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扶云听到他这样唤自己,不禁心口一颤,好像被触到了某根神经,整个身子都软了一半。
谢寒衣那样清冷的人,从来纤尘不染,与这世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此刻忽然这般语气缱绻地唤她,实在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师尊,”她咬了咬唇,压住心底的情愫,轻声问他,“可还认得出我是谁?”
“嗯?”
谢寒衣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他的眼神再度浮现出困惑,愣了好半晌,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像纯净无暇的少年郎一般。
“我自然知道,你是扶云。”说着,脸颊在她掌心间蹭了两下,贴在她后背的手又压紧了些。
“是我。”沐扶云应声,掌心被那阵摩擦激起星星点点的火花,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两人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越靠越近,直至毫无缝隙。道袍紧贴,在二人的动作间衣带摩挲,簌簌作响。
谢寒衣觉得难受极了,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痛苦不堪,只有怀里单薄的身躯能让他感到几分慰藉。
本能地,他低下头,埋进她的颈边,深深呼吸,唇瓣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她颈边的肌肤,在她瑟缩颤抖时,又飞快地离开。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沐扶云被这种感觉折磨得有些受不了,微眯着眼,仰头轻叹一声,引得他头昏脑热,忍不住张口,在眼前那截泛红的肌肤上轻轻咬了一口。
“啊!”
她惊呼一声,几乎没站稳,就跌在他的胸膛间。
终年寒冷的泠山泽,也像被点了把火,变得炎热难耐起来。
唯有那片看似平静的湖泊上,仍有挥不去的寒意,在冷风的裹挟下,如浪潮一般,冲破热意思,侵袭而来。
突如其来的寒冷,让脑袋已经一片浆糊的沐扶云短暂地清醒过来。
她看着谢寒衣混沌的眼神,陡然想起去岁自西沙极地回来时的情形。
那时的他,脸色惨白,不省人事,了无生气的样子,让她怎么也忘不了。
难道她还想再见到他变成那样吗?
齐元白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
“若不是因为你。”
若不是因为她,谢寒衣不会如此。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一颗心像被泡进水泽中,冰凉不已。
“师尊!快醒醒!”
他是服过莲花冷霜丸的,在上次亲眼目睹之前,早不知服过多少次,一旦发作起来,必比上次更难捱。
她赶紧用力推他,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本以为一时难以推开,谁知,他对她完全没有设防,刚一用力,便松了手,踉跄着后退两步,委屈地看着她。
“徒儿,你讨厌我了?”
沐扶云心一软,摇头:“怎么会?在这个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师尊了。”
谢寒衣闻言笑了:“我也一样。”
说完,身子晃了晃,支撑不住似的,往一旁倒去。
沐扶云赶紧上前将他扶住,手心里的胳膊,即便隔着道袍,也能感觉到滚滚而来的热浪。
想着上次的情形,她立刻学着齐元白的法子,将他搀至水边,让他在那盈满灵气的冰冷湖水中盘坐下,随即从芥子袋中找出玉牌,给齐元白传去讯息。
尽管她一直对齐元白有些说不清的排斥,但眼下,恐怕只有他能救谢寒衣了。
通往泠山泽的那片密林外,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不约而同地徘徊不前。
此刻,他们很想见到沐扶云,有太多话埋在心里,想要对她说。可他们不知通往泠山泽的道路到底在哪儿,行至密林外,就无法再前进一步。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安宁的天衍山脉之下,传来一阵轰响,如暴雨前的闷雷,声声连绵,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穿破泥土,直冲天际。
紧接着,脚下的土地,便震动摇晃起来,一下接着一下,晃得山林颤动,群鸟惊起。
“怎么回事?”
“地动了吗?”
“天衍山脉一向稳固,有那么多先贤大能的术法镇着,从没有过地动啊!”
一时间,弟子们纷纷惊跳而起,飞快地聚到一处,猜测不断。
楚烨和宋星河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涌起不祥的预感。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一张传讯符纸便自山头飞跃而过,带着阿莘惊恐的声音,迅速扩散开来。
“西端灵脉封印被揭,芜北镇危在旦夕!”
第111章 提醒
不似先前的玉牌传讯那般,讯息只传至浮日峰归藏殿和任务堂两个地方,这一次,显然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直接用了传讯符纸。
巨大的话音回荡在山谷间
,引得弟子们面面相觑,陷入一片死寂。
芜北镇,那是天衍守护的区域中最靠西北的一角,也是新弟子们去岁才做过任务,由师兄师姐们一同前去援助的地方。
“怎么会?上次咱们走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其中一名弟子望着天边传完讯息后,就自行焚毁,化为灰烬的符纸,有些不敢相信。
地动才刚刚过去,摇晃的山林尚未恢复,众人还没缓过神来,便听到这样的消息,只觉头晕目眩。
渐渐的,有人开始想到上次在西沙极地时的情形。
“那里也有过一次地动,当时,正是灵脉附近镇压的魔物逃出来作祟。”
“难道,和这一次的事也有关联?”
“快去禀报掌门真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众人顿时回神,赶紧朝着归藏殿涌去。
身为宗门师兄,楚烨和宋星河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论心中装着多少自己的事,都必须立刻放下,带着一众师弟师妹来到归藏殿外。
本在殿中暂歇的齐元白也已听闻外面的动静,在无数双充满担忧、疑惑和紧张的眼睛注视下,从殿门之中缓步走出。
与之同出的,还有无定宗和太虚门的二位掌门。
聚集到外面的弟子们顿时安静下来,眼巴巴望着三位并排而立,神色肃穆的掌门,只盼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不一样的消息,哪怕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也好。
毕竟,灵脉是整个大陆的根基所在,无数前辈们耗尽心血,斩杀、镇压邪魔,便是要护住灵脉的稳固。甚至数十年前的那场长庚之战,最初导致仙魔对立,势同水火的原因,便是那魔头昆涉阳妄图掀翻灵脉,汲取其中庞大的、源源不断的灵力,危及到整个大陆的安定。
“掌门真人,芜北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灵脉真的被揭开了封印吗?”
齐元白沉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点头。
“消息属实,芜北镇危在旦夕,急需支援,身为掌门,本尊义不容辞,即刻便亲自带领弟子们前往支援。”
他说着,挥手将楚烨和宋星河唤到身边。
二人本以为自己要随师父一同前往,谁知,齐元白转身便交代:“你二人替为师留守天衍。”
不等他们回应,便又点了太清峰等几峰的长老、弟子们随行。
楚烨是浮日峰大弟子,一向被当掌门接班人一样培养,凡掌门外出,大都要跟在左右,这次被指明留下,本想说些什么,但一侧目,看到齐元白肃穆神情下有点虚浮苍白的底色,又将话咽了下去。
师尊虽是掌门,却早在旁人未意识到的时候,一点点虚弱下去。这一次,想必也是预感到了此去的危险。
果然,齐元白很快给他传音:“烨儿,你身为我的大弟子,须得坐镇浮日峰,一旦有意外,你与留守的长老,当替为师主持大局。”
楚烨登时感到肩上一沉,不疑有他,郑重点头答应下来。
就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山林再度摇晃一阵。频繁的地动,意味着西沙极地的灵脉正被强大的外力冲击着,以至于整片大陆都跟着震颤不已,时间拖得越久,事情就越严重。
众人皆知耽误不得,在掌门和各峰长老的命令下,迅速集结完毕,于浮日峰上出发,启用平时鲜少使用的大型传送阵,将众人送往大陆的西北端。
陡生变故,法会自然无法再进行下去,无定宗和太虚门也已接到留守宗门的弟子传来的讯息,告知他们各自宗门内也收到了负责镇守之处的异动消息。
梁道珩和鸿蒙真人半刻不耽搁,和天衍众人匆匆道别,并嘱他们若需帮忙,只管开口后,便即带着弟子们离开天衍地界。
梁怀怜本是跟在梁道珩身边的,眼看梁道珩就要带着无定宗的弟子们登上那艘巨大豪奢的飞舟,赶紧从虚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自觉站到成煜和辞意远的身边,进入太虚门的队伍中。
梁道珩一转头,见宝贝女儿又去了别处,立刻停下脚步,一脸哀怨地望过去:“乖乖,你怎忍心让爹爹一个人回去?这让爹爹回去怎么与你娘亲交代?”
梁怀怜浑身一颤,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满脸无语道:“娘亲肯定明白我的痛苦。”
梁道珩的表情更加受伤了,幸好,梁怀怜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一丝安慰。
“放心,我知道自己姓什么,不说这次没事,就是真的哪天出了事,命在旦夕,我定留下遗言,死后要把我的残魂断魄带回无定宗。”
她还没恢复,脸色苍白如纸,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么潇洒恣意。
“哎,不愧是梁怀怜,怎么都让人讨厌不起来。”
梁道珩更是又感动又心酸,才想捂着心口让她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下一刻,便听她道:“毕竟,这脸,我活着的时候可丢不起,死了才没得丢。”
说完,不等梁道珩涨红着脸扯起嗓子怒吼,就拉上成煜和辞意远两人跑开了。
临走的时候,不忘隔空向展瑶挥手:“下次再找你切磋,还有那个姓沐的——我会很快追上她的!”
其他来自小宗派的修士们,大多选择赶紧离开,回各自宗门守着,亦有些权衡过后,选择留在天衍,以求大宗门的庇护。
原本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天衍山,不过片刻,就空了大半,余下的弟子们或跟随自己的师兄师姐回去,或捧着玉牌向外面的熟人交流消息,个个行色匆匆。
就在所有人都从浮日峰离开,往各个方向行去的时候,有一道身影,却从别处逆流而来。
“掌门真人可在?”一道清冷中带着焦急的女声在半空中响起,“我有急事求见掌门真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泠山泽没等到齐元白的回音,只好亲自赶来浮日峰寻人的沐扶云。
她本还伤着,只有方才服了谢寒衣给的那枚丹药后,稍稍恢复了些体力,此刻御剑从泠山泽赶来,已是耗尽气力,提气说完话,便精疲力竭,再支撑不住,直接从剑身上跌落了下来。
“扶云!”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接着,便是几道身影从不同的地方同时跃起来,朝着那般掠去。
楚烨离得最近,抢先一步来到近前,一伸手揽住她的后腰,阻挡住她下落的趋势,随后顺势将她托住,慢慢落到地上。
这时,宋星河、展瑶等人也赶了上来。
不等其他人反应,展瑶已经低喝了一声:“你放开她。”
她如今对楚烨等人的厌恶之心正盛,一点也不想见他靠近沐扶云。
楚烨也不恼,等沐扶云站稳后,十分自觉地松开双手,后退半步。
“扶云,你怎么来了?”展瑶径直走过宋星河,又挡在楚烨和沐扶云之间,面向沐扶云,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沐扶云的心思全在谢寒衣的身上,根本顾不得别的,一稳住身子,就赶紧昂首朝还在斜上方的归藏殿张望。
“师尊体内灵力紊乱,恐有走火入魔的可能,处境危险,我要请掌门真人亲自去看看!”
一听谢寒衣情况不好,几人脸色都是一变。
那么多人都去了芜北镇一带,宗门内正空虚,谢寒衣
虽不露面,却一直像定海神针一般镇着整个天衍宗,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掌门师尊刚刚带人离开宗门,此刻必是寻不到了。”楚烨回答,“宗门内有蒋师叔在,我与宋师弟亦会协理各项事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告诉我们,我们定竭尽全力。”
“不错,西北灵脉异动,芜北镇告急,师尊方才已亲自赶去。”已经许久没有开口的宋星河,终于也缓缓开口了,“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与我。”
他们两个还处在从后堂出来的震惊和愧疚中,尽管仍旧无颜面对沐扶云,却还是不约而同地拿出了与从前面对沐扶月时,有些相似的温和耐心的态度,盼着用这种法子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和愧疚感。
可沐扶云哪有心思想这些,一听说齐元白已离开宗门,心便凉了大半。
“你们有什么用?”她难得感到急躁,因面对的是楚烨和宋星河,也不掩饰自己的焦急和埋怨,“师尊那般修为,你们根本没法帮到他!”
说着,咬咬牙,提一口气,强撑着打算重新御剑,往落霞峰去寻蒋菡秋。
齐元白不在,能找的只有蒋菡秋。尽管以她的了解,蒋菡秋对谢寒衣的情况知之甚少,但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就在这时,一名小道童捧着一只四四方方的大黑匣子过来,交到沐扶云的手中。
“这是魔君留下的。”
沐扶云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株魔域圣草,比从前给的多了数倍,显然也是苍焱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
她并不觉得意外,对苍焱那点可怜的愧疚也毫无兴趣,随手将木匣收入芥子袋中,留着事情过去后再服。
可还没等指尖从芥子袋上挪开,她的脑中便闪过一道白光。
魔域圣草,是用来解开她身上的合欢宗密法的,服了这么久,密法已解开大半,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小。
可那天生的炉鼎体质却并未改变太多,对于寻常修士而言,她始终是个可供流转、炼化灵力的天然工具……
“那我这就替你给蒋师叔传讯——”
不等楚烨的话音落下,沐扶云便转身折回。
第112章 水草
回到泠山泽的时候,谢寒衣正双目紧闭,像个婴孩似的,佝偻着身子,蜷缩在冰冷的水中。
水面恰到他的腰线处,在微风的吹拂下,有细微的上下波动,将他的衣衫染得湿透了大半,看起来有种单薄孱弱的感觉。
沐扶云远远地看见他,下意识想靠近,可才走出一步,就又收住了。
她听见他低垂着脑袋,喃喃地低语:“冷霜丸,给我……”
那是上一次齐元白就给他用过的法子。
沐扶云顿了顿,转头去了私库,却不是取冷霜丸。
尽管冷霜丸能稍稍压制些,但她一点也不想让他下次发作再受更大的痛苦,遂行至那一格格摆着无数天材地宝的高柜前,凭着多年修炼的经验,挑出几样不相冲相克,又生效快的灵丹妙药,迅速服下,待感受到其中一两样已经开始生效的时候,便赶紧回到湖边。
大约听到了动静,谢寒衣的身子虽仍然蜷缩着,眼睛却颤了颤,慢慢睁开了。
“冷霜丸,拿来了吗?”
他的嗓音比方才更干涩了,带着浓浓的压抑和痛苦,好似已经踩在崩溃的边缘,稍有不慎,就要走火入魔。
沐扶云没有回答,而是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口,深吸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踏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不,你回去!”
谢寒衣摇头,迷离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聚拢。
这一方湖泊,正是山溟居里那方千年寒潭的源头,不但寒冷刺骨,可灭六丁神火,更有纯净浓郁的灵力聚集其中。
如果说,山溟居的寒潭已经会让寻常修士有些承受不住,这一片看似平静的湖泊,承载的是整个天衍的灵脉,带来的压迫更是寒潭的百倍、千倍,一旦心生贪念,没克制住,稍稍吸纳其中一星半点的灵气,就会走火入魔,直至经脉承受不住,自爆而亡。
“你不能过来!”
沐扶云没有回答,也没有退缩,仍是一步一步,坚定地踏在水中。
湖水冰凉,渗过道袍,贴上肌肤,像一根根尖针一般,刺得她疼痛不已,仿佛双腿都已不是自己的了。
而她并未有丝毫停滞,紧紧地守住脉门,心无旁骛,一口气行至谢寒衣的身边。
“师尊,我没关系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全部身心都在谢寒衣的身上,最开始的压迫过后,沐扶云竟然渐渐地感到轻松起来,疼痛仍在,却不再受到水中浓郁灵气的干扰,体内所有经脉,都有了自行抵挡干扰的能力。
“你看,我好好的。”
她在水中与他面对面坐下,轻轻握住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用温柔的力道抚摸着,待他的五指慢慢放松下来,她的指尖又悄然溜进他的手心里,与他贴在一起,引着他感受自己经脉之间的平和与稳固。
谢寒衣仍旧恍惚着,模糊之间,感觉到她的平静,知晓她并未受到湖中灵力的引诱和压迫,朦胧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是放心和宽慰。
“好,那就好。”
因头脑一阵阵发热发晕,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干燥模糊。本要将手收回,可不知为什么,手心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完全没有挪开的力气。
眼前好像有个如梦似幻的影子,引着他释放出自己经脉中的灵力,往迷雾的深处探寻而去。
千里之外的芜北镇,数百名天衍弟子在传送阵的一次次开启下,一批批来到这里。
眼前的情景让他们震惊不已。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打斗,亦没有担心中的血流成河、伤者无数,整个芜北镇,都处在一种异常的黑暗和寂静中。
已是傍晚,整个镇子里却没点一盏灯,更没一声脚步声,好像空无一人似的,了无生气。
“怎么回事?人都去哪儿了?”太清峰一位弟子轻声发问。
众人望着眼前黑洞洞仿佛空了的芜北镇,不由纷纷屏息,一边张目四顾,寻找着蛛丝马迹,一边感到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漫漫黄沙中,干燥的夜风呼啸而过,带着迷雾一般的沙尘扑面而来。
弟子们纷纷抬起手臂,以衣袖遮住脸,抵挡风沙的侵袭。
眼前能看见的景象变得更加模糊了。
在风沙的作用下,弟子们不由自主地后退、靠拢,试图背对着背,聚拢成圈。
也不知是谁,后退之时,一脚踩进黄沙中,却未感受到意料中的平滑和下陷,而是触到了个凹凸不平的东西,让他一下没能站稳,赶紧调整下脚步,低头看去。
这一看,便让他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叫一声。
其他人闻声皆朝这边看过来:“出什么事了?”
那人只是摇头,瞪大双眼,低头看着地上,一手指着才被踩过的地方,好似还是不敢相信一般,喃喃道:“你们看——”
在他的脚下,有个长条形的,棕褐色的东西,被半掩在黄沙之中,风沙自其表面扫过,不留痕迹,逐渐露出其本来面目——
那是一个人,一个被风干过后的人的形状!
紧接着,不光是他,身边接二连三地传来弟子们的惊呼。
“这里也有!”
“有一具干尸!”
“这儿有两个!”
“这是什么情况!”
越来越多的干尸出现,他们这才发现,似乎越靠近芜北镇,干尸便越多。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许多人的心中浮现:“难道……这些都是芜北镇的百姓……”
“可他们……不久前还都活着,方才,阿莘传来的消息,也并未提到……”
“是啊,这么短的时间,哪怕是干旱少雨的沙漠,也没法晒成这样的、的干尸啊……”
其中一个弟子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提
出了更可怕的猜测:“有没有可能这不是晒出来的——”
说着,他抬手指指西边某个遥远的方向。
漆黑的天际,一线淡淡的银蓝色与橙红交织的光芒时隐时现,那是被埋在地底下的灵脉的光芒。
强大的灵力从灵脉中渗透出来,一旦没了地表的遮盖,周遭灵力过于充裕的时候,修士们的经脉便会在不知不觉中打开,凭着对实力渴望的本能,拼命汲取灵力。
大多数人无法自控,在自以为汲取力量的时候,其实反而是在被灵脉吸取自己体内的灵力。
若不及时停止,紧闭经脉,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力量枯竭、浑身干裂而亡。
有灵力境界护体的修士们尚且如此,芜北镇的这些凡人就更不必说了。
众人无言地望着远方那如鬼魅一般的光芒,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周遭灵气的蔓延,不由浑身一凛,来不及为这些无辜的百姓感到悲伤,赶紧屏息凝神,先将经脉紧闭上,以免自己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封印被揭得那么彻底,必是人为的,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他们魔域出了叛徒?”
“上次在西沙极地作祟的魔物,似乎就是从过去的封印之下逃出来的——”
“过去的封印……”
“能从那么多前辈大能联手结下的封印中逃出来?”
“难道是大魔头昆涉阳!”
“可他不是已经被泠山道君一手斩杀了吗?”
“道君斩其肉身,裂其神魂,但总还有些残魂断魄,散逸在封印之下,蛰伏这么多年,再掀风浪,也非完全超出意料……”
就在这时,又一阵地动山摇从远方传来,令弟子们纷纷从沙地上跳起,御剑飞在半空中,以减少地动带来的冲击感。
“掌门真人他们应该就在灵脉附近,咱们得赶紧过去才行!”
有人大喊一声,带着同门御剑而行,逆着地动的方向,迎面而上,迅速赶往那道光芒所在的荒漠之地。
半个时辰后,西极的那阵地动,终于传至天衍。
冲击在传递之中被削弱许多,不似在西极那般巨大,却也让人一阵头晕目眩。
谢寒衣就被震得昏沉不已,仿佛置身幻境。
那是一处掩在迷雾之后的桃花源。
芳草萋萋,落英缤纷,嫩绿浅粉,交织起来,令人眼前一片迷离。
这么多年,他积压了太多无处释放和发泄的滚烫力量,似乎终于找到了暂时安放之处。
湖水在地动之中震荡起层层波浪,原来冰冷刺痛的感觉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温柔的抚触,抚平了他血液的滚烫沸腾,也抚平了他眉宇间的纠结褶皱。
他忍不住将承载了数十年的,有着灵脉重压下的强大灵力,从经脉之中汩汩地送出,让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躯体得到片刻放松
“师尊……”
有人在耳边柔声呼唤,似春夜细雨的叹息,似夏日晚风的呢喃。
他低声回应,仿佛从头到脚都沉入了水中似的,飘飘荡荡,一张口,吐出一串串气泡,明明有声音震动,却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在浪潮高低起伏的冰冷湖泊中,掌心相连,道袍交织,互相依偎着,像两棵水草,生在冰天雪地里,宛如奇迹。
第113章 沙陷
芜北镇外,灵脉封印被揭处,天衍弟子们正在齐元白的亲自指挥下,和成百上千个数不清的魔物缠斗。
那些浓雾组成的漆黑的人形魔物,在他们的面前飞快穿梭着,像一道道魅影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弟子们手持佩剑,调动起全部心神,专注地应对,一剑剑迎击他们的攻击——
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纠缠更为贴切。
那些浓雾魅影飞得极快,像故意挑动他们的怒火,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一般,不停靠近、乱舞,一旦他们引剑刺来,就飞快逃窜。
魔物轻飘飘的,可以聚成浓黑的影子,也能骤然散进空气里,让人怎么也抓不住,即使有小半弟子手中有除魔袋,在这种追赶不及的情形中,收效甚微。
魔物在四下游移时,会在修士们无法察觉的时候,一点一点侵蚀他们的心智,若不慎,要不了两个时辰,就会完全附在他们的身上,操控他们的一切行止。
幸好,在弟子们的身后,还有掌门齐元白和几位天衍长老在。
几人御剑至更高处,俯瞰底下形势后,互相对视一眼,便已达成默契。
只听齐元白一声“列阵”,几人迅速分开,按照剑阵的方位,在底下弟子们的上方排布开来,一面为弟子们暂时撑起一道防线,一面朝西北方向推进。
就在那里,一片荒芜的沙地上,黄沙在风中旋转飞舞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流沙漩涡的中心向下凹陷,如一个阵眼中心一般,在漫天飞沙的包裹下,一个由更浓烈漆黑的身影。
那是个披着长长斗篷,低头看不清神情的人,不必思索,就能让人自然联想到魔修——并非如今在苍焱统领下,与仙人二界相安无事的魔域中的魔修,而是多年之前,在整个大陆掀起腥风血雨的魔修。
他盘腿坐在漩涡中心,不论飞沙如何舞动,风声如何呼啸,始终不动如山,仿佛与这边混乱的场景毫无关联,但只要稍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以他为中心,周遭有无数细小的,由灵力牵引的细丝。
那些细丝比头发丝更细小多了,缠绕在半空中,遥遥地控制着远处数不清的魔物。
年轻的弟子们未经历过多年前的那场大战,齐元白和几位长老却都对其印象深刻。
不必多看,仅是从那个微微有些佝偻的影子和漆黑的底色上,他们就能认出来,在漩涡中心操控着这场混乱的,就是当年为祸三界,差点掀翻西极灵脉的大魔头昆涉阳。
“还真是他!”常长老低语,听来有些意外,却算不上震惊。
能在西极掀起这么大的动静,同时控制这么多魔物的,恐怕也只有昆涉阳了。
上一次,西极任务出意外时,蒋菡秋带人支援,便是昆涉阳残魂作祟。只是,和上次那点成不了大气候的残魂相比,这一次的魂魄,显然更完整,实力更强。
“没想到仅仅是残魂,也有这么强大的实力。”沈长老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