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护士询问:“程添的家属在吗?”
姜皙刚要起身,许城已站起来:“你先吃东西,我去处理。”
“不用——”姜皙的话没有许城的动作快,他人已飞奔出去。
姜皙想跟去,姚雨把她扯坐下:“西江姐姐,就让许警官去吧,他跑得比你快。你多吃东西,手那么瘦哩。”
姚雨把筷子塞回她手里,又盯着姜皙打量。
姜皙莫名:“怎么了?”
“西江姐姐你好漂亮,又好温柔。难怪许警官跟你说话那么温柔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喜欢你呢。”
姜皙轻声:“……没有吧。”
脸却是发热的。
护士说医生开了药单,许城拿单子缴费后去药房,取完药与人擦肩时,对方唤了声:“许城?”
许城回头,脑袋处理两秒,笑起来:“何若琳?”
五年前分手后,没再见过面,也没联系过。
两人同时:“你怎么在这儿?”
何若琳微笑:“产检。”
许城看到她微隆起的腹部,朗笑:“恭喜啊。”
“谢谢。”何若琳说,“新闻上看到了,许队天天立功呢。”
许城淡笑:“还行。”没有多的话要讲,他扬扬手中纸袋,“朋友等着用药,先走了。”
“拜拜。”何若琳与他告别,一转身,老公拎着药走来,问,“刚那谁啊?”
“就那位,跟你分手后遇到的那个。”
老公吃惊:“你没说他长这么帅啊。”他顿感压力很大。
“那怪谁?大学四年诶,谁让你毕业就跟我分手?把我心都伤透了。我气气你不行?”
“我哪知道老家的公务员一考就中,家里不肯放啊。可我还不是很快就辞职来找你了。”老公面露忧愁。
何若琳笑着挽他的手:“哎呀你吃什么醋。我跟他没什么的。”
老公还是很忧伤:“我知道你最喜欢看帅哥了。你们……那时感情好不好?”
“一起半年,他工作忙到飞起,见面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何若琳说到这儿,打住了。
那段所谓“恋情”,更像是朋友。不过她不打算让老公完全放心,给他留点儿危机感,也不错。
“还行吧。”她笑眯眯地说,“但早都过去了。”
最终,她又赤诚道:“我爱的只有你。”
天湖区城中村最西侧的花姑子街, 与白塔区、兰桂区相交,管理松泛,鱼龙混杂。
这条街是整个城中区最乱的地儿。夜里, 发廊烟酒店灯光鬼魅,人声嘈杂。但白天安静, 只是肮脏萧索些,烟头酒瓶子遍地。
老勇兄弟大排档就开在这儿。
大哥老勇四十出头;弟弟阿刀跟许城同龄。
年轻时抢劫, 老勇被判刑, 阿刀进了少管所。牢狱没将人改良, 反结识一帮狐群狗党,当起了老大哥跟二把手, 很快累犯。两兄弟进监狱跟深造似的, 人脉愈广,江湖地位愈高。
等最后那次出狱,老勇已三十五, 没来得及重振旗鼓,碰上个泼辣的发廊妹子阿玉, 从此被管得死死的, 歪路走不成,开了个餐馆。
老勇认识许城是个意外。
阿玉孕晚期踩空, 羊水破了。那天暴雨, 城中村内涝,救护车进不来,司机找不清路。老勇和阿刀抬上阿玉出去迎, 没碰上。
两兄弟在风雨中拦车,几十辆车呼啸而过,视若无睹。
好不容易停下两三辆, 一见兄弟俩脸上的刀疤,吓得立刻反悔,摔门疾驰。
阿玉晕过去那刻,老勇绝望地想,老天给他的报应来了。他年轻时做了太多错事,该交罚单了。
但许城的车停了下来。于是,母女平安。老勇先是和他成了忘年的朋友,后成线人。
阿刀年轻,还不肯安定;回回挨大哥揍,有次被人害了差点要顶罪,被许城捞出来,彻底洗手。
此刻,坐在大排档二楼圆桌上的四五位也大差不差。
几人坐下还没聊上几句,许城上楼来了。
桌上之人笑着说许队客气,那么忙还想着请他们吃饭。
许城笑说:“托人帮忙,总得摆点姿态。”
话音一落,桌上安静半分。
许城瞧一圈众人脸色,开门见山:“不对啊。以往我想打听点儿什么,你们哪怕挖到些没用的线索,也给我送来。怎么王大红,全都静悄悄的。”
有人赔笑:“许队,是真不知道。”
“对对对。”
“我不问别人,挑你们问。大昌,他狱友秦三是你发小;癞子,你拘留所朋友王川是他狱友……”许城一个个点了名,几人不吭声了。
许城手指在桌面上敲敲,问:“收钱了?”
众人立刻摆手:“我们哪会儿啊。”
“许队,”大昌为难,“不是不想帮,还没打听到呢,就有人警告我们。我们不想惹事。”
许城:“不想惹事。什么时候学这么好了?”
“真的,许队——”
“我当你们站边了。”许城看了眼手表,淡瞟桌上众人,“各位下次碰上麻烦,别找我开口。”
几人齐齐变色。眼见许城要起身,大昌斗胆道:“许队,我们小屁民墙头草,求生不易。当然哪边势大,弯向哪边。您大人大量,何必跟我们计较?”
许城也不拐弯抹角:“蠢得可以。这几年到处扫黑,不是原来了。你们以为那头还有队伍给你们站?”
“别地儿是别地儿,誉城是誉城。这不还没扫到吗?”
“我这位置,不出意外,还会继续坐。你们要信我能力呢,就拭目以待。不过你们也坐稳了,别到时我要通知你们这好消息,又得去里头找你们。”
几人终于:“许队,你再多给我们点线索!”
许城拿出一张纸,王大红描述的浓眉鼠眼男戴口罩后的画像。
“一定好好找!”
许城下楼,碰到老勇和阿刀正要上楼,问聊得怎么样。
“一窝老泥鳅。”许城冷哼一声,阿刀气得要命,撸袖子要上去揍人。许城拦住,“没事儿。”又问,“我之前说的那个?”
阿刀一拍胸脯:“你交代的事,我哪回不超额完成?”
许城笑:“谢了。”
老勇也说:“放心。我那天去菜市场,都听到了明图湾野生鳝鱼泥鳅多的消息。一堆人去挖宝呢。”
“好。”
阿刀:“老大,吃完饭再走嘛。”
“还有事,下次。”
许城驱车赶去医院,路上买了两盒奶油蛋糕。草莓味给姜皙,牛奶味给姜添。
刚出电梯,听到姜添的大哭大闹,撕心裂肺在走廊上回荡:“不要!我不要这儿!有坏人!我要回家!不要这儿!!不要!”
走廊里,病人好奇或烦闷地探头张望,议论纷纷。
许城奔至病房,姜皙正手忙脚乱试图控制姜添,竭力安抚:“添添,你别激动,深呼吸。没事的,添添。听姐姐——”
姜添表情惊恐,无法沟通,持续地叫闹挣扎,非要从床上翻下来。
他一个成年男性,姜皙哪里制得住,她使尽力气,却轻易被激动的姜添大手掀开。
姜皙踉跄后退,右脚跟假肢绊在一起,人往后跌,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她跌撞进他宽阔的胸膛里。
许城才将她扶稳,便立即松开——姜添已跳下床要逃。许城闪电般放下两盒蛋糕,上前握住姜添肩膀,一把将他推回去摁坐病床上。
姜添发狂,推搡踢打,但他很瘦,而许城力气很大,仅凭一双手就将他压制:“添添,哥哥已经把坏人抓起来了!”
“哥哥现在是警察!已经把坏人抓起来关牢里了!”
像发魔的人听见咒语,姜添真的不叫了。
病房里晃荡的魔音瞬间平息。
他呆了呆:“许城哥哥……是警察?”
“对。我是警察。”许城从怀里掏出警察证,掀开给他看,“添添你看,是不是?”
姜添呆望着鲜红的警徽和许城身着警服的证件照:“真的……许城哥哥,真的是警察。”
“是。警察专门抓坏人,知道吗?”
姜添眼里顷刻蓄满泪水,呜呜哭起来,极其伤心:“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有好多坏人,要抓姐姐,要抓我。姐姐说,不跑快一点,就会死掉。可姐姐少一只脚,跑不快呀……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呜呜……”
许城的心霎时被捅了一刀。
姜添的梦魇里,到底留存着他们怎样的过去。
“对不起。是我没找到你们。我一直在找,但没找到,对不起。”
一旁,姜皙垂着眼眸,嘴唇轻抿。
“但添添,现在哥哥来了,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绝对不会。我向你保证。”许城将他揽进怀里,摸他的头。
姜添小孩般紧搂住他,大哭起来。
姜皙静默看他背影,转身出了病房。
各个病房门口都是一串张望的脑袋瓜,见了她,那些圆脑袋先后缩回去。
姜皙坐下,让脑袋放空,什么也不去想。
她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白色灯条,眼神和思绪全散开去,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慢慢,深呼吸。
不知多久,病房里的哭声消弭下去;隔了会儿,竟来了丝短促的笑声。
里头两人开始玩拼图了。
姜添的声音变得开心又兴奋:“许城哥哥你看,我拼得好快呀。”
“因为你聪明啊。”
“那我也想叫小雨,来看我,拼图,好吗?”
“好。但下次,”许城声音很低,“不要推你姐姐好吗?姐姐那么瘦,力气又小,她哪里比得过你。我们添添是男子汉,力气很大。但不能用这力气推姐姐。要保护姐姐。”
姜皙蹙了眉,压住鼻子上泛酸的意味。
里头,姜添沉默了会儿:“可是我,很难过。”
“你可以哭,可以闹,也可以发脾气,但也要听姐姐说话。绝对不能跟她动手,知道吗?你会伤到她的。”
“……我知道了。”姜添又说了一遍,“我会记住的,许城哥哥。”
许城的声音变得更低,姜皙听不见了。
没一会儿,姜添出来了。他坐到姜皙身边,歪头,脑袋触上她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像两只小蚂蚁交触触须。
这是姜添每回跟姐姐闹吵后总会释放的友好道歉讯息。
姜皙轻轻弯唇,握住他的手:“我没有生气呀。我知道你被吓到了。我只是很担心你,也心疼你。”
“我刚才害怕,现在不怕了。”他摇摇她的手,“姐姐,我们去玩拼图。”
“好呀。”
姜皙走进病房,坐在椅子上的许城站起来,视线在房间里扫一下,说:“同事送的蛋糕,我不吃这些。你和添添吃吧。我去接点热水。”
他拿了热水瓶出去,将空间留给姐弟俩。
水房在走廊尽头,锅炉的水龙头口径小,水流缓慢。
许城接水不到一半,辨出身后熟悉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回头时,姜皙刚好进来,两人目光撞上,有些局促。
她微抿唇,举举手里的盒子:“我来洗饭盒。”
“哦。”他看向水龙头里的细小水流,余光见她走到里头一排水管前,拧开水刷饭盒。
水房里很安静,她那头,水花飞溅声;他这边,水流咚咚砸入壶中。
今天天气很好,虽冷,但阳光明媚,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洒进水房,照得室内干净又亮堂。细微的尘飘浮在光线中,将她的身影勾勒得纤柔。
他余光追着她,忽觉这一刻很静谧美好。冬末的阳光也温暖。
她那饭盒大概很脏,她洗了很久。而许城,自她进来,就不动声色偷拧龙头,将水流调到更小;那壶水像永远接不满了。
静静的,不知多久,洗饭盒的水声止了。她的影子在光线中移动,带动光影斑驳。像一截旧电影。
她经过他背后,很低地说了声:“许城,谢谢你。”
许城轻唤:“姜皙。”
她停下。
他回头:“你不要总跟我这么客气。添添起码叫我一声哥哥。我哄哄他,有什么值得谢的?”
“我是说,谢谢你把他救回来。”
“职责所在,我是警察。”
姜皙很轻地摇了下头:“如果不是你,他找不回来的。我知道。”
水壶里的水终于满了,溢出来。
许城关了水,塞上盖子,却没急着走,问她:“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姜皙抬眸。地板上的阳光反射起来,照得她的脸白润润的,眼睛黑得发亮。
“老街人多眼杂,环境也乱。现在线索少,没办法很快锁定背后的人。你要不先搬去个安全点的地方。”
姜皙仍望着他,等他继续。
许城不太自在地舔了下嘴唇,继而笑笑:“我同事的房子在公安局家属小区。两室一厅。他去年搬新家,旧房子想租出去。那儿不错的,离你工作的餐厅、添添的学校都很近。公交直达。周围都是各部门住宅区,治安很好。”
姜皙略微思索:“房租会很贵吧?”
“不会。同事自住的,不舍得租,又怕长期空着坏掉。就想找个爱干净、爱惜物品的人。每月八百。”
姜皙惊讶:“那地方……有这价格的房子?”
许城笑了下:“同事老婆很挑,很多租客看不上,到现在还没租出去。”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大胆试探:“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
她想了下:“明天吧,我明天晚班。中午可以去。”
“好。”许城拿上水壶,跟她一起往病房走,像在诱哄,“那,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
姜皙犹豫:“明天我送添添去学校,想在学校陪他吃午饭。午饭后我过去。”
许城也不想把她逼得太紧,松快道:“行。”
许城下午要上班,没多待就走了。人走后,姜皙才想起,他估计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她拿勺子舀着奶油,抿一口,丝滑甜甜的。
这么多年,姜添每次生病、发病、吵闹,都是她独自一人面对。虽有过疲惫甚至崩溃,但大多时候她靠着经验和耐心处理好。也觉自己足够独立强大了。
可这次,许城挡在她面前张罗、处理一切,她突然发现,原来人的心里,总有一角是脆弱的;哪怕外头竖着再坚硬的壳。
有所依靠……
这种感觉太温暖,太烫,会叫人坚定自立的心软成稀泥,一溃千里。
她含着蛋糕,很轻地蹙了眉。
水房那一幕,干净空旷的房间,她和他什么也没说,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她竟然觉得很美好,很温暖。其实她的饭盒很干净,她慢吞吞洗了一遍又一遍。
姜皙很浅地微笑了笑。
许城,你不知道,在誉城再见到你,我觉得,命运已待我不薄。
足够了。
那晚回家后,许城迅速将自家收拾一番。
其实他家非常干净整洁,桌上柜上毫无杂物。
他要做的不过是把几个相框和晾衣架上明显属于自己的衣服收起。等姜皙同意后,他找几个纸箱将他物品一概打包送去新家,此事便完美解决。
只不过,新房没散味,住不了人。他将就几天了就简单搬去宿舍。
次日中午,许城匆匆在单位扒了几口饭,动身回家。
开车经过繁华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看到前方大屏幕上的ipad广告。
触控笔如真实的画笔,在平板上画出深浅不一的水彩、油画效果。
许城过路口后,掉了个头。
他去到苹果店,店员得知他需求后,热情介绍:“ipad配上触控笔用来绘图最好了。下半年还会出apple pencil。”
店员向他展示各种线条、颜色、笔触等;还有其他创作者用软件作出的画作。
许城当即拿下。他不知道姜皙为啥不用颜料了,那这个就刚好。
他留了姜皙的名字和手机号,他家的地址。
等姜皙搬过来,很快又收到这份礼物,开始新一阶段的生活。他没忍住弯了唇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手指也情不自禁地在方向盘上轻敲。
许城将车停在小区外,走到公交站牌旁等待。
上午天气不错,太阳很大,但中午从西山那头来了波浓云,时而遮天,时而泄露半点金光。地上也跟着时而骤风,时而天朗。
许城坐下,不锈钢椅子冻屁股,他立马又弹起来。家属区周边这几条路,道路不宽不窄,两旁种满了粗大的梧桐。
树木露出灰白的皮。天上风云流转,整条路上光线千变。
一点了,街角转来辆公交,他目光迎去,车还没停,视线先穿透车窗扫一眼。没有她。
或许在下一辆。他倚靠站牌,想着这条路到了夏天,很漂亮。她应该会喜欢这儿的风景。
他淡淡笑了。
但,第二辆车,依然没有姜皙。
许城拨通她号码。
“嘟——嘟——”声盖过了从他脚边忽然扫过的一阵狂风,风静下去后,依然没人接。
他唇角轻弯的弧度,缓缓下坠。
他握着手机,原地静止数秒,拨通了姚雨的电话。
“喂?许警官,我刚想找你。”
“你有添添学校老师的联系电话吗?给我一个。”许城飞速说完,顿了下,“你有什么事?”
“我现在就在学校!”姚雨急急道,“我来找添添玩,他不在。老师说,西江姐姐给添添退学了,今天两点的火车。”
许城脑子里轰地一响,像一盆冷水兜头砸下,浑身冰凉。
现在一点十分。而誉城东南西北有四个火车站。
他捏紧手机,语气倒平静:“有没有说去哪儿?哪个车站?”
“老师说不知道。”那头有人说了什么,她忙补充,“西江姐姐说两点的时候,添添说是两点零……零几没听清。”
许城挂电话,立刻查询列车信息表。
两点零几分出发的列车一共六趟,一趟由誉城北开往帝洲西,一趟由誉城东开往帝洲西,一趟由誉城南开往深城南,另外三趟全由誉城西出发,开往东南、正南、西南三个方向。
分析姜皙过往的生活轨迹,她大概不会去北方。而哪怕是撞概率,他也只能去誉城西站。
如果这次赌错,他不敢想。
许城握紧方向盘,拿车载电话不断拨她号码,可整个车厢回荡着的只有无限循环的“嘟——嘟——”声,和机器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
许城不管,一直拨打,不肯停下。若是这机械音消失,他会听见自己恐慌加速到快要爆裂的心跳。
枯木、立交、轻轨、江河、都市、山峦在他的挡风玻璃上飞速流走,如过去近十年那抓不住的时光。
眼前的一切风景扑面穿透了他的身体——她又要消失了。
他超车、拐弯、加速,风一样卷过高架;下了高速路,眼看就差最后两公里,前方堵得水泄不通。
许城划开手机,屏幕上一截近乎暗黑色的紫红,像堵在血管里的巨大栓塞。
那红色如火一样灼烧着许城的眼。
他一双眼癫狂四顾,猛然发现路边一个停车场,立刻调转车头,找到最近车位停下。人跳下车,冲出停车场,朝誉城西站狂奔而去。
狂风肆虐,头顶的阳光顷刻间抹去,街道陡然陷入一片昏暗,飞沙走石。
许城一路狂奔,将那堵成停车场的汽车一排排甩在身后。
他跑得嗓子冒烟,心跳加速,浑身涌汗,但他不敢停下,他怕停下来,又会后悔无数个年岁。
许城冲进誉城西站,急喘着气,跳动的视线在显示屏上胡乱找到那三辆列车的出发站台:7a7b,18a18b,23a23b。
许城避让着来往的旅客,飞奔到7号门a口,穿过一排排座椅,目光搜索,没有她和添添的身影;立即折身又冲至b口,仍没有。
他一刻不敢停,狂奔去18号,边跑边竭力在人群中搜寻。
还是没有!!!
他的心一寸寸下沉。
“姜皙!”惊恐之下,他陡然爆喊出一声,“程西江!”
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静了静,无数人惊讶地回头,一张张脸孔,全是陌生。
“姜皙!”许城狂喊,冲到23号,在人群中惊惶张望,可……依然没有。
他惊茫而慌张地原地转一圈,无数的商店招牌、人头、数字符号在他眼前转过。他心脏爆裂,脑子骤然空荡下去,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错过了——
她不在誉城西站——
老天爷啊。他又选错了。
悔意如潮水劈头。
汗水下雨一样淌到他下巴,坠落下去。他咬紧干裂的嘴唇,狠狠想,就是爬也要爬去誉城南!
他顾不得嗓子里撕裂的火烧的疼痛,拔脚就要冲出站,一转身却猛地看见,姜皙一手牵着姜添,一手端着保温杯,从挤满旅客的饮水区那儿走来。
第54章
看见姜皙的一瞬, 许城浑身的力气都没了,紧绷的肌肉刹那间酸软下去,滚烫的血液在身体里疯狂泵动。无数密集恐慌的、拼命的、疯涌的汗水从他四肢百骸往外泌。
姜皙立在十米开外, 瞳孔瞪大,不知他怎么找来的;整个人凌乱狼狈得不像他。
许城空白数秒, 突然拨过人群冲上去,一把抓住她就收入怀中。姜皙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人扑去他剧烈震动的胸膛。
手里的杯子哐当砸地, 开水飞溅而出, 在地上摔出一块大光斑。
姜皙呆住,他浑身滚烫得可怕, 手臂越收越紧, 脸也埋进她脖颈里。周围人不断投来目光,姜皙醒神,用力推他, 却推不开。
许城全然不顾,抓住她手腕就要带她走。姜皙不肯。
许城满腔的恐惧陡变悲愤, 几乎喷涌而出, 可他看着她惊骇的脸庞,咬牙半刻, 愣是将一腔子怨愤压制下去, 冷怨而气喘地吐出一句:“姜皙!你、你好啊!”
“就这么走,”他牙齿快咬碎,“我都不值得你说声告别吗?”
他眼神狠而痛, 嗓子哑得像生了大病。一路紧张狂奔而来,体温高如四十度高烧。
姜皙被他扑了一身热气,腕上他的掌心也烫得要命。
“你松手。”
他不松。
她脸上露出急色:“添添在呢, 你干嘛呀?”
许城冷道:“姜添,你在椅子上坐着等我,哪也别去。”
姜添很听话,背着机器猫书包坐去一旁座椅上。
许城突然发现,俩姐弟的行李就那样简单一个包,心头一疼,手松了。
姜皙脱了桎梏,心跳早已失控,仓皇要走。
许城迅速再度箍住她手腕,将她牵扯到十米开外的玻璃墙边。
墙外,浓云在天空中疾走,一会儿光亮,一会儿浑天。无数条铁轨通向远方。
许城一张脸上全是汗水,头发全湿,眼睛似乎也是湿的,热气灼灼盯着她:“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姜皙?”
她垂着眸,脸色在天光中发白:“再见。”
“什么时候?”
“啊?”她仓促抬眸,撞见他一双偏执得可怕的眼。
他咬牙重复:“再见是什么时候?”
她扭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姜添,他低头玩着手指。
许城就很轻地笑了下。
“你说再见的时候,心里想过跟我再见吗?”他嗓子干燥到裂开,“姜皙,你这辈子还想再见到我吗?还是你打算就跟我老死不相见了?”
姜皙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嘴唇轻抿起来,她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又似乎没有,最终,问:“这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许城心里那股痛烧的火又窜起来,带着委屈,怒意,伤悲,压了声音质问,“那什么重要?”
“活着重要。”姜皙抬头,一双眼迎视他,倔强、微怒,“许城,我早说了,我不知道你这九年多是怎么过的,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活的。我们已经是完全的平行线。我也说过,你不用愧疚,我不在乎。我只想保证我和添添的安全。”
“我不是叫你搬到——”
她打断:“搬到你家去吗?”
许城怔住。
姜皙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以前你说谎,我看不出来。但现在,我能看出来了。”
许城浑身的热汗在一瞬间变凉:“你就、这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忙?你……还是怪我当初骗你……”
他的挫败与心碎已无力掩饰。姜皙以为做了决定,内心就不会再起波澜,但一丝又一丝潜伏的疼痛开始弥漫,加剧。
她僵硬地转过脸,望着玻璃窗外的火车站台。远处铁轨上停了辆列车,人群上上下下。
“许城,谢谢你。真心的。但我不可能永远被你保护着。我跟添添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很平坦,但还活着。心里也平静。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想倚靠任何人。”
“你现在不平静了吗?”
姜皙一怔,无措地张了下口。
他直视她的双眼:“为什么不平静了?”
她眼中闪过慌乱:“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过去我靠着姜家,现在,我不想依靠任何人。你也不欠我什么,不用偿还。”
“可我——”他伸手要触碰她,她慌张后退一步:“你别——”
她又不许他碰她,又要和他拉开距离了。
他被刺激得要疯:“我不欠你?好。那你欠我的!”
“什么?”
“你欠我一次告别。你当初怎么消失的,还没告诉我,现在又要逃走?”
姜皙猝不及防,不动声色竖起了刺:“你提当初?”
“对,为什么不能提?”许城垂眸凝望着她,压抑多年的苦楚委屈愤怒全涌上心头,重逢后,愧疚将他席卷,可……“你当初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地消失,因为知道我是线人?你来质问我啊,为什么不来?你像我现在拼命不管你怎么推我都要追来问你一样,问个明白啊!你为什么不问?”
“是,当初我骗了你。可我……”他嘴唇颤抖,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得不成形,“我没办法。方信平对我,像父亲一样重要。他被姜成辉害死了;姜皙,我能怎么办?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因为骗你,我内心都在煎熬。我过得不轻松。或者跟你比不了,可我的痛苦也不是假的。因为在感情这块,我没骗你半个字。你消失后我一直在后悔,后悔那天为什么要离开那艘船,后悔为什么不直接把船开走,不管结果如何,就该离开江州再也不回去。可后悔没用了。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