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写写删删,过了许久,都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
若要说北芜镇发生的事,非是洋洋洒洒数百字,必说不清,她总觉得,像谢寒衣那样出尘之人,不该以这样啰嗦冗长的事打扰他。
思来想去,到底只说了一句话。
“弟子已安然自秘境中出来,问师尊安。”
讯息递出去后,便将
玉牌放了下来,打算继续打坐。
谁知,还没等坐定,屋门外,便吹来一阵阴冷的风,顺着门缝、窗缝钻进来,瞬间将本就不太热的屋子吹得又凉了几分。
正值盛夏,便是沙漠之中,也不该如此。
沐扶云心中一动,也不打坐了,起身打开屋门,朝外看去。
屋门外,如霜的月色凝下来,照出一道黑漆漆的人影。
玄色衣袍,苍白脸颊,阴柔而艳丽的五官,映在惨淡的霜白里,莫名有些瘆人。
那人就站在廊檐下,看到沐扶云自屋中出来,也一动不动,就这般静静地注视着她。
“真像。”他狭长的眼中闪过恍惚。
不必多言,沐扶云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
“你是魔君。”
没料到她会这样冷静地说出他的身份,苍焱挑眉,面露讶色,轻笑道:“你既知道我是谁,是否知道我为何而来?”
“我姐姐曾救过魔君,此事天衍有不少人知晓。魔君此来,自然也是为了姐姐。”沐扶云干巴巴道。
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原书中的情节。
苍焱是怎么说的?
“即使她不在了,我也不允许任何人妄图抢走本该属于她的一切,更不允许任何人污了她身后之名。”
对他来说,天衍宗只能有一个沐扶月,再容不下一个沐扶云,哪怕她在天衍受尽白眼和轻视也不行,因为在他眼里,她可以受欺负,但不能以沐扶月亲妹妹的身份受欺负,那是在给沐扶月抹黑。
而现在,面对着与原书中完全不同的情境,苍焱仍旧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沐扶云一时有些疑惑,若说她如今进了内门,成为谢寒衣的亲传弟子,能称得上是“抢走”了曾经属于沐扶月的光环,可到底她做了什么,才是“污了”沐扶月的身后之名?
她这样想着,便也这样说了。
苍焱漠然看着她:“你不必做什么,只是存在,便是让她难堪。”
“她是天衍掌门的得意弟子,声名早已远扬仙界大陆,过去,从未有人听说过她还有一个亲妹妹,偏偏在她陨落后,横空出世,不但入了天衍的门,还成了泠山道君的亲传弟子,这要让旁人怎么想?
沐扶云忽然就懂了。
她的存在,就是一个污点。
她好,旁人质疑沐扶月过去为何从来不提及她,也不帮衬她;她不好,旁人则要说沐扶月这样的人,也会有这么废物的妹妹。
“所以,我们姐妹二人这些年来形同陌路,都是我这个妹妹一个人的错,与姐姐毫无关系。”
沐扶云轻笑一声,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虚空夜色。
尽管她语气平淡,并未有怨愤不甘之意,但听在旁人耳中,却莫名有几分低落的感觉。
苍焱听罢,却没有半点触动。
“你们姐妹二人的过往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月儿在我被那些所谓正道修士围攻的时候,救了我一命。救过我,便是我的恩人。”
听说魔君苍焱是个极其护短的人,所谓的“是非”,在他那里,总是不太重要的,恰恰沐扶月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伸出了援手。
那时的他,因一身“脏污血脉”为人唾弃,意气之下,与数名所谓的正道修士比剑,尽管实力不凡,却因对方人数众多,又使了些阴招,将他打得重伤。
人不人、鬼不鬼,流落山野,无人发现,他以为这辈子就要一个人孤身在外,伤重而死的时候,是沐扶月将身上仅有的一枚固元丹给了他,又带他出了山,到最近的镇子上疗伤、修养,这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沐扶云如今算是见识到了他的护短,果然不假。
“你想怎样?”
苍焱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庞之上。
“自然不能再让你留在天衍。”他走近一步,“你这么像她,我把你做成傀儡,好不好?”
一只冰冷骨感的手轻轻贴上她的脸庞,激得她背后起了一层疙瘩。
“做成傀儡,我就能一直看着这张脸了。”
饶是沐扶云素来自诩镇定,也不由抿紧了唇,脸色有些发白。
“我——”
还未等说完,传讯馆的院门就被人自外面猛地推开。
“住手!”
来人是楚烨。
他看起来十分焦急,正是一路加急赶来的。
方才,他还在外头的街道上与几位师弟师妹说话,回答他们的疑问,却忽然收到展瑶传来的讯息,让他赶紧回去看看沐扶云。
他几乎一下就猜到,恐怕是苍焱已经知晓了她的存在,当即一刻不停地赶了回来。
本就因秘境中的遭遇而力竭,方才只稍稍休整片刻后,就又与蒋菡秋等人汇合,履行身为宗门大师兄的职责,和众人一起处理善后事宜,看起来越发疲倦。
“她是我天衍弟子,烦请魔君高抬贵手,放过她。”
苍焱原本抚在沐扶云面上的那只手,此刻已下移至她纤细的脖颈间,看起来,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其折断。
“楚烨,”苍焱笑了笑,没有将手移开,只是在那段颈项间挑衅似的,轻轻摩挲着,“你果然如别人说的那般,很在乎她。”
楚烨一僵,很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又觉是自欺欺人,只好为自己找了个用过不知多少次的借口——
“我只是为了月儿。”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悄悄触了一下腰间的芥子袋,那片贝叶上的养魂术,还未有时间窥看。
出于私心,他暂时还不想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是吗。”苍焱冷冷道,话是问句,语气却平板无波,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回答,“与我无关。今日,我就要将她带走,谁也拦不住。”
说着,在楚烨尚未来得及出手时,便带着沐扶云一下跃起。
“不!”楚烨想也没想,直接拔剑而起,剑锋直对着苍焱的方向刺去。
“不自量力。”苍焱冷嗤一声,动也没动,只悬停在半空中,不见兵刃,抬手一挥,就挡住了剑锋。
横冲而来的灵力被挡住,仿佛撞墙了一般,一下子反弹回去大半,统统打在楚烨身上。
若是平日,他自能敏捷躲开,迅速挽起下一招,换一个方向攻来,可眼下他着实有些虚弱,动作有些迟缓不说,灵力也失了大半,竟就这样生生被打得退了一大截回去,差点没稳住脚步。
他猝不及防地以剑尖支在地上,狼狈地抬头,试图再追上去,却还是被苍焱轻飘飘地挡了回来。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自夜空中飞快袭来:“把她放下!”
话音落下,泛着白虹的长剑已到了近前。
宋星河一脸肃然,也顾不上苍焱魔域之主的身份,更无暇考量魔域与仙域这些年来好不容易保持住的和平,只一心要将沐扶云留下,是以使出的招式一点也未留余地。
“又是一个。”苍焱面无表情地扬手,在剑锋刺到眼前时,伸出中指和食指,一下夹住剑身,“你们天衍宗的人还真是蠢得一模一样。”
他说着,指间用力,一下将剑尖转了个方向,让其冲着黑暗的虚空冲了过去。
宋星河一剑扑空,转身就要重来一招。他灵力充沛,精神饱满,没有半点疲态,随时可以大战一场。
方才落下去的楚烨也缓了过来,趁着这个空档,补了上来。
师兄弟二人联手,誓要将苍焱拦下来。
二人虽修为都不及苍焱,但到底是师兄弟,配合起来,默契无比,顿时威力大增。
苍焱被拖住脚步,原本平静冷
漠的脸上显出不耐之色,原本还有些收敛的灵力一下完全施展出来。
一股强大的威压自他周身蔓延开来,就连站在他身旁的沐扶云,也未能幸免于难。
“别找死!”他一下将那二人打得倒退回去一大截,“看在月儿的份上,看在这些年来相安无事的份上,我不取你们性命,但人,我一定要带走,再拦,便是死路一条!”
他说完,不理二人略显狼狈的模样,挟着被压迫得动弹不已的沐扶云飞掠而去。
“师兄!”
才被魔修放回来的许莲和展瑶一眼就看见站立不稳的楚烨和宋星河二人,同时惊呼一声,快速上前来查看二人是否受伤。
与此同时,也恰见到被苍焱挟持远去的沐扶云。
展瑶心头一沉,顿时明白,二位师兄也未能阻止苍焱将沐扶云劫走。
许莲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一瞬间如愿以偿的轻松,可很快,这种轻松,就被一种莫名的不知所措取代。
“你们二人,”楚烨拂开许莲要来搀扶的手,白着脸站直身子,神情严肃而愤怒地质问,“到底做了什么!立刻将事情说清楚!”
许莲脸色一白。
这还是楚烨这个大师兄第一次在他们这一批弟子面前露出这般疾言厉色的样子。
“是谁,将沐扶云的事告诉了魔君!”宋星河本就性子桀骜,平日刻意收着,眼下遇到事,便爆发出来,直接将白虹剑架到了许莲面前。
不管是他还是楚烨,第一反应都认定是许莲。
展瑶平日虽不易与人亲近,但也从来不随意理会旁人的事。倒是许莲,不喜欢沐扶云的态度,几乎人人都看得出来。
面对两位师兄充满怀疑和憎恶的眼神,许莲彻底僵在原地,嘴唇嗫嚅着,背后冷一阵,热一阵,慌乱、委屈、不服、心虚、愧疚等诸多情绪汇聚在胸腔间,最终化成软弱。
她做过的事,临到头来,不敢承认。似乎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方才的冲动,会带来什么后果。
“是我。”
沉默和僵持间,展瑶忽然开口。
许莲震惊地转头盯着她。
楚烨和宋星河同时一愣,怎么也无法相信会是她。
“你为何要这么做?我记得,在宗门中,你还曾为沐扶云说过话,有什么理由要在这时候害她?”宋星河怀疑道。
“方才给我传讯的人也是你,若真如你所说,是你做的,为何还要传讯告诉我?”楚烨也提出疑点。
“的确是我做的。我倾慕楚大师兄,嫉妒沐扶云与大师兄走得近,尤其在秘境中的时候——冲动之下,便不顾大师兄的告诫,将她的事透露给魔君。”
展瑶似乎已想好了说辞,一番话下来,没有一点磕绊之处。
“至于那条讯息——我后悔了,做完就后悔了,自知犯下大错,想要弥补,却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给大师兄传讯。”
“阿瑶……”许莲愣愣看着展瑶坚毅的侧颜,喃喃低语。
她怎么也没想到,展瑶会帮她担下这么大的责任。
“不是……”许莲张了张口,有点想解释,却吞吞吐吐,仿佛说不出来似的。
“展瑶,此事非同小可,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就担了自己不该担的事。”展瑶说得合情合理,但楚烨总觉得无法完全相信。
宋星河则直直地看着许莲。
在这般直白的目光下,许莲越发说不出话来了,只以手轻拉展瑶的衣袖。
“我没有,此事的责任在我。”展瑶没有动摇,面无表情地将事情揽在自己的身上,将衣袖自许莲手中抽出,看也不看她一眼。
见她如此坚持,楚烨和宋星河也不再多问,眼下当务之急,是将沐扶云被苍焱劫走的消息告诉蒋菡秋。
“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们也不多言。在外失言,泄露同门情况,犯了宗门的规矩,念在你及时悔改,又主动坦白,回去后,你自到惩戒堂中领罚吧。”楚烨说完,便与宋星河二人转身离去。
留下展瑶和许莲二人还在院中。
许莲不知所措地看着展瑶,再次尝试轻扯她的衣袖:“阿瑶,你不用这样的,我、要不我立刻去和楚大师兄说清楚!”
她说着,转头就想追过去。
可是楚烨和宋星河御剑而行,须臾已走出很远,背影在漆黑的夜色里缩成了格外朦胧的一片。
展瑶没有理会她,只是默默扶了扶腰间的佩剑,道:“事情我已经担下来了,就和你没关系。但是,阿莲,这是为了还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好。”
展瑶从小就没有朋友。
她性格要强,轻易不肯服软认输,在大多同龄孩子里,就是一个孤僻的异类。再加上展家人对她过分的约束和鞭策,更让她显得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许莲是这么多年里,唯一一个主动靠近,能忍受她过于要强和执着的性情,又没被她直率刺人的言语气走的朋友。
少年时代,许莲和其他外姓子弟一起,在展家开蒙。别的子弟都不敢靠近她,生怕得罪了脾性古怪的她,被展家所不喜。
在一次她因为忘了刚学的心法,被父亲罚在青石板上跪满两个时辰。
那时天色已晚,其他弟子陆续离开,一个个从她身边经过,不敢有半步停留。只有许莲,偷偷去饭堂带了两只鸡腿回来,塞到她怀里。
油乎乎的鸡腿,黏了她满手,连前襟也染了一块油渍。
除了练剑的时候,她素来爱干净,发饰衣着一丝不苟,可对着这两只鸡腿,却没有生出一点厌恶的情绪。
被罚跪,她当然没有吃一口,只是一直拿在手里,直到月上中天,终于能起来的时候,才一个人跌坐在地上啃鸡腿。
啃完的时候,许莲又回来了,给她递了水囊,搀着她一步步回屋。
也就是从那日起,她和许莲慢慢变成了朋友。
再后来,一起来天衍,遇见了周素。周素也是因为与许莲走得近,才和她成为朋友。
“你我相识多年,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包容我的脾气。这一次帮了你,便算还清了,从此以后,你我不再是朋友,你是生是死,是好是坏,我都不会再管了。”
“阿瑶……”许莲知她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本来还有些闪躲的目光登时变成慌张和愧疚,泛起一层蒙蒙的泪光,“你别这样……”
展瑶说完,毫不拖泥带水,当即转身离开,那冷漠的脸色,仿佛面对的是陌生人一般。
数十里之外,苍焱带着沐扶云一路北去,甚至连驻在北芜镇的营地也没去,而是直接回了更远的魔域。
又是这等风声呼啸,被人毫不顾及地挟着去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
沐扶云觉得,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才在楚烨身上报复回来当初被那般强行吊着带至天衍的仇,如今,又被苍焱这般对待。
“路途遥远,魔君为何不用传送阵?”忍得实在不耐烦了,沐扶云开口问了一句。
这一张口,一股冷风便灌进口中,激得她口齿一干,寒意直钻进喉管里。
同样被冷风扑面地吹,苍焱长发飘散,衣袍翩飞,猎猎作响,面色却冷静闲适。
听到她有些干哑的嗓音,似乎这才发现她的不适,挑眉道:“御风而飞,无拘无束,哪里是传送阵能比得的。”
他一向喜欢乘风的感觉,行路之时,鲜少用传送阵,就连飞舟也用得极少。
这大约是回到魔域,成为魔君之前便留下的习惯。在正道修炼,时常受修士们的欺负,修为低
微时,逃不掉,只能蜷缩在角落里躲避他人的目光,后来能御风而飞,方觉天地之大。
见沐扶云那张和沐扶月格外相似的脸,他难得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你的修为——”他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轻点在她的额间,飞快地施术,顿时让吹拂在她面上的冷风触感减少了大半,“太弱了,比你姐姐差远了。”
“是啊,毕竟,她是天生剑体,而我是连天衍掌门都说过,根本不是修炼那块料的‘废物’。”没了冷风的刺激,沐扶云张口的时候,不再觉得干涩,唯有声音在风中还带着点飘忽不定的薄弱。
就是这份薄弱,听来像山间鸣泉,冷而清澈,浇灭了苍焱心中的温情。
“天赋与血脉,皆生来注定。”他漠然道。
沐扶云扯了扯嘴角,脑后高高马尾上飘扬的红丝带在脸颊边飞舞,点缀得她苍白的脸色多了一丝灵动的神采。
“生来注定又如何?我如今,还不是走上了这条路?”
她是个不信邪的人,对早已注定的命运,不愿意妥协。
“倒是魔君你,明明应该是这世上最不信命的人,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以为,我姐姐早已将你‘感化’了。”
书中的沐扶月是个如“正道之光”般的存在,难道还没将苍焱照得透亮?
苍焱怔了怔,随即轻笑一声,显出些许嘲意:“我可不信你们‘正道’那套。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月儿告诉我,人生来有命,既然正道不接纳我,又何苦固执地将这一条道走到底,我才放弃了从前的一切,只身来到魔域。”
那时,他深受仙域正道的影响,一直觉得魔道修士,理应受万人唾弃,便是自己身上那一半的魔君血脉,也让他觉得肮脏。
“是吗?”沐扶云有些诧异,没想到沐扶月竟是这么对苍焱说的,这不就是变着法地让苍焱放弃正道,“堕”入魔道吗?
“既如此,魔君后来又为何愿花那样大的力气,整顿魔域,与三大宗定下互不为敌、互不干涉的规矩?”
要知道,仙魔二道的纷争由来已久,尤其长庚之战的时候,因为昆涉阳,将两方的矛盾完全激化,差点又酿成一场大战。
苍焱默了默,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淡淡道:“月儿说,既成了魔君,总要做些什么,好立一立威,若能让整个魔域安定下来,与仙域和平共处,我与她之间的事,才不会让她被人诟病。”
沐扶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望着这位看起来修为极高,充满危险,实则对她那个姐姐言听计从的魔君,一时也不觉得害怕了,反而多了几分怜悯。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苍焱蹙眉,有些不悦,盯着她那张脸,道,“果然有些不顺眼,还是早些做成傀儡好。”
这一回,沐扶云不再似先前那般,后背生寒。
苍焱对沐扶月的看中程度,完全不逊于楚烨和宋星河。
“别啊,傀儡终究只是傀儡,哪里比得上真正的姐姐?”
苍焱挑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时,终于到了魔宫上空,他带着沐扶云自半空中落下,也不给她吩咐,只提步跨入正殿大门,朝里头的软塌行去。
与归藏殿红廊青瓦、典雅古朴不同,魔宫看起来格外奢华宏伟。
汉白玉的石阶与廊柱,繁复的浮雕之间,镀了层金,廊檐下,更是点了一盏盏格外金贵的长明灯,将白玉鎏金照得熠熠生辉。
“我是说,姐姐其实并非真正陨落,仍有重新归来的机会。魔君难道不想让她回来吗?”
苍焱一怔,不知她说得是真是假,在自己的榻上盘腿坐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真能回来,我自然想。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将你做成傀儡,好歹也能用上一用。”
“自然与我有关,”沐扶云笑了笑,指指自己。
“因为,能让她回来的,是我的鲜血与肉身。”
苍焱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望过来的眼神也变得高深莫测。
“你说的是养魂术。”苍焱到底是魔君,这种有违伦常歹毒之事,本就源起于部分魔修,“可那需要月儿的神识魂魄,她陨落在已坍塌消散的秘境中,哪里还有这些?”
“天衍归藏殿后堂的莲灯,属于姐姐的那一盏,始终没有熄灭,因为——那里头就附着着一抹神魂,正是楚烨自秘境中保存下来的。”
苍焱忽然沉默了。
他不是没听说过养魂术的楚烨和宋星河,身为魔君,哪怕掌管魔域的时日只这几年,也对魔修中这些鲜为人知、有违天理伦常的手段知晓一些。
“魔君若不信,随时可遣使者往天衍一探究竟。”
“所谓的正道,原来也如此歹毒阴暗。”苍焱冷笑一声,道,“不过都是伪君子。”
“魔君这话说得不错,都是伪君子。”沐扶云点头,深以为然,却一点没有隐瞒,“不过,眼下,他们还不知晓养魂术到底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可是你知道。”他打量着沐扶云的表情,十分肯定这个事实,“为何还要留在天衍?”
养魂术,一旦等魂魄补全,便会夺走供养人的肉身。而失了肉身的供养人,只有魂飞魄散,湮灭于轮回中这一个下场。
他想不通,既然知晓结果,为何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仿佛根本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一般。
“留在天衍,自然是为了变强。”沐扶云打量着四周华丽璀璨的装饰,提步自被廊檐遮挡的阴影处走出来,跨过高高的门槛,行至光亮中心。
三面壁上悬着一盏盏长明灯,熠熠的光辉自各处披到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照得透亮,每一分每一毫都清晰无比。
面似白玉,眸若宝石,一举一动,都显出格外的神采。
苍焱越发觉得惊讶:“养魂术,可要不了多久。”
至亲之血,犹如良药,亲缘越近,效果越好。沐扶云是沐扶月的亲妹妹,只要供养得当,至多数年时间,便能将残破的神魂修补完。
数年时间,在动辄以十年,甚至百年计的修仙界,如蜉蝣一瞬、沧海一粟般短暂。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在这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就能变强?况且,即便真能迅速进阶,又怎么可能比楚烨还要高?”
变得再强,也逃不过楚烨和宋星河的掌心,如今还多了一个他。
“我不试试,又怎知晓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沐扶云昂着头颅,笑得神采飞扬,半点不露怯。
听来,实在是有些天真,天真得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苍焱坐在高处,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你该不会是要用这种方法来博取我的同情吧?”
“可惜,我不是那些‘正道’修士,没那么多同情心,更没那么多假仁假义的讲究。以命换命,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月儿救过他的命,只要能让她活过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在意。
养魂术是个折寿的邪术,魔修也不敢轻易尝试,只怕天道降下惩罚,损了日后的修炼。
但他不怕,为了报恩,便是交出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
沐扶云多少知晓他心中所想,虽觉好笑,倒也没为自己辩解,只是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能让魔君心软,我可真是失败。”她笑着摇摇头,作出垂头丧气的样子,“既如此,我不如就此认命,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时光。横竖用得上我,你们都得护着我。这样,总比当初在合欢宗过得惬意舒心多了。”
她有意透露自己曾身在合欢宗的事,暗示苍焱自己这副身躯的弱点。
合欢宗虽也不完全算魔道,但设在仙魔交界之处,又非正道,自然与魔域更近些。合欢宗宗主解忧,听闻为人圆融,多年来,皆背靠着魔君,兴许,要解除她的特殊体质,就得自苍焱这处入手。
苍焱也不负期望,很快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立时皱眉:“你竟入过合欢宗,真是肮脏。
哪怕是魔君,也嫌弃她这样的过往。在外人看来,合欢宗的修士,皆是走不通修炼之道,想靠着这等手段走捷径的人。
不过,往往没几个人能得道。大多数入合欢宗的人,最终只能沦为炉鼎,助益他人的修炼,自己却落得个工具一般,用完就被丢弃的下场。
“是啊,就是这样肮脏的我的鲜血,供养着姐姐的神魂,日后,这具身躯,还要让给姐姐。”
苍焱听着,脸色从方才的怜悯慢慢变冷,眼神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合欢宗有什么手段,他多少知晓。
“滚出去。”
他一拂袖,冷冷道。
沐扶云没走,仍留在正殿中央,大大方方问:“敢问魔君,要将我安置在何处?”
苍焱觉得她就是在用一种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态度挑衅自己。但看在她那张脸的份上,看在将来还有一直用到她的地方,到底忍住了。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个玉石做成的傀儡人进来,将沐扶云带去了西面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歇息,自己则召了手下进来,给合欢宗宗主解忧传了手令。
北芜镇,传讯馆。
楚烨和宋星河将沐扶云被劫走的消息禀给蒋菡秋。
其时,蒋菡秋才听完弟子们在各处安抚民众的情况,恰与云霓在一处。
云霓听到,当场火冒三丈,跳起来便嚷着要带上留在北芜镇的所有弟子,直接越过仙魔之界,去魔宫找苍焱要人。
她一贯脾气爽直,见不得自己的人受欺负,颇有其师风范。
原以为师尊蒋菡秋会一力支持她的念头,没想到,蒋菡秋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同意。
“师尊,沐师妹虽非我们落霞峰弟子,但同是天衍弟子,怎能坐视她被掳走而不理?”云霓是真心着急。
蒋菡秋摇头,沉声道:“云霓,为师知晓你的心情,同门之间,本就不该以支系派别区分亲疏。只是,此事事关魔君,仙魔两域,能得如今的太平,十分不易,咱们断不可轻举妄动,应请掌门师兄出面,给魔君传讯商谈。”
云霓抿了抿唇,知晓她说的是实话,可心中记挂着同门,又深觉苍焱此举,过于嚣张,完全不将天衍放在眼里,颇有些挑衅的意思,遂不甘心道:“师尊说得是。那,沐师妹怎么办?魔君那样来势汹汹,只怕不会让她好过。”
蒋菡秋沉默一瞬,当机立断,道:“你们留在这儿,等掌门师尊的示下,我一个人去。到时,真出了事,由我个人来担着,不连累宗门就是了。”
“师尊!”云霓立刻高喊一声,以示反对,“让徒儿去吧!师尊是一峰之主,怎能请以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