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处靠近灵脉之源,当时又已震动天地,不宜再来一次天翻地覆的彻底清理,况且,附近的百姓已经历了巨大的苦难,实在经不起更多摧残,遂在三大宗门的一致同意下,以各种封印、密法将这些残魂断识禁锢。
照常理,这些不成气候的魔物,经年累月地被压制在沙土之下,总会有烟消云散的那一日。
眼下看,大多团团魔气,的确已显出溃败不堪的样子。
但有一个例外——
游游荡荡、无处着力的团团魔气中,有个格外显眼的影子。
那是个人的样子,和方才外面漩涡里的那个模糊影子不同,这个人,虽被薄薄的黑雾缠绕着,却已有了五官的轮廓。
驼峰鼻,深眼窝,薄嘴唇,虽没法看清每一处细节,却能让人感觉到他面部线条展现出的干净和流畅。
“这是……”蒋菡秋看着这个人影,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在记忆中搜寻片刻,忽然想了起来,“昆涉阳?!”
多年前死在谢寒衣剑下的魔头昆涉阳!
“是他的残魂。”苍焱冷冷道,“在地下困了这么多年,竟不但没有烟消云散的迹象,反而还能汲取灵力,一点点壮大,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那人影目光如炬,看起来炯炯有神,独缺了人的情绪,仿佛被抽走了最灵动的部分——本来就只是残魂一缕,又是臭名昭著的魔头,自不能盼其有“人性”。
感受到禁锢消失,他顿了一下,炯炯的眼一下盯住蒋菡秋,随即露出一种狰狞的,爆发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久违的猎物,下一刻,便飞快地朝她冲过来。
“我记得,当初,是泠山道君将其斩杀,如今道君不在,蒋长老应付得过来吗?”苍焱对天衍有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蒋菡秋嗤笑一声,亦不露怯:“残魂而已,还用不上谢师弟出手。”
说着,执剑迎上。
苍焱没有立刻上前帮忙,而是沉着脸在原地静默片刻,见蒋菡秋虽方才受了冲击,但出招时,仍旧招招凌厉,直击要害,哪怕嘴角已溢出了一线鲜血。
倒是比天衍宗的大多数人看来都更顺眼。
他扬了扬眉,脚步没动,只站在原地,如后盾一般,替蒋菡秋守住每一寸空隙,不容昆涉阳的残魂有逃脱的余地。
两人一前一后配合着,起初看来无甚默契,只是苍焱在背后找补而已,但渐渐的,蒋菡秋察觉到他的帮忙,主动配合起来,自原本的有些吃力,变成
了一步步控制住局面。
片刻后,蒋菡秋总算一剑直刺那残魂正中。
强大精纯的灵力自剑尖轰然炸开,将残魂炸得四分五裂。
本就不甚完整,经这一炸,终于被撕得灰飞烟灭,消失于无形。
蒋菡秋从半空中落下,以剑点地,单膝磕在已回落下来的沙地上,扶着胸口喷了口鲜血出来。
“还能动吗?”苍焱看着她吃力的样子,面无表情问了一句。
“师尊!”
后面守着阵法的云霓等弟子见状,也忍不住关心地呼喊。
蒋菡秋又咳了两声,抹了把嘴角,拭去血迹,便重新站起来,朗声道:“死不了。”
苍焱抿了抿唇,心知昆涉阳那抹残魂的威力,若二人换个位置,自己眼下不见得会比她好。
二人遂又联手,将此处的禁制一一补上。
这一次,被守在阵中的百姓们身上附着的魔物,随着残魂的消散,也一并消失了。
百姓们自无法自已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总算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纷纷抱在一起,瑟瑟地说着话,再向周遭的几位真人下拜道谢。
阵法不再需要,宋星河起身,一面听着耳边嘈嚷的话音,一面忍不住望向不远处的魔君苍焱。
方才的情景,他看得分明,苍焱的实力,不比蒋师叔低,甚至很可能还要略胜一筹。
这样的实力,以他现在的修为,实在望尘莫及。从前,在宗门的时候,他一直以大师兄为自己的劲敌,如今出来,终是觉得天地之广阔,再自视甚高,自己也不过是众生中的一粟罢了。
偏偏苍焱与师姐的渊源,比与他和大师兄的渊源由来更早。
他有片刻走神,垂在身侧的手也悄悄紧握起来。
“总算都解救出来了,”身旁的云霓看着缓过来的百姓,忍不住感叹,“明明只是个新弟子的任务,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也不知大师兄他们怎样了。”
另一位师弟接口:“是啊,听说进秘境中暂避,也不知秘境到底在哪儿。不过,以大师兄的能力,应当能从秘境中安然出来吧。”
这句话说完,众人忽然愣了一下。
楚烨修为高,自然能自保,但其他人呢?一年多以前的沐扶月,不就没能从秘境中安然归来吗?
面面相觑之间,众人都不敢看宋星河,生怕一时失言,勾起他的伤心事。
宋星河的确想起了那件事。
但情绪的低落只持续了一瞬间,很快,他就意识到,和楚烨在一起的,还有沐扶云。
她那张和沐扶月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出于本能,他不想让苍焱知道沐扶云的存在,更不想让他见到沐扶云。
指尖微动,他自腰间取出传讯玉牌,迅速将苍焱出现的消息传递给了楚烨。
身在秘境中,想必一时无法看到传去的话,只盼他出来时,能多留意。
秘境终究抗不过内外同时施压。
空气开始震颤、抖动,将周遭的景物衬得模糊起来,碧色的天空好像抹了层漆,一块块剥落下来。
“要塌了!”俞岑焦急不已。
几人早已放下剑,围拢到楚烨的身边,等待他醒来。
“老家伙,还不放我师兄离开!”许莲气得没了体面,直接破口大骂。
秘境将塌,那声音似乎早也料到终有这一日,除却方才的惊慌和害怕,到如今已有了认命的意思。
【可别污蔑老子,老子早没再他身上继续用幻术了,是他自己不愿醒来,不关老子的事!】
许莲恼怒不已,又无能为力,只能一剑削平附近的草地。
“有没有清心丸?”展瑶眉头紧皱,虽也担心,却还未乱了方寸,于情急之下提议。
“哦哦,我有!”一经提醒,俞岑立刻反应过来,找出一枚清心丸就往楚烨的口中强塞。
平日修炼,为防走火入魔,不少修士都会常备清心丸。虽不算百试百灵的灵药,却有能一定程度上清除人内心的杂念,以达静心的效果。
周边的树也开始七倒八歪,有的摇摇欲坠,甚至正朝他们的方向砸过来,湖面的方向,出现了一个透明的裂口,越来越大。
“要来不及了!大师兄!”俞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楚烨!给我醒醒!”沐扶云忍无可忍,直接凑到楚烨的耳边,大喊一声。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枚清心丸起了作用,在一棵巨树砸下来之前,楚烨的眼皮动了动,倏尔睁了开来。
“走!”
沐扶云一声喝,拎起楚烨的衣领,那往湖面的那个巨大裂口飞去。
飞至一半,她嫌他衣领上难着力,干脆改提着他的腰带,像提一袋货物一般,带着他逃出崩塌的秘境。
这情形,倒与当初她被楚烨带回天衍时的狼狈模样有些像。
只是,如今二人调了个个儿,狼狈的人不再是她,而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他。
第54章 贝叶
秘境的裂口近在咫尺,几人前后投进去,很快就又感受到进来时的那种拉扯和挤压感。
“大师兄,你没事吧?”俞岑顶着迎面扑来的强风,脸颊直抖,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奇怪的颤意。
楚烨已自幻境中清醒过来,听俞岑这样问,才意识到方才的情况,暗暗心惊,赶紧道了声“没事”。
刚想挣脱开来,自己御剑,一抬头,就对上沐扶云的视线。
风尘之中,她的发丝凌乱,自高高的马尾中垂落下来,飘荡在眼前,将微微上挑的眼梢依旧沉静,洋溢着让人心中一动的勃勃英气。
“你在幻境里究竟看到了什么?”趁着周遭风声呼啸,其他人听不清楚,她稍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问。
想起方才看见的情形,楚烨浑身一僵,没有回答。
幻境能照出人内心最真实的一面,而他看到的,是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那一面。
起初,幻境中的一切都还在意料之中。
他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和沐扶月一同进入秘境的时候,在危险即将来临时,因为预知而提前做了准备,试图将她从秘境中救出来。
这本是过去的一年多里,在梦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场景。
可是,不知为何,临到最后那一刻,一直跟在他身后,被他牢牢握住手的沐扶月,却忽然主动松开了他的手,选择留在秘境里。
他惊慌失措,在秘境彻底坍塌的前一瞬,转过头去,看到的就是她面无表情,仿如泥胎木塑的样子。
“月儿!”
他忍不住大声疾呼,想将她唤醒,将她拉出来,却终究没能成功,只眼睁睁看着她就那样随着坍塌的秘境,化为烟尘,留下最后一缕神识,飘飘荡荡,如梦似幻。
这是他想要的吗?何以连幻境中,都无法让他圆一个梦,弥补这一年多来一直重重积压在心头的愧悔?
而接下来,他看到的,居然是沐扶云。
她说,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沐扶月的命。
以命换命,是种让人不齿,甚至过于残忍的方式。
他有心拒绝,有心说不,可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个“好”字。
接着,她便当着他的面,径直跳进了深渊……
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自己站在那深不见底的山谷边,几乎失了心跳。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把她换回来,好填补你内心的愧疚,从此继续当那个光风霁月的天衍大师兄。】
【我知道要怎么办,我来帮你,好不好?】
有一道黑影,卷着一样什么东西放进他的芥子袋中……
没什么。”楚烨猛地掐断自己的回忆,迎上沐扶云打量的视线,心中不由一动,问,“我方才说什么话了吗?”
他素来是个能克制自己的人,但也知晓,身在幻境里,多少会有些不能自已。
“没有。”沐扶云想起他情不自禁喊她名字的一声,摇摇头,没有深究。
总之,她对他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
等五人终于离开秘境,回到沙丘之上时,原本留在这里的百姓们都已不在了,随狂风乱舞的沙尘也都回落下来。
已经入夜,没了烈日,空留月色,另周遭的温度也冷了许多。
“看来宗门的人已经来过了,百姓们应该都平安回去了吧。”俞岑松了口气,转头问楚烨,“大师兄,宗门可有再传讯过来?”
眼下,他们多少都有些疲累。
尽管在秘境中打坐调息,多少修养了一番,但人陷在幻境里,会耗费巨大的心力,其中楚烨留在里头的时间最久,自然也最虚弱。
他的脸色有点发白,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温和被削弱了不少,看起来有些惨淡的凌厉。
宗门的消息,自然是用玉牌传递的,他打开芥子袋,将手伸进去,打算拿出里面的玉牌,可还没碰到熟悉的白玉,却先摸到了一样陌生的东西。
他蹙眉,垂眼往袋中瞥去,猛然发现,那是一片巴掌大的灰黄贝叶,以金笔写就的“养魂”二字,一闪而过。
那是……
他心口猛然一缩,连带着身子也僵硬起来。
所以,方才的幻境并非都是假的,至少,最后听到的那句话不是……
“大师兄?”展瑶察觉到他的异样,出声提醒。
许莲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莫名往沐扶云那儿瞟了一眼。
楚烨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摇头道:“没事,我有些乏力,恍惚了一下。”
说着,没动那片贝叶,从底下抽出玉牌。
玉牌亮着,果然有不少同门传来的讯息,有蒋菡秋和云霓交代先前战况、嘱他不要担心的讯息,也有沈教习和其他留在宗门的师弟师妹们关心、询问的讯息。
还有一条是宋星河传来的,前面标了红色的“紧要”二字。
“蒋师叔已经带众位同门将那些百姓救走了,魔物已被降服,咱们不必再担心,一会儿回北芜镇便可。”
他与几人交代着,才认真查看宋星河的那条讯息,很快又变了色。
“回去吧。”沐扶云听到已无事,便即起身,打算御剑往北芜镇去。
她在秘境里用了莲花冷霜丸,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出来,还是早些回去更稳妥。
其他人亦觉累了,纷纷跟上。
许莲与展瑶一起,俞岑本也可以跟着楚烨走,但看楚烨实在内耗太多,于心不忍,自觉地和沐扶云走在了一起。
来时走了许久的路,回去时御剑,时间大大缩短,不一会儿,便已至城墙附近。
暗夜里,亮着灯火的北芜镇仿如一颗璀璨的明珠,熠熠生辉。没了魔物的侵扰,百姓们从惊恐中解脱出来,带着才得团聚的亲人聚在院里、街巷间,也有失去了亲人的,被街坊围在中间安慰。
有些萧瑟寂寥的北镇,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热闹,看得几人顿时心头一松。
眼看就要进去,楚烨忽然让他们停了停,带着几分严肃,嘱咐道:“此处与魔域接壤,今日之事,应掌门师尊之请,魔君苍焱亦亲自出手了,他此刻正带着手下众人,在北芜镇以北重新巡视禁制和残余的魔物,一会儿回了城,若无要事,就别再出来了,明白了吗?”
“知道了。”沐扶云面无表情,很快应答。
剩下三人起初还有些不明白,但一看到沐扶云,就忽然想起来了,听闻这位魔君与沐扶月有不小的渊源,想必是不想让他见到沐扶云的存在,以免又论及过往吧。
要知道,沐扶月才刚陨落的时候,苍焱曾大发雷霆,直言不讳对天衍上下没有护住她的不满,再教他知晓,从前名不见经传,甚至在传闻中与沐扶月关系极冷淡生疏的妹妹竟已也进了天衍,还隐隐有要取代沐扶月地位的趋势,都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三人忙跟在沐扶云的后面点头答应,楚烨这才放心,带着他们赶回镇上,落在弟子们暂居的传讯馆中,各自进屋休息。
一进屋,沐扶云便直接坐到榻上,二话不说,进入打坐调息的状态。
因着原书中的种种细节,她隐隐觉得此番留在北芜镇,恐怕会发生些什么。
这一路上,除了做任务,她也一直留意着展瑶的动向。
几乎可以确定,除非展瑶真的将心思藏得滴水不漏,否则,她应当对楚烨没有一丝一毫超出师兄妹身份的感情。
也不知最后是如何变成书中那样的,难道因为她的改变,导致原本的各种情节也产生了相应的变化?
但不论如何,她现下都没时间多想。若一切兜兜转转仍会发生,她仍旧要被苍焱劫走,那她一定要在此之前,好好调息,以免在关键时刻,这副特殊的体质忽然发作起来。
与此同时,就住在她的隔壁,与她一墙之隔的展瑶则刚刚施了清洁术,又亲手将自己的佩剑赤霞剑从上至下、一丝不苟地擦拭过一遍。
这是她多年来留下的习惯,不论多累,每日总要亲手擦一遍剑。
她身在修仙世家,家中自祖辈开始,就有过不少闻名天下的修士,比不上泠山道君那般空前绝后、一骑绝尘,但众人提起来,也多是尊重叹服的。
只是,展家居于中南一代,其子侄多投在无定宗、太虚门下,照当初展父展母的计划,她应当也投在太虚门下,成为鸿蒙真人座下关门弟子。
可她当了十几年的乖乖女,每日勤奋练剑,清早天不亮便起身练功,至夕阳落下,月上中天时方休,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唯在这件事上,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选择了离家最远的天衍宗。
当初,因为此事,父母对她的忤逆失望不已,几年时间过去,看似冰释前嫌,但留下的那层隔阂,却再也消不去了。
她背后仍然靠着实力不俗的展家,但与亲人之间,却越来越远。
唯有手中这把剑,这把父亲亲自请炼器名家为她量身打造的赤霞剑,还代表着她与父母之间维系的情分。
擦完剑,展瑶将其小心翼翼收起来,正打算在心中默背几遍新学的心法,再打坐疗伤,却忽然听见屋外传来极轻的声响。
修士五感敏锐,异于常人,为免烦扰,平日会刻意收起。
不过,方才她进屋时,太过疲累,没顾得上考虑太多,是以一直半开着五感,此刻听见声响,一下就能分辨出来。
是许莲的屋子,她从屋里出来,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
那刻意放轻的脚步,似乎有避开旁人的意思。
展瑶本不爱理会旁人的事,但那是许莲,是她的朋友,自不能与旁人相提并论。
这时候,她不好好在屋里修养,偷跑出去做什么?
只犹豫了一瞬,展瑶便起身,跟着出了屋子。
屋外悄无人声,唯余微微风声。
除了他们几个,其他师兄师姐或在城中巡逻,安抚百姓,或跟着蒋长老料理其他善后事宜,整座传讯馆再无旁人。
展瑶在门口站了站,完全放开神识,很快就找到许莲的方向,提步跟了上去。
本想直接叫住许莲,问她要去做什么,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看起来步履匆匆,有些不自然的慌张,还换了一身没见过的新袍子,一副不想被任何人发现的样子。
这里是北芜镇,人生地不熟的,又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魔君还在附近,她要去哪儿?若是平日,她必会提前同自己知会,今日这般,实在有些反常。
想了想,展瑶还是没有出声。
她修为稍高一筹,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完全没有被发现。
许莲不会御剑,又无传送阵可用,便只能靠双腿步行,因今日元气大伤,便用了张省力符,这才走起来脚步轻便,快似平日。
她快步出了传讯馆后,便走进房舍林立的街巷之中,为了避免遇到其他同门,特意挑了冷僻狭窄的巷子穿行,一旦遇见人多的地方,还会以袖遮面。
展瑶越看越不对劲,再观她走的方向,竟是
朝北去了,登时生出更多怀疑。
一直到出了北芜镇,来到镇北那片暂时由魔君苍焱及其手下亲自检查、清理的区域。
远远看过去,漆黑一片的沙漠里,燃着一团团篝火,幽幽静静,不时被冷风吹过,因魔域的修士大多穿灰黑的袍子,其形态亦不比大多普通修士那般衣冠齐整,有不少都披散着长发,身上的黑袍亦格外宽松。
乍一看,与平日所见的正道修士们大相径庭。
尽管这些年来,魔域在苍焱的整治下,已不再似从前一般,时有邪修为祸人间,而是与仙域大陆三大宗门合作,彼此相安无事,但在她们这些从小在所谓的“正道”光辉下长大的年轻修士而言,始终觉得有几分陌生和怪异。
这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展瑶再不能坐视不管,加快脚步,追上前方的许莲。
“阿莲,你要做什么?”
许莲背影一僵,迅速转过头来,惊讶里带着几分慌张,扯了扯嘴角,道:“我、我没做什么,只是随处看看,倒是阿瑶你,怎会在此?”
“我跟着你来的。”展瑶自然不会被糊弄过去,拿出平日的直言不讳,冷冷道,“楚大师兄叮嘱过我们,无事不要外出。你偏偏要外出,还偏偏要来这儿——阿莲,你是不是要把沐扶云的事说出去?”
许莲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一下就被戳破,眼底登时闪过慌张和心虚,因知展瑶的性子,再否认也无济于事,咬了咬唇,干脆道:“是又如何?我就是要让魔君知晓,沐师姐陨落后,她那个没有半点情谊的妹妹,鸠占鹊巢,仗着自己那张脸——”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目光愤愤望向展瑶。
“阿瑶,你不生气,不讨厌她吗?明明第一一直是你的,凭什么她来了之后,就什么都变了?你这么多年来起早贪黑地练剑,我都看在眼里,我、我实在看不下去!”
展瑶蹙眉,既惊讶于她语气里的怨怼,又对她说的并不认同。
“身为修士,自然一切都用实力说话。我勤奋不假,但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是光有勤奋就能解决的,人与人之间,各有不同,我勤于练剑,只是不想留任何遗憾罢了。况且,你又怎知,沐扶云练剑,不如我勤奋?也许,她比我更拼命呢?”
许莲站在她面前,微微低着头,在她面前,总是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只好咬着唇,尽力克制着自己的难堪。
展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仍是像平日一样,说话毫不留情。
“阿莲,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我知道你没说实话。”
她有感觉,许莲固然为她打抱不平,但绝不会单单因此就在心中种下这样的恶意。
许莲没有立刻回答,低头站在原地,面色变幻,渐至扭曲,才终将心中压着的那口浊气发泄出来。
“我是没说实话。原本我也不想这么做的,虽然讨厌她,但已经进了内门,连长老们都接纳了她,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新弟子,根本没有置喙的权利。”
她说着,抬起头来,冷笑一声,从前方映过来的幽幽火光覆在她的脸上。
“可是,你知道在秘境中,我看到了什么吗?”
“她,沐扶云,竟然勾引楚大师兄!”
那时,她因受先前灵力损失的影响,没能如平日一般很快进入入定状态,明明感觉到身心已沉了下来,却不知怎的,忽然又醒了。
这一醒,就看见沐扶云面含春意,扭动着身子,目光迷离地望着楚烨!
那模样,简直让她难以启齿!
“你知道自己做说什么吗?那是迷幻境,你怎知看到的是不是幻象?”展瑶下意识不相信,但又觉许莲不是那等会在自己面前撒谎的人。
“我亲眼所见!阿瑶,那时你和俞岑都已入定,若不是意外,我也应当已经入定。他们两个却坐在一处,幻境还未开始,我自然看到的是真的。”
说到这儿,她停了停,冷笑:“阿瑶,你也从幻境中出来,难道不知出来后,所历之事到底是真是假,根本不难分辨吗?况且,若是我的幻境,为何会出现沐扶云?你明知我一点也不想见到她。”
展瑶忽然沉默,隔了片刻,方道:“即便是亲眼所见,为何不先与她当面对峙?又或是将此事禀报宗门,等着掌门和各位长老处置?”
“那有何用?大师兄受她蛊惑,自会保她,到时谁会信我,谁会站在我这一边?”许莲摇摇头,第一次没有和展瑶站在一边,“你知道吗,她入宗门的那一日,我在浮日峰见过她。”
“那一日是沐师姐的百日祭,大家都见过她。”
“不一样,你们是在归藏殿见过她。在那之前,我在浮日峰半山上,就已见过她。”
回想着那日的情形,许莲的眼中有几分恍惚的惊异。
“她身上只穿了件薄纱,简直就是衣不蔽体——那纱衣,上面绣着的是合欢宗的标志——沐扶云,她根本就是、就是修旁门左道,不走正途的人!”
这样的人,如何能继续留在宗门?她如今已引得楚大师兄失了往日的分寸与底线,若教人知晓,天衍宗竟然收了一个合欢宗女修为内门弟子,岂非要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不如就让魔君将她带走好了。
展瑶听罢,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亦十分震惊,没想到沐扶云竟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合欢宗,那可不是个好地方,不但仙途正道之人唾弃,就连大多数魔修都看不上。那是真正的歪门邪道,从来都只存在于暗处。
可她与沐扶云交过手,也见过沐扶云一个人练剑的样子,除了根基薄弱之外,分明和其他弟子并无不同。
当真用了邪门歪道吗?
她总觉得真相并非如此。
就在愣神的这片刻,许莲忽然又往身上连贴了几张省力符,以极快的速度朝魔修们所在之处奔去。
“阿莲!”
猝不及防下,展瑶大喝一声,赶紧御剑追去。
只是,还没等追上,漆黑的夜色里,忽然出现一道如同鬼魅的身影。
一张苍白的,带着诡异笑容的脸浮在黑色的宽大袍子之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道友别忙,魔君请二位前去叙话。”
展瑶心中一紧,猜测魔君已察觉了她们方才的动静。
可这里分明距离他们的临时营地还有一段距离。
那人扯了扯嘴角,用一种颇为得意的语气道:“魔君乃魔域之主,驻于此处,自然守卫严密,二位小道友该不会以为,我们魔修都是吃素的吧?”
此事正中许莲下怀,她自然不会反对,连连点头,催那人快些带她去。
展瑶虽不情愿,但也知此番已躲不过去,只得咬咬牙,跟了上去。
传讯馆中,沐扶云将体内气息运转完二十八个小周天兼二十八个大周天,方觉气息顺畅,平缓安稳。
暂时应当不会发作了吧。
她缓缓睁开双眼,起身松松筋骨,摸摸心口那枚水晶片,感到上面散发的寒意已经少了许多,被她的体温温暖着,竟有种融为一体的错觉。
在秘境里,它还救了她一回,将差点要迷失在其中的她拖了回来。
也不知师尊如何了,若从洞府中开关出来,又是否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事。
她私心里并不希望师尊知晓,因为不愿打扰他的清修。但既有水晶片中那抹神识在,便是不想知晓,也会有所感觉吧。
尽管知道蒋菡秋等人一定早就将消息传了回去,她还是从芥子袋中取出玉牌,打算亲自给谢寒衣传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