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莲这一番话出来,才真正触及了苍焱最在乎的东西。
沐扶月已有些受不了了,惊恐地瞪着她,拼命摇头:“你别说了!阿辰大哥,你快把她赶出去!”
这样的态度,已经显露了端倪。
苍焱没动,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许莲。
“传闻中,沐师姐是在从家乡出发,赶赴天衍求学问道的路上救下魔君的,我没算错,那年,沐师姐应当是十二岁。可我家中派出的人,找到当年那个镇子上的一位医修。那医修说,是个不满十岁,瘦弱内向的小丫头,请他去医治一位满身血污、不省人事的年轻修士,他见那小丫头付不出灵石,而那年轻修士身上又是半人半魔的血脉,伤得极重,即便花费极高的代价,也不见得能救回来,他便拒绝了,只告诉那小丫头,此人生而为魔,不该救。那小丫头没说什么,在门外跪了两三个时辰,跪得膝盖都烂了,他看不过去,才施舍了一枚高阶固元丹。”
“‘瘦弱内向’,‘不满十岁’……”周素很快抓住了重点。
“没错,我本以为,时日久远,是那位医修记错了,但今日想来,恐怕不一定。”许莲道。
“什么不一定,就是他记错了!当初,就是我救下阿辰大哥,一路带着他求医,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也是我,这难道能有假?”沐扶月连连否认,这是她的底线,怎么也不能失守。
“醒来是你,但醒之前是不是你,又有谁知晓?”展瑶冷声道。
许莲又翻了翻手中的册子,指着一处道:“离家时,沐家父母已经亡故,姊妹两个是一同走的,而到天衍的时候,只有你一人。沐扶云去了哪里?”
周素想了想,总觉得有些牵强,望向沐扶云道:“可是,若真是如此,你应该都知晓才对啊,八九岁的年纪,早就应该记事了,没道理要刻意隐瞒,让她借此为倚仗这么多年。”
沐扶云摇头:“有许多往事,我都已不记得了。”
“怎么会?”宋星河问。
沐扶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倒是从刚才起,就陷入沉思的苍焱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她入过合欢宗,修过合欢宗密术,此术迷人心智,修为浅薄的弟子,过往记忆会变得模糊颠倒。”
如此一来,便无法对峙了。
沐扶月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就被苍焱抢先一步。
“不过,既然能找到医修,想必,也还能找到其他人,总不会个个都记错,多问几个,总能问清楚。”
沐扶月到嘴边的话一下顿住,心中陡然凉了下去。
那时她年纪尚小,还不懂得做任何事,都要滴水不漏,不留下痕迹。待后来真正踏入天衍内门,成为掌门师尊的亲传弟子,一步步成为天衍上下人人都尊敬爱护的女修之后,才想起要解决此事。
她没想过有人会怀疑,毕竟,当时,甚至没人知晓她还有个妹妹。
沐扶云性格孤僻又倔强,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哪怕知晓了当年救下的人,已经声名鹊起,越来越强大,成了魔域之主,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但沐扶月不放心,思来想去,便主动给沐扶云去信,告诉她合欢宗的存在,旁敲侧击地暗示她,即便根骨不佳的女修,也有可能进阶。
以她对妹妹的了解,笃定她定会选择孤注一掷,入合欢宗试一试,后来的结果,也果然如她所料。
她根本没想过会被人怀疑,更不用说去寻找当年那些本就不甚相关的人,只要沐扶云不说,这件事应该永远无人知晓的……
“看来,我猜的八成不错了。”许莲扯着嘴角笑了笑,露出常有的略显刻薄和嘲讽的神情,“连这所谓的‘恩情’,也是从妹妹那里抢来的,这么多年,原来魔君都感激错了人。”
苍焱的身子僵了僵,莫名看了沐扶云一眼,有些陌生,又有些狼狈和不习惯,随即又移开视线,好像不敢面对她似的,片刻后,心中方涌起一阵滞后的愧疚感。
“沐扶月,”他转而将复杂的情绪统统化为愤怒,对上沐扶月那张已经失了方寸的脸,“这十几年里,你一直都在骗我。”
眼下,最后一根浮木,也生生从怀里抽走了。
沐扶月慌乱不已,对着屋里一双双不善的眼睛,只觉无处遁形,甚至脸反驳、否认都放弃了,直接默认了许莲的猜测。
“怎么,你们一个个,现在都巴不得我根本没有活下来,而是早就灰飞烟灭了,对吗?”她眼眶泛红,狼狈而慌乱的脸庞慢慢扭曲,化成怨恨和仇恨,“从前待我那么好,一转眼,就翻了脸,以前说过的话,都是骗我的吗?那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这怎能相提并论!”宋星河握紧双拳,满心沉痛,压抑道,“我待师姐你,一直是真心的,直到刚才,都不愿意相信,而师姐你、你却……”
“是你欺骗在先,”楚烨也闭着眼摇头道,“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要做那种——险恶之事!”
苍焱完全不在乎到底谁先犯错,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愤怒极了,这种愤怒,应当要有一个罪魁祸首来承受。
十几年感激之情错付,这简直比遭受背叛更让他无法忍受。
而那个罪魁祸首,毫无疑问是沐扶月。
“你该死。”
他咬紧牙关,抬起一只手,便要挥出一掌,朝她打去。
只是一缕慢慢滋养出来的魂魄,相比凡人都脆弱不堪,这一掌过去,必要湮灭。
“不,你不能!”
“住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凄厉尖锐,自然是沐扶月,而一道,冷漠镇定,没什么情绪,竟是沐扶云。
苍焱的动作顿住,堪堪收手,莫名地望着沐扶云。
其他几人也齐刷刷转头看她,展瑶更是有些怒其不争:“沐扶云,这可不是当烂好人的时候!”
沐扶云冲她们三个笑笑,转向另外三人时,即刻恢复成面无表情的冷漠态度。
“我不是烂好人,只是,沐扶月的确不能死,”她淡淡地说,眼神中闪现出古怪的嘲讽,“二位师兄,当初,就是在这里,滴血盟誓,你们难道都忘了?”
他们三个曾在这里发誓,为沐扶月的归来,竭尽所能,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楚烨和宋星河几乎同时感到后背一阵冰寒。
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时共同盟誓时的笃定和意气,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方才若不是被迟来的真相冲昏了头脑,他们又怎会忘了此事?
如今,便是悔不当初,也已来不及了。
那时的他们如何倔强,如何笃定,只觉得绝不可能有后悔的一日。及至后来,看清了沐扶云的为人,渐渐心软,再到今日,骤然得知,自己一心维护的那个人,原来如那高山密林之间的海子一般,看似清浅无害,色彩斑斓,实则深不见底。
他们两个久久回不过神来。
就连苍焱,也难得感到一阵无力。
他也是知道他们盟誓之事的,当时听说,除了怀疑沐扶云目的不纯,稍稍惊讶片刻,便没再多想。
岂知,会有今日。
他猛地攥紧拳头,本要打向沐扶月的那一掌半途改了方向,朝着旁边空荡荡未置莲灯的供台长案打去。
檀木所制的案台被强劲的灵力劈出一道长长的裂缝,砰地一声,断成两截,倒在地上,成了一堆残骸。
后堂中的这些陈设,虽不如魔宫中的那般显而易见地华贵奢侈,却也多是用的百年,甚至千年古木,有些甚至已修出一丝器灵,就这样被劈得七零八落,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眼下,众人根本没有心情考虑这些。
许莲一脸错愕复杂地来回看着楚烨和宋
星河二人,只觉得这两位师兄,从前光辉正直的形象,就这么轰然倒塌了。
“二位师兄,没想到你们竟是这样的人,”她边说边摇头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沐扶云才是害得她姐姐不幸陨落在秘境中的罪魁祸首呢。”
展瑶更是直接,接着她的话,义正言辞道:“就算她是罪魁祸首,难道你们就能随意决定她的性命吗?况且,当初在秘境中没护好沐扶月的,是二位师兄,真要算起来,也该是你们二位为此付出代价才对。”
周素看了老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到此时,终于忍不住嘀咕:“说到底,和沐师姐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虚伪自私……”
逃过一劫的沐扶月慢慢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闻言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高尚。”
楚烨和宋星河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指责,一个字也无法反驳,只能低着头,一字一句分明地听着。
明明没人出手,他们却觉得好似被人打了脸似的,两颊火辣辣,抬不起头来。
苍焱未被这般奚落,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沉默片刻,脑袋里飞快地回忆着事情的前后经过,慢慢问出了许久之前,就一直没能得到真正答案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用自己鲜血供养的结果会怎样,为何还要这么做?”
鲜血供养的结果,就是待沐扶月的神魂圆融之时,沐扶云便要献出自己的肉身,成为承载姐姐魂魄的容器,而真正的她自己,却要灰飞烟灭。
展瑶她们不懂这是何意,楚烨和宋星河却明白,猛然抬头,震惊不已地瞪着她。
就连沐扶月都忍不住诧异地看过来,她也一直以为沐扶云并不知道所谓的养魂术到底是什么,这才会如此草率地许下誓言,谁知,事情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以为呢?”沐扶云高昂着头颅,冲他笑了笑,真假难辨道,“为了让你们后悔,为了感受报复的快乐?”
三人沉着脸,没有说话。
尽管知道这不是真的,但他们的心里,还是莫名有那么一丝可耻的期待。
“当然不可能,”下一刻,沐扶云就收起笑容,冷漠地断了他们的那点妄想,“我没那么无聊,人生苦短,身为修士,哪怕再寿数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那一日,根本不该浪费在不重要的人和事上。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至于你们——”
她目光转了转,从三个人身上一一划过,明明身子十分虚弱,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气势却没有半点削弱,看他们的眼神,好似在打量大千世界中随处可见的草木一般。
“——不值得费神。”
三人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至脚都凉透了。
沐扶云说完,不再理会他们,而是看向沐扶月,面无表情冲她道:“姐姐,你就安心待在这儿好了,这些人,你想要就只管拿去。”
接着,无视沐扶月扭曲的面容,转向展瑶三人:“多谢你们今日帮忙。”
没说别的,更没许诺日后要如何回报。同门这么久,这次又经历了这样的事,实在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展瑶便罢了,早在不知不觉中,与沐扶云的关系近了许多。许莲和周素对她的看法也彻底改变了。
从前,她们因为觉得她和沐扶月是亲姐妹,必然得到楚烨和宋星河的格外照顾,尽管后来一直没有找到证据,但这个印象始终存在,不曾改变。
直到今日,她们才知晓楚烨和宋星河二人,光风霁月的外表下,是一颗自私又懦弱的心,而沐扶云才是那个从头到尾都无辜受害的人。
本该满心怜悯的,但沐扶云却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自怜自艾的态度,甚至在这条处处阻碍的路上,走到现在,连连进阶,成为新一辈弟子中,最快突破化神境的人,反而让她们不得不服。
许莲张了张口,好似想说什么,但对上她干净,没有一点多余情绪的眼神,不由一顿,接着,便像释怀了似的,慢慢出了一口气。
几名女修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而过,再不似过去那般剑拔弩张。
“要不要把你送回泠山泽?”展瑶问。
沐扶云虚弱,来的时候,就是由她御剑带来的,回去自然也还不能独自御剑。
沐扶云摇头:“多谢,不过不必,我想自己在外面走走。”
说着,冲她们抱拳致意,转身率先踏出后堂的大门。
正是初春时节,门外日光明媚,山林之间,处处弥漫着清新中带着微寒的空气,深深吸一口,沁入心脾,令人畅快通达。
沐扶云觉得心情好极了,像是一直压在心底的石头被挪开了一般。
“傻孩子,你看到了吗?‘忍辱负重’是没用的。若你还有下辈子,一定要记得,活着,从来都是为了自己啊。”她站在山道边的石阶上,远眺山下辽阔风光,低低地说。
这是对那个已经消失,不知还在不在世间的那个沐扶云说的。
若说不小心来到这个小世界,有什么让她从开始就一直放在心上的,就只有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了。
今日这般,于她,也算是真相大白,有个交代了。
没能真正惩罚沐扶月,但日后,即便沐扶月的养魂术真的成了,“复活”过来,日子也不会好过。
如今,她才真的是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了。
沿着石阶一路下行,四下草木虽未至茂盛葱郁,却已抽枝发芽、嫩尖待放,颇有种处处生机的新气象。
她走得慢,一步一步,没用灵力,也没用省力符,而是像个普通的凡人一样,脚踏实地地感受着身体的疲累。
一路上,偶有结伴经过的同门弟子,见到她时,未像从前那样,或不识得,擦身而过,或浅浅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一次,每遇同门,必特意停下,站在道边,冲她致意。
“沐师妹,你可真是不简单!”
“沐师妹,好样的,这么快就破至化神!”
“太给我们天衍长脸了!”
“我赌你能拿下这一届法会的魁首!”
“以前是我小看了你,对不住!”
“咱们下一辈里闻名天下的剑修,从此要有你一个了!”
“多多休养,千万别勉强,免得落下顽疾。”
“谢师叔正闭关,不一定能顾到你,缺什么,一定告诉我们,我们尽全力帮你!”
一字字,一句句,充满来自同门的关怀和友善。
她试着不像平日一般习惯性面无表情地应对,而是一一笑着应声。好不容易走回泠山泽的时候,连脸都有些酸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颊,穿过密林,来到洞府之外,放轻手脚,正打算趁着这时,悄悄看一眼师尊。
可是,才探身到窗边,透过那道半掌宽的空隙朝里看的时候,却发现,本该坐着一道身影的榻上空空荡荡。
她一愣,随即心头一跳,赶紧绕至于门边,推门朝里看去:“师尊?”
“为师在这儿。”
略显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沐扶云猛然转身,见他好好地立在不远处,这才松了口气。
待人走近了,沐扶云才发现,谢寒衣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异样。
与平日一样,有种被冰雪浸透后泛起的冷白,但除此之外,这层苍白的面皮底下,还隐隐泛着异样的红晕,不大突兀,却能让人感觉到底下渗透出的热度。
“师尊,您怎么出来了?”
说好在法会期间会一直闭关,这时候却忽然出现在洞府之外,让沐扶云在那一丝放松之后,很快又紧张担忧起来。
谢寒衣摇了摇头,道了声“没事”,站定在她面前,先将她上下打量一遍,随即抬手,将一枚丹药递给她:“才破了境,该巩固一番。”
沐扶云毫不犹豫地接过,直接送入口中。
来巩固境界的上品丹药,一服下去,便能感受到一阵清凉渗透入五脏六腑,如一只无形的手,将原本的毛躁和躁动一点点抚平。
“师尊知道我破境了,”她笑了笑,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眸,羞愧又感激,“对不起,那枚水晶片……”
她从衣襟中拉出那枚水晶片,刚从颈上取下,水晶片就在她的手心里发出一声细微却清脆的裂响,紧接着,便似散了神一般,陡然化成一堆细细的粉末,晶莹剔透,却了无生气。
“啊,都碎了……”
沐扶云知晓那是受过雷劫之后的余力,尽管在情理之中,却还是有些失落。
谢寒衣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可不知是不是牵到了内伤,又飞快地皱了皱眉,迅速隐去。
“无妨,本就是给你当最后一层盔甲用的。”
他说着,转身带她进了私库,随手取一片水晶,搁在掌心中,另一手食指轻点着,就要重新分出一丝神识,注入其中。
沐扶云想也没想,就伸出手,轻轻握住他修长的食指。
微凉的触感被她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很快也热了起来。
似乎不像先前那般冰冷透骨。
沐扶云皱了皱眉,想起天衍灵气的微弱波动,那种异样的感觉并未消失。
她抬起头,与谢寒衣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师尊,真的没事吗?”
谢寒衣顿了顿,望着她包裹着自己指尖的那只手,轻轻抽出指尖,又在她下意识感到失落和无措的时候,反客为主,掰开她的五指,让她掌心朝上,将那水晶片放上去,继续注入了一丝神识。
“的确有些变故,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他淡淡地说着,又将她的五指握拢:“收好。”
沐扶云见已拿到手中,没再犹豫,将其重新挂回颈间,本不想寻根究底,但到底关心,还是随着心意追问了一句:“师尊,是灵脉有异动吗?”
谢寒衣倒也没有完全隐瞒的意思,只是习惯于将大多事情都放在心里,总是下意识地少言寡语,被问了,便道:“我守天衍灵脉,东端自然无碍,不过,今日,别处似乎有些异动,传至此处,仅有余力,扰了我的入定闭关,好在没大碍,稍加休养便好,不过,此事还需禀报掌门师兄,由他派人前往。”
他说得不算太严重,但沐扶云细细一想,便察出其中不对。
别处的异动,大约是指谢寒衣无法清晰感知到具体位置的动静,显然并非近处。远处异动,传至此处,尚有余力,可见其动静之大。
“我这两回进阶,亦是受周遭灵气变化之益,说来,倒是有违本该循序渐进,步步稳健的修炼之道。”她闻言,又是感叹,又是忧虑。
修炼之人,或多或少都有过一步登仙的念头,但沐扶云却从来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般与众不同的心智,才让她的修炼走得比别人都要顺利。自然,再顺利,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短时间内连连破境,甚至一破便是两阶,如此速度,世所罕见。
不过,她的担忧,更多的却是为了谢寒衣。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总像过客一样,她一直对与自己有关的事不那么在乎,反而是谢寒衣,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谢寒衣笑了,眼神温和,轻声道:“你能这样想,为师很是欣慰。”
他入道多年,不论是从典籍中,还是在现实里,都见过不少急功近利、贪图速度的修士,从原本的天资出众,到后来的骤然崩塌,尽管也曾引起极大的轰动,但在漫长的岁月里,不过烟尘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见,不再被提及。
能有这般心性,已是十分不易。
不知不觉中,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好似找到了多年不见的知己,志趣相投,不必说太多,已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进阶太快,的确不是好事,”他说着,自然地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举止之间,更多了几分亲昵的感觉,“你天资不错,悟性亦好,早晚能成器,这一点,我从没怀疑过。”
沐扶云眨巴着眼望着他,那种不舍的情绪再度蔓延。
初来这个世界时,她一心放在修炼上,只想早日进阶,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的一切人和事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十分不真实,仿佛只是个旁观者。
这如过客一般满不在乎的心态,一直到与谢寒衣成为师徒之后,便悄然改变了。
离开了谢寒衣,这世上还有谁,能待她这般好?
尽管现在已经感受到越来越多来自众多同门的好意,但是她始终忘不了,最初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帮助,来自谢寒衣。
“师尊——”
她轻轻唤一声,才出口,眼眶蓦地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忙垂下眼眸,掩饰住这一瞬间的失态。
谢寒衣被她那带着点鼻音的嗓音唤得心口酸软,下意识更放柔嗓音,摸摸她的脑袋,问:“怎么了?”
想到她今日还参加了法会,又猜:“可是在外受人欺负了?”
这话是拿他一贯的清冷语调说的,却莫名有种下一刻就要直接去浮日峰为她讨回公道的架势。
沐扶云忍不住笑出来,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差点被挤出来,赶紧摇头:“没有,自我做了师尊的徒儿,早没人敢欺负我了。我只是觉得有师尊在真好。”
玉涯山上很多年无人在背后守护的感觉,已然被弥补了。
人大约就是如此,自诩洒脱的她,有一日也会贪恋他人的温柔。
可偏偏已没了回头路,就是再依恋谢寒衣,她也不得不继续朝着离开的道路前行。
“那便好。为师只是有时会担心你罢了。”
谢寒衣何尝不觉得她的到来,让毫无人气的泠山泽变得有了让他喜爱的温度?只是平日多闭关,自然觉得有所亏欠。
沐扶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也许是因为终于将心底的一块石头挪开了,心底的情绪也变得丰富激涌起来,忍不住大着胆子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抱住谢寒衣的腰身,将脸埋进他的胸口。
深吸一口气,满心满眼皆是他身上纯净的风雪气息。
还有底下隐约的热度。好似比先前更甚了些。
沐扶云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异样,却因不舍离开他的怀抱,没有松手。
谢寒衣也感觉到了这种异样,但望着埋在胸口的脑袋,到底没舍得无情地直接推开,而是一手搭在她的肩背上,一手轻抚她的发顶:“傻徒儿。”
这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那嗓音沙哑干燥,像含了滚烫的热沙似的,磨得人脊背发麻,而那股被压在寒冰之下的热,正像喷涌的岩浆似的,从洁白的道袍底下迅速散发出来。
“师尊?”
沐扶云慢慢抬起头,诧异地望过去。
远处的后堂中,展瑶、周素和许莲三人自沐扶云离开后,便也直接走了。
她们再不似过去那般,对两位浮日峰的前辈师兄尊敬有礼,一个个高昂着头颅,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过。
而楚烨和宋星河二人,自知犯了无法弥补的错,不配为天衍弟子们的榜样,皆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
余下沐扶月还在后堂中,从方才的惊变中缓过气来,开始有些后悔。
“大师兄,我……”
她望着楚烨,张了张口,对上他好不松动的神情,话音收住,再转向旁边的宋星河。
宋星河眼神闪烁,面目僵硬,狼狈地扭过头去,不愿面对她。
到底是曾经真心相待十几年的人,怒极恨极,不知该如何发泄,却还是没法一下子彻底狠下心来。
他有太多的情绪需要慢慢消解,唯一能确定的是,从此后,再不会对沐扶月心软。
沐扶月得不到他的反应,又去看苍焱。
和他们不同,苍焱本就没有太多普通人的感情,唯一的执念,就是要
报答当初的救命恩人。
如今,从前以为的救命恩人,陡然变成了伤害过他真正救命恩人的人,他的转变没有丝毫迟疑。
“若不是她起了誓,我定立刻杀了你。”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便化作一团黑雾,飞快地蹿了出去,消失在门外。
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也半点不想久留,前后跨出屋门,御剑离开。
留下沐扶月一人还在屋中,盯着他们三人离开的地方,脸色逐渐扭曲,再度浮现出方才被揭穿真面目之后的歇斯底里。
“靠不住,果然都靠不住。”她阴着脸摇头,喃喃自语,“幸好,我还没那么蠢,没有将希望都寄托在你们的身上……”
很快,一道黑影通过传送阵,凭空出现在后堂之中,兜帽底下的眼睛平淡无奇。
“万事俱备,你很快就能回来了。”
泠山泽的洞府外,两道身影仍旧依偎在一起。
谢寒衣皱眉,感到一直被压在寒冷外壳底下的热量,被一种无线的力量吸引着,不断冲击着那层坚硬的外壳。
他觉得自己该放开怀中的人了,可一低头,对上她充满担忧的目光,心跳就莫名失了规律,甚至原本轻轻搭在她肩上的手,也不受控制地下移,微微用力,将她压得更近。
不该这样的。
他告诉自己要松手,可越是如此,身体便越不受控制,反而越收越紧。
“我……”
异常的感觉让谢寒衣无所适从,张口想为自己解释,可是只出口了这一个字,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脑海里一片混沌,像灌进了云雾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晰。
“对不起。”他只能道歉,眉头紧锁着,脸色越来越红,额上也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恰落在沐扶云的指尖处。
沐扶云抬着头,担忧地望着他,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脸颊。
“师尊是不是很难受?”
瞧这情形,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大约是灵脉的异动,让他体内的灵力受到波及,就像上次在西沙极地时那般,骤然发作。
可是,她还没意识到,这一次的发作,比上次更突然,也来得更猛烈,甚至还藏着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的冲动。
谢寒衣眼神迷离,好似完全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困惑地垂眸看着她。
温柔地贴在脸颊边的手心,像一块才从泠山泽中取出的冰块,熨帖了他的心绪。
“云儿……”他哑着嗓音轻唤一声,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修长的指节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摩挲,带起一层细细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