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意用纸巾擦了擦泪水,说出的回答,却出乎赵梦的意料:“可是我们没有尊严。”
她根本不能理解,为何自己要受到陈恣,说出那样的肆无忌惮的话语来进行羞辱。她想起作为高中语文教师的父亲桑文笙,以前每晚的睡前阅读时,都会带着她阅读一本本名著,并且给她讲解名著里的一切。
小学六年级时,桑文笙带着她阅读了《简爱》,看了简爱对罗切斯特说出的那些经典的话语:因为我穷,就没有感情吗?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同你我共同走过坟墓,站在上帝脚跟前,我们是平等的。
那时,作为父亲,他语重心长的教给了她,人人生而平等这样的话语,不仅仅是穷与富,还有男人与女人,每个人的精神是生来平等的,而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尊严,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
赵梦有些惊讶,她看向桑意,有时候,这孩子冷不丁说出来的话语,总会令她时不时的难以置信,因为这些话包含的思考和哲理,完全超出了与她同年龄段的孩子们的认知。
或许这也是她自小学开始,成绩便能够遥遥领先,在整个县里也经常数一数二的原因所在吧。
可对于她这样的中年人来说,尊严这种事情微不足道,早已经可有可无了,毕竟生活的重担,将她压垮了一次又一次,使她变得麻木不仁。
于是,赵梦看向桑意,语气冰冷而严肃,朝她说出了一句,令她再难以反驳任何的话来:“一一,云澜县已经回不去了,我们住的那栋危房,已经被拆迁,爆破拆除了,咱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晚上,又到了吃饭的时候,赵梦正张罗着佣人们把一道道摆盘精致的菜肴端上桌。
一个清隽的身影,却下了楼,从电梯里走出来,进了客厅里,正是脸颊上还贴着创口贴的陈恣,只是他手里还牵了条皮毛油光发亮,两只耳朵高高竖起的狗。
桑意化悲愤为斗志,一直学习到了天黑,才终于肯放下了手里,她从新华书店,提前买来的高一语文,必修一课本。第一课的《沁园春长沙》,已经写满了她如同印刷体般极工整认真的笔记。
她看了眼手腕上的时间,已经七点了,到了吃饭的时间,于是不想等人叫和催,她迅速整理好书桌,打开自己的房门走了出去。
然而,她刚走出门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犬吠声吓了一跳,直到站好以后,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面前兀然跑过来,一条向她摇着尾巴,咧着舌头,看起来很聪明的黑色杜宾犬。
桑意从小就喜欢小动物,尤其是小猫小狗之类的,可惜,因为经常漂泊辗转,她并没有得到养的机会,于是她干脆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头杜宾犬的头:“你真可爱。”
那头杜宾犬似乎很喜欢她,不仅任她摸,而且似乎还非常机敏,看到了她脸上有泪水的痕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还直接躺在地上,朝她露出了肚皮来。
桑意再也忍不住,低头伸出手来,摸了摸它软乎乎的肚皮,心内涌起一阵久违的温暖而治愈的感觉。
“雷诺!快过来!”此时一道焦急的少年呼唤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却兀然在桑意耳边响起,她抬头看去,正好看到身形挺拔的陈恣站在她面前。
原来,它的名字叫雷诺,这是他的狗吗?
桑意赶忙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将手背在身后,不敢再摸这条名贵的杜宾犬一下。
雷诺却似乎对此并不满意,反而摇着短短的尾巴,继续绕着她打转,甚至用黑色的皮毛来蹭她的裤腿。
陈恣亦愣了一下,看向今天才从训犬师那里接回来的雷诺所做出的举动,黑棕色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惊讶。
雷诺是一条戒备心很强,智商极高的公杜宾犬。
之前桑瑜,顾斐斐,顾逸飞,蒋亮,来陈家的时候,它都会直接冲出来,朝他们吠叫不止,甚至吓得顾逸飞直接绕着他们家后院的篮球场。跑上了一大圈,只为了躲避跑速极快的雷诺追咬。
而雷诺在桑意面前竟然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一点也不讨厌站在它面前的桑意不说,甚至很明显,它非常喜欢她。
陈恣高大的身影蹲了一下,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指,将地上皮质的狗绳捡了起来,将不情不愿的雷诺往后拉了一下,雷诺不仅不理他,反倒冲他叫了几声。
他只得走到桑意面前,伸收摸了摸雷诺的头,朝它斥责了几句,然而当他目光落向,此刻站在他面前,垂眸看向别处的少女,那张白皙孱弱的小脸上时。
他兀然发现,她那双黑边框眼镜背后的眼睛,很不一样,肿得如同核桃大小一般,红得厉害。
陈恣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很显然,桑意刚刚才哭过。
桑意察觉到了陈恣的注视,却并不想与他有任何交流,包括眼神交流,于是兀自又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纤瘦的身影倚靠在了身后自己房间的房门前。
陈恣垂眸,视线下移,注意到她脚上踏着的那双帆布鞋,看起来很旧,浅蓝色的鞋带散开了来,褪色了一般。
桑意防御心很强,她将手握成了拳头,纤长白皙的手指侧面皮肤,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显露了出来,陈恣目光落在她手上,注意到了,那是她写字时,被压出来的笔芯印。
他抬了抬下巴,透过她身后开着的门缝里,还能依稀看到她房间里书桌上的灯亮着,上面摆了许多本摊开的书。
桑意扶了扶鼻梁上的厚重眼镜框,心内有些莫名紧张,在这几秒钟的安静里,纵使不与陈恣对视,她也能够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身上好几秒钟,更不必提他个子比自己高了那么多,本身气场又如此强大。
他在盘算什么?又打算说出什么话来羞辱自己这个令他厌恶至极的,家庭入侵者和拖油瓶吗?
这样猜测着,桑意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想离他名贵的狗,以及他这位大少爷本人,都尽量远一些,以防自己受到更多突如其来的伤害。
陈恣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的将雷诺脖子上的那根松垮的黑色皮质牵引绳收紧。
可下一秒,雷诺却瞬间察觉到了桑意退后的动作,兀然被她脚上的鞋带吸引,似乎以为是什么蠕动的虫子之类。
它兴奋的吠叫了一声,跳了一下,低下毛茸茸的头,张嘴一口咬住了桑意脚上那根浅蓝色的,散开来的鞋带,调皮至极的向后用力扯了一下。
桑意被雷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大跳,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狼狈的摔倒在了地上,索性她及时伸出胳膊,撑在了地板上,可她膝盖上已经传来一阵疼痛感,更为可怕的是,她鼻梁上的边框眼镜被这么一摔,径直掉落,不知去了何处。
“雷诺!你今天必须继续去训犬师那里给我加练!”陈恣看到这一幕,气极了,伸手拽住雷诺的脖颈,冲它大声骂了一句,雷诺低着头委屈巴巴,知道了自己闯祸,陈恣站起身来,直接将它牵离,暂时拴在了客厅里一旁的桌脚上。
桑意已经坐起了身来,也顾不得揉自己发疼的膝盖了,迅速伸出胳膊,纤长的手指在地板上摸了好几下,找起了她的眼镜来,她的近视度数太高,失去了眼镜对她来说,就如同鱼儿失去了水,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混沌的模糊。
而在这样模糊的视野里,在这偌大的深色地板上寻找那副黑色眼镜,对她来说困难至极,无异于海底捞针。
几秒钟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却在她耳边响起,由于视觉的严重遗失,听觉受到补偿,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够明显听出来,是陈恣。
“你的眼镜在这里。”少年的音色冷冽而好听,在她头顶兀然响起
,桑意抬头尽力看向他,模模糊糊里只能看到面前站着一团黑色的高大的影子,莫说五官了,就是脸在哪里也看不清楚。
她赶忙伸出手指,去接他递过来的眼镜,却几次三番都找不到准确的眼镜位置,反倒好几次抚到了陈恣骨节修长,温热的手背上,在那徒劳的挠了几下,这实在令她觉得尴尬至极,耳根上无法抑制的红了起来。
这似乎令陈恣也没预料到,她近视的度数竟然如此之高,视力差到了这样的地步。
出乎桑意意料的,他高大的身影蹲了下来,凑近了她,骨骼宽大的手掌,径直将那副眼镜,放到了她白皙的掌心里。
骤然感受到手里的触感,桑意愣了一下,捧起那副失而复得的眼镜,高兴极了,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陈恣似乎被她露出的表情吸引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白皙的小脸上,黑棕色的眸子,掠过一丝小小的惊讶。
桑意不戴眼镜的样子和她戴眼镜的样子,区别极大,简直可以说判若两人。
那副又厚又重的眼镜很大,几乎遮挡了她整张脸的三分之一,再加上快垂到她睫毛的额前刘海,让人很难完全看清楚她的长相。
而现在没有了眼镜的遮挡,她整张脸上,每一处都好看的五官,都无比清晰的,近距离呈现在了视力极好的陈恣眼里。
那双眼睛很大,干净澄澈,灵气至极,如同林间奔跑过的小鹿,鼻子挺翘,给她增添了一丝活泼娇憨,而那颗黑色鼻间痣的存在,又恰到好处的令她气质更显清纯,那张浅粉色的唇,形状很好看,笑起来时还有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整个人就如同一朵雨后百合。
现在什么也看不清楚了的桑意,自然无法注意到陈恣正在盯着她的脸看,只是高兴的展开手里的眼镜,迫不及待的架回了自己鼻梁上。
“你的眼镜……”陈恣眸光沉了一下,张了张唇,还未来得及提醒她。
桑意果然已经迅速意识到了问题,她一把取下了那副眼镜,神色焦急,语气懊恼:“天啊,镜片怎么碎成这副样子了?”
“桑意!你在那干什么呢?饭都好了,还不赶紧来吃!”赵梦尖锐的声音兀然在他们脑后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她雷厉风行的脚步声。
桑意吓了一跳,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将那副镜片摔碎的眼镜,握在手里,藏在了自己身后。
赵梦却十分眼尖,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已经径直走到了她面前,责问了她一句:“你眼镜呢?怎么突然不戴了?”
陈恣转头看了赵梦一眼,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厌恶,他最不喜欢这样一脸市侩,将所有的一切,都写在脸上的中年妇女。
桑意知道,自己是瞒不住这件事情的,也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么严重,只得低着头,咬了咬发白颤抖的唇:“刚才,不小心……摔坏了……”
听到摔坏了这三个字,赵梦瞬间气急败坏,失去了理智,根本顾及不了还有任何人在场了,劈头盖脸的指着桑意,责骂她出声:
“摔坏了?你知道你眼镜有多难配吗?你知道花了我多少钱吗?好几千!这个月才给你配的,你就这样摔坏了?你马上就要开学了,我问你,你戴什么?马上快开学了,你还去学什么习!干脆别去学校了!”
桑意握紧拳头,眼圈红了一下,攥紧身上蓝白色校服的下摆,拼命忍耐住母亲这样不分场合的辱骂。
从小到大,她就知道,对赵梦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钱。平白无故的损失钱,对她来说无异于是天塌了下来。
钱是她一切坏情绪的导火索,更是一切责骂自己的源头。
所以桑意从来不敢向赵梦要求,为自己多买一只笔,多买一个笔记本,更不必提要求什么,新玩具,新衣服,甚至连一根棒棒糖,一块辣条,那样在学校里同学之间,常见至极,只值几块钱的零食,她都甚少有吃的机会。
因为,她根本猜不到,她什么时候,就会令赵梦突然火山喷发,将她痛骂一顿。
此时,一道冷冷的声音,却骤然在赵梦耳边响起,一个令她出乎意料的身影径直走到了她面前:“你别说了,我现在就带她去配眼镜,刚才是我的狗,把她眼镜摔坏的。”
听到这句话,桑意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那团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他竟然能够意识到,他自己有责任?
赵梦瞪大眼睛,仰头看向身高发育的极好,站在她面前比她还高了大半个头,气场强大的陈恣,立马变了脸,转怒为笑,表情谄媚,语气讨好至极,对他说道:
“哎呀,少爷也在这里呢?我刚才都没看到,少爷你真是个好哥哥啊!对一一这么好!桑意,你赶紧学着点!”
刚从书房里忙完公司事务,走出来的陈瀚海,恰好也听到了陈恣和赵梦的对话,他走了过来,望向站得笔挺的桑意:
“小梦,一副眼镜而已,多大点事啊!两个孩子正好可以交流交流感情,挺好!阿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我现在就派老刘开车,送你们俩去瀚海商场,你务必带你妹妹换好眼镜,别影响她正常生活。”
陈恣点了点头,罕见的没有反驳他爸的话。
陈瀚海似乎是见到儿子,在自己面前难得的懂事起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显得很是高兴,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黑色的卡片,递向了陈恣:“这张银行卡你拿上。”
赵梦目光落在那张卡上,眼睛亮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就是至高无上,而且不限额的黑卡吧?这是她根本不敢想象的东西。
“这样的卡,你都给了我几十张了,走吧。”陈恣见到陈瀚海的举动,表情却瞬间变得厌恶至极,冷冷朝他说了一句,转头望向桑意,朝她喊了一声。
桑意赶忙迈开步子,艰难捕捉陈恣那道模糊的黑色身影,跟上他的脚步,往外走去了。
“哎,晚饭不都还没吃呢吗?我让人打包点心,放你们车上去!”赵梦看到他们背影离开,赶忙说了一句。
在这样世界一片模糊扭曲的视野里,桑意凭借直觉,艰难的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在刘管家的搀扶下,上了停在别墅门口的豪车,坐在了与陈恣同在的后排,可系安全带,对她来说就成了棘手的事情。
“二小姐,我帮您系安全带吧。”幸好,刘管家敏锐察觉到了她行动不方便,语气慈祥,伸出援手,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车辆缓缓启动了,开得极平稳,车上的气氛却有些微妙,这是桑意第一次和陈恣一同乘车,两人中间仿佛隔着楚河汉界,坐的并不近,分别在各自车窗前。
陈恣很安静,虽然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可她还是能够通过他那边的窗户里,一阵阵钻进车里的夏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清香,这次还掺杂了些,她亲自给他伤口上过的碘酒味道。
这个味道莫名又让她想起了在客厅沙发时,陈恣对她说出的那番嘲讽意味十足,轻蔑贬低她的话语来。
桑意很在意那番话,因为那番话她流了泪,甚至开始自我怀疑,这世界上的一切,以及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如同灯塔一般存在的父亲,教给她的三观是否真的正确,并且永远不会崩塌。
而现在,她已经确定了,对着她说出那番话的陈恣,才是真正的错误。
既然目前失去了视觉,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反倒令她心中越来越勇敢,充满了积聚起来的勇气。
于是桑意垂眸,握紧拳头,长睫颤动了几下,骤然打破了车里的这份寂静,鼓起勇气,向陈恣说出了一句话来:“刚才我妈的行为,一定让你更加坚信,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是对的吧?”
兀然听到桑意主动对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和她这些天来,温吞怯懦的样子完全不同。
陈恣看着窗外的脸转了过来,一双黑棕色的眸子锁住她,懒懒的往后靠了一下,表情多了几分玩味的兴致。
桑意缓缓往下说:“我知道,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很没有说服力。可是我还是要说,刚才我妈的所作所为也好,还是你今天对我说过的话也好,都是错的。”
“在这个世界上,尊严是无价的。人人生而平等,没有人生来就低贱,注定低人一等,每个人都不能随意践踏任何一个人的尊严。”
听完她这些话,陈恣神情慵懒,
长指骨节在真皮座椅上敲了两下,勾了勾唇角,似乎觉得她这些话很荒谬好笑。
他冷笑了一声,语气傲慢的开了口:“你们学校,初三也必读过《红楼梦》吧?里面有个成语一直沿用至今,叫做三六九等。你也学过历史吧?知道阶级这两个字怎么写,怎么读,怎么背吧?”
“你该不会还天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人人平等吧?有的人单单只是出生,便已经处在了无数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的终点线上。”
桑意当然能听明白陈恣所说的话,而他就是赢在了终点线上的人吧,是她和她妈这样的人,哪怕几辈子,甚至数十辈子,也无法望其项背,追不上的存在。
可她并不苟同这样的观点,于是她张了张唇,目光坚毅,接着反驳了陈恣的话:“人生下来没有的,未必一生就不会有。我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投胎。”
“纪伯伦说过,大殿的角石,并不高于那些最低的基石。我们这样的人虽然穷,但你们这些人拥有的一切,也是由无数我们这样的基石,用血汗和泪水堆砌起来的。”
听完这番话,陈恣愣了一下,他看向桑意极富灵气的苍白侧脸,以及纤瘦的身形,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
从不信命,这样的话,会从这样一个看起来文静而孱弱的人,嘴里说出口来。
他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桑意和他想象中,似乎并不一样。
“大少爷,二小姐,你们俩作为准高一生,竟然就能讨论这么深奥,这么富有哲理的人生问题,真的很优秀!陈董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刘管家慈祥的声音兀然从前座传来,显然他也闻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干脆出声,同时夸起了他们两人来。
车内一片寂静,当然无人回答他的话。
索性,偌大且高端的瀚海商场已经到了,刘管家将车停好,为他们打开车门,放他们下了车,这才坐回了车里:“大少爷,二小姐,一个小时后,我就来门口接你们。”
下了车,对桑意来说挑战仍然很大,已经是晚上了,商场外的灯光有些昏暗,而在黑夜里,她的视力更差,如同雪上加霜,因此,现在要走进几十米远的商场里,于她而言,寸步难行。
她没有听到陈恣的脚步声,显然他已经兀自向前走去了,不会等她。更不必提,刚才在车上,她还和对方如此辩论,想必他更加不会搭理自己吧?
只能靠自己了。桑意艰难的迈开腿,努力识别方向,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出了两步,额头却立即撞到了什么黑色的东西上。
害怕伤到自己,她立即警觉的伸出纤长的手指,摸了一下,那似乎是块温热的布料,而且上面还有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薄荷清香混合着碘酒的味道。
意识到这味道,桑意瞬间缩回了手,耳根上的温度极剧攀升,这哪里是什么布料?分明就是陈恣!她稀里糊涂的,竟然一把撞到陈恣宽阔的背脊上去了。
“你真麻烦!”一道音色很冷,尾音缱绻上扬,极不耐烦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在桑意白皙的耳畔响起,她能听出来,那就是陈恣的声音。
因为自己莫名其妙撞到他,所以他生气了?
桑意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再惹恼陈恣,向他道了声歉:“对不起……”
下一秒,那团黑乎乎的高大影子,却径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向她冷冷发号了一句施令:“上来!”
上来?桑意愣了一下,看着在自己面前蹲下身来的陈恣。
他的意思,莫非是要自己趴到他背上去?他是要背自己走进商场里去?
因为这个荒唐的猜测,她耳根上的温度再一次攀升,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怎么可能?他上午才对自己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快点!”陈恣不容置疑的声音,再一次在桑意耳边响起,语气里带了十分明显的不耐烦。
这一次,她确定了下来,自己真的没有听错,陈恣应该是嫌她看不清路碍事,耽误时间,所以才打算背她。
桑意点了点头,这次不敢再多犹豫什么,红着耳朵,缓缓俯身下去,将整个身体靠在他后背上,纤长的手指攥紧了他后背黑色t桖的布料。
陈恣有力的胳膊,绕过她大腿,毫不费力的直起腰身,径直将她从地上背了起来。
骤然离地这么高,本身就有些恐高,桑意被吓了一跳,将整张苍白的脸埋在他宽阔的背脊上,不敢再动弹,鼻子却再一次闻到了,他衣服上那股熟悉的薄荷清香,夹杂着碘酒的特殊味道。
她脸上的温度兀然又热了一下,纵使什么也看不清楚,在这样的夜色里,被他这样背着脚步极稳的往前走,她的心跳声却在逐渐的放大,加速跳动,一下又一下。
虽然背着她,陈恣的手指却没有触碰到她身上任何,而桑意还是能透过身上的蓝白旧校服的布料,清晰感知到他灼热的体温,以及极其平稳的心跳声。
夜色静谧,从他们下车的地方到达商场,要踏过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径,穿过一小片绿林,夜风带着微热的温度,拂过她额前的发丝,盛夏的蝉鸣,不时在她们耳畔响起。
趴在他的背上,桑意却几乎在整个世界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从来没有被任何男生背过,于她而言,这是一种太过于陌生的感觉,如同一张空白的纸上,被划上了极其特别的一笔体验。
“到了。”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就已经到了明亮的商场入口,陈恣蹲下身去,将她轻松的从背上放了下来,冷冷的声音,在她耳畔边响起。
桑意从恍惚中抽离,慌忙在地上站稳了脚步,平复好了一切的心情后,记起父亲曾经对她的一切教导,赶忙向陈恣鞠了一躬,语气极其有礼貌:“谢谢哥,不对,谢谢你。”
脱口而出了“哥”这个字眼,她发觉了不妥之处,赶忙改成了你。
毕竟陈恣并没有对她说过,他现在已经同意了自己这样一个,突如其来闯入他生活的人,作为他继妹存在。
陈恣那双深邃的黑棕色眸子,扫了她一眼,表情顿了一下,似乎觉得她如此礼貌客套,性格古板无趣,并不想搭理她,领下她的谢意一般。
“呵,你别误会,我带你来买眼镜,只是因为雷诺它惹了事而已,我更不是你哥。”陈恣朝她冷哼了一声,挑了挑眉,淡淡回了她一句,高大的身影,兀自转身,向电梯前走去了。
桑意低下头,抿了抿发白的唇,果然和她猜的一样,陈恣愿意带她来配眼镜,并不是什么大发善心,而是为了给他捣蛋的狗,雷诺买单而已。
不想再添任何麻烦,她赶忙迈开了步子,尽力在这足够明亮的商场灯光底下,跟上他模模糊糊的背影和脚步,顺利到达了一家装修看起来就非常高端奢侈的眼镜店门前。
这是她在电视广告上才会看到的眼镜品牌。
即使是为了赔她眼镜,她觉得来这样的店里也不合适,必然会超过她本来那副眼镜的价格,于是她转头看向陈恣,表情犹豫:“不需要去这么贵的店,去楼下最普通的眼镜店就行了……”
陈恣没有理她,径直走进了店内,店里身穿西装的老板,看到他的身影出现,眼睛却亮了一下,挂着热情的笑容迎了上来,亲自把他们接了进去:“哟,少爷大驾光临,来逛商场啦?”
少爷?这个人难道也认识陈恣?桑意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也没有觉得特别奇怪,毕竟陈家和她们这种普通人,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更不是一个层次。
“您是来配眼镜?少爷的视力不是一向很好吗?”眼镜店老板接着朝陈恣问道,语气里却有些惊讶。
陈恣懒散的坐在沙发上,将背往后靠了靠,伸手指了指桑意:“是她要配。”
“她?”老板这才转身,注意到了门口还站了个表情有些局促,一身旧蓝白校服的少女。
他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又半弯下腰向陈恣讨好的问了一句:“少爷,她是?”
“她是我妹。”陈恣直起了身体,语气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在提到妹这个字眼时,咬字极轻,带着几分讽刺和戏谑。
“妹妹?哦!好的好的!小姐,
您快里面请,我们先去验个光!”老板赶忙迎着桑意向里头走去,语气亲切恭敬,挂上了同样热情洋溢的笑容。
妹?同样听到陈恣说出这个字的桑意,心内也有些震惊,刚才在楼下,他不是还一脸嫌弃的说,他不是自己的哥吗?
现在却又突然变得这么快了,她算是见识到了,这个人变脸的速度似乎非常快,随机应变的能力也非常强。
店内穿着白大褂,看起来非常专业的女验光师,已经在等待为她专门服务了,等桑意在椅子上坐好以后,已经拿来了散瞳的眼药水,为她滴:“好,小姑娘,来,睁大眼睛。”
接近她的时候,女验光师的声音很温柔,稍稍缓解了一些桑意内心的紧张,她轻轻颤动了几下长长的睫毛,带着点惊叹的话语,却从验光师嘴里说了出来,传到了她耳畔:
“哇,你的眼睛好漂亮啊,这么大,很少见啊!可惜是近视了,要是做了近视手术,就彻底不用戴厚眼镜片了。”
骤然听到这样的夸赞,桑意犹有些害羞,耳尖上红了一下,但事实上,每次她去验光,配眼镜时,十有八九都会被验光师夸赞眼睛漂亮,并且惊为天人。
瘫坐在沙发上,神情懒散的陈恣,似乎也听到了验光师的这句话,他抬眸,目光不动声色的落在桑意背影上,停留了几秒钟。
成功被滴了三次散瞳药水后,桑意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整个世界更加扭曲朦胧了,万事万物都变了形,什么也看不清,更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