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珠摇摇头:“不用了,周叔,您忙吧。”
她又回到床上躺下。
当她回顾这一切,发现所有这些事情的发生,都是因为她在上课时忍不住想到了一个笑话。
如果她那时候没有笑出声的话,她会继续度过平静的一天,上课,用餐,休息,上课,等待霍临回来。
她一句不够得体的话,就会打乱一些秩序,给一些人添了麻烦。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改变,湖泊里泛起涟漪,但终究会归于平静。
小珠静静地躺着,睁眼看天花板,像鱼一样不需要眨眼。
其实她有一点后悔,她不该去尝试打破平静,这没有任何结果,只会伤害她和这些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是老师和学生、监护和孩童、朋友和朋友。
她的任性只会使他们感到固定章程之外的麻烦,并需要想办法把一切恢复原样。
手机震动,她接起来了。
霍临在电话那边的环境有点嘈杂,可能是刚结束什么工作,但他的声音还是很近,很低沉,并且清晰。
“听说你上午的课程提前结束了,而且下午变成了休息时间。”他的嗓音里有一点笑意,让这句话听起来不那么像责问。
小珠抿了抿唇,问他:“老师向你告状了?”
“没有。”霍临沉沉地笑了两声,“你很好,他不会告你的状。”
小珠沉默,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霍临又问:“你下午好不容易空出来,要不我回来陪你吧?我的会可以挪到晚上开。”
电流可能让霍临的声音有一点改变,对于小珠来说,不是那么熟悉了。
小珠说:“你忙你的,我一个人待着也挺好的。”
霍临不赞同:“我现在不忙,而且离你很近。我现在回来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到,你那时候刚好做完体检。”
小珠深吸一口气:“霍明渊,我可以有自己的空间吗?”
霍临顿住了,电流声在听筒里微弱地滋滋啦啦响着。
好一会儿,他好像换到了一个更安静的环境,伴随着车门关上的声音。
“可以。”
小珠说:“我能有自己的想法吗?”
霍临还是说:“可以。”
小珠说:“我很讨厌文化史。”
“好的,以后不上了。”霍临想了想,“我会要求他们更新资料,把‘白秀瑾’标记成一个不喜欢学文化史的偏科学生,这样就不会引起怀疑。”
小珠有点无力地闭上眼,嘴唇嗫嚅:“好的,谢谢你。”
“不客气。”霍临仿佛觉得说完了正事,语气又像刚和她打通电话时那样,有点高兴了起来,轻声对她说,“小珠,我很想你。”
小珠挂断了电话。
今天天亮之前她还在反复鼓励自己,即便她是个泥人,如果拼尽全力,不说能死死绑住霍临,至少也能甩他一身泥点。
让他沾上她的报应,不能那么轻易地洗净,而要向她支付一些更高昂的代价。
现在她发现,她是雨天屋檐下的泥巴,霍临住在玻璃房子里。
后来霍临的电话又打进来一次,小珠还是挂断了。
并在霍临小题大做地通知人过来查看她的情况之前,主动给他发了短信,告诉他通讯中断是因为她不小心误触,而且她现在要睡觉了,不能再接电话。
她知道霍临看得到,但霍临一直没回消息。
小珠等了两分钟,又给他敲字:我也很想你。
霍临才立刻回了一句“好的”,附带一个电子笑脸。
小珠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闭上眼找睡眠。
霍临一直盯着不再有新消息的手机屏幕,直到要下车,才把手机塞回西服口袋里。
今天东道主在一家水上餐厅包场宴请霍临,特地选的中餐,食材都是从中缅边境运来,因此十分珍稀,价格昂贵。
餐厅设在一条金碧辉煌的大船上,据说曾是缅甸皇帝的御用餐厅,整体造型看起来像一只金光闪闪的妙声鸟,不远处的水面设有景观喷泉,雾气渺渺,如梦似幻。
对于东道主极力吹捧的中餐,霍临尝了一口,觉得烹饪水平十分一般,而且喷泉扬起的水汽带着水腥味,所以立刻就放下了筷子。
维持着基本的礼貌,耐着性子坐在餐桌边,对同桌的人抱以看似感兴趣的浅笑。
对面的人在不断说话,嘴巴开开合合,霍临没有用心在听。
他的目光注意到对面墙上的一幅雕版画,上面绘有一只矫健灵动的长尾斑羚羊羔,站在矮矮的山丘上,举起前蹄毛茸茸地仰头嘶鸣,他觉得小珠会喜欢。
霍临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没亮,没有新消息进来。
他分出一只耳朵来听对面的人讲话,已经足够了,其它的精力则难以自抑地用来想象小珠的模样。
他又想到刚刚在电话中,小珠跟他说讨厌文化史。他很少发现小珠讨厌什么东西,因此觉得有些心痒难耐。
他觉得她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很闷闷不乐,好像在跟家长抱怨一样地说讨厌上课、不想上课,这会让他差点没有底线地什么都答应。
小珠的眼睛,头发,看起来都那么柔软,没有人看到她不会对她心生好感,霍临觉得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倾听小珠的烦恼。
但小珠不高兴的时候,除了他以外,没有考虑要对别的任何人倾诉。
霍临无法解释自己的动机,但他现在产生了一种恶劣的兴趣,希望让小珠变得不高兴。
当然这种兴趣只能排在他计划列表里的最末端,用来假想一下,可能来不及真的实行,因为在此之前他还有更多更好的事情要和小珠一起去做。
小珠在听完他的电话之后立刻就挂断,过了几分钟才愿意发消息来说也在想他,一定是因为害羞。
但霍临没见过小珠羞赧的神情,因此无从想象。
虚构不出的画面反而更让人在意,霍临想要找到更多的支撑,但小珠没有再发消息来了,他无法再获得新的素材。
那位东道主还在滔滔不绝,霍临及时打断了他,端起茶杯:“您说得很不错。不过,我其实是想把生意往北边做。”
“北边……”对方突然哑了一瞬,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笑容,以为他开玩笑,惊讶道,“太复杂了,您怎么考虑的?”
“做生意哪有不复杂的。”霍临笑意很浅,颜色偏深的眸心自带一种笃定,让人无法怀疑他的决心。
“况且北方是一片商业蓝海,又有温州商帮经验在前,霍氏如果能进去,是寻求共赢的,再复杂的环境也能化险为夷。”
见他认真,对方嬉笑的神色消失了,氛围多了几分沉重。
“我真是没想到。那边全是山,可不需要您的船!”
“霍氏不只有船。
山里的木材想往外运,总要找些信得过的人做事,不是吗?”霍临捻着茶杯在指间轻转。
对面的人忍不住冷嘲:“我的朋友,恕我直言,您尽管身份尊贵,但想要成为被信任的人,还远远不够。”
“这就是难处所在。”霍临轻叹一声,适时退让,“陌生带来隔阂,隔阂只会让利益受损。为了实现长久的共同利益,吴安钦,请您相信,我们愿意付出最大的诚意,以获得了解和信任。”
霍临端起茶杯和对方碰了碰。
吴安钦神色始终犹豫不定。
小珠做完了所有的检查,没有查出什么问题,甚至有的指标健康得不得了,医生认为她完全可以被形容为一只生机勃勃的强壮小鹿。
但压力值过高,血氧也有点低,或许是近期的疲惫引起,可能导致心浮气躁,郁闷难解,医生建议最好休息几天。
黎娟表示初步同意这个提议:“前阵子的课程和训练确实太密集了。况且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夫人的生日宴,要准备的东西很多,趁此机会休整一下也不错。”
她说完,又问小珠的意见。
小珠在打手机里的消消乐游戏,闻言看她一眼,露了一个笑容:“我听你们的安排。”
说完又低头看屏幕,很专心的样子。
黎娟微微皱眉,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
小珠的配合度甚至更高了,在黎娟递给她一块手表,要求她全天候戴着以便监测入眠时间和睡眠状况时,她也只是老实地低头扣上表扣。
黎娟提醒她:“不要想着作弊,这个手表被摘下来时是会有记录的。”
小珠点点头。
“如果照现在商议的方案执行,那这几天就不上课了,但锻炼和皮肤护理还是不能少。”
小珠说:“好的。”
她顺从得无可挑剔,好像又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以至于黎娟对她没有更多的要求可以提出。
黎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只能无话可说地走开。在要转弯时回头看一眼,小珠已经没有在玩游戏,把手机横屏放着,可能又在看什么搞笑视频。
没有什么异常。
但黎娟也并不是为了发现异常才观察她。
黎娟的报告和初步建议方案很快送到了霍临那里,霍临批了同意。
他的批准短信和他本人几乎同时到达,霍临身后的司机为他抱着一幅很大的雕版画,侧身有点艰难地挤进来,周义永还以为是很珍贵的作品,赶紧叫人戴上白手套去接过来,并按照霍临的指示好好地装在了靠窗的一间茶室里,霍临平时会来这里坐坐,处理文件或思考问题。
霍临让他们挂在墙面的正中,抬头就能看到。
小珠也被霍临叫下来看画,霍临神神秘秘地,不说内容不说来历,只说她一定会喜欢。
小珠如临小考,仔细看了半天,根本看不出有名的作者痕迹,也看不出古老的年代,而且越看越像是工艺做得比较精致高端的工厂画。
但她觉得自己肯定看错了,如果真是这种不值钱的东西,为什么费劲带回来。
“应该没错。”霍临想了想,“那艘船的审美很一般,里面应该没有好东西。”
那怎么还要收藏?
霍临对她说:“你再看看啊。”
小珠不想再看了,她刚刚就差拿放大镜研究,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名画,立刻失去兴趣。
她想绕过霍临回卧室,但被霍临一把捞住,又放在了画前面。
小珠发现他不说话,用一种有点责怪但是又没有不满的表情看着她,像是很久以前,霍临说她挑食,还非要点“自己不喜欢吃的奶油饼干”,也是相似的表情。
小珠垂下了眸,定了一会儿,再抬头看那幅画。
离得远了,更看不出什么细节,只是看到一只小羊在山坡上嘶鸣。她敷衍说:“羊挺可爱的。”
然而霍临立刻染上了一点笑影,奖励她似的,抚了抚她的肩头,用有点轻的声音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虽然小珠不知道他把这幅画带回来、装在他常用的房间里,和她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但她看着霍临的表情,听着霍临的语气,还是直接找到了正确答案,对霍临笑了一下,说:“谢谢你。”
霍临弯腰在她脸颊侧边轻吻,让周义永挑了挑眉想要回避。不过还没来得及走开,霍临的轻吻浅尝辄止,对小珠说:“你接下来几天都休息吗?”
“对啊。”小珠回答他,“是你给我放的假。”
霍临看了她一会儿,说:“你来陪我吧。”
“什么?”小珠没有第一时间理解。
“你来陪我工作。”霍临很快地说,可能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占理。
当他在公务会餐时跑神对小珠进行想象,他就知道想象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其实希望小珠能在这里。
霍临的人生里从来没对任何事物有过高需求,优秀的自律可能从婴儿时期保持到如今,结果这种类似对阿贝贝依赖的情结居然一发不可收拾地出现在二十八岁。
他希望在他面对无聊的对话时转头可以看到小珠就坐在他旁边对他微笑,希望在用餐的间隙看到小珠安静地坐在他手边用银刀切一只苹果。
他希望小珠对别人而言是透明的,但对他而言是存在的,可以一直在他身边,坐在他膝头,或者肩膀上。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妄想,所以并没有说出口。
周义永的表情变得很古怪,想上前阻止,试图提醒霍临。
小珠小姐并不是一幅画或者一个手办,可以被放在车上、办公桌上。让一个活人、一个成年女性什么也不干地陪着自己工作,是很没有礼貌,也缺少尊重的行为。
但小珠先说话了,她说好。
第32章
高中的时候,霍临用刚学了一年的中文水平考过了全校的人成为年级第一,拿着证书站在全校面前说“你们失去了最有可能赢我的一次机会”,被校园记者拍下来,作为精彩画面存进了当年度的校园年鉴。
周义永在记忆中比对了一下,觉得比起当年那个小少爷,现在的霍临还要得意许多。
当小珠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之后,霍临的得意能从表情并不明显的眼角眉梢满溢出来。
他立即致电江席言,告知他自己接下来的所有行程都有调整,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要江席言尽快做调整和安排。
当年那句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听起来很狂妄的宣言,其实是语气平平的陈述,现在这个电话才是真正的炫耀。
周义永看看霍临,又看看他身边同样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一味仰视着他的小珠小姐,无声地叹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霍临一句让小珠“陪着”,让很多人又重新忙碌了起来。
黎娟首当其冲,因为她必须要立刻准备小珠陪霍临出门的行头。
出入高级宴会的礼服、在办公场所得体的正装,搭了一套又一套,小珠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说,“没必要准备那么多,我大概就是去跟着玩玩的而已”。
黎娟想了想,又准备了好些休闲度假、拍照绝对出片的穿搭。
黎娟把这些着装搭配给霍临汇报过目,霍临都说“很好”,仿佛一个没有任何要求非常好说话的老板。
收到消息的黎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吐槽了一句:“他也只有这种事才会这么好说话。”
小珠第一次听到黎娟抱怨,不
由得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也没有多问。
她从不主动过问霍临的事。他的工作,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那些复杂的关系网,她都刻意保持着距离。能避则避,能不问就不问,像避开夏日里晒得发烫的柏油路面一样,绕着走。
但霍临似乎反而并没有这个顾虑。
霍临带着她辗转于缅甸的各个办公点。他在不同的大楼里都设有办公室,签字、开会、处理文件,日程排得密不透风。小珠这才知道,他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忙。
陪同霍临工作了几天之后,小珠发现他会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接电话,一边跟人聊产业,一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捏来捏去,像拿着一个解压玩具一样玩.弄。
小珠再怎么不上心,也难免从霍临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些轮廓。
霍氏最近拿下了两个关键码头,手续都已走完。霍临要亲自去盯进度,说是短差,但底下人已经备好了五天的换洗衣物。
因为这个计划,霍临对于自己的先见之明更加满意,幸好提前把小珠挖来同他一起,否则要好几天见不到人。
“港口的天气比城内好,视察很无聊,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去甲板上晒太阳,下午可以去海滨沙滩吃小吃。”霍临听起来很期待,不像是在讨论工作内容,而像是在规划一场旅行。
小珠看着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很浅地笑,在小珠唇上快速地轻吻一下。
他们好像是比之前更亲密了,但又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霍临看码头的资料时,小珠就缩在一旁能晒到太阳的沙发上等他。可能是太无聊了,小珠拿着手机,无所事事地搜索起了未来几日的天气,发现那几个海滨小镇确实如霍临说的那样,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霍临把资料看完,抬起头活动脖颈,目光很精准地落到小珠坐着的沙发上,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小珠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办公室里温度和湿度都十分适宜,窗外照进来笼罩在小珠身上的阳光被层层过滤去了毒辣的暑气,只剩和煦,小珠也不自觉变得懒散。
有人在离工作状态的霍临不到五米的地方睡觉,这是以前从来不会出现的场景。
霍临站起来,走到小珠身边,蹲下来看她。
小珠趴在抱枕上侧躺,两条小腿交叠在一起,折在她的胸前。她穿一条白色的衬衫裙,棉质的布料很柔软,贴着她的脊背,顺着脊骨的线条往下延伸。
阳光照在她的左半边脸细小的绒毛上,在白皙的肌肤上泛起毛茸茸的光晕。眼睫敏感地在光线里轻微抖动,另半边脸在发丝的阴影下,则显得要安谧许多。
是连阳光都能打扰到她的脆弱样子。霍临在心里很轻地想,举起手掌拦在了小珠脸侧的上方。
她皮肤好薄,让人怀疑能够看到底下血管里血液的流动,睡梦里不自觉地收着下唇,留下圆圆的唇珠暴露在外面。
小珠感觉到鼻子底下有点痒,于是醒过来,半睁开眼,看见霍临离她很近的脸,还有拂在她嘴唇上的一根手指,以及遮在她上方的手掌。
小珠眼神蒙蒙的,好像还没有完全苏醒,对着虚空里看了好一会儿,才用睡得有一点哑的声音问霍临是不是要回去了。
霍临说不着急。小珠就掩着嘴打哈欠,还伸了个不是很像样的懒腰,然后把霍临的手拉下来垫在自己脸颊底下,耳朵贴着他的腕骨,又闭上眼小憩。
过了一会儿后她重新睁开眼,这次眸光明亮许多,清凌凌地看着霍临,问他:“你的脉搏怎么跳得这么响。”
霍临眼眸闪动,报复性的捏住她的脸。
俯身到她脸颊边,像是要亲吻,但是又没有,用呼吸若即若离地磨蹭着,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小珠呼吸微顿,耳垂上“啵”的一声,被他很清脆地亲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九点,小珠和霍临抵达码头。
天气如预告的那般好,海鸥振翅的声音听得小珠也跟着多了几分雀跃,但在走出通道、看到眼前大船时瞬间沉落下去。
船体上硕大的白象标志,仿佛经久不见的大凶预兆又卷土重来。
霍临仿佛能察觉到她的失神,握着她的手立刻紧了紧。
微微朝她这边侧弯腰,单手环住她给了她一个拥抱,告诉她说:“没事的。枪击事件的话事人已经被处理了,我们来只是谈项目。”
霍临要见的人是“白象”的新任掌权者。
白象在缅甸向来是尊贵、繁荣和力量的象征,能以此做徽章标志且长盛不衰的船队自是实力不俗。
然而正如白象的另一层象征义:变革和新开始,“白象”的队伍也从未安稳过。
自从缅甸商会换届之后,“白象”内部也争斗不断,袭击霍临的那一任领.袖早已被斗出局,现在的“白象”已然大换血,新掌权者看清了霍氏的本事和地位,想方设法要消弭上一任遗留的冲突与隔阂,促成和霍氏的合作。
小珠深呼吸,点点头。
但仍然不自觉地扭头四处看了看,才微垂下巴,借着遮阳的宽檐帽挡去大半表情。
港口附近修了一个私人的高尔夫球场,合作方就在那里等待。
霍临带着小珠甫一露面,便受到热烈欢迎。小珠趁人不注意时,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了一遍,果然没有任何一张眼熟的面孔,那晚在渔庄见过的所有“白象”的人,全部都没有出现。
确实,她其实没什么好惶惑的,霍临亲身到达的地方一定经过打点,既然霍临把她带在身边,就肯定提前排除了有可能暴露她假妻子身份的风险。
所以,理论上来讲,她认识的人之中,唯一一个与“白象”有关的丹威,也不可能会在。
小珠的心脏在猝不及防之下震得腾空,又从半空中飘悠悠地晃下来,但落不到实处。
理智上知道不可能的空虚层层堆叠着,可厄运的预示仍在她太阳穴旁边跳动。
霍临在她旁边与人社交,他说话的声音渐渐穿透其它噪音落到耳际。
一群人列队欢迎霍临的到来,霍临今日的穿着也较平时隆重几分。
黑长大衣上别着一枚胸针,戴着与她相衬的礼帽。
嘈杂的问候和客套连绵不绝。
霍临身形高大,目视前方,朝着人群的半张脸上没有一丝微笑,唯有下压的帽檐彰显着一点礼貌。
小珠微微抬头看他,觉得他并不是在致礼,只是懒得和人有眼神接触,免得心烦而已,因为所有人在他眼中大约都像不值钱的蝼蚁。
每当这种时刻,她又会升起一点怀疑,霍临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自己会站在他的身侧。
小珠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脊背挺直了一些,等到发现自己的动作以后,又默默地恢复原状。
好在无论她做什么,全都没人发现。
漫长的见面礼节终于结束,东道主请霍临移步草坪,邀他打球。
小珠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在无聊到要打哈欠之前提出想出去走走。她身边有霍临的人跟着,东道主也殷勤地拨了几个对这里很熟悉的马仔陪同,要玩什么喝什么,都能及时服务到位。
马仔很机灵,发现小珠对停在海面上的大船瞥了好几眼,就问她要不要上船看看,小珠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
大船停在那里看着气派,但走上去之后似乎也与陆地的房屋没什么区别。小珠在船上爬了几层楼以后,看着阳光下亮得刺眼的海面,有一些后悔,转身想要离开这里,却在岸边的礁石堆旁看见了一群人。
其中有一个,变了些样,但还是很熟悉。
是小珠对着佛寺的钟声许过愿,希望他短命、腐烂、死前一定要痛不欲生的人。
礁石边曾经撞碎过一艘货船,遗落的玻璃反射着刺眼的日光,盯得久了眼睛发酸。
小珠在灼目的眩晕里想到,理论常会输给意外,相较于人为的努力,命运的优势在于它无法被完全地计算,因此可以见缝插针地带来惊喜。
小珠站在原地良久,才揉揉眼睛,很随意地问:“那是群什么人?”
她指着礁石下方,蚂蚁一样背着货物来回走动的人。
马仔辨认了一下,有点嫌弃地说:“那些是‘船囚’,都是些犯过事或者被老爷厌弃的人,不能再上陆地去,只能在船上当苦力,和奴隶也没什么区别。”
“奴隶?”,小珠浮起一个浅笑,看起来有点好奇的天真:“我从前在书里看到过,说地中海有一种桨帆船奴隶,每天被铁链锁在甲板上,一直划桨直到死去。他们也是这样吗?”
马仔听她讲故事,也忍不住笑了:“那倒不是。”
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小珠:“您放心,这些人也没那么可怕的,真有问题的早就处死扔海里了。现在还能活着的这些人,以前大多也是有头有脸的,就是跟错老板遭了连累。以后要是能有机会,再打点打点,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呢。”
“哦,也就是说。”小珠用充满同情心的语气,“那他们以后还有起复的可能?”
马仔挠挠头:“这不好说,不过依我看,他们现在过得也不错。”
马仔嘿笑一声,对这位善心大发的贵夫人说:“其实说是奴隶,但船上的生活也没想象的那么糟!只要懂得打点经营,也滋润得很呢。”
小珠的手心攥紧了。但再继续问下去,对方就必然要起疑。
小珠“哦”了一声,点点头,收回目光,说对这条船上的画廊感兴趣,于是让几个人陪着,去二楼慢悠悠逛了两个小时。再出来时,那些蚂蚁一样的船囚已经消失不见了。
回到地面上以后小珠才知道,霍临一直在等着她一起吃饭。
东道主其实安排了宴请,但霍临只让其他一同来港口的工作人员去参加,自己却拒绝了,他另有安排。
霍临提前包场了一间海边餐厅,以特色的音乐和轻松氛围闻名,还可以定制表演节目,环境也很有特色,像闹市里的热带雨林,两个人可以依偎在野芭蕉的巨叶下共进午餐,很有童话氛围。
这是他给小珠准备的惊喜之一,结果没有想到一直等到了下午一点,小珠才姗姗来迟。
小珠走进餐厅,大门直通一条狭窄的甬道,墙壁做成了凹凸不平的形状,仿若崖壁,头顶上方全是各种热带植物仿真叶。穿过所有这些装饰物,才终于看到了霍临。
霍临坐在桌边翻看一本厚厚的小说,他脱去了外套和领带,只留里面的白短袖,身后纱帘轻拂,附生兰的枝蔓垂到他肩膀上。
小珠勉强打起精神,坐到了他的对面,玩了一会儿盘子里的刀叉,才抬头跟他说:“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我看画太入神,忘了时间。”
“不想催你,也没必要。”霍临看到她来,就立刻收起了那本厚得可以当砖头的小说,随手放在了旁边的置物架上。
篮子里还有很多供客人打发时间的东西,这里并不是一个严肃正经的用餐场合。
霍临的语气听起来仍然兴致勃勃,仿佛没有等待超过一小时:“接下来的安排很宽松,我们可以在这里用餐到下午三点。”
小珠想起来了,他把这次出差看作短途旅行,但现在却浪费时间在这里等待。
霍临略带期待的眼神让小珠感到压力和一点疲倦,于是撇开目光看着桌上的蜡烛。
她不喜欢霍临自说自话地安排可爱的餐厅,不喜欢霍临没必要地在她身上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
但她不能对霍临说不喜欢。
小珠抬起嘴角,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那太好了,我好饿。”
正好这个时候第一道餐点端了上来,小珠做出大快朵颐的样子,认真投入到食物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