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瑨沉吟片刻,“你怎么想?”
汤婵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有点不对,但问不出来具体原因……你那头怎么样?”
解瑨:“杜家家风清正,杜四个性鲁直粗豪,为人正派,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如果不是这样,解家当初也不会给德音订下这门亲事。
汤婵眉头紧锁。
解瑨见状,宽慰汤婵道:“新婚夫妻,之前又不认得,总要有个磨合相处的过程。德音性子又腼腆怕人,总要给他们点时间。”
汤婵听他这么说,也只好暂时把这事放下,打算过段时间再把德音叫回来看看。
第二天送走解瑨,汤婵突然想起了另一桩事,把佳音跟段姨娘叫了过来。
等二人进门问安,汤婵仔细看了一下佳音。
昨日宴席上注意到的事果然不是错觉,汤婵问佳音道:“是腿脚受伤了吗,怎么走起路来怪怪的?”
段姨娘连忙说:“回夫人的话,三姑娘前几日不慎磕到脚了。”
“受伤了怎么不来禀?”
汤婵想起前世有一个冤种室友不小心磕到脚趾,结果正好一个寸劲儿,直接磕骨折了。刚开始室友还不以为意,结果疼了两天去医院拍片子才发现。
想到这儿,汤婵就转头吩咐,“赶紧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只是小伤,已经快好了。”段姨娘赶紧出言拦道,“不敢劳烦夫人。”
“这样吗?”汤婵转而问佳音,“已经不疼了?”
佳音摇了摇头,小声答道:“已经好多了。”
母女二人对请大夫这件事情都很是抵触,汤婵见状倒也理解,她以前也很不喜欢去医院,都是能避则避。
汤婵便道:“若是没有好转,就赶紧请个大夫来瞧瞧。”
段姨娘连着点头应是,“多谢夫人。”
佳音跟着段姨娘回到屋里,有人迎了上来,“没事吧?”
段姨娘摇了摇头,“无碍。”
“还好,”问话的人松了口气,“幸好没有被发现,不然就要前功尽弃了。”
段姨娘听到这里,表情变得有些踌躇,问道:“乔姑姑,请问按你这种方法给佳姐儿缠足,要多久才算完?”
“姨娘这话说的,三寸金莲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裹成的?”
被称作乔姑姑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圆脸细长眼,看上去一直笑眯眯的,听了这话不太满意地说道:“从开始到最后成型,需要数年的时间,若是初步的形状,约莫要几个月罢。”
“这么久?!”
段姨娘不由大惊失色,急忙道:“夫人虽不怎么管事,但若佳姐儿一直有异样,总会被发现的!”
乔姑姑叹了口气,“姨娘,不是我说,我进府之前根本不晓得你们当家夫人竟是不愿意姑娘缠足,若是知道,我是怎么都不会来的。”
段姨娘不由讪讪。
前些日子,段姨娘跟汤婵说给佳音请了一位刺绣师傅,汤婵没有起疑,见过乔姑姑之后,便同意段姨娘把乔姑姑接进了府。实际上,乔姑姑除了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绣娘,还是一位会缠足新法的裹脚婆子,而后者才是她被段姨娘请进府的主要原因。
“我也是没有办法,”段姨娘说,“乔姑姑您说,这年头哪有不让女儿缠足的主母?这不是摆明了日后要让姑娘被婆家嫌弃的吗?”
乔姑姑听了这话,面露同情。
确实,这些年缠足之风愈发盛行,有些不羁的文人骚客每入花丛,不先看云鬓下的样貌,而是以裙下双足大小来评判美丑,甚至写诗作文,将小足按样式分类、品评列榜。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家只愿意娶缠过足的媳妇,等三姑娘长成人,若是缠有一双小脚,定会被人高看一眼。
犹豫片刻,乔姑姑道:“也罢,我之前同你说过,缠足分为好几个阶段,分别为试缠、试紧、裹尖、裹弯。三姑娘才刚要开始试紧,这一步本来可以慢慢来,但如果着急,也可以加快一些。等这一步定了型,想再放脚就不容易了,想来到时候哪怕夫人发现,也不好再阻止。”
段姨娘闻言大喜,“好,就这么办!”
“您确定?”乔姑姑提前告诫道,“若这么做,三姑娘怕是要吃更多苦。”
“女儿家生在这世上,哪有不吃苦的?”段姨娘完全不以为意,慈爱地摸了摸佳音的脑袋,“俗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了以后的前程,吃苦怕什么?”
乔姑姑听她这样说,便道:“好罢,咱们现在就开始。”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长布条、药膏、明矾、针线、平底鞋等等,又让丫鬟打来一盆热水。她把药膏放进热水化开,让佳音坐在小凳子上,“把脚放进水里泡一泡。”
佳音已经不是第一次尝试这个,她依言照做。按照她的经验,乔姑姑等她的双脚泡热泡软,趁余温还没散尽的时候,乔姑姑会把她的脚趾轻轻往脚心拢着,然后用布条缠好。
然而这一次等她的脚泡热之后,却跟上一次完全不同,乔姑姑开始来回揪扯她除了大脚趾之外的四个脚趾,在她的脚趾上和缝隙间涂满明矾粉,随后乔姑姑用力,将四个脚趾死死地往脚心底下按压!
“啊!好疼!”佳音顿时疼得大叫,不自觉挣扎起来。
“压住她!”乔姑姑喝令段姨娘,段姨娘下意识遵从,箍住佳音不让她动弹。
乔姑姑麻利地用布条将佳音的脚裹紧,随即拿出针线,一边将布条缝好,一边说道:“……这一步本来一点一点将脚趾拢紧,也好叫姑娘慢慢适应,可若是着急,就只好多吃些苦头了。”
佳音疼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娘……”
“佳姐儿听话,一会儿就好了。”段姨娘抿着唇,让乔姑姑把佳音的另一只脚也缠上。
佳音哪里听得进去,她又哭又喊,段姨娘听得心如刀割,不由得迟疑起来。
但想到什么,她很快又坚定了信念。
“佳姐儿,咱们跟你二姐姐不一样,”段姨娘握着佳音的小手,也红了眼睛,“你没托生在夫人肚子里,又没养在夫人或者老夫人跟前,要想嫁个好人家,就得靠着自个儿争气。”
佳音知道,嫁人是天大的事情,看姨娘为自己落了眼泪,也很懂事地收了哭喊,只是依旧忍不住地啜泣。
乔妈妈也鼓励佳音道:“三姑娘,等你的脚裹成了,就会只有手掌大小,再穿上弓鞋,裙摆下便只露出鞋子的尖翘一角,
看着就漂亮极了,走起路来就更不用说,莲步娉婷,仪态万千,再美不过。”
她一边说话转移佳音的注意力,一边把佳音的另一只脚也裹好了。“好了,现在起来走一走——如果不走动,脚型很容易不好看。走路也要注意姿态,大脚趾不要翘着,要跟脚跟一样着地,不然瞧着不雅观……”
佳音依言站起,然而每走一步,双脚如同刀割炭烧,简直是在经受酷刑一般。
她疼得浑身都是冷汗,很快站立不住就要跌倒,被段姨娘提前一步捞到怀里。
佳音再也忍不住眼泪,她揪着段姨娘的衣襟,“娘……”
“好了,好了,”段姨娘搂着佳音,“姑娘忍一忍,忍忍就好了……”
“夫人,”双巧打了帘子进门问汤婵,“京郊的庄子送进来两筐新鲜的枇杷,您要不要用些?”
孟夏时节,院子里移栽的西府海棠绿鬓朱颜,开得正盛。汤婵站在窗下书案前伸了个懒腰,她刚临完一张字帖,正觉得嘴上有点空,闻言点了点头,“洗一盘送上来吧。”
双巧应了。
“对了,”汤婵又吩咐道,“我记得太夫人最喜欢枇杷,捡两篮子最好的过去,再给大少奶奶那儿送两篮,三个姨娘那里各送一篮。”
双巧点头。
很快枇杷送了上来,汤婵坐到炕桌前,一边剥枇杷,一边问双巧道:“最近认字认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双巧就来了精神,自卖自夸道:“夫人,我觉得我已经能把常用字认全了呢!”
随着双巧年纪越来越大,看着能干的紫苏为汤婵分忧,自己也心里痒痒,便跟汤婵说想要识字。
汤婵自然乐见其成,此时见双巧这么自信,便笑道:“那感情好,唔,我书房榻边柜子上头有话本子,正好你拿一本过来给我念念罢。”
双巧兴奋点头,依言去拿。
架子上有好几本,她瞧了瞧,随意拿了最上面一本回来。
双巧清了清嗓,正要开口捧读,结果打开一看就是一声惊呼出口,“哎呀!”
——入眼的居然不是正经文字,而是一副男女纠缠在一处的插画,双巧被吓了一大跳,跟碰到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差点把书丢了。
“哎呀,”汤婵伸头看了一眼,没忍住笑,“你拿错了,这不是给小朋友看的。”
“夫人!您怎么把这种东西乱放啊!”
双巧看汤婵还在笑,不由气得跺脚,懒得理自家不正经的主子,面红耳赤地去换书。
不过双巧刚挑出一本正常的传奇话本子,秋月喜气洋洋地进来了。
“夫人,侯府来人报喜,大少奶奶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真的?”汤婵闻言很是高兴,算算日子,确实差不多了。
她把手上的枇杷啃完,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走,去库房挑挑礼物。”
庆祥侯府喜迎第四代,老夫人十分高兴,作为亲祖母的二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洗三宴席上,汤婵带了礼物来看大少奶奶钱氏和新生的小表侄。
侯府宾客盈门,异常热闹,未来亲家丰王府和忠国公府也来人送了礼物。
钱氏孕期养得很好,人类幼崽白白胖胖,钱氏自己精神头也不错——一举得男,以后在夫家面前,钱氏的腰板都更硬了几分。
等热闹了一场回到家,汤婵却见段姨娘等在门口,对方见到她之后立刻迎了上来。
“夫人!”
未等汤婵问话,段姨娘就面色惨白地直接跪在了汤婵面前,“三姑娘发了高热,退不下来,求您赶紧请大夫来瞧瞧!”
佳音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锦被下的双足,如同火燎一般的滚烫伴随着疼痛传来,佳音额头满是冷汗,脸色同唇色一样苍白,连呻吟都没有力气。
汤婵快步走到床前,伸手碰了一下佳音的额头,随即脸色变得更加沉肃。
温度太高了。
她立刻吩咐秋月,“用解府的帖子去请胡太医来,要快。”
秋月肃穆应下,转身去办事,汤婵则是询问段姨娘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烧了起来?是受冻染了风寒?”
不应该啊,天气已经越来越暖,难道是风热感冒?
“没有受冻!”段姨娘眼泪止不住地流,“昨天晚上三姑娘说不太舒服,奴婢没发现什么不对,就跟三姑娘说好好休息,结果到了白天就突然烧了起来,没一会儿就这样了!”
汤婵眉头紧锁,“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段姨娘只是摇头,见她说不出来,汤婵便道:“把伺候的人都叫过来。”
这时,佳音的贴身丫鬟墨兰突然站了出来,她跪到汤婵身前磕了个头,不管不顾道:“夫人!三姑娘的病怕是跟她的脚有关!”
汤婵心下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她的脚怎么了?是前些天磕到的伤?”
“回夫人的话,”墨兰看了段姨娘一眼,自她开口,段姨娘就一脸惊愕,随即用失望责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咬了咬唇,扣头接着道,“三姑娘的脚没有磕碰过,是姨娘给三姑娘缠了足!”
汤婵霍然转身,看着段姨娘,“你还是给佳音缠了足?”
段姨娘见隐瞒不住,只得哭着辩解道:“夫人,女儿家真的不能不缠足……”
汤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火气。
是她太过松懈,太过理所当然了。
这事回头再追究也不迟,现在最重要的是佳音。汤婵伸手把被子掀开,视线向下一落,就看到了佳音那明显被裹得形状不对的双足。
“怎么到现在还裹着?”
汤婵叫丫鬟拿来干净的剪刀,拆开了裹脚布。
布条一解开,汤婵瞳孔就是一缩。
佳音除了大脚趾外的四个脚趾向脚心内弯折,因着她下床走动,全身重量都压在内弯的脚趾上,脚趾关节已经扭伤,而且生出了鸡眼。
自开始试紧后,乔姑姑本应每几天解开佳音的缠足布,洗干净后用针把鸡眼挑破,再用刀削掉,放到化有药膏的热水里清洗干净,再重新缠紧,且每一次都要比上一次更紧一些。
因想越快定形越好,乔姑姑下手比较狠,没几次下来,佳音的伤就比一般的更严重些。而天气渐暖,再次裹缠时,消毒做得不到位,伤口闷在布条里严重感染,如今已经流脓,甚至已经有开始溃烂的趋势,变得血肉模糊,连带着脚背的皮肤也开始红肿发炎。
汤婵闭了闭眼,怪不得佳音会发烧,这样大的创口,不发烧就怪了!
段姨娘也没想到佳音缠足布下的双足已经惨烈成这个模样,一时愣在当场,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双巧!再去叫人请张老大夫来!”
之前的胡太医擅儿科,但佳音这样的情况,明显更需要擅长外科甚至骨科的大夫。汤婵所知道的医术最好的就是张老大夫,老人家是上过战场的军医,前几年才回到京城养老。
段姨娘回过神来,听汤婵要请大夫来看伤的模样,脸色一变,下意识便阻止道:“不可,夫人还请三思啊!女儿家的双足多么私密,怎么好让外人……”
“你好好看看你女儿,她躺在床上,就快要死了。”
汤婵冷冷地打断段姨娘的话,她情绪不是很好,哪怕心里明白段姨娘只是因为被封建礼教荼毒,才有缠足、贞洁这些荒唐的想法,但此刻也顾不上段姨娘的心情。
“别说医者不分男女,就算你信腐儒那一套,礼记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女儿才五岁,还是小孩子,张老大夫已经年过花甲,没那么多讲究。”
段姨娘听到后面,才讷讷不说话了。
汤婵没有管段姨娘,她让下人赶紧去准备热水、烈酒等等清创需要用的东西。
等东西备得差不多,距离解府更近的张老大夫先到了。
张老大夫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虽年过花甲,但身形健壮,半点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若不是场合不对,汤婵甚至觉得老人家能一个人打她三个。
汤婵将情况跟他一说,张老大夫先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即语气淡淡安抚道:“夫人莫急,让老夫看看再说。”
张老大夫给佳音先拿出一粒药丸,用热水化开,喂给了佳音。
他向汤婵解释:“……止痛安神的药,带着些麻醉的效果,能让贵府姑娘感觉舒服一点。”
喂完药,张老大夫准备给佳音清理伤口,得知汤婵已经准备了各种东西,还有些意外地点了点头。
佳音喝过药之后,意识就更昏沉了些,饶是如此,当张老大夫给佳音清创时,佳音还是痛得止不住呻吟。
汤婵心有戚戚,几乎不忍卒睹。
那些历史长河中裹小脚的女人,几百年来究竟忍受了多少血与泪?
几千年来,又有多少女子被规训剥削、压榨迫害,化为父权下的枯骨?
等张老大夫给佳音处理好伤口,胡太医也到了。
听汤婵说过情况,胡太医跟张老大夫讨论了一会儿,开出了方子。
汤婵当即让人出门去按方抓药,胡太医道:“今晚是最凶险的时候,只要能退热,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汤婵点头道谢,“有劳胡大人了。”
胡太医拱手,“不敢。”
汤婵又问张老大夫道:“张老大夫,您看过我家姑娘脚上的伤,不知她的双脚是否还能恢复?”
张老大夫有点意外,“您愿意让她的脚恢复原样?”
一旁的段姨娘想说什么,被汤婵冷冷看了一眼,不敢说话了。
张老大夫见状,这才知道刚刚是误会了汤婵。
世人愚昧,世风日下,过去几十年,张老大夫眼睁睁看着缠足之风气愈演愈烈,特别是其中裹出三寸金莲的折骨缠法,分明是残害肢体之举,做父母的却丝毫不在意,张老大夫心中尤为不解,甚至多有不屑。
他本以为是汤婵也是这样,不顾孩子安危,让膝下庶女受这般罪,原来其中另有隐情。
思及此,张老大夫对汤婵的表情缓和了不少,抚须沉吟道:“贵府姑娘缠足时间不长,远未定型,孩子年纪还小,只要加以矫正,很快就能恢复回来。”
汤婵闻言松了口气,“那便有劳您了。”
见了张老大夫的反应,她也想明白刚刚他对自己态度奇怪的原因,但她并没有开口解释。
这也算给自己的一个教训。
府中事务也好,姨娘子女也好,汤婵一直都很不上心,由此造成管理不到位,才会出现段姨娘阳奉阴违这种纰漏。
她已经嫁进解家,享受了解家给的好处,怎么着也要负起责任才是。
唉,所以她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嫁进了解家……
可这个世道,嫁到别的地方又会更好吗?
汤婵不由叹气,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天色渐晚,解瑨踏着暮色回了府。
汤婵留了人守在门口,一见解瑨回来就传了口信。得知佳音突然病重,解瑨立刻来到了佳音的屋子。
汤婵刚审完佳音身边的所有人手,正在喝茶润喉。
见解瑨来了,汤婵把事情说给解瑨。
解瑨看望完昏睡的佳音,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此时听了汤婵的话,眉心的川字更深了。
“所以段姨娘不遵你的吩咐,私下里找了人给佳音缠足?”
“是,”汤婵点点头,“不过这事里头也有我的疏忽。”
汤婵已经审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了段姨娘假借绣娘名义,将实际是裹脚婆子的乔姑姑请进了府。
她跟解瑨都复述了一遍,末了说道:“你女儿的生母,你自己处理罢。”
解瑨一顿,她是他的妻子,有权处置后宅的所有事情,但见到汤婵面露疲色的模样,他把这话咽了下去。
同汤婵一样,解瑨也选择把事情押后处理,等佳音能脱离危险再说。
还好到了深夜,佳音的烧总算退了下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最凶险的关头已经过去,剩下的就只剩慢慢恢复了。
汤婵没再管解瑨如何处理段姨娘,直接回房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从解瑨处得知,段姨娘被送到庙里给佳音祈福去了。
“什么?”汤婵闻言不由一惊,忍不住道,“到底是佳音的生母,就这么送走了?”
解瑨不解,皱眉道:“不遵从主母吩咐,不敬主母,自作主张使得姑娘置于险境,数罪并罚,这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汤婵问:“可段姨娘走了,佳音怎么办?”
解瑨一顿,跟汤婵对视了一会儿,汤婵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瞪大了眼睛。
“不是要我来养吧?”
解瑨沉默片刻,“你之前提过忠国公府在京郊带有马场的庄子,京城周边还有类似的,我会寻一个购置,转到你名下。”
汤婵也默了。
可恶,她可耻地心动了。
没办法,她没见过世面,而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要我来养也不是不行。”
汤婵神色严肃,“但咱们约法三章,无论我怎么管,你不得插手。”
解瑨暗自松了口气,颔首道:“这是自然。”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可记好了。”
得了他的承诺,汤婵这才应下,“走罢,先去给太夫人请安,事情还要说给她老人家知道呢。”
佳音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床帐洒在佳音身上,啾啾鸟鸣传入佳音耳中,悦耳异常。
她活下来了……
虽然只有五岁,本来不该懂生死的年纪,但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佳音从未觉得活着是一件这么好的事情。
脚还有些疼,却跟之前火烧火燎的不一样,张老大夫说这是伤口在愈合,得知双脚能恢复原样,佳音很是高兴。
但高兴之后,佳音的情绪就复杂起来——得知她醒来,父亲和嫡母都来看望过她,父亲亲自告诉她,姨娘犯了大错,被送进庙里祈福,也许很久之后才能回来。
缠足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佳音有那么几个瞬间,是真的恨上了姨娘。
得知姨娘离开,佳音心中有伤心,但却没有一个亲女儿应该有的焦急难过……
佳音小手攥紧了被子,她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不孝?
“三姑娘。”
床帐外传来丫鬟墨兰的声音,“二姑娘来探病了。”
佳音回过神来,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坐直身子,“快请二姐姐进来。”
许茹娘离开之前,徽音和佳音一向是同进同出,两个年岁相近的小姐妹感情很好。
“三妹妹,你还好吗?”徽音小脸上满是担忧,“我听余妈妈说,母亲不让你裹脚,这可是真的?”
佳音点了点小脑袋,父亲说了,她以后会被养在正房母亲膝下,“母亲已经明确同我说了,以后不会再给我缠足。”
“可不缠足是害了你呀!”
徽音语气忧虑,她也缠足,只不过是旧时缠法,只是有些不舒服,没有那么痛苦。徽音被余妈妈教导,不缠足的女儿家显得不贞静,以后会被婆家嫌弃,她牢牢记在心里,此时见三妹妹居然不愿缠足,不由开始为她担忧起来。
徽音认真地看着小姐妹,“我可以帮你同祖母说……”
佳音却是摇头反驳道:“母亲说了,我是父亲的女儿,不怕嫁不出去,谁也不敢嫌弃我。”
她反而开始劝徽音:“二姐姐,我劝你也不要裹脚了,母亲说了,长期裹足对身体很不好的……”
徽音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三妹妹,你现在满口都是母亲……”
佳音一愣,沉默下来。
半年前新母亲进门,两个小姑娘私下里都很是不安,还偷偷表达过对继母的警惕。
但是现在……
“母亲救了我的命。”
佳音心里有些背叛姐妹的愧疚,但还是小小声说道:“我觉得母亲很好。”
“……”徽音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
她感情上不想认同,却也没有办法反驳。
等回了房,徽音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晚上躺在床上很久也没能入睡。
守夜的蒋奶娘听到她翻来覆去的声音,开口问道:“姑娘身体不舒服?”
徽音犹豫了一会儿,没忍住跟蒋奶娘道:“妈妈,我今天去见了三妹妹,她说她觉得母亲很好……”
蒋奶娘听完,见徽音一副不安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叹气。
新夫人不是个坏人,二姑娘心思细腻,不
会感觉不出来,但余妈妈总是在二姑娘面前说些有的没的,惹得二姑娘心情这样矛盾。
她想了想,对徽音道:“三姑娘跟二姑娘您不太一样,她要在嫡母手下讨生活,能这么想,总比仇恨嫡母要好。”
徽音似懂非懂。
蒋妈妈柔声哄道:“姑娘先不想了,时候不早,姑娘快些睡吧。”
“你说想找女塾师,让佳音上学?”
正房里,解瑨听完汤婵的提议有些诧异,“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自己什么德性,汤婵自个儿再清楚不过,让她教孩子,大概率是误人子弟。
那怎么办呢?当然是给孩子找老师啦!
“以前在杭州的时候,文风盛行,不少人家里,姑娘是跟着兄弟一起读书的。我这几天打听了一下,京中也有这种情况,女塾师应该不会很难找。”
她见解瑨一副沉吟的模样,心生警惕,提醒解瑨道:“您之前说过不插手的。”
解瑨回过神,知道汤婵误会了,“我是在想,也该让徽音一起。”
汤婵一怔,确实,两个小姑娘都是解瑨的女儿,不好厚此薄彼。
不过太夫人会愿意吗?
“母亲不反对女子读书,”解瑨说道,“大嫂当年便以文采扬名闺中,德音有许多书还是太夫人送的。”
既然解瑨这么说,汤婵就尝试将事情跟太夫人提了提。
结果果真如解瑨预料,太夫人思忖片刻,就应了下来。
不仅如此,太夫人还继续道:“既然姐妹俩要一同上学,不如以后就像小时候一样住在一起罢。”
汤婵闻言愣住,太夫人见状不禁笑了笑。
“姑娘家还是要有母亲教导才好。”
这次佳音出事,太夫人反思了很多,也意识到之前处事的不周全之处。
缠足这件事,太夫人之前没有反对徽音这样做,是因为她以为缠足可以陶冶性情,并没有什么坏处。更重要的是,如今世人对女儿缠足愈发看重,虽然也有人家不在意这个,但缠了足,择婿时的范围会大上不少。
可段姨娘为了给女儿搏一个好前程,竟给佳音用上那般残害肢体的缠足办法,使得佳音命悬一线,太夫人心惊之余,不由想到了汤婵早先的话。
汤婵说长期缠足会对身体不好,太夫人本来没当一回事,可这次佳音的事,不由给太夫人敲了警钟,让她思索起来。
以往认定没有问题的习惯,是真的没有问题吗?
除此之外,这件事还透露出另一个让人不安的事实——段姨娘是在主母明确反对的情况下暗度陈仓。
太夫人知道,汤婵为了避嫌,对儿女都不是很亲近,许是这般情景给了段姨娘错觉,觉得可以不拿汤婵的话当回事。
这样的结果,太夫人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距汤婵嫁进来已有小半年,太夫人自认已经差不多了解她的为人,孩子交到她的手上,太夫人完全可以放下心来。
赢得太夫人如此信任,换了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苦尽甘来,汤婵却不太能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