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口:“我能进来……喝杯水吗?”
姜皙垂眸,转身去厨房。
许城进来,关上门,换鞋。
他坐到沙发上,姜皙端来一杯温水。
“谢谢。”他其实不渴,象征性地喝了两三口。
姜皙坐在沙发另一端的贵妃凳上,卷着袜子。
“最近天气好了。”他说。
她嗯一声。
“春天来了雨水会多,你跟添添出门记得带伞。”
“好。”
“家里也会很潮湿,注意地板上的水汽,别摔倒了。”
她看他一眼,点点头。
“你……碰见方筱仪了?”
“嗯。”
“她没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吧?”
姜皙抬眸:“什么不好听的话?”
“不知道。她这人说话难听,我怕她……”
怕她的话伤害你。
他欲言又止,姜皙低头叠裤子:“真的没有。她应该不认识我。”
许城说:“她现在认识你了。”
姜皙困惑:“啊?”
许城这些天都很累,靠在沙发上,重复:“她现在认识你了。”
“为什么?”
许城没法解释。
姜皙只当是他告诉她了,继续叠衣服。
“姜皙。”
“嗯。”
“我……”他难以启齿,“可能说这种话,听着很渣。……虽然我身边的人都说我喜欢方筱舒,但,我真的不记得喜欢过她。也不记得我亲口说过这种话,虽然他们都这么讲。我也不觉得我是为了她接近姜家的。”
姜皙的手停了下,隔几秒,说:“确实听着蛮渣的。”
他很淡地笑了。
两人没再说话,夜又陷入寂静。
许城静静看着她,窗外是安静的有着生活气息的小区的夜,旧房子,却很干净,姜皙垂着头,发丝温柔地垂顺耳边,她将衣物搭在自己腿上,认真折叠,手指悉心抚平褶皱。
恍惚间,他想变成那件衣服。
他在这房子里住了那么些年,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受到一股温软的家的气息。
姜皙叠好衣服,无意间抬眼,撞见许城的目光温柔深深的,水一样。
她心跳突就凌乱,怔了怔:“你……看我干什么?”
“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
“想我和你,我们都老了。”
姜皙乱跳的心又磕绊了一遭:“什么意思哦?”
灯光下,许城面色清清,说:“想时间快点过去,我们的心都能平复下去。”
那时候,恩恩怨怨,过往不究。会不会……能有一点幸福。
姜皙很轻地垂下了头,她慢条斯理地、很仔细地将最后一件T恤叠得平展,察觉他那边静得厉害;悄悄抬眼,许城竟靠在沙发背上,闭眼睡着了。
他头小幅地歪向一边,安睡的面容异常柔和,带着一丝脆弱的疲惫。
不知为何,她的心,疼了一下,又变得柔软。手不自觉一掀扯,刚叠好的一堆衣服,全拆开了。重新来。
她也好喜欢他在的这个春夜啊,安宁,温暖。
静夜又过二十分钟,沙发里的男人突然一动,醒了。
他茫然而尴尬:“我睡多久了,是不是耽误你——”
姜皙正叠着最后一件衣服,摇摇头:“没啊。你就眯了一小下。”
“哦。”他松了口气。
“最近工作很忙吗?”
“嗯。事情好多。你呢?”
“餐厅里就是老样子,一些都好。”
“添添呢?”
“也好啊。”
再慢,她也叠完了衣服,他不便久留,先走了。
姜皙阖上门,门锁吧嗒扣上。夜又静了。
她走到离窗台一两米远处停下,侧耳听楼下的发动机响。很快,他的车驶离,红色尾灯在视线里闪了下,不见了。
自跟刘局对话过后,许城料想邱斯承会找他。
果然,不久后一天下午接到电话。
邱斯承问他有无空闲,同学聚聚。许城还婉拒,说杜宇康最近买房,应该忙得很,聚不成。邱斯承说,就他俩。
许城说:“邱总是有什么事儿?”
邱斯承笑:“想找老朋友聊聊天。上次吃饭都好多个月了,说了以后常联系,别是客套话。”
许城说行。
邱斯承问:“这两天忙不忙?要不就明天?”
许城没答第一个问题,只说都行。
邱斯承说等助理定了餐厅告诉他。
许城一笑:“别去外头了。听说思乾集团伙食好,我也想去誉城的龙头企业参观。方便吧?”
“当然。”
次日下午,关小瑜送来明图湾尸检的初步意见。因尸体高度腐烂且清理工作困难,意见可能存在瑕疵。正式报告要再等一周。
死者窒息而亡,方式尚不得知。生前遭受过性侵,但暂未提取到男性生物痕迹。初步看,身上并无其他明显伤痕。DNA已提取,正与失踪的女性样本做对比。
关小瑜说目前掌握了所有的一手证据和线索。天湖区那边暂无异常。另外,老杨队有意在滩涂附近扩大搜索。
许城说了句谢谢。提前一刻钟下班。思乾集团就在天湖区,从市公安过去,不堵车时间刚好。
思乾是誉城数一数二的地产企业。成立于九十年代,创始人于平伟八年前因身体原因半隐退,女婿邱斯承接手后,公司劲猛突破,恰逢誉城城市化进程加速,思乾包揽了誉城大量新区开发、旧城棚改、商圈、商品房建设,光速一跃成为誉城龙头企业。业务也向娱乐、金融方向拓展。邱斯承则成了誉城杰出社会人士,举足轻重,奖誉无数。
集团富庶,在寸土寸金的天湖区核心CBD位置占有一栋摩天大楼。
许城才停好车,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过来。许城对他有印象,上次吃日料散场时,给邱斯承开车的人。
“许队好。”
许城礼貌一笑:“杨建铭。”
“许队记性真好,不愧是做刑警的。”
杨建铭身材中等,面相粗犷,不像传统的总裁助理,更像叶四阿武那类打手保镖。
见许城多看了他几眼,他问了缘由。
许城直说了心中想法。
“叶四,阿武,是谁?”
“你们邱总认识。你可以问问他。”
杨建铭说邱总临时有个会拖延了,很抱歉。要许城先去内部餐厅等等。
许城说想自己逛逛,但杨建铭寸步不离,跟得很近。
经过二楼巨大的光荣室,奖杯、文字、照片记载着思乾的发展史,许城说:“进去看看,不妨碍吧。”
“当然。”
光荣室里空无一人,这种地方平日除了保洁,无人踏足。
许城早已上网了解了集团发展史,他阅读速度快,文字飞速跳过。
但很多照片是网上看不到的。
他扫到一张思乾创始人于平伟在创立公司初期和朋友们的旧照,但目光并未过多停留,接着看其他照片,奖杯,奖牌,奖状,扫了每一个奖项及授奖单位红章和授奖人签字。
杨建铭尾随、观察着他。邱斯承交代了,眼神一刻不能挪,盯紧许城。哪怕一点异样,都要向他汇报。
杨建铭从未见老板提过这种要求,仿佛许城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他觉得老板夸张了,虽然这么年轻就能当上誉城这座特大都市的刑侦队长,可杨建铭怎么看都觉得他挺随和寻常。除了样貌确实出众。说不定因裙带关系晋升飞速。
不过交给他的任务,他丝毫不差地执行。
许城没对任何事表现出过分的关注和兴趣,纯属无聊地逛完光荣室。杨建铭接到电话,邱斯承散会了。
两人往餐厅去。
这时候吃饭的员工不少,但餐厅很大,不显拥挤。
邱总请吃饭,自然不在大厅,在专门的宴会包间。两个人,却备了一桌菜,在精致的圆盘上缓缓转动。
许城觉得太过铺张浪费,没了兴致。
饭间聊得不多;圆桌太大,分坐两头;服务生又来回夹菜,盛汤。末了,邱斯承说,要不去休闲区玩玩。
果然大企业,休闲区里,乒乓球台、飞镖、游戏机,应有尽有。
许城问他想玩什么。
“我最近练习飞镖,试试?”
许城笑了下:“我是我们那届射击第一,跟你玩这个,胜之不武。”
邱斯承说:“你高中玩飞镖就很厉害。算了,等更精进了再找你切磋。玩点别的。”
这时间,休闲区没什么人,主要集中在游戏机那块。许城进门就看见一侧无人问津的几张台球桌。
高中那会儿,两人台球技术不相上下,许城说:“玩台球吧,公平。”
邱斯承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但面色无虞:“行。”
杨建铭屏退周围服务生,他亲自服务,收走桌上的三角框。又去一旁给两位泡茶。
“客人开球。”邱斯承拿起一根球杆,朝他抛去。
许城单手接住,拿壳粉磨了磨球杆,走到桌边,俯身,瞄准。
“我们上次一起打球,十一年前了。跟卢思源、杜宇康一起。”邱斯承挠了挠眉心,说,“打到一半,你后来的女朋友过来找你。”
许城右手球杆猛击,白球袭出,砰一声爆响,彩色球礼花般炸开。一颗红球轨迹不稳,直接脱离桌面炮弹一样砸向邱斯承胸口,砰一声!
邱斯承后退一步,脸色顿时煞白,疼得怀疑肋骨断了。
杨建铭立刻上前:“老板——”
邱斯承抬手示意没事,许城眉毛也挑起:“抱歉,我手生了。”
“没事。”邱斯承看向墨绿色的桌面,除了那颗意外球,许城球开得很好。
“你还记得那女孩吗?”
“你说姜皙啊。”
“嗯。”
“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话题一转:“干玩没劲,要不,赌点什么?”
许城说:“不赌。”
“怕输啊?”话说出口,邱斯承都觉得这激将法拙劣。
许城就笑了下,无所谓地说:“嗯,怕输。”
邱斯承没话讲了,击出一杆,打偏了,偏得还不少。
许城走到白球旁,俯身瞄准。
邱斯承又是在他击球前一秒开口:“我之前遇到过姜皙,她现在过得挺惨的,你知道吗?”
一粒红球利落入袋,白球剧烈撞击弹开。
“我知道。”许城说,下巴指了指桌台,“该你了。”
邱斯承这次进球了,问:“你会想帮她吗?”
“会。”许城说,“毕竟谈过。”
邱斯承笑:“我以为你们是假的。”
许城没应,问:“你呢?”
“我恨姜家所有人。怎么可能想帮她?”邱斯承知道许城不是卢思源,骗他很难,不如部分承认,又是在许城瞄准时,他说,“说实话,我有时挺想弄死她的。”
乓的一声,许城击中的蓝球猛烈撞到底袋,偏了点,没进。而球力道太大,箭矢般朝许城这边冲撞而来,哐当一声响,才减了速,朝边框袭去。
邱斯承说:“不过,想她死的人多了去了。轮不到我。”
这片区域光线很暗,许城刚好站在一挂小吊灯底下,长睫的阴影投在眼底,黑黑的,他说:“姜家的事,跟她无关。”
邱斯承研究着桌上球的线路,没讲话。
许城说:“姜成辉不见得有多在乎她。”
“我恨姜淮。姜淮在乎她吧?”邱斯承这一球又进了,他很满意,笑了下,“但如果,你希望我不要伤害她,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算了。”
“你在刑警面前说这话?谁犯法,我都不会放过。”
“开玩笑的。哈哈哈哈哈。”
许城拿壳粉磨着球杆,脑子里有个很疯的念头,他缓慢磨着杆子,像磨一把刀。暗暗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下去。
末了,他放下小方块,说:“我希望你不要伤害她。”
邱斯承说:“好。”
杨建铭将泡好的茶端过来,邱斯承端起一杯:“尝尝。”
许城拿起茶盏,邱斯承冲他抬了抬杯,缔结契约般,喝了茶。
许城亦将茶饮尽,敛了眉,又问:“‘想她死的人,多了去了。’还有谁?”
邱斯承耸肩,没讲话。
到许城了。
他刚趴下身,邱斯承推一张纸到他面前的桌台上。纸上写着:“密码 748”,以及一串数字,5的后面跟着6个零。
邱斯承脸朝旁边侧了侧,许城扭头,杨建铭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三个很大的行李箱。
许城心想,原来这个数额,需要这么大三个箱子。
“我让杨建铭给你送去车后备箱。”
许城看向自己的瞄准的球,一击二中了,站直身子:“你干什么?”
邱斯承说:“许城,做生意的,多多少少有灰色地带。我知道你在查姜皙被袭的事,我也知道,或许是我的某个客人。我不想去查,也不能去查。进出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你我都是给人办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让一步,我让一步。大家都好。”
许城竟笑了下:“你真看得起我。”他说,“我没那福气。要不起。”
邱斯承脸色微变,他并非完全笃定许城会收,想过他可能拒绝。他的很多合作方在一开始都拒绝了。但他认为许城会犹豫、挣扎,只要有,后续慢慢加力,就会有裂缝。
哪怕遇到些没有后续的,他们的拒绝也很谨慎严肃,面对金钱的震慑,有本能的敬畏。
但许城的拒绝带了戏谑笑意,仿佛他的行为是可笑的小丑行径。
他在捡自己掉落一地的脸面,说:“你如果有数字,可以和我讲。回去考虑一下。”
许城语气爽快:“好,我考虑。”
邱斯承脸都绿了。
许城又磨了磨球杆,一转眼,见坐在隔壁球桌旁的一个人,目光就锁在了他身上。那人是刚才拖行李箱进来的,因戴着帽子,许城第一眼没看见他的脸。
此人跟杨建铭一样,中等身高,身材壮实,脸上一道疤,眉毛淡,眼睛小。
许城盯住他的那几秒,是老练刑警的眼神,极其研判锐利。那人本一脸冷酷,不太自在了,想起身又不起的。
杨建铭冷声:“你还坐这儿干什么?”
那人起身要走,许城开口:“站住!”
邱斯承问:“怎么了?”
许城视线不移,紧盯那男子:“叫什么名字?”
对方不答,却看杨建铭。后者说:“许队,这我弟弟杨建锋,农村的,只会干笨活,不善交际。”
许城就跟听了一通屁话似的,哦了一声,直接问:“进去过?”
杨建锋骇了一下,杨建铭也惊讶于许城眼光的毒辣,解释:“在老家打架没轻重伤了人,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改好了。当个司机,跑跑腿。”
许城说:“挺好。好好干。”
杨建锋点点头,很快走了。
邱斯承招呼许城继续打球,笑说:“当刑警的眼神都这么厉害?怎么练的?”
许城直视他:“犯过罪的人,心虚。”
邱斯承的笑仍挂在唇角,自己知道是僵的。
邱斯承办公室在思乾集团31层。落地窗外,一城繁华。
他靠在办公椅里,望着窗外城市。
杨建铭说:“老板,他也不是完全拒绝,说会考虑——”
“他不会考虑了。”
杨建铭顿了下:“我们这一步,是不是暴露了?引起他怀疑了?”
“你以为,不送,他就不怀疑了?”
跟谁上演金钱如粪土呢。那他现在好不容易拥有的这一切,又算什么。笑话?邱斯承拳头捏紧,咯咯直响。
“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他。”
老板很生气。杨建铭一言不发。
邱斯承想起什么:“我没下楼那会儿,他干了什么?没离开你视线吧?”
“没有。刚好经过荣誉室,进去看了看。”
“有什么异样,他对什么感兴趣,在哪个地方停得久?”
杨建铭摇头:“没有。走马观花。”
“行。你下去吧。”
“对了,我去停车场接许队时,他说了句话。”
“什么?”
“说我不像助理,像叶四、阿武。我问这谁,他说你知道。”
杨建铭离开了,巨大的办公室只剩了邱斯承一人。
叶四、阿武。这两人是姜成辉、姜淮的保镖,这两人的老板都死于非命。
许城,你想说什么?
邱斯承已有一段时间没回想过当初那屈辱的日子了。
莫名地,想起姜淮说:“我这妹妹,说她傻吧,挑人眼光准,一眼挑中个最好的。能力、胆识、气度、人品、原则,都是最好的。他要成大器。”
这话成了他心里的毒刺。
时至今日,他几乎拥有了一切,站在誉城中心俯瞰着偌大城市,想起这句话,心中仍像腐烂了数年的毒疮,尖锐剧痛地发作起来。
周五, 明图湾发现了新尸体。初步推测死亡一个多月,钝器击头而死。DNA已拿去比对。
天湖区老杨队大夸许城,说他神了, 问他从何得知。许城给指了方向:王大红描述的“浓眉鼠眼”人有重大嫌疑。埋尸时间很可能是2月2日凌晨1点左右。
同时,前一具尸体对比结果出来, 正是去年夏天失踪的毕业生陈頔。
目前两案都由区公安处理。许城并无保留,将已知所有信息告知。
下班后, 许城给姜皙打了个电话。他记得她今天是白班。
并没等多久, 电话接通:“喂?”
她的声线穿过听筒, 贴在耳边,有种距离很近的错觉。
“在哪儿?”他说, “有点事情找你。”
“蓝屋子, 等会儿要带添添去坐船。什么事啊?”
“见面讲。”许城的车刚好开到附近,“我马上到了。”
“噢。”
今天姜皙下班后,直接来了蓝屋子。
学校下月招生, 需要展板。上周,潘老师无意说起画手约稿价格高昂。姜皙便说, 她可一试。
今天来交稿。潘老师看了她平板里的图, 直呼喜欢。
户外展图无需复杂图像,不难, 也不必炫技, 但她的配色非常舒服,叫人身心愉悦。很贴合学校想给目标受众营造的舒适、可信任的氛围。
潘老师意外:“西江,你还会画画啊?”
“以前学过一点儿。不过绘图软件是刚学的, 手有点生。”
“哪里生?我不懂艺术,觉得特别好看呢。”她小声,“比我们学校外聘的美术老师不知好多少。”
潘老师要给她付钱, 姜皙婉拒了。姜添在这儿被老师们照顾得很好,她帮学校做点事儿,也是应当。
潘老师感激她心地好,又盯着她看。
姜皙莫名:“怎么了?”
“你刚去涂口红了?这颜色真好看。”
姜皙脸顿时一热,结巴了下,说:“是润唇膏,买成了有颜色的。”
“好看呢。我还以为你要去约会了。”
姜添还要练会儿笛子。姜皙和其他志愿者一道整理活动教室。
自闭症患者很多时候难以接收和处理哪怕最基础简单的指令,教育器材扔得到处都是,整理很费时间。
姜皙拿筐子装积木,一旁,几个整理图书的学生志愿者窃窃私语,时不时朝她看一两眼。
她察觉到异样,但不好奇,也没开口询问,安静做自己的事。
几个大学生见她没反应,也无趣了,可一个平日大咧的忍不住,说:“西江姐姐,姚雨又去陪程添了诶,你不去看看?”
正俯身的姜皙抬了头,没明白:“看什么?”
几人交换眼神,笑起来。
“你不怕出问题呀?”
她愈发困惑:“什么问题?”
“姚雨以前是做那种事的,你不知道吧?”
姜皙脸上表情很淡。
对方以为她没懂,索性挑明:“她是卖的。你——”
“她是我朋友。我不喜欢你们说这种话。”姜皙语气微凉,“以后不要再说了。”
姜皙平时话少,看着温柔,跟谁说话都细声细气。几个学生第一次见她这样,都愣了。
“是真的,我没造谣。她不晓得跟多少人睡过,做了好多脏事,我担心你和程添被骗。”
“真的假的又怎么样?”姜皙反问,“她年纪那么小,比你们都小。就算以前做过什么,也是生活把她逼得没办法了。她没有你们幸运,小小年纪,人还没成长就没了庇护和依靠,连个安稳的家都没有,被生活磋磨。这样的人,在你们眼里,很可笑很可欺吗?”她很少和人理论,停下,微吸了口气才继续,“……已经过去的事,非要把人的旧伤疤翻出来,到处抖,你心里又干净多少?”
她一番话并不严厉,也不气愤,讲得平静柔和,却余音震心。那学生顿时面红耳赤,其余几人也低头垂眸,尴尬地散开去。
姚雨站在门外,紧咬嘴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姜添在她身边,有些困惑,想了想,不明白,干脆低头琢磨他的笛子。
姚雨转身要走,却见许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眉心微蹙着,显然听到了里边的话。
姚雨原本还好,一见到他,眼眶红了,匆忙跑开。
许城跟上,叫了她两声,第三声提高音量才把她叫停。她站在一株杏花树下,难过地拿袖子擦擦眼睛,赌气地说:“许警官,你不用安慰我,是我活该。”
“我没想安慰你。”许城说,“这就是你的过去,你得面对。”
姚雨怔了怔,泪止住。
“已经改变不了的事,还纠结什么?不过,人不会一直活在过去,未来也还能改变。”
姚雨情绪平息了些,怅然道:“还好程添添是个傻子。”
“他不是傻子。”许城说,“不过他的确不懂。你要是担心在他面前丢脸,没必要。”
这话一出,姚雨眼泪又涌出来:“西江姐姐知道了呀。我还害她听了这些脏话。”
许城默然半刻,说:“我倒觉得,她早就知道了。”
姚雨惊讶瞪眼:“啊?”
“她很敏锐的。”许城说,“你别有思想包袱。像她说的,姚雨,如果你在她们的位置,现在的你会很好。当然,你现在本来也挺好。”
这话说得像绕口令,但姚雨懂了。
可她还是难为情,想自己消化,就不陪程添去坐船了。让许城转达。
结果,姜添很失望,很费解,还有点生气。他难以接收任何计划外的安排,说好了姚雨也会去坐船,但她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
他非常焦虑。
去码头的路上,姜添问:“小雨不高兴了吗?”
许城开着车,说:“没有。轮班的同事临时有事,找她帮忙。”
姜添在副驾上自言自语:“我觉得她不高兴。”
“有吗?我没觉得。”
“有。她不高兴。”
许城耐心答:“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下次问问她吧。”
许城看了眼后排的姜皙,她垂着眼不说话。
许城于是岔开话题:“添添,等下你想自己走上船,还是坐在车里上船?”
姜添果然转移了注意,兴奋道:“车里。我还没有坐在车里上过船呢!”
许城微微挑眉,上次和易柏宇一起,怎么不坐他车里上船。
许城没忍住,笑意弥漫到眼睛里。姜皙从车内镜看到他的笑眼,竟一眼看穿他心思,无语直勾瞪着他。
许城瞥一眼镜子,微笑:“你给学校画画了?”
“嗯,这你都知道?”
“潘老师拿图给校长看,我瞟了眼,感觉是你画的。”
“老师们都很照顾添添,应该的。”
许城蹦出一句:“我也很照顾添添啊。”
镜子里,姜皙眼神在问:所以?
“什么时候给我画一张?”许城说。
她匆匆移开眼神,他揣测是否唐突了时,她却低声应了:“下次吧。”
那一长条镜子里,男人的笑眼弯成月牙。姜皙觉得车里热,摁下一条车窗缝,让风吹吹发红的脸。
抵达码头时,正值落日时分,半颗红红的太阳安放在山峦上,暮色温暖。
车在通往船只的斜坡上排队,俯瞰着前头的车辆一辆接一辆慢慢驶上船。长江两岸,车水马龙。
姜添趴在挡风玻璃前,眼里闪耀着光芒。
汽车驶上船时,在坎上颠簸了下,又咚咚咚一溜儿驶过防滑带,在船员指挥下排到一辆农用三轮车后,刚好在船栏边。很快,有车停到他旁边和后侧,像整齐排列的小盒子。
姜添左看右看,脑袋转来转去,对一切新奇的体验都很开心。
姜皙望着他孩子般的笑脸,眼里染了丝温柔笑意,在后视镜里再度撞到许城的目光,又匆匆移开眼去。
许城熄了火:“添添,要下车玩吗?”
“嗯。”姜添解着安全带,忽问,“许城哥哥,那个姐姐是谁?”
许城没反应过来:“哪个姐姐?”
“卷头发,化妆,抽烟,高跟鞋,拎着包包。”姜添记忆力惊人,“去年,我在船上看到你,还有那个姐姐。”
“……”许城说,“一个朋友。”
“像我姐姐一样的朋友吗?”
许城一愣:“当然不是!”
后排,姜皙已推门下车。
许城看姜添:“你小子!坑我。”
姜添:“啊?”
许城拍了下他的头:“下去吧你。”
姜皙立在栏杆边,脚下青色的江水起起伏伏,拍打船舷。姜添走到她旁边,仰头望船旗,心无旁骛。
许城缓步走到姜皙右侧,只隔了一个拳头的位置,离她很近。她没挪走,很专注地看江水。
许城便心情不错,四处看看,船上已装满车。渡口坡道上栏杆放下,还未上船的车辆静候等待。
几个年轻人飞快跑下坡,赶着上船。船上,工作人员招呼:“跑快点!要开船了!”
年轻人在暮色里疯狂奔跑。
一时间,整条船上的人都观察着飞跑的行人,凑热闹地喊:“加油!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