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在寒潭之中,宛若雕塑的谢寒衣身上的那层霜雪,正一点点消失。
白霜之下,谢寒衣露出本来英俊温润的脸庞,过于苍白的脸色也因为少了霜白的衬托,多了点血色。
他似有所感,浓密的眼睫动了动,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睁开双眼。
“师尊,您醒了!”
沐扶云惊喜地唤了一声,半跪在光滑的石面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凑到谢寒衣的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
他的双眉、眼睑处,凝聚着极细的水珠,晶莹剔透。乌黑的眼珠一开始是涣散的,在珠光的色泽下闪了闪,逐渐凝出神来。
沐扶云的影子就映在他的眼睛里。
“嗯。”
谢寒衣应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和过去才从洞府闭关中出来的时候一样。
“我昏迷了多久?”
沐扶云不知怎么的,鼻尖忽然有点酸,眼眶也微微发热。
“已经三天了。”
谢寒衣听罢,空白的神情滞了滞,随即像冰雪初融一般,缓和下来,溢出一点温情。
“吓到你了吧?”他自水中起身,跨上岸边的石面,在她面前站定,“是为师过去留下的旧疾,时常发作,不碍事的。”
沐扶云听着他轻描淡写的回答,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固执地抿着唇。
谢寒衣想要给自己施清洁术,指尖才动,就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具是干的,站上岸这片刻里,脚下一滴水珠也没有淌下。
而就在他脚边几寸距离外,一盏小小的,鎏金云纹灯台上,一颗小小的淡蓝色水珠正流转着,熠熠生辉。
他心中一动,弯下腰来,拾起那盏灯台,托在手心里,望向沐扶云。
“这是你做的?”
沐扶云点头:“这是徒儿在师尊昏迷的时候做的,送给师尊。”
她说着,伸手在灯台侧边一片云纹上的机关上叩动一下,顿时,灯芯处的淡蓝色水珠动了动,像沸腾了一般,表面涌起一个个小小的泡泡,随后缓缓升起,像水汽似的,消失在空气里。
与此同时,谢寒衣身上,又悄悄附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再叩动一下,冰霜消失,灯芯处的水珠又重新凝聚起来。
“泠山泽处处冰雪,寒冷如冬日,徒儿见师尊身上总是凝了冰霜,便做了这盏化霜灯,以后,师尊带着它,到再冷的地方,身上也不会染霜了。”
这灯台里没用什么特别的法术,更没有稀有厉害的材料,只是加了些奇思妙想,不算太过精妙,但其中的心意,却让人难以忽视。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手炼了一样小法器,想要送给真正在乎的人。
从前,都是别人求着她这个器修为他们改造、炼制法器,而她接不接,都只看心情。
这回,她却莫名有种忐忑的感觉。
第一次主动,竟让她一贯的大方洒脱都打了不少折扣,甚至隐隐担心他是否会接受自己的好意。
谢寒衣垂眼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道袍,平直的唇角弯了弯,修长的指尖在灯台侧面的云纹上轻轻抚过。
“做得很用心,为师收下了。”
以他的修为,哪怕不是器修,不懂炼器之道,也能看出来里头用的一些关窍,并不奇怪。
不过,让沐扶云没想到的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对她会炼器这件事情感到惊讶。
她这么想着,便直接问了出来。
谢寒衣将灯台收在腰间的芥子袋中,抬头微笑道:“你平日最擅控制自己的灵力,本就适合炼器。况且,先前,你学御剑的时候,不是在剑上做过些改动了?那是器修才会做的事。”
沐扶云没想到,那么久之前的事,他竟然注意到了。
“库房中的材料很多,你不必再到宗门内用积分兑换,直接用便是了。藏书阁中,亦有一些书籍可供你翻阅。为师不能在这一道上给你太多指点,须得由你自己钻研了。”
其实,他没有说的是,当初他走上修仙一道时,亦曾被一名闻名整个大陆的器修挑中,想要收做亲传弟子,他因先受了师尊的恩,才婉拒了那位大能。
如此说来,他们师徒二人,倒是有不少相似之处。
沐扶云自然不需要他给多少指点,在炼器一道上,她唯一的阻碍,便是修为太低。
她更关心的,仍是谢寒衣的身子到底如何。
“师尊为何要服莲花冷霜丸?”她想起了之前齐元白替他疗伤时的情形,将那时装在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那种丹药,明明只能将症状压制下去,师尊说过的,下一次再发作时,只会更加痛苦……”
她简直没法想象,若谢寒衣当真长年累月地服这种丹药,这一次的发作,他到底要承受怎样的痛苦。
谢寒衣顿了顿,沉默片刻,轻声道:“我身上的旧疾,这一辈子都无法治愈,冷霜丸偶尔服用,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用泠山泽的水来压制——和你一样。”
他说着,目光转向身后茫茫的水泽。
“这里,是你用的那方寒潭的源头。只是这里面的灵气太过浓郁,以你如今的修为,承受不住。”
所以,他当时才那么快就发现了她的异常,指点她找到山溟居中的寒潭。
因为,这些年来,他也时常经受这样的煎熬。只是,他的煎熬,不是来自合欢宗留下的密法而已。
沐扶云觉得心疼极了,同时也愧疚无比。
“这一次发作,是因为师尊离开了宗门,去西极救我的缘故吗?”
“你别多想,你是我的徒儿,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要护住你,这本就是当师父该做的。”
谢寒衣难得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按了一下,想揉一揉,却克制住了。
他不擅长安慰别人,如今和徒儿相处得久了,似乎也学会了一些。
至少,这话听在沐扶云的耳中,窝心极了。
“以后,我会尽力保护好自己,不让师尊担心。”
谢寒衣扯了
扯唇角,没有对她有任何要求。不过,下一刻,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脸色一肃。
“在西极的传讯馆中,为师给你查探经脉时,见你丹田之内,有些驳杂,遮住了本该清晰的灵根,阻碍了你的修炼。”
沐扶云不意外他发现了这些,点头道:“这两年里,我一直试着将滞涩的经脉打通一些,也算有几分成效,唯独丹田中的驳杂,总是收效甚微,似乎无法清除。”
谢寒衣皱了皱眉,回想着当时探查到的一切,道:“你身上的不寻常,似乎有几分人为的痕迹。”
溪照阁中,宋星河不等楚烨的同意,就直接推门进去。
“大师兄,”他在门边朝里环视一周,视线很快落在盘腿打坐的楚烨身上,“你还没有告诉我,所谓的‘养魂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师姐真正回来。”
楚烨虽在打坐,却因心中烦乱,一直无法进入入定状态,自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此刻,慢慢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宋星河,并不回答。
宋星河一下警惕起来,眯起眼打量他:“师姐说,你不愿告诉她。怎么,大师兄连我也不愿说吗?”
“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让大师兄如此缄默?难道,你忘了之前我们在师姐的残魂面前一起发下的誓言了吗?”
楚烨怎会忘?
他一直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想让沐扶月回来,许下那个誓言的时候,更是义无反顾。
只是,如今,正是因为那个誓言,他才开始踟蹰。
“那是在迷幻境里得到的东西,其中所写,是真是假,还未可知,月儿的事,不能有一丝冒险。”
宋星河自不信他这番说辞,冷笑道:“秘境中机缘不定,古来从中得到法宝的人,数不胜数。你得到了密法,分明已经心在师姐身上用过其中所记的心法了,怎么现在却说不知真假了?大师兄,你到底想隐瞒什么?”
所谓的“养魂术”,到底是什么样的密法,让他有所顾忌?
宋星河想着,不知怎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猜想。
“是不是……和沐扶云有关?”
楚烨没有太意外他能猜到,闭眼默了默,到底没有继续隐瞒,而是从芥子袋中取出那片贝叶,递到宋星河面前。
宋星河望着眼前的小小贝叶,突然有些不敢接过来。
只是,没等他伸手,贝叶上已经浮现出一行金色的字迹。
“魂魄圆融之日,便是移魂换体之时,至此,养魂之术方成。”
他起先没有明白过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反复默读好几遍,待反应过来,方觉心中一凉。
“移魂换体……换谁的体?”
他喃喃地问着,其实心中已有了不好的猜测。
而贝叶则像能听懂他的话一般,随即浮现出新的金色字迹,给出答案,肯定了他的猜测。
“供养之体,盛被养之魂。”
一连好几日,沐扶月在后堂,都没能等来楚烨和宋星河二人的其他动作。
既没有告诉她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也没有将沐扶云带来与她相见。
二人虽每日都来,对她嘘寒问暖,可只要她不提,他们便也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言。
有时,沐扶月会在不经意间提到妹妹的事。
楚烨心思深一些,总能不着痕迹地圆过去。宋星河不如他周全,有那么一两次,不小心多说了两句。
不过,他也并非口无遮拦之人,从始至终,都留着分寸,关于沐扶云的事,也不过说了两句她先前被苍焱劫走,再被宗门救回来的事。
沐扶月愧疚不已,一来是对连累了妹妹无辜受苦,二来则是为这两年时间里,让苍焱为她的陨落伤心难过而愧疚。
宋星河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不想见到师姐将心神分给其他人。一个楚烨已经让他耗费了这么多年,才算勉强能接纳,对于那个比他们都要强大的苍焱,实在无法平和。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这两年里,他变成熟了,尽管心有不快,却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沉不住气,当场发作起来。
更多的,只是觉得失落和苦涩。
当然,对于苍焱,他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敌视,是由于不久前沐扶云被劫之事。
几日过去,一切看似平静。
直到半月期至,沐扶云依约,需给沐扶月供上自己的鲜血。
尽管照以往的情形,沐扶云不会亲自到后堂来,但如今沐扶月已有了意识,每日有片刻时间能幻化出人形,一定早就盼着亲眼看一看妹妹了。
自再次见到沐扶月的那日起,楚烨就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只是,面对沐扶云,他始终觉得如鲠在喉,不知要如何开口,直拖到这一天,在溪照阁帮她疏通完经脉后,才不得不将沐扶月幻化成形的事告诉她。
“月儿很关心你,也很想见你,”他阻止了沐扶云要像先前一样,直接刺破自己指尖放血的动作,“一会儿,你去看看她。”
说完,便有些忐忑地等着沐扶云的回答。
以他对沐扶云的了解,只怕她不会轻易答应,总要说些冷淡直白的话来刺一刺他,让他感到被人驳了面子。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希望沐扶云如此回应,好让自己内心的那点愧疚淡一些。
可偏偏沐扶云没有让他如愿。
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算算时间,按原书中的描述,沐扶月的确应该被唤醒了。
尽管许多事早已脱离了原书中的轨迹,但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最终目的是要离开这个小世界。
若沐扶月一直没有被唤醒,她反而会有所怀疑。
“好。”她点点头,很自然地答应了,“是该去看看,毕竟,这里头可有不少我的功劳。”
余光瞥见楚烨异样的神色,她挑了挑眉,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思,不禁扯扯嘴角,似嘲非嘲,道:“怎么,大师兄不想我去?”
楚烨面色僵硬地移开视线,故作镇定道:“你想多了。”
沐扶云懒得与他周旋,趁着体内的热还没完全发作出来,赶紧去了山溟居,泡进寒潭中。
自知晓泠山泽的那片湖泊就是这寒潭的源头后,她也想过不必再用山溟居的这方寒潭。
可谢寒衣告诉她,那片湖泊灵气太过浓郁,一来,她恐承受不住,二来,底下亦镇着宗门灵脉,若有陌生气息潜入湖泊,也有引起异动的可能。
无法,她只好仍旧用山溟居的这方寒潭。
谢寒衣自然不知她和楚烨、宋星河这对师兄弟之间的纠葛,她也不想让他知晓这些事。
大约是因为直到她很快就要去后堂见沐扶月,宋星河今日出奇地沉默,从头至尾,都只在一旁看着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沐扶云乐得自在,待那阵热浪彻底过去,便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道袍,转身离去,直奔后堂而去。
后堂之中,沐扶月才自莲灯中幻化成形不久,整个身子腾空在案台边,一双温柔的眼心疼地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楚烨。
“大师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我的事让你为难了?”
楚烨摇头,冲她笑了笑,安慰道:“没有,只是方才灵力用得多,有些累罢了,一会儿服两枚固元丹就好了。”
方才给沐扶云疏通经脉时,耗费了不少灵力。她如今明明才筑基中期,只隐隐有要升后期的征兆,却不知为何,疏通的时候,一次比一次让他觉得费力。
紧接着,又用了养魂术的心法,给沐扶月的莲灯灌注灵力,这才脸色白了些。
“月儿,一会儿,沐扶云——你妹妹,会来这儿见你。”他收敛神色道。
沐扶月目光颤了颤,轻声道:“多谢师兄。她……是不
是很恨我?”
楚烨望着她忐忑歉疚的样子,微微蹙眉,下意识就想开口安慰。
只是,还没等出声,一道清脆的嗓音便自门外传来。
“姐姐,你在说什么?”沐扶云大步跨入后堂,身姿挺拔,气势虽不凌厉,脸色亦有些苍白,却有种格外的利落和洒脱,“我什么时候说过恨你?”
沐扶月一怔,望着眼前这个明明样貌和从前一样,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陌生气质的女子,眼中闪过异色。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仿佛在确认此人到底是谁。
片刻后,才局促地笑笑,用一种局促中带着讨好的语气道:“没有,云儿,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起咱们小的时候,因我总是身子不大好,爹娘便偶尔对我多照顾些,有时惹你不快……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愿与我联络,我以为……”
她说着,掀起眼帘觑了觑,又忽然笑起来:“既然没有,那便最好了。”
沐扶云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一时间有点佩服她。
三言两语,就将她这个妹妹变成了一个心胸狭窄、罔顾亲情的小人。
如此,倒也不奇怪她刚来天衍的时候,他们都将她看得那样不堪,想必和沐扶月脱不了干系。
“姐姐多虑了。”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坦然道,“我没理由恨你。相反,我还得感谢你呢。”
沐扶月的表情敛了敛,迟疑地看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沐扶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不是因为姐姐,我现在也不会过得这么好,大师兄,你说是不是?”
楚烨直皱眉,以眼神警告她注意分寸。
沐扶云扯扯嘴角,没有理会。
倒是沐扶月,听到她说“过得好”,神色惊异,似乎不知该不该信,只好忐忑道:“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原本让大师兄将你带回宗门,就是希望你以后能好好的……”
沐扶云不置可否,也不想在此浪费口舌:“见也见过了,还是赶紧做正事吧。”
她走近两步,当着沐扶月的面,刺破自己的食指指尖,用力挤压,等着鲜血流淌出来,滴入莲灯的灯芯处。
一缕缕青烟自灯芯间冒出来,好像有了生命力一般,在半空中袅袅扭动着,最后汇聚起来,笼罩在沐扶月的身影处,渐渐与她融为一体。
沐扶月感受着神魂与鲜血的交融,有种灼烧、撕裂,再强行黏合的痛感,刺激得她不由拧起眉,露出几分痛苦的表情。
饶是这样,她也没忘记睁着水汪汪的眼,对沐扶云道歉。
“妹妹,对不起,让你为我做这些。”
若是原来的那个沐扶云,一定会被她的话激怒。
不过,现在的沐扶云不会了。
她靠近一步,平视着自己的亲姐姐,淡淡道:“没关系,姐姐,你快点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这一番话,说得竟然比姐姐还要真挚动人。
沐扶月错愕地看着妹妹,一时间分不清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惊疑不定。
记忆里的沐扶云,分明是个怯懦、敏感,又脆弱无比的人,连说话时抬头直视他人的眼睛都做不到的人。
小时候,她自卑、淡漠,却又极度渴望别人的关心,时常做些刻意的举动,想要引起旁人的关注。可是,那种笨拙木讷的样子,总是让爹娘,或是乡亲邻里更加不喜。
沐扶月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坦坦荡荡,甚至有几分不容忽视的英气的人,和自己的妹妹联系到一起。
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儿,你变了很多。”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沐扶云。
血放得差不多,沐扶云移开紧紧压着指尖的另一只手,也不给自己处理那个小小的伤口,就那样让手垂在身侧。
血还未凝,伤口未愈,有几滴沿着指腹滑落下来,她也不在乎,只是平静地望着沐扶月。
“我的变化,姐姐觉得好不好?”
不远处一直没有开口的楚烨身子顿了顿,心中滑过异样的感觉,随即目光落到沐扶云的手上,默默走近至她身侧,施了个法术,将血止住。
沐扶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动作,牙关紧了紧,轻声道:“好,当然好。爹娘在天之灵,要是知晓你现在有了正经的安身之处,好好过日子,定也会和我一样替你高兴的。”
说完,她忽而转向楚烨,扬起感激的笑容。
“大师兄,实在多谢你。这两年,一定是你替我好好照顾云儿的吧。”
楚烨的神情有轻微的僵硬。
面对沐扶月的感激,心中涌起愧疚,一时也不知到底是对谁的愧疚。
沐扶云瞥他一眼,扬起唇角,语气里是毫不留情的讽刺:“姐姐多虑了,我这样的小人物,可不敢劳动大师兄的照顾。”
沐扶月的视线在二人身上交错看了两眼,有些摸不准他们之间的关系。
“云儿,何必如此?”她拿出长姐对妹妹的态度,责备中带着无奈和亲昵,“大师兄身为平辈弟子之首,平日本就繁忙,能分出心神来关照一二已是不易,况且,当初,也是大师兄将你从合、从那里带回来的,这已是天大的恩情,咱们感激还来不及,又何必苛求?”
沐扶云耸耸肩,觉得自己越发佩服这个姐姐了。
楚烨被说得一阵不自在,心中愧意更甚,只得解释:“我的确没做什么。她能进宗门,能留下来,与我并无多少干系。”
“进宗门?”沐扶月很快捕捉到这个词,“大师兄是说,妹妹如今已是天衍弟子了?”
楚烨话音一滞。
沐扶云替他回答:“是啊,两年前,多亏大师兄的‘慷慨’,我得以成为天衍弟子。姐姐方才说得也不错,我的确应该感谢大师兄才对。”
听到是楚烨帮她入的宗门,沐扶月提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来些。
在她的记忆里,妹妹应当没有什么修仙的天赋才对,若不是有人力保,应当没机会成为弟子。
想必只是外门弟子吧。毕竟,天衍门规森严,所有内门弟子,都须经过外门的考核。而沐扶云过去并无修炼基础,能进外门已是出人意料,两年时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多少长进。
她定了定神,刚想再说什么,聚成她身体的烟雾散开了些,承受了鲜血浇灌的神魂似乎有些支撑不住的迹象。
楚烨见状,也不等她开口,直接道:“好了,月儿,人也见了,你该好好休养了,此心法没法帮你支撑太久,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完,手上暗暗使力,以无形的灵力锢住沐扶云,带着她迅速离开后堂。
留下沐扶月一个人,仍旧悬在莲灯的上方,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
尽管楚烨对沐扶云的态度僵硬冷淡,但沐扶月就是看得出来其中的不一样。
在外,楚烨一向以温和宽容、谦逊有礼的一面示人,偏偏在沐扶云面前这样不加掩饰,这难道不是亲近的表现吗?
同样的,还有宋星河含糊的态度。
当然,最让她怀疑的,还是沐扶云的转变。
好在,宋星河说过,沐扶云也和他们一样,立过誓言,要竭尽所能将她救回来。
不论是不是真心的,誓言一旦立下,便不可违背,对她而言,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直到沿着外门的山道走出数十丈远,再看不见后堂外的长廊,他才松开手上的灵力,停在山间的溪流边。
本就有点苍白的脸色更显虚弱了。
沐扶云似笑非笑地打量他:“怎么,不想让她知道我如今内门弟子的身份?怕她因此不快?”
“月儿不是这样的人。”楚烨强硬地解释,但内心深处,却无法否认,自己这般逃避,的确是担心沐扶月会多想。
他一直知道,沐扶月心思细腻,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少女,只是大多时候,都将自己的失望和难过隐藏起来,不让旁人担心罢了。
沐扶云懒得和他争论,理了理衣袖,道:“见也见过了,以后还是一样,没别的事,我不会再来这里。”
她实在没兴趣和这个姐姐有太多交往。
楚烨也难得没有反对,沉默以对。
沐扶云说完,便转身离开。
浮日峰的景致不错,她难得没有直接御剑而行,而是像初来天衍时一样,沿着山道一步一步下行。
林里,小道童云生在离她一两丈的地方亦步亦趋,与她并行。
大约是察觉到自己早已被发现了踪迹,他也不躲不藏,就这么乖乖跟着,直到听见她说了句“出来吧”,便欢天喜地地蹦出去,捧着小脸蛋跳到她的面前。
两年多的时候,他全然没有长个儿,仍旧是第一次见时那般高,脸蛋亦是圆圆的,十分招人疼。
许多天衍的小道童都和他一样,被救时受了伤,又或是有先天不足,本活不长久,在宗门接受治疗时,被封了血脉,或是下了禁制,这才能平安地生存下去,只是,一辈子都不会再长大了。
“又是宋星河让你来的?”
沐扶云停下脚步,捏捏他的小圆脸,再牵着他的小手,带着他一起沿着山路下行。
云生点点头,从衣兜里摸出才摘的枇杷,递给沐扶云,自己再拿一个,在袍子上擦两下,便送到嘴边吃起来。
鲜黄的枇杷被咬破,丰沛的汁水糊在嘴上、脸上,看起来可爱极了。
沐扶云学着他的样子,在衣服上擦两下,也吃起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回到泠山泽的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和往日一样,谢寒衣正在洞府中闭关,打坐入定,不理外事。
不过,与从前不同的是,他将原本设在自己屋外的禁制,统统挪到了更远的地方,让沐扶云也能进出。
他并未刻意告知,沐扶云发现的时候,也没有问。
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无形间,似乎又比从前更靠近了一些。
沐扶云没有直接回洞府中,而是一个人在湖边练剑,直练到月上中天,精疲力竭的时候,才收剑回去。
既然沐扶月已能幻化成形,便意味着离最后的结尾又近了一步。在此之前,她必须更勤奋地修炼进阶才行。
回去的时候,自谢寒衣屋外经过。
门阖着,窗却是半掩的,自窗外经过,恰能看见他侧对这边的身影。
脊背挺拔,白袍飘逸,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在月光下泛着柔顺的光泽。
沐扶云没有刻意停留,只是在窗边站了站,冲着他的侧影行了个礼,便要离去。
转身的那一刻,目光再度从他身上掠过。
没有平日常有的白霜寒冰,干净清爽,光瞧这画面,都差点让人忽视周遭空气里透出的森森寒意了。
而就在他身侧几寸的地方,正立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鎏金云纹灯台。
灯台之上,蓝色水珠波光流转,熠熠生辉。
沐扶云脚步顿了顿,唇边掠过浅浅笑痕,随即转身回屋,也盘腿坐下,开始打坐调息。
谢寒衣这一闭关,便是大半个月。
原本在新弟子们任务一结束,宗门长老们就应当在掌门齐元白的召集下,齐聚归藏殿,商议这段日子以来,大陆各处发生的异动。
过去,这样的事,谢寒衣几乎不会参与。但这一次,在齐元白的安排下,一直到谢寒衣短暂出关,长老们才来到归藏殿中商讨。
望着眼前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谢寒衣,太清峰的秦长老不阴不阳道:“是什么风,竟把谢师弟也吹来了。”
秦长老素日自诩为齐元白的左膀右臂,行事之间,总要压别人一头,齐元白对此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有谢寒衣身份特殊,尽管鲜少现身,却是难以超越的存在。
早些年,因忌惮谢寒衣的身份,他也试过主动示好。只是,谢寒衣出尘离世,对宗门内外的人和事几乎不闻不问,对他的示好,更是无动于衷。
经年累月之下,他反倒积聚了一肚子不满和憋屈,发作不得,便只好在屈指可数的见得到谢寒衣的时候,拿话刺一两句——横竖以谢寒衣那样的性子,根本不会在意他说了什么。
今日也一样。
谢寒衣只淡淡看了秦长老一眼,便径直自他面前经过,在属于自己的座上坐下,等着齐元白的到来,根本没有要回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