是烦死了,一群杀不完的蛇虫鼠蚁。
放眼看去,那些个臣子分明离开不久,可处处却不见那进谏臣子的踪迹,真如老鼠过街般,立刻窜得没影。
丹先生慵懒抬起手腕,朝着前方一点,屋檐上翻下数个青衣,飞速四散开来。
不过一会,那进谏的人,便在他脚下断了气。
与此同时,有一老者拜别了湖心小亭那位貌美女子,放飞袖中赤霭鸟,步履从容迈进大堂。
鬓上白发生了数丛,槁木般的身板异常挺拔,眼神清明,气度不凡。
他端起手臂,深躬下身行礼:“臣,拜见陛下。”
适逢卫明宽起身,离开了那针毡似的龙椅,满腹焦虑。见了那老者,透过万古红尘滚滚,直直望着自己,莫名令人心境平和了许多。
“你是?”
老者笑笑:“陛下,我是来救你的人,也是来救赤乌的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化成一柄柄利剑,顺着穿堂风而来,刺入卫明宽的胸腔。
如乘东风,大势已去。
老者嘴唇一张一合,神态自若,到最后,卫明宽看着他的模样只觉天地晕眩,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
他抱着头痛苦地蹲下,腹中连连作呕,泪眼如珠,大颗落下。
那老者就站在他的不远处,和蔼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宛如神威压下。
而他,就是神威之下无处遁形的妖魔鬼怪。
他说:“陛下,好好听着,陛下。”
“陛下”二字,异常刺耳。
谁来……谁来救救我……
卫明宽伏在地上,朦胧间,看见大堂门口那个白影,宛若救星一般。
不……不……不是救星!
他刚想跑上前,呼喊那人,却又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勉强起身,向后退了数步。
“先……先……”
丹先生眉头阴郁,快步走来。
别!别过来!
卫明宽不自主又向后挪了几步,眼神下意识看向那老者。
那老者却是淡然笑了,似是已经窥见了自己的命。
年轻的帝王不解地看着他,满腹疑惑。疑惑也瞬间被惊惧替代。
面前丹先生正快步朝那老者走来,那老者却是静静的看着年轻的小陛下,嘴唇嗡动,目光依旧温柔和善。
“别……”
一个别字如鲠在喉,下一瞬,天空振雷作响。
分明是白日,门外的天却已然是黑了。
闪电劈下,照夜如昼。面前丹先生不似往常那般知书达理温和模样,他举着一把短匕,高昂在空中,影子漆黑。
卫明宽迟缓地向一旁看去,方才那老者额头抵于柱上,身如浮萍,悠然坠下。
血在金柱上逶迤出刺目的红。
那双不能瞑目的眼睛依旧盯着他,说着:“陛下,我是为你而来,他们也是,全都是为你而来。”
丹先生凤眼流转,眯着眼看着失神的卫明宽半刻,忽地笑了,将短匕收回袖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过疯子一个,怪我照看不力。殿下受惊了,还望殿下责罚。”
说这话时,他没有俯身,没有行礼,平静地与其对峙。
卫明宽愣了愣,忽地傻笑出声:“当真……吓了我一跳。嘿……嘿嘿……”
丹先生弯起嘴角,宠爱似地抚摸过他的头,他的发,动作轻柔至极。
“殿下莫怕。”
卫明宽却觉得自己浑身每根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直到叫侍卫送回了寝宫内,关上了门,他这才敢把袖子攥着塞进嘴中,大口呼吸着,看着门外人影绰绰,呜咽全都吞咽回了喉中,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赤霭鸟扑闪着翅落下,抖落几根火红羽毛。
旁边侍卫见了,忙也似的捡起那几根羽毛塞进袖中,生怕叫人发现了。
苍老的手指捻开竹筒,筒中小信不过寥寥数字,阅后即叫他焚于烛火中。
沉闷的叹息像是永远也化不开的雾。
“阿也,到底还要牺牲多少人呢……”
一旁侍卫名许也,身侧老者则是宫中先丞王相。
先帝薨去,数年来他不是没想过阻止丹先生这些个荒唐行径,起初叫那些个有勇有谋之臣一马当先,谁料,皆是没落善终。
他老了,也怕了,如今身旁只剩下许也这么一个侄儿。许阁老临终前将他托付与自己,遗愿亦是希望他平安活下去。
可这乱世之中,何来平安一说。
他拍了拍许也的肩头:“阿也,你学好了,切莫像阁老那样冲动死谏,如今尚文轩学子四散逃亡,死伤无数,皆是无谓牺牲。”
许也轻一皱眉,王相便知道他这是不服气了。
他们二者各执一词,如同那尚文轩中两派一样。
一如阁老、齐昴等人一般,信任赤乌根基深厚不可撼动,妄图唤醒陛下莫要偏信佞臣;另一派刘山等学子激进莽撞,认为赤乌无救,是要尽数掀翻重建。
王相以为,一种太过梦幻,一种太过鲁莽。
许也垂头小声反抗:“若是胜了,就不算无谓牺牲,若是我等就此罢手,不仅是无谓,且是对先行者牺牲的蔑视。”
王相无奈摇头,望这么个侄子平安一世,给他送去了尚文轩读书,为的就是远离这朝野纷争,没想到依旧要面对这乱世旋涡。
谁都没法全身而退。
卫明宽一夜未眠。
房中压抑憋得他喘不上来气,他起身去推窗,见窗边落下来个小纸条,展开看来,自嘲笑了。
大到宫内无数,小到这么个宫外江湖人士,皆是知晓自己的可怜。
可怜,笼中之鸟,不见天日。
推窗,天边明月挂上,万里无星,夜里无风,依旧是喘不过来气。
他开始细细回想那老者说的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烧尽书院开始,还是叫举国上下学习写他名字开始,还是更早,更早的时候。
那时候他不过五六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成日黏在母后身边,一日,宫中来了个先生,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温润如玉,脸上始终带着个冷冰的面具。
初见时,先生察觉了他的目光,轻轻侧过头,对他温柔笑着。
母妃昭仪对着父亲说着:“卫郎还没有字,既然陛下请了个先生,不如叫先生取一个如何?”
见陛下笑着默许,丹先生思考许久,笑道:“明宽如何。心如明镜,宽以待世。”
此后,渐渐长大了,父亲母妃成日无暇,身边的宫女侍卫也渐渐疏远了自己,只有这位温柔的先生一直陪在自己左右,教书习字,还给他偷偷带小食。
再后来,几位兄长接连意外亡故,母妃本就不怎么好的身体每况愈下,父亲也一夕间白了满头的发。
他不知道母妃是什么病,只知晓谁都不许自己去见母妃,直到最后母妃故去,亦是没能见上一面。
他白日郁郁,夜里经常躲在被子里哭。也是先生偶来看望他,坐在他床边,轻轻抚着自己的发,安慰着,母妃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
有那么几次在梦里,握着床边先生的手,似是觉得母妃还在身边。
再后来,偌大宫中,亲眷死尽,要他去坐那父亲高位,承担一切责任。他做不到,他也没法做到,丹先生依旧温和而坚定的说:“殿下,我会助你。”
因自己无意妙想画在赤乌地图上的河道线,大兴水路建设,驱赶所有渔民船夫,让他们无生计可谋。
因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焚寂天下千万所书院,杀戮无数,灾祸横生。
还有数不清的罪业,草菅人命,荒唐至极。
他低声轻笑:“先生,你就是这样帮我的吗?”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均是因自己而起,正如那老臣说的:“陛下,我们全是为你而来。”
都是因为他,都怪他。
“陛下。”门外传来个小太监声音。“臣打来洗脚水了。”
他无心理会,闷声道:“退下吧。”
约莫过了一会,门外似是没听到的样子,仍是端着水盆静默在原地。
一个想法忽地从他脑中闪过:我什么时候说要打洗脚水了?
他僵直地转回身,浑身汗毛直立,窗边走到门口竟是如此漫长,长的忘记了呼吸。
打开门,那小太监抬头,撞入他目光中的是一双清澈的眼。
是许也。
“我说过了,你这是握笔的手。”
挖坑的剑断了半截,北侯川手握着剑柄,断剑垂着地,另一只手握住刘山袭来的手腕,转头看向他,沉沉道了后半句:“不适合杀人。”
而后将他向后一推,刘山险些摔了个跟头。
他本可以直接折断刘山手腕,想到刘山只有一边的手能用,遂作罢。
刘山也觉得奇怪,若是在往常,他定会与齐昴争论,所谓不破不立,势必要掀翻了赤乌这陈旧腐朽的大旗。可眼下那灵泽太子说了攻打赤乌之话,他竟下意识的出了手。
北侯川不去看他,抚平坟堆。
“又觉得赤乌烂透了,又想要保护烂透了的赤乌,你们真是矛盾。”
是啊……真是……矛盾。
北侯川一转头,笑眯眯问:“请问灵泽该往何处走?”
似是料定了自己于他并未有威胁,一副笑模样和刚才那般简直判若两人。
方叫他握紧的手使不上力,刘山颤颤巍巍的指了一个方向,偏头不去看他。
对面北侯川一笑:“谢了。”遂顺着他指着相反的方向,提着断剑走了。
走出了越远,北侯川心中的预感便是越正确,那赤乌人方才果然指的是相反的路,顺着他指的方向会到哪里,他们的皇城?金都?他也说不准。
浑身发烫,再这样走下去,别说回灵泽了,能不能活着出赤乌都是个问题。
他找去个河边,一把将裹在膝上的绷带撕开,洗干净了剑,剜去溃烂腐肉,草草捆好,再次前行。
天色欲晚,四周山群环绕,叫人辨不清地形,险迷路了数次。
而又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沙沙声,是那群阴魂不散的青衣又追来了。
索性如此,北侯川杵着断剑驻足大笑,冲着上方喝道:“来啊!”
纵是死,他也绝不会死在这里!
上方青衣果真毫不客气,劈头盖脸地直直从旁边山坡跃下,一时间从两边将他包围起来。
北侯川环视一圈,十余人。
提起断剑,便毫不犹豫迎那包围而上,每砍过一个,心中默默算着人数。
“一个,两个……”
天色欲晚,视线也渐渐模糊,他本就是强撑着力气,硬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杀了半数人。
不能……倒在这里。要回去,要回去。
一声哨音清冽,撕破这片喧嚣,几个青衣皆是一愣,抬头望向四周,皆是静谧无人。忽地,一个身影从坡上跃下,宛若天降。
与之同降的是三发暗器,霎时刺入三名青衣天灵盖。
来人落地无声,右拳捶向左臂,从袖中抽出一把长链,玄铁链条哗啦啦的拼成一把长剑,锋利无比。
空中乌鸦掠过,晚霞似血。空中之下的修罗恶鬼,朝着他们大开杀戒。
细小的声音低声传开:“是洛伊尔……”
为首一个死盯着她,言辞立正吼道:“怕什么!身上穿了那么多刀,就是废人一个,还能动弹多久……”
话未说完,那柄黑剑便刺穿他的喉咙。
庞大的背影缓慢倒下,渐渐露出她嗜血双眼,洛伊尔冷冰看着面前的尸体:“你说谁是废人?”
转瞬间,跃进青衣群中。
也有几个仓皇而逃的,她捡起地上散落的剑,慢悠悠地走着,一柄、两柄,狠地刺穿逃跑青衣的胸膛。
她眯起眼睛:还有最后一个。抬起手中剑,刚欲掷去,却听道后方一声轻唤。
“双双。”
举起的手僵在半空。
“双双、双双。”
一声一声,轻轻的把她从一场噩梦中唤回来。
手中剑脱落,黑剑变回锁链环回她臂上,回过头,身后那人拄着断剑,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方朝她走向一步,身形却是一晃。
就在要再次栽倒之时,一个温暖的怀抱抵住他欲坠身躯。
“殿下……殿下。”
尽管她看不到,北侯川还是费力笑着,抬起手抚上她的头,轻声安慰:“没事了。”
“殿下。”怀中人声音忽地发抖,双肩也止不住颤起来。“我真的要疯了。”
她再来晚一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们扎进了一隐蔽山洞,地处密林之中,位置还算是高,视野宽阔,若有人来,一览无余,能第一时间发现。
借着火光,双双揭了那包得极丑的绷带,瞧见其下的血肉,她偷偷垂下两滴泪来。
山洞内极暗,可这两滴泪也叫他瞧的一清二楚。
北侯川笑着轻哄道:“几日不见,双双怎地变成小哭包了。我不在,是叫谁欺负了?日后我定当十倍百倍让人偿还。”
她细细撒着药,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包好。
“谁能欺负我,欺负我的人都被我杀了。”
在皇城中时,每日都送来一堆又一堆药来给她,她本想着反正这么多,随身带着些总是有用的,可如今用在他身上,她心里怎么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