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他笑了起来,嘴唇干枯而惨白,眼睛发着灼灼的光,“我不恨你吗?我也恨你姜皙。当初你为什么不找我问个明白?你来骂我、来怪我、来杀我都行,你为什么不来……”
他眼中浮起水光,人颤抖得像下一秒要碎裂,极尽委屈,“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消失?是谁把你绑走、带走了吗?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躲着不见我?是。你不想见我,我知道,可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不如一刀捅死我来个痛快!”
“现在,好不容易再见,你居然又跑?”
姜皙立在车站那面巨大的玻璃窗边,一旁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另一旁,狂风肆虐,灰云低垂。阳光在风卷疾驰的浓云里闪闪烁烁。骤然间,天暗下去,冷风席卷。高铁站内众人惊呼于外头遽变的天气。
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敲打着玻璃墙,整个世界发出乒乒乓乓的水响。
室外骤黑,让室内的光影水银般映在玻璃上。
姜皙觉得自己像这面风雨飘摇中的玻璃,摇摇欲坠了。
当初……
其实有些日子,她想过,去拨通他的号码,问他个明白。但最终……
如果再来一次,她会摁下通话键吗?
她不知道。
她一直都明白,他没有错。可她不知,命运是怎么把他们推到现在的境地。进不得,退也不能。
他有他光辉的警察道路,她有她的无尽漂泊,他们已是完全不同航道上的船只。
可,明明已不同道,为何她此刻仍心痛如刀绞?
“这次再见,我没有怪你了,许城。”她望住他,眼睛湿润,“也不恨你了,真的。你不用再愧疚。我知道,这些年,你肯定也过得很辛苦,我都知道。”
她一句“辛苦”,他喉中霎时哽得要命,痛如含着密麻刀片。他深深皱眉,嘴唇颤动,眼泪一瞬就吧嗒掉落,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
姜皙第一次见他流泪,心酸至极,鼻尖也蓦地酸掉:“许城,这次你也看见了,我过得挺好的。你就,放过自己吧。我说了很多遍,你当初是对的。对我,你也没犯天大的错。我们之间,或许是误会,命运,孽缘,都算了。你好好的,放过你自己吧。”
“怎么放?”他红着眼,冲她惨笑,“现在看着你走吗?”
她那班车已开始检票。
“你不用再担心我,以后受到欺负,我会反抗,也会报警。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我也真心希望你过得好。”姜皙讲完,却原地呆滞几秒,紧紧咬唇叫自己清醒,看他一眼,终究朝姜添走去。
座位上的人已全去排队。
她也该去的,可她突然很累,很痛,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许城追去蹲在她腿旁,近乎祈求:“能不能别走?姜皙。我知道,你去哪里都会过得好。但我不行,没有你我不行——姜皙——”他颤道,“你是不需要我,可,我需要你啊……”
姜皙嘴唇抿平,盯着窗外狂风暴雨的世界。一会儿功夫,玻璃墙上已是如注的雨水,像挂着水帘。她的心也像那面玻璃,沉进冰冷水里,窒闷,疼痛,难以呼吸。
她死死咬紧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硬是不回答;他挫败地深低下头。
知道自己分量不够,可他不肯放弃:“你就当为添添想想,好不好?他好不容易适应誉城的生活,又有了新朋友,他在这里会过得更好。你为添添想,我还是有用处的。你就当我很好用,行不行?”
他眼里全是破碎的光,
“姜皙,留下来吧。别再一个人照顾添添了,别什么都自己扛,好不好?你在誉城,我还能时刻照看你。要是在其他地方碰上坏人,我赶不及去找你——”
她近乎机械地重复:“我说了,我会反抗,会报警,你不用再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他哽咽,心都碎了,“我喜欢你啊……”
姜皙泪眼望着进站口,嘴唇颤抖几下,狠抿成直线。
终于:“许城……”
他盯着她,眼睛像紧抓着希望的一双手。
“我要走了。”她一眼都不能看他,起身牵起姜添。
许城还蹲在地上,一把抓紧她的手。
他没抬头,肩膀已垮塌,低声:“别换手机号,姜皙……让我能联系得到你。求你了。”
两大颗泪砸在地上。
他思绪如麻,语言已完全混乱:“你就算换了号不说,我也找得到你。”
姜皙窒了几秒,最终朝检票口走去。
许城的手条件反射般猛地一抓,只抓到空气。
姜皙没回头。一路上,所有人变成了虚浮的幻影,整个世界都在亮晶晶的水光里闪烁。车站内声音全消失,静到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
她麻木地过了闸机,外头狂风骤雨。
她站在下行的扶梯上,在风雨中摇晃。站台上,大雨如白纱般从天垂落,在狂风中翻飞,将所有人浇得湿透。
她领着姜添走到他们的车厢,站在队伍最后,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全是水。
分不清泪水,或者雨水。
“姜皙!!!”一声很远的咆哮,谁在疯狂喊她,像幻觉。
她不知站了多久,有人在雨里喊:“你上不上车的?!”
姜皙抬眸,发现面前的站台已空无一人,只有姜添在一旁自顾自地玩着手指,陪着她。
乘务员在车里冲她大喊:“上不上车的,这趟是你们的车吗?”
姜皙脸上全是泪,那只假肢像灌了千斤重的铅,她动不了。她想回应乘务员。可嗓子里堵了石头,发不出声。
最终车门关上,火车呼啸而过。数道铁轨和站台平铺在她面前。
她转身,见许城不知什么时候追来站台上,站在五六米开外,浑身湿透。
几分钟前,许城目送姜皙消失在闸机,他立在一站人看戏的目光里,望着她走的方向,又恨又痛又伤,看着,看着。突然间,他冲上去,单手一撑,人就飞跃过了闸机。
乘客们、工作人员们齐声惊呼,但许城速度飞快,冲去天桥,爆吼出一声:“姜皙!!”
白色的雨帘在两人间漫天挥洒。
姜皙愣愣的,许城大步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他深深低下头,脸埋进她脖子。下一秒,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姜皙的脖颈。
她被迫仰起头,任冷雨拍打着她的眼睛和脸颊,热的泪交汇着冷的雨。
他把她抱得很紧,紧到她呼吸困难,紧到她能清晰感觉到他浑身在发抖,他胸膛在剧烈震动。
雨水很凉,他的身体很暖。他声音在颤,牙齿在颤,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
“我不可能放你走,姜皙,永远不可能。除非我死。”
乘警还没赶来, 许城主动去“自首”了。
按规定是要拘留的,但他“主动投案”,诚恳道歉, 认错态度极好。几个乘警在车站办公室将他狠狠训斥,严肃批评。
他默默挨训, 没说自己是刑警,是同僚——实在丢不起这人。
乘警见他湿透狼狈, 又见姜皙跟姜添一个残疾一个“傻子”, 可怜巴巴;心想帅哥美女上演狗血偶像剧, 也算人非草木,自有痴情;教育一通就放了。
姜皙的租房已退, 现下只能去许城家。
先打车去两公里外的停车场, 再换到许城车上。姜皙便知,他是从这里一路奔去火车站的。
行至家属区附近,暴雨突然停了, 一半浓云罩着半边天空,但另一半云上镶了金边, 水洗过的阳光灿烂得晃人眼, 将淋着一层水膜的城市照得银光闪闪。
街道整洁干净而有序,是姜皙多年没居住过的那类街区。
雨后阳光照得许城家亮堂堂的, 一进门, 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洗衣粉香味,混杂着他身上的气息。
“许城哥哥,这是你家吗?”姜添抬脚就往里走, 被姜皙拽住,“添添,先换拖鞋。”
自离开姜家, 姜添没再住过任何需要换鞋的房子。
许城说:“没事,不换也行。”
姜皙坚持:“鞋子湿的,全是泥。”
许城从柜里拿出几双拖鞋,他家只有男士的。姜皙勉强穿上,右脚像踩着一艘晃荡的船,左脚的假肢更是不便。
她不想添麻烦,没表现出异样,时刻走得小心,倒也不会出问题。
许城心明:“我新房装修好了,随时可以搬。你们住这儿,一点也不给我添麻烦。”
姜皙低声说了句谢谢,又道:“房租我会付你。水电燃气你把户号给我。”
“房租就按那天说的。”许城知道拗不过她,赶紧转移话题,“先去洗澡吧,衣服头发都湿了。”
“你先去吧。”姜皙说,“你还要上班。都迟到了。”
许城得赶去单位,没跟她多客气。他打开沙发旁的取暖器:“你们先烤火。别着凉。”
他拿上干净衣服去了浴室。
姜添的衣服防水,还有帽子,他没怎么淋湿。
姜皙的羽绒服湿了,但脱掉外衣,里头是干燥的。裤子湿了一大截,黏在腿上,像裹着一层冰冷的胶布。
她屁股坐半点沙发边,静下来,人瑟瑟发抖。初春还是冷的。好在取暖器开到最大,很快将濡湿的裤子烤得温热。
她环视他的家,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房子稍旧,面积不大。
单身男人的家,东西不多,很整洁。
木色的餐桌椅、电视柜、茶几,书架上堆满书籍,老式阳台上摆了几盆仙人掌。木地板上润着阳光,有股旧时光的味道。
许城很快冲了热水澡出来。他头发吹干了,身着棉质白色长袖,黑裤子,清爽利落;因刚洗过澡,还难得透了丝温润。
他赶时间,拿起椅子上的灰色毛衣套上,边穿外套边说:“吹风机在洗手台抽屉里,你等下洗完了记得把头发吹干。不然你又要感冒。”
姜皙嗯了一声。
“门口碗里有多的钥匙。”
又是一声嗯。
他走到门口,捞起半身柜上的车钥匙,推开门却没走:“姜皙。”
姜皙扭头,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皙垂下眼帘:“我不会跑的。”
许城嗯一声,走了。
姜皙静坐半会儿,起身收拾衣服去浴室。进去的一瞬,嗅到满世界他的气息——松木香皂,和他身上特有的荷尔蒙味道,随着蒸腾的水汽,在浴灯下轻轻飘荡。
一瞬间,那艘船的记忆呼啸着飞扑到她眼前。可定睛一看,已是十年后了。
她关上门,走到淋浴间,意外看见香皂盒上印着美乐蒂,用得有点旧了。明明不像男人会用的东西。
姜皙洗完热水澡,吹完头发,一身的冰凉粘稠散去,温暖干燥起来。
等姜添也洗完,两姐弟坐到沙发旁烤火。
姜添问:“姐姐,我们以后,是不是和许城哥哥,住一起了?”
姜皙一愣:“不是啊。我们租他的房子,他有新的房子。你为什么这么说?”
姜添没说话,只顾将双手张开,伸到取暖器上烤火。
半晌,他腼腆笑了下:“我是不是,明天又能去上课了?”
“嗯。添添,你喜欢誉城吗?”
“喜欢啊。我不想走。你不听我的。”
两人昨晚吵过一架,姜添不肯搬家换城市,他最讨厌这样。
姜皙拿他没办法,说让他留在学校,她一个人走。姜添就屈服了,说,虽然喜欢誉城,但更喜欢姐姐。
“姐姐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还说,在誉城生活,结果就要走。”
姜皙摸摸他的头,苦涩道:“因为我怕你出事。”
姜添不理解,困惑皱眉:“许城哥哥是警察,他保证,不会让我们出事,你忘了吗?”
姜皙微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哪儿跟这小傻子解释得清楚?
她轻声:“添添,你喜欢许城哥哥吗?”
是句废话。
如果此刻不是待在许城家,而是新的出租屋,他已哭闹得天翻地覆了。
“嗯。”
“有多喜欢?”
“很喜欢啊。”
“为什么呢?”
姜添被问住了,歪头想想:“不知道。”隔了会儿,“姐姐,喜欢一个人,有理由?不是,喜欢就喜欢了?”
姜皙哑口,又说:“你一定是被他收买了,他给你买那么多东西。”
姜添摇头:“以前船上,许城哥哥,没给我买东西,我也喜欢。”又说,“现在,他给你,也买很多。比我还多。你被收买了吗?”
姜皙:“……”
她道:“别说了。反正你就是喜欢他偏心他。”
“噢。”
姜皙脑子里跳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从嘴巴漏了出去:“那肖谦哥哥呢,你喜欢他吗?”
“也喜欢。”姜添说罢,拧拧眉,不无遗憾,“但是,肖谦哥哥,不会讲话。我会的手语,也不多。”
姜皙知道答案了。
“姐姐,你也更喜欢,许城哥哥。”不是疑问,是肯定句。
姜皙心头一震,瞪着他,面上微红:“你懂什么?别乱讲!”
“以前,许城哥哥在,你的眼睛,天天围着他转,你天天要抱他。你从来不主动抱,肖谦哥哥,都是他抱你,他盯着你看。”
她心上忽生长出一丝疼痛,不知是为肖谦,还是为自己,又或两者兼有。
姜添还在举例:“你也总对许城哥哥笑,从早到晚笑,但你——”
“别说了。”姜皙打断,起身去倒水,“以后再也不许说这些话,跟谁都不许说,尤其不能跟他说。”
“你们吵架了吗?”姜添疑惑,“我不明白。”
“叫你不许问了!”
姜皙稍有点脾气,姜添就不吭气了。
不过,姐姐调了温水过来,弟弟乖乖喝下去大半杯。就算小小地和好了。
“添添。”
“嗯?”
她迟疑半刻,问了个从未问过的问题:“你……梦见过哥哥吗?”
对姜添来说,许城是许城哥哥,肖谦是肖谦哥哥,姜浩是大哥哥;“哥哥”只有一个,姜淮。
“梦见过啊。”
姜皙心头猛地阵痛,她从来没有,一次也梦不到。
“梦里,哥哥给我买玩具,给我买糖,他还说——”添添话没讲完,姐姐突然起身回房间,关上了门。
姜添不明白,困惑地闭上了嘴巴。
许城赶到局里,余家祥说碧水市凶杀案的嫌犯已移交过来。
是去年区县的积案,誉城下辖碧水县关杰镇下口村一户人家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妇和幼年外孙被砍死。
县公安锁定了孩子父亲,怀疑他因离婚怀恨在心,报复杀人。可抓了人,孩子父亲死不认罪,迟迟破不了案,后由市公安接手。
许城带队下去重新勘了现场,复检材料,发现案发时一家人正准备吃水果,家里并无强闯,并未大肆翻动过。现金没少,银行卡有翻找痕迹,藏在柜子里的首饰少了一部分,但并未全丢失。
调查社会关系,这户人家与亲友邻居皆相处良好。在重询相关当事人时,许城一眼看出孩子母亲有所隐瞒。
很快查出,孩子母亲在誉城天湖区某酒吧工作,谈了个二十出头的男友,前段时间刚分手。小男友去深城打工了。
誉城警方协调深城警方抓人,今天送了回来。
许城一张口,余家祥说:“你嗓子怎么哑了?”
“咽风了。”何止是哑,还疼。
余家祥说:“我去审吧。”
“行。”
嫌疑人董奇枯坐三小时,没开口讲一个字,除了一句:“你们爱怎么判,怎么判。”
张旸打内线电话,让许城去看看。
隔着玻璃,嫌疑人很年轻,瘦弱,一张脸枯如死灰。
许城叫余家祥出来,自己进去,倒了两杯热水,一杯给嫌疑人,一杯自己拿了。
嫌疑人董奇没反应,不碰那杯水。
许城坐下,喝水润了润砂砾般的嗓子,问:“你去之前没想杀人,所以什么也没带,用的他家的水果刀。”
董奇没料到被说中心理,看向他了。
“不好意思,嗓子有点哑。”许城声音不大,竟显得温和,“你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你交给她的工资卡?送给她的首饰?”
董奇嘴巴抿紧,不晓得这个警察怎会如此料事如神,将他的心理抓得一清二楚。
“什么首饰?项链?手镯?戒指?还是都有?戒指是什么款式?素圈?带钻?金色,还是白金?”许城想了想,“那戒指很漂亮吧?是你精心挑选的,对不对?”
董奇开始发抖。恐惧、憎恨、悲愤的眼泪涌了出来。
许城声音还是又轻又哑:“你很喜欢她,有孩子也不要紧,你带她孩子玩过吧?给他买过很多玩具,他也喜欢你。他是叫你哥哥,叔叔,还是也叫你爸爸。你杀他的时候,他有没有求你?”
没过多久,董奇都招了。
他跟女方恋爱两年,花钱无数,深陷其中。近期谈及婚嫁却骤然被甩。他无法接受,死缠烂打也追不回爱人。对方不愿见他,只答应将近几月所赠物件退回。他去到女方老家,讨要付出的银行卡和求婚的三金,遭女方父母拒绝奚落。一时冲动,惨案发生。
可如何嚎哭,也追悔莫及。
许城回到办公室,查看近期结案的几份卷宗,快下班时,座机响了。
“喂?”
“许队吗?我老街左巷派出所小顾。”
“我是。你说。”许城肩膀夹着座机电话,一手在卷宗上写批注。
“您让我查的监控,查到了。”小顾说,“程西江遇袭那天夜里。10点50分到11点04分,梧桐江四桥西侧桥墩下,确实停了一辆车。”
许城抬了眸,手中的笔顿住,他拿起听筒:“车牌查到了吗?”
“查到了……不过……”
“直说。”
“是思域会所总店的商务接待车。这会所,客人都有头有脸,私密性高,不好查。他们会所可狂了,我们辖区有个分店,平时去调查什么,不配合,拽得很。嫌派出所级别不够。”
许城淡笑了下:“另外几个分店所在的派出所也说过类似的话。”
“接下来就没什么我能做的了。”
“谢谢你,小顾。私下一定加了很多班吧。辛苦了。”
这句表扬简单、但言之有物。
小顾磕巴了下,不太好意思:“我们做警察的,应该的呀。”
放下电话,许城面容微肃。
思域总店跟其余分店不一样,不公开对外营业,私密性极高。会所生钱的核心在于保密,自然不会乖乖配合。
许城拿出他之前拟的那张名单纸。阿刀已暗中帮他查过,这纸上一半以上的人,都极隐秘地进出过思域总店。
许城还是给天湖区刘局长拨了个电话。他简要说明了情况,请他们去思域总店探探。
刘局果然不配合:“这么个小案子至于吗?当事人啥损失没有。”
许城不好讲明图湾的事儿,只道:“要是不至于,我不会找你开口。”
刘局咂舌:“你们高一级,要不市公安直接出马吧。”
许城笑笑:“你刚也说了,是个小案,我这儿流程上走不通。”
刘局推诿:“就怕不配合啊。”
许城出了个歪招:“你们不是帮思乾的邱总处理过好几次记者‘诬告’事件吗?你跟邱总交换,叫他也配合配合你。”
“嘿,你这人。”刘局叹了口气,“行吧。我看看。”
放下电话,许城脸上应付的笑容撤得干净。
他知道这人靠不住,也做不成事。不过,他要的,就是个打草惊蛇。
许城下班后去了趟超市,回到家,刚掏出钥匙,又叩了叩门。
姜皙那拖鞋果然不合脚,脚步声磕磕绊绊,靠近后,人有些警惕:“谁呀?”
“我。许城。”
门开了,入眼是她稍显讶异的眉眼:“你没钥匙吗?”
许城的身形在门口顿住,哑声:“这不是已经租给你们了吗?”
她抿抿唇,转身要走。
“等下。”许城从购物袋里捞出一双女士棉拖放她脚边,粉色毛茸茸的,鞋面绣着美乐蒂。
还有双女士凉拖,被他收进鞋柜里。
姜皙换了棉拖,尺码正合她脚。新拖鞋绵软蓬松,将她的右脚掌包裹得温暖舒适。
许城换好鞋,姜皙已去厨房。客厅里亮着灯,姜添坐在沙发上看书。许城爱看书,侦探、科幻、历史、天文,买了不少。
姜添抱了本天文书,人已掉进书里。
厨房里,飘来鱼汤的香味。
这家数年没开过火了。许城一瞬觉得,家里好像从来没这样有烟火气过。
许城还从超市买了新的被芯,四件套,丢进洗衣机;新的柚子味沐浴液,女士洗发水,放到浴室置物架上。洗手台上放置好两只新牙刷、口杯、牙膏;粉色蓝色两条新毛巾也挂上。
他回到卧室,翻出出差用的行李箱,迅速将常用物品和衣服收拾好,拎上箱子出去。
洗衣机发出轻微的搅洗衣服声,规律地隆隆作响。厨房里,鱼汤咕噜。
许城走到厨房门口,姜皙正往汤里撒葱花,她察觉地回头,看到他脚边的箱子。
“其余东西,我周末过来一次性搬走。洗衣机洗着四件套,等下你自己晾一下。”他嗓子似乎更哑了。
“噢。”
他抽出行李箱拉杆,才迈出一步,姜皙问:“你在单位吃晚饭了?”
许城站在自己家,却感到一丝尴尬:“没。”
姜皙低头关火,说:“一起吃吧。”加一句,“添添饭量不大,我们也吃不完。”
长方形小桌上, 两菜一汤:鲫鱼炖豆腐,芹菜牛肉丝,木耳炒山药。
是他喜欢吃的菜。许城喝下第一口鱼汤, 鲜美又温暖。
两姐弟坐一边,许城坐另一边。姜添看书上瘾, 一手抓饭碗,一手翻书。
姜皙说:“添添, 吃完饭再看。”
姜添沉迷书里, 没听见。
姜皙将他书抽走, 姜添刚看到兴起处,不满:“你干嘛呀!”
许城看他一眼, 准备抢书的姜添收了势, 低头扒饭,很不高兴。
许城说:“添添,现在六点, 晚上十点半睡觉,你还可以看四个多小时。不着急。”
姜添歪头心算, 发现他说的对, 四个小时还很长呢,于是满意了。
姜皙垂着眼睫, 看不见情绪。
许城轻声:“你怎么找到菜市场的?”
“问小区保安啊。”她低声, “我又不是没长嘴巴。”
许城就很浅地笑了下。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眼里,我还是以前那个傻姜皙,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能自理吗?”
他一愣,摇摇头,因嗓子疼, 几乎在用气声说话:“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什么都能靠自己。”
姜皙不作声。
他又补一句:“你以前也不傻,不是傻姜皙。是乖姜皙。”
乖这个字顺口说出来,有丝说不清的意味。
姜皙脸微热,低头扒饭,又匆匆往姜添碗里夹了芹菜。
一顿饭,三人吃得安静。
许城其实想聊点什么。他感觉此刻姜皙不排斥和她说话,机会难得,他很想和她多说点儿。
但他嗓子更疼更哑了,可能因为进食,身子也发热,脑子转不太动。
三人将饭菜收拾干净,不多不少,量刚刚好。
许城帮忙洗碗,姜皙本不让,但他不由分说抢了水池前的位置。洗衣机刚好在那时滴滴叫唤,姜皙去处理。
这时候,窗外的常青树剧烈地左摇右倒,大风震动窗栏。这季节反常得很,又要下暴雨了。
许城得赶紧下楼。
看这架势,雨来了,伞挡不住,走去停车处那段路得淋雨。
他将碗筷晾好,走出厨房;阳台上,姜皙已将藕粉色的床单被罩悬上晾衣杆,她双臂张开,抻扯着床单褶皱。
她穿着件米色的紧身毛衣,细腿牛仔裤,身形纤匀;头绳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一瀑长发随着她抚平床单的动作,灵动地摆动着。
床单后边,是天地变色了的窗外。昏昏夜色中,树影疯摇,摧天动地。室内他们的光影印在玻璃上,薄银般一层,很安静,也很温馨。
像不属于他的梦中的场景,恍惚像……家。
突然,电闪雷鸣,暴雨骤降。
玻璃背面很快打满雨点,可屋内依然静悄,姜皙不受干扰地整理着床单,确保边边角角都晾得平整了,才将晾衣杆摇升上去。
她回身时,许城赶忙低头,提起脚边的行李箱,指了指门,示意他走了。
姜皙问:“你不拿伞吗?”
家中就一把伞,他拿了,明早要是还下雨,她就没有了。
他说:“风这么大,打伞也白费。没事,车离得不远。”
姜皙盯着他看,微蹙眉。
“怎么了?”
“你脸很红。”
许城摸了下脸,手和脸都很烫:“没事。”
但姜皙已走到门边柜旁,指着一个贴着红十字的小箱子,问:“里面有温度计吗?”
那是单位上发的家庭医疗包:“有。”
她翻出一支电子温度计,递给他。
许城把温度计夹到腋下,拽出柜底下的换鞋矮凳,人沉沉地坐上去。等待测量的功夫,他弓着背,垂着头,有点累的样子。
姜皙站在柜前,无声等待。
外头持续刮着风,暴雨如注。一分钟到,温度计滴滴叫了声。
取出来一看,显示39.2度。
这么冷的天,他狂奔去火车站,出了一身热汗,又兜头在站台上淋了暴雨。不生病就见鬼了。
姜皙吃了一惊:“烧成这样,你没感觉吗?”
火车站那一场,他魂儿都没完全回来,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感觉。他递还给她:“没事,吃药睡一觉就好。”
温度计回到姜皙手里,带着他火一样的体温,烫手。
“你那边没药吧?”她从急救箱里翻了盒退烧药,要交给他,想到什么,迟疑了下:“你那边铺床了吗,有被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