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侯川举起双手:“我就是解开了,你休息你的。”
白日他观察发现,这窟里有只顾杀伐的疯子,也有怯懦的寻常人,更有他们这么小年纪的孩子。
他极具善意地笑了笑,不过在那小孩眼里,却变成了笑里藏刀的恶鬼。
本想着笼子里的人行动不便,只顾注意着眼前,背抵笼子过上一夜是安全的,可哪成想这笼子里的人还真给绳子磨断了。
“啧。”男孩心想:难办。
身后小孩怯生生地从男孩背后探出头来,手上依旧紧攥着他的袖子不放。
稚嫩声音开口:“灵泽……是什么样的?”
“别和他讲话!”挡在前面的是那小孩的兄长,始终紧紧护他在身后。
北侯川向后退去笼子另一边坐下,主动和他们保持了最远的距离。
“山水秀丽,百姓安乐。”
“真的?”更小的那个小孩问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期盼。
“别听他的。”拦在前面的男孩厉声呵斥着。“他是大骗子!”
北侯川无奈一笑,两手摊开:“都这样了,我骗你干嘛。”
话音未落,前面的男孩攥着那颗尖锐的石头朝他一掷,直冲他面门飞来。
北侯川偏头一躲,那尖头石子刺入身后人的胸口,身后那人闷声落地,北侯川没去看背后的方向,起身将手里的石头递给那男孩。
他方才是想起身回击,只不过,那男孩下手果断快他一步。
“多谢。”
那男孩也好不客气,接过石头给他手上划了一道。
北侯川:……
行吧,不和孩子计较。
他这时才回身看,倒地那人也不壮,反而是瘦的皮包骨了。在那人约莫两步远的地方,一个长得白嫩书生打扮的人高举着木棍,显得十分滑稽。
一下子多了人帮他,倒叫他有点无从适应。
那书生紧握着棍子,手上青筋尽现,整个人浑身发抖,眼眶噙泪。
他一生尊礼守法,勤学苦读,从未杀过人,也不曾和凶恶有过半点关系,甚是在家里,父母心疼,下地干农活都不曾叫他跟去,他的手握了半生的笔杆。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来到了地狱。
是哪句话叫他这样做的。
“百姓安乐……百姓安乐……”
他口中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
月色落在窟底深处,他见着满地银霜,脑海中止不住浮现出那修罗面具,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救……你能救救我们吗……”
“杀了丹先生,杀了丹先生!!!”
那白色身影时隐时现,穿过玲珑方亭,嶙峋石路,走到花园尽头,径直去向偏殿。
正值炎炎日上,偏殿门大敞,迎着东风接了个满怀。
微风轻送,满桌宣纸亦作飞天之势,桌旁的人儿一身金丝锦衣,大喇喇地挪着袖子压住,纸角像一只只扑闪着翅膀的蝴蝶。
他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拢起袖子,根据自己的幻想,尽力画出那书中仙鹤的样子。
青峰山下,云雾缭绕,一只仙鹤单脚而立,头望着天。
他太过认真,以至于来人在他案前停了好久,他才意识到他的到来。
抬头见了来人,他兴奋起身:“先生!”
丹先生端手鞠躬行礼:“殿下。”
这倒是丹先生的特权。
赤乌皇帝早逝,皇子们或是染疾、或是意外相继离世,独剩下这么一个皇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丹先生亦师亦父的伴在皇子身侧,抚养着他长大,年幼的皇子不经世事,更不可能小小年纪面对着满朝风云不定的文武大臣。
彼时也是先生,顶着一世的骂名监国,硬是在沉浮不定的世代里,稳下了赤乌国。
就连达蒙这块倔强血性的硬骨头,也叫他一手摆平。
在皇子卫明宽眼里,他强大可靠,无所不能。
如今已经登上帝位近一年整,人人都称他一声陛下,卫明宽独赋予先生这样特权,依旧让他“殿下、殿下”的叫着,似是这样,能叫他安心。
先生一身白衣,身姿如松,宛若那鹤仙真的降世一般。
他让出身侧位置,拿出身边事先准备好的课业,示意先生同坐。
丹先生扬起衣摆坐下,和煦一笑:“好好的书房不去,殿下偏来我这小殿做甚。”
卫明宽直言:“先生这房间凉快。我每进藏书阁都觉得那闷热至极,熏香味道也叫人闻不惯,只好搬到先生这里听先生讲了。”
察觉到丹先生视线瞥向案上那书,卫明宽匆忙夺回,生怕丹先生怪罪似地藏在身后。
丹先生一愣,转瞬笑了:“殿下爱看志怪故事?改日我叫人再去寻上几本回来。”
“非也。”卫明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先生见笑了。”
“对了,先生。”
丹先生手上磨墨动作不停,偏过头去看他。
“今日我听人说到,百无一用是书生。既是百无一用,为何还有书生的存在?”
檐上风铃脆声泠泠,数只蝴蝶乘微风而扬,湖面金鲤跃上,涟漪久久不平。
他手上动作一滞,思肘片刻后笑答。
“陛下说的是。”
“陛下因何下这般旨意!先是叫人日日练字书其名号,现又将那我等尽数押狱中!这是什么道理!”
几名书生叫官兵从书院抓出,奋力嘶吼着,不等下一句反抗的话说出口,刀光闪过。
为首叫嚣着的那人人头落地。
周遭同僚们本欲惊呼,满腔愤懑皆叫恐惧堵住了口。
“将军,这里已经清干净了。”
无将拎着手中长刀,从一个个书生面前走过,最后停在一人身侧,刀面贴着那书生腰间擦了擦,端详着擦得净了,这才缓缓收回刀。
他吹燃火折子,接过火把,火焰连着晚霞血色,最终在整座书院得以灿烂。
“我的书——”
几名书生奋力跑回去,不顾滔天大火冲进屋内,在接连倒塌的房梁中,从书架上快速抓下几本,塞入怀中。
一旁将士本想拦着,无将抬手阻止,任那几个不怕死的往回冲。
火星点燃了他们的衣袍,他们飞快地抬袖扇啊扇,招来的确是更多的烈火。
“引火上身大抵就是这么个道理。”
大巫坐在高台之上,一袭黑袍衬得他更加面无血色,目光锋利好似地狱鬼魅。
“挽江。”
一旁老者端手上前:“臣在。”
“算上前些日子捣乱的,一共多少人了。”
挽江答:“二百三十四人。”
大巫一笑,这些人命落在他的耳朵里,卑贱甚至不及蚂蚁。
“那,还有多少活着的?”
“听大巫吩咐,悉数丢进万人窟,截止昨天,还余二人。”
大巫靠后惬意一躺:“倒算是百里挑一。”
挽江继而汇报:“大巫,无将将军动作非常快,约莫不出明日清晨,赤乌上下抓获足千余人,这些人该当如何?”
似是很艰难地思索了片刻,他回道:“可惜我万人窟没那么大的地方,杀了又太可惜了,费神费力,随便一关吧。”
“对了,叫千面观回来吧。答应她的仇,得给她报了才是。”
长夜不见明。
不见明。
新帝登基约莫近足年,赤乌上下举国轰动,天子巡行,是为重中之重。
丹先生一手操办下此事,上至花车步辇,下至黎明百姓,一切都叫他打点的妥当,可当他排演巡行时,偏偏就冲出来那么些个讨厌鬼,远远跪在花车前,一步一叩,直至近处时,额头鲜血直流。
他隔着纱幔,一脸漠然神色。
“每一次……迄今为止的五次,每一次都是,我等满怀期待盼望能见天子一面,可每每都是那张骇人面具出现。”
“我赤乌,是长空雄鹰,是如火赤日,是永不低头的荣光。”那书生说一句顿一句,似是尽了全力提起那柄阔斧,一下一下,砸得地面阵阵作响。
“只是这样,这般行尸走肉的,这般毫无意义的……”
“这般活着,也能算活着吗!”
他发狠一甩,三根铁柱叫他猛地砍断,刚好够出来个人的宽度。
北侯川凝视着对面涕泪横流的书生,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神情愈发严肃。
一个国家,是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百姓不惜向敌国求助。
借着二人对峙之际,暗夜中冒出年轻的恶鬼,紧握着方才接来的小石子,忽地朝着那书生一跃。
“哥哥!”
“齐昴!”
危急时刻,那男孩身后的小孩紧紧抓住了哥哥的手给他向后拉,不远处另一书生从黑暗中跑来,一手攥住了打算偷袭那男孩的手。
叫他这么死死握着,男孩本就脆弱的手腕堪堪折了一般,石子脱力从他手里滑出。
书生提袖拭去满面泪,努力平复心中情绪。风卷云散,冷清月光下,他嗤笑一声,眼中一行清泪再次流出。
齐昴痴痴笑着,抬眸看向对面的北侯川,身披月光,如银花玉树,一双锋利剑眉下却是悲悯世人之态双眼,同那银霜面具之人真的是两个极端。
他指向天边:“灵泽太子,您真是福祉。”
北侯川抬头看了看,满天星宿密布,银河弥漫,或许天师在还能神神叨叨看出点什么,要他看,他是真什么也看不出。
齐昴身后的另一名书生也抬头看天,随后无声的叹了口气,融化进夜色里。
男孩趁着他失神,趁机扯回了手,气呼呼对着后面小孩道:“拦我作甚!”
小孩委屈眨巴着双眼:“我见这个大哥哥是好人……”
齐昴不管身后两个孩子的闹剧,昂起头义正言辞道:“您是灵泽太子,如今却同我们一样沦为阶下之玩物,我非灵泽子民,断不可能视您为神佛,您为皇族姓氏,是为贵,吾等思来想去唤您名字依旧不妥。”
“若我等与您合作,从这个阿鼻地狱中逃出,还望太子给个方便叫的称呼为好。”
看着他一双坚定双眼,北侯川忽地笑了,心想:我什么时候同意与你们这些赤乌异族合作了。
可看着那人神情诚恳又坚决,又转眼瞥过四周。
若说是帮助,北侯川自知自己能帮上的甚少,他不如他们了解这窟,还要从他们口中套取信息才是。
至于他们,没有好处的合作断不可能算是合作。或许他们是相信自己这个身份,希望寄托于前来营救他的人身上罢了。
前来……
他猛然心生一种不详预感。
南胡离皇城数千余里,以信鸽昼夜不停飞的最快速度算也要六七日,届时爹娘担忧,最坏的结果又是如何,皇城下兵,赤乌届时必定会以自己做饵。
且。未给他押送至此之前,南胡出了郑令这么个叛徒,若是有消息,也未必能传出去,这倒算是能给他暂且拖延些时日。
此番真是明里暗里都没有暗卫,同顾将军分别数日,姑且算是顾言将军能意识到自己被抓来赤乌一事,传去消息还要上许久,留给他的时间更有余地。
但是,能发觉自己失踪有异的……
北侯川双眸暗下,满腔失落与怅然。
双双,只有双双。
双双性子急,且孤僻。若是发觉自己不在了,他未必会去寻求谁人的帮助,反而单枪匹马地乱闯更像是她的作风。
听那面具人所言,抓他倒不像是针对自己,更像是针对逃跑多年的……双双。
他没时间了。
要赶快出去才是。
“花川。”他眉头一拧,一瞬间想到的竟是先前打算糊弄林清穆千二人时取得名字,本想着能用这么个假名假身份在无主之地调查一圈,没等到派上用场,自己就身处这里了。他轻叹了口气:“这么称呼我罢。”
无主之地的水疫还未解决。南胡反贼还未解决。
齐昴拱手一拜。“好。花川。我名齐昴,我身后这位名刘山。”
得了空的两个小孩跑的飞快,躲在不远处角落的黑暗中,小孩捂着肚子对大一点的男孩道:“哥哥……我好饿。”
“忍着。”
这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够传到这边人的耳朵里。
齐昴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半块脏得快发黑的馒头,掰了一半,走过去准备分给那两个小孩。
“让您见笑了。这个国家现在就是这么荒唐。”
他走到跟前,俯身给那小孩递过去一块馒头,却叫那男孩抓过猛地一掷。
饿鬼何其多。
就连他怀中这半块也是好不容易从死人手中抢来的,惊诧之色还未褪,愤怒也未来得及涌上,齐昴尴尬地僵在他面前。
不远处有人瞄准了那块馒头,扑过去便伏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啃食。
这一动静不小,不少的人都齐齐看向了齐昴这边,黑夜中迸发出一道道狼的精光。
“不好。”
黑夜中,无数个身影而立,渐渐,渐渐向他们这边走来。
“这边。”齐昴招呼着众人,齐齐向崖边角落跑去。
刘山飞速领会其意,蹲下身拍了拍肩膀:“花兄,上来。”
北侯川也不多问,踏其肩膀而上,低头瞧着刘山站稳了,猛地向上一跃,摘下一柄长剑。
这片崖能够着的只有这一柄剑了,他也很自觉地横剑于胸前,站在他们身前。
“扔我,我要拿那个。”男孩紧抓着刘山袖子,指向高处的一柄短匕。
危机关头,这不是胡闹,那短匕位置有四个他高了,这么小的孩子,摔下来便是必死无疑。
“胡闹。”刘山不予理会。
男孩手握着尖锐石头,指向刘山脖颈:“快点。”
刘山正欲发火,齐昴在旁边劝着:“听他的。”随后看着那匕首位置走远了些。“我接着。”
刘山不想与其争,托着那男孩奋力一甩,那男孩也手疾眼快,一手攥住崖壁上石子,给自己荡向高处,轻松摘下那把短匕。
他看着下方高度,确有他四个高。正想着,手中攥着的石头脱落,一下没了借力,狠向下坠去。
“哥哥!”
小孩焦急地呼唤着他,齐昴已是先一步给他接在了怀里。
饿鬼们缓缓地向他们而来,中间的一个,方踱步几步,忽地掐上自己喉咙,神情惊恐,模样可怖,倒在地上止不住地抽搐。
齐昴认出,那便是方才吃了馒头的人……
“多谢。”
男孩毫不在意的从他身上跃下,转了转手中匕首。
效仿着他,刘山也从地上拾起了两块尖锐的小石子。
饿鬼们铺天盖地似地涌来,北侯川提剑而上,对那些看着正常点的闪身其后敲晕,对那些看着就精神错乱的,长剑和着凛冽月光,银剑红出。
鲜血迸于皎皎圆月间。
齐昴和刘山在崖边,护着小小孩,看着北侯川和那个达蒙小孩,二人宛若修罗杀神,心中暗自念起了经。
这漫漫黑夜,何时结束。
齐昴抬头观星,崖上沙石迷了眼,他垂头揉得满眼通红,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再一抬头,星云疏朗,漫天夜色好似压下来的,密不透风的茧。月光清明照着,地面腾起层层薄雾,几不可查。
若非,闻到些淡淡的臭味……
齐昴向着北侯川大喊:“花兄!那小孩!快回来!”见二人一时停不下手,刘山干脆上前推开旁人,拉着北侯川和男孩向崖边跑。
男孩被提着脖领子很是不爽,扭动身躯挣扎了数下,嘴里开始嘀咕起腌臜话来。
一脚跃至崖边,地面开始发出轰隆隆的震天声响,宛如巨兽低声咆哮,窟内震颤不止。
是地动了。
崖上开始坠下碎石,大小不一,加之砍在崖边的各式武器,皆是一齐松动,哗啦啦的向窟内坠着。
地裂来势汹汹,碎石凌空翻滚坠落,窟内人群几是无处躲藏。
齐昴拉着他们,使劲地贴着墙壁,任由身侧叫那些个乱石擦伤,好在如此性命无虞。
星象明明没问题,转机将出现在黎明。可眼下境况如此,今夜还能不能过去都成为了两说。
齐昴心里刚这么想着,便见脚下当时裂出数条大缝。
“快……”走字还未出口,脚下便悬了空。
另一边。
一个男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滚开。”双双恶狠狠抬眸,满眼戾气,见了来人却有几分惊诧。“顾……?”
顾言端手作礼:“顾言。”说罢,眼睛却向另一边房侧瞟过去。
双双摘下斗笠:“将军所来何事。”
“我此行来,是为了告诉你殿下的下落。”
“此事我已知晓。”话锋一转。“不过,我与太子殿下一同出城数日,将军何以先我一步知晓太子殿下的下落。”
心中忧虑无限放大,每一根神经都变得异常敏感,前往故地的路上像是叫着个弦紧拉着,步步踩在刀尖。
顾言又是向那个方向一瞟,转过脸来僵硬地一字一句道:“这有一物,殿下务必用得上。”
房侧传来窸窸窣窣声响,顾言飞快改口:“给你的,这个是给你的。”说罢,烫手山芋似往双双手里一塞。
什么玩意儿。
几个玄铁碎块绕成了个环,环上拴着一枚轻薄至极的铁片。
按照顾将军示意,双双给这玩意儿环在了小臂上,衣袖一放,极其隐蔽。
“多谢顾将军。”双双端手回礼,重新遮上了斗笠,不打算多停留。
“诶。”顾言好像还有什么没说完。
“将军还有何事?”
“那个……”顾言一脸冷峻神色,目光中却真真切切的担忧。他本想再问上一句:你是真要孤身一人去赤乌吗。想了想,看她神情坚毅,倒像是自己多嘴。
顾言垂头,双手叠于胸前:“神礼降福。”
“神礼降福”是灵泽的一句吉祥话。灵泽百姓信神明,信太子,信漫天神明都将会庇佑他们国家,便有了神礼降福一说。
子民于天神面前垂头,致以最心诚的祝愿,祈望天神庇佑。
双双不信神明,却有一位除外。
“神礼降福。”她短短一回礼,便匆匆离去,临行前还不忘偏头看那房侧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空荡荡的,只有个野狸子跳了出来。
待她走了,顾言黑着脸抬起头。
角落里的姜子圭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哈哈大笑着,拍了下顾言的肩膀:“顾将,拿来吧。”
顾言及不情愿的解下荷包。
沉甸甸一袋子银到手,姜子圭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打算干活。
“你算计我。”
姜子圭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吟吟答他:“我哪有。”
“你说她不信神。”
一刻钟前,姜子圭带着他百无聊赖的躲在这附近,这老狐狸无聊至极,开始拉着顾言打赌。赌的就是这赤乌人也,晓不晓得神礼降福。
顾言是真心不想再和这个狗东西打赌了,姜子圭却放话:“她不信神。”
老狐狸是狡猾,可好像也从未说过谎,想着这一路输的银两,顾言心一横:“赌了!”
怕他后悔来抢,姜子圭飞快把那些个银两塞进怀中。
“是不信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浮现在他脸上。
因为她就是神。
“唉。”姜子圭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以一种及其怜悯的眼光看着顾言,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可怜我小顾将军,次次都上当。”
“闭嘴吧你。”散财童子打开他的手,向回营的方向走去。
不算他这无聊扯皮,顾言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姜子圭这人算是半个的灾星,平日在皇城里饮酒作乐,几乎是一步也不愿意迈出皇城门,饶是天子脚下震得住他这个灾星。可他若是出了皇城,势必就有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
上次是南巡剿匪,本已是平匪乱,可当顾言掀了帐子,看到他笑脸的一瞬间,山匪再次卷土而来的消息就传入他耳中。
也不知道是他算准了灾祸,还是灾祸跟在他屁股后面来。
“嗨,你们好呀。”
得了财心情大好的姜子圭大步迈进了玄武营大堂。
大堂里周游正在奉茶给两位客人,又见了个陌生面孔,望着后方走来的顾言问:“顾将,这是……”
心情不怎么好的顾言答:“这是天师。”
这是王八蛋。
周游放下茶,满脸惊喜神色:“是皇城中那位神机妙算的天师大人吗!”
姜子圭面若春花,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高深模样。
顾言要吐了。
可真是好事传千里,坏事自己知。
周游摸了摸壶壁,壶中茶已经温吞,他无措的在身上擦了两把手,头也不回地飞快跑出帐外:“天师稍等,我去沏壶新的。”
神机妙算的那个天师声音温柔的提醒:“慢些,别摔了。”
他分明也没看帐子外,此声一出,周游当即摔了个跟头。
林清看着这一幕,神情像方才周游一般,满目好奇与惊诧:“真是神了,这也是料到的吗。”
顾言心道:因为他乌鸦嘴。
姜子圭呵呵笑道:“林小姐见笑了。”
“这个也是猜到的!?您真是神了!”
“林小姐不必讶异,姜某此次请您来,还是有要事相商。”姜子圭转去另一边,“林小姐在玄武营中已是安全的,若是心中有愧,不妨西行赤乌,想来您也是知道路的。”
穆千本在一旁安静的听着,亦觉其人神奇,可话转来他这里,却下意识觉得面前此人憋着坏水、别有用心,手也下意识按在剑柄上。
他们有意要瞒着姓名来无主之地,可穆千从不瞒着林清。双双走后,他便一五一十地将那画像旁的赤乌文转达给林清听。
太子。那便是灵泽太子。林清父亲用生命救下来的太子。
林清超乎意外的冷静,甚是说,没什么反应。
穆千是刻意等双双走了许久之后讲这些的,他有私心,涉及到了赤乌与灵泽二国国事,他不想叫林清趟这趟浑水。
何况……
或许他当时在了,就不会发生太子叫赤乌细作抓走的事情,他心中是有些愧的。
又不是他抓的,是这太子无能,配不上林老爷舍命相救。
每天心中愧意和这般想法打架不断,谁也占不了上风。
“你去吧,我能保护好自己。”林清知晓他这般苦恼,自己心中何尝又不是一样。
她捏着袖子的花边,手指细细扣着上面纹样。
“可……”
“我们要做对的事。”林清的态度坚决。
一如林老爷当年捡他回林府的那样。
“你带这个赤乌小孩做什么,一路颠簸,你瞧他一副快死了的样子,活不活的过关口都说不定,带回去挖坑埋了吗。”
马车中响起那个和煦声音:“你都说了是小孩。”
“可这是赤乌人。”
“这是人。”
穆千意识一片混沌,双眼也睁不开,像只刚落地的小羊羔似的,裹着层毛毯,趴在林老爷的腿上。
那时候他是那么说的。
“我分明可以救,若见死不救,余生都将夙夜难安。”
“我们得做对的事。”
只不过,这个闯的方式颇为血腥了些。
她早就做好准备了,走至总舵门前时候,望着一个个陌生警惕的面孔,笑着摘下了斗篷。
“第一青衣洛伊尔回来了,没人来迎接吗。”
故地重游,却依旧如常的无聊。一切都如预想的那样,看着一个个青衣抽出剑,她竟有种别样的……兴奋。
浓郁的杀意埋在她心中太久、太久,她握着长剑的手微微发抖,眼前一个个行尸走肉般的,不过是几个猎物,几头豺狼罢了。
闪着寒光的长剑嗡鸣阵阵,似是在真正的杀神手中,产生了饮血的共鸣。
青衣乌总舵在沿江一座大院,江水早就被无数江下的尸身污染,方圆百里连条鱼都不愿来。石板路从门口蔓延至院中有百里,十步一机关,各式各样无奇不有。
这些她都见识过许多次了。
幼时看着凭空而来的箭刺进擅闯的人身上,再由几名青衣给他抬着随便往水里一丢。
大巫笑着抚摸着她的头:“洛伊尔,睁大眼睛记住了。走错一步,你也会死。”
走出三步,她侧身一跃,避开砍来的刀,一脚踩向第四步石板。短箭自门前檐下射来,将将擦过她脖颈,刺中身后欲偷袭之人心口。
她潇洒一转剑,喝声问道:“杀了我,便能进青衣高位,大巫是这样说的吧。”
大巫站在二楼,推窗看这有趣一幕,不禁笑出了声,喃喃道:“还是洛伊尔了解我。”说罢,左手抚上右手食指上戴的青白扳指。
忽地三两青衣一齐袭来,她侧身避过,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地出手劈砍,园中约莫数十名青衣,各个伺机而动,寻找最合适的出手时机。
洛伊尔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百里石板路,步步染血。
她刺穿面前最后一人心口,推着其尸身向前大步跨去,机关暗箭齐发,死去的青衣霎时变成了个刺猬,叫她松开领子丢下。
不过转眼间,院中尸横遍地。
熟悉的面具出现在窗口,面具之下嘴角弧度扬起,大巫低沉而极具魅惑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好久不见。”
他语调轻快,听起来像是见了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开心。
双双抬手,指节擦去脸上方才溅上的血,径直走向屋内。
青衣乌总舵就是一个摆设,整个院子都是摆设,于她而言,园中所有青衣也都是一样是摆设。
真正的青衣乌就在这座小院的地下,一座阴森石窟。
这位大巫是只血虫,偏爱这些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如她所料那般,通往地下的机关倒是从未变过。抬手将长剑卡于柜子缝隙中,渐渐显现出一条幽长而逼仄的阶梯,俞走下去,四周冷气俞甚。
果不其然,阶梯的尽头,有几名高位青衣正负身而立,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