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家的人早听说了,钱二爷收了一位养子,继死去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之后,排行第三,乃钱家这回攻击海峡线的主力。
本以为钱家的援军来了,会有一场恶战,可那位三公子到了后,钱家的人到底停止了攻击,僵持到如今,双方还未正式交过手。
今日居然送来了一船粮食。
怕下毒,刘黑将令人先喂给老鼠,发现当真是一船没有任何问题的粮食后,饿了半个月的朴家众人高兴地手舞足蹈,当夜终于饱餐了一顿。
唯有刘黑将一人坐在角落里沉默。
他知道朴家一倒,他们这些人早晚会被朝廷擒拿,可这片海域他们守了十几年,无论是对面的胡人,还是黄海过来的海寇,无人能跨过去一步。
临到头了,却要被自己的人扼杀。
内战一开始,过不了多久,胡人便会从对面而来,届时他的人会被朝廷和胡人双面夹击,死在这片海里。
朝廷也不会讨到好,海峡线一丢,再拿回来可没那么容易。是选择已经败落的朴家作为对手,还是虎视眈眈的胡人作为对手,答案显而易见。
最好的方式便是合议。
刘黑将看了一眼旁边狼吞虎咽的部下,穷途末路之时,自己的命反而不重要,最难舍的是这些与他并肩而战的友人。
“给钱三公子送个信,就说粮食我收下了,对他说一声感谢。”
阿金和阿银回去后,便被钱三公子叫了过去。
两人今夜挨了一通揍,各自顶着一只乌青眼,又把唯一的一船粮食送了出去,进来时两人都提不起精神,蔫头耷脑。
谁知一推开门,却看到了满桌子的好酒好菜,还有两人最喜欢的烤羊腿。
三公子不让他们碰第二船的粮食,两人已经素了好几日了,吃的都是清汤寡水,肚子里没有半点油水,见到肉忍不住吞口水。
钱章煦道:“愣着干什么?再不吃就凉了。”
二人回过神,疑惑地看向钱章煦,不是说下一批粮食要下个月中旬才到吗,怎么今夜还有这等酒肉?
疑惑归疑惑,不妨碍两人狼吞虎咽。
见二人吃得正欢,钱三公子这才问他们:“好吃吗?”
还用得着说。
二人一嘴是油。
钱章煦道:“若是你们前几日不缺酒肉,我给你们一只羊腿,便会失去今夜一半的香味,人只有在急需之时,才能体会到何为雪中送炭。”
什么意思?
阿金和阿银二人互望一眼,不懂...
但三公子说得没错,今夜这只羊腿格外香。
钱章煦道:“同样的道理,今夜咱们送过去的那一船东西,到了刘黑将手里,也很香。”
阿金阿银一愣。
钱章煦道:“刘黑将此人跟着朴怀朗在此驻守了十几年,常年与胡人倭寇大交道,你们猜,他要真到了穷途末路,拿命与咱们拼起来,我钱家有没有把握,毫发无伤地赢他?”
阿金和阿银不出声了。
两人虽说性子鲁莽,但要真论起打架来,并不会自负。
毫发无伤不可能...
两人还是有那个自知之明,刘黑将真要疯起来,别说毫发无伤,钱家在海上的船一半都要折进去,能不能赢还真的不好说。
但他拼,也只能拼此一回。
最后不外乎是与他们这些人两败俱伤,鱼死网破,刘黑将不死也会被钱家和朝廷的人绞死,而他们俩能不能看到那一天,还是个未知数。
钱章煦便道:“低个头,送点粮食便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去拼死拼活?”
阿金和阿银听明白了,钱三公子这是要劝降,可刘黑将先前便说过,宁死不降,他能愿意吗?
两人手里的羊腿吃完,钱章煦便收到了刘黑将的那句感谢。
钱章煦看了一眼阿金和阿银的呆愣样,起身与二人道:“与朴家的一场战,家主早就打赢了,盲目去送死,除了增加所赢的成本,无一好处...吃饱了便去歇息,这几日在船上养精蓄锐,待家主的消息一到,立刻攻向对岸...”
每年一到深秋,靠海近的城镇便一片萧条。
渔船捞不回来货,没有了商户顾客,整条街空空荡荡,朴家的茶楼里没了生意,关了一半,青州之外朝廷设了关卡,海盐输送不出去,单靠在城里贩卖,赚来的钱还不够府上的支出。
朴家老爷子已经不管家事多年,可经不住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扬州,家中没有一个管事之人,余下一个孙子三公子回到了老宅子里,爷孙俩相互陪伴,应付着朴家最后的一点家业。
“府上的人该遣的都遣了,各处减少花销,把能挪出来的银子换成粮食,先送去海上,谁都能紧,不能紧了刘将军那里...”
三公子跪在老爷子身旁,整理着家族中余下的产业和银票,比起在扬州时,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人也老成了许多,温顺地回复道:“孙儿都记下了。”
那日在他去知州府见完钱七娘子,说明了朴家投靠朝廷的诚意后,朴家家主便将他打发到了青州。
之后父亲便出了事。
他没有想到,钱七娘子会如此心狠,父亲已经拿出了自己的诚意,投靠了朝廷,可她还是没有放过他。
朴家老爷子告诉他,“生意场上,自凭本事,没有原由,今日不是我吞了你,明日便是你吞了我,因果循环罢了...”
他想不明白,朴家到底做下了什么恶事,要摊上这样的因果循环。
这段日子他陪着老爷子待在青州,从以前的衣来伸手,山珍海味,到如今事事都要他亲为,吃着素菜,渐渐地明白了当初钱铜与他说的那番话。
每个人的境遇不同,所要的东西不一样。
如今的他只想着如何支撑起这个家,如何糊口,哪里还有心思再去奢望功名之事。
一股秋风从廊外吹来,吹散了他身旁的一摞账目,三公子赶紧转身去捡,弯下腰的瞬间,便僵住了。
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庭院内的一树枯叶下,立着一位周身富贵的小娘子,见他望过了过来,似往常那般,冲他温和一笑,墨绿色的披风从地上的落叶上慢慢拂过。
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坐在里头的老爷子随口问:“谁来了?”
半晌朴三公子才回道:“钱家七娘子。”
话音刚落,老爷子便听到一道女子的嗓音,“朴爷爷,身子可还好?”
三年前若无意外,她应该与朴承禹到了这所宅子里,请求他老人家赐婚,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物非人非,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年钱家在朴家手指缝里讨日子,不过是一个老靠着凿井盐而糊口度日的商户。
而朴家站在商业顶端,在扬州做了几年的土皇帝,优越感越来越强,一心想要往上爬,觉得自个儿连皇室都能配得上了。
所有人都不看好这位钱七娘子,觉得她配不上朴家,唯独老爷子同意了。
是以,两人才想到了前来寻他证婚。
可惜信收到了,人却没来。
再次前来,已过去了三年。
而她也一跃成了永安侯府的世子夫人,自然不是来找他证婚的。
朴老爷子起身相迎,“钱娘子舟车劳顿,快快进屋。”转头吩咐三公子,“去泡一壶好茶来。”
朴三公子这才想起来招待客人,把地上散落的纸张拾了起来,进屋去煮茶,钱铜便被朴老爷子请到了一旁的茶室。
茶还没到,老爷子先与她寒暄,“钱娘子能亲自赶来,老夫感激不尽。”
钱铜恭敬地回道:“晚辈早就该来拜访朴爷爷,一直没找到机会,也寻不出空闲,拖到今日,还请朴爷爷莫要见怪。”
朴老爷子一笑,长满了褶皱的眼睑之下,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慈爱地看向她,“钱娘子能来,已经是看在我这张老脸上了,我还有什么要见怪的。”
两家的处境彼此都心知肚明了,他还能倚老卖老?
钱铜回了一记笑容,低下头,道:“儿时朴爷爷每回来扬州,都会给咱们那一群小孩带好吃的,蜜饯,糖果,甜糕,什么都有...我最喜欢的便是朴爷爷自己做的奶糖,里面加了椰汁,甜而不腻,越含越香,有一段日子,我总是跟在大公子身后,问他,朴爷爷什么时候来扬州...”
朴老爷子随着她的话,也慢慢地陷入了回忆之中,唇角始终含着笑。
钱铜道:“那时候大伯笑话说,说既然如此喜欢吃朴爷爷的糖,将来给朴爷爷做孙媳妇,能吃一辈子...”钱铜声音一顿,“可惜,我没能成为朴爷爷的孙媳妇,我大伯也没能看着我长大。”
朴老爷子眼眸动了动。
钱铜继续道:“当年四大商在扬州,相互扶持,相互依赖,日常勤于走动,无论长辈们是如何勾心斗角,咱们一群孩童,却是玩得很开心,一颗头一颗枣,便能满足。”她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低声道:“若是可以,我倒是想一直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朴老爷子看向她。
钱铜道:“我大伯一家四口,父子俩死在了京都,被平昌王冒领了守城之功,将他两人,以及带来的百余名家丁全都射杀了个干净,后来尸骨被陛下令人堆在了城外,等钱家赶过去收尸,大多数的尸首都被领走了,可那些人只顾去找自己的亲人,不管他人的死活,人给掀得到处都是,是我祖母,用自己的一双手,一具一具地扒出来,有的已经看不出脸了,只能从衣衫上辨认起身份...”
她为何会同情段元槿,因为她的家人也曾扒过尸山。
“大伯和大兄长的死,我不怨谁,但有一宗,他选了一个没人愿意选的路,目的是为了天下太平,四大家族能够继续平平安安地呆在扬州...”她眼眶不觉染了一些湿意,抬眸看着朴老爷子,问道:“朴爷爷,我问的这个问题,您或许会笑话我,可我还是想问问您,我们为何要走到这一步?大家到底想要什么?”
朴三公子手里端着茶盏过来,正好听到这句,愣了愣,脚步顿在那,忘记了要走过去。
不知道是朴老爷子答不出来,还是他不想回答,片刻后只轻叹了一声。
钱铜道:“朴爷爷,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便想亲耳听您说,我大伯母和二兄,他们是不是被朴伯伯所害?”
朴老爷子被她那样一双集满了泪水,祈求的目光望着,终究是闭上了眼睛,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钱铜便明白了,“那我再问朴爷爷,他们是不是在对岸,还是说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丫头。”朴老爷子嗓音苍老而低沉:“你当我为何不想管这家宅之事?便也是想手上留下最后一份干净,等到像今日这般境地,钱娘子还能给我朴家留一份体面,亲自上门。”
第111章
人生三忌,一忌德薄而位尊,二忌智小而谋大,三忌力小而任重。朴家有今日,朴老爷子并不意外。当年他的儿子为了一家独大,把其余三大家的人都留在了海上,抢占了他们的功劳,便是为朴家的后辈留下了一桩孽债。
只要是债,迟早都要还。
老爷子这些年偏居一隅,念佛吃斋,广施善举,便是想化解朴家所犯下的罪孽。
得知他的大孙子与钱家七娘子要成亲时,老爷子头一个赞同,家族的仇恨唯有联姻能化解,可朴家的长辈们,一双眼睛被虚荣所蒙蔽,看不到未来,把唯一一条能化解灾难的路断了。
如今钱家七娘子亲自找上门来,问他讨要当年的那笔债,朴老爷子心里明白,这是最后一次朴家能与她相谈的筹码。
他顿了顿又道:“当年明夷他爹率领崔卢钱三家去黄海御敌,崔家和卢家的人老夫不敢保证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可你二堂兄钱章勋,八岁便跟着渔船出海,人称水猴子,想要算计到他没那么容易,事后我曾询问过刘黑将,见他神色躲闪,老夫以为,三大家的人极有可能被堵在了对岸...”
钱铜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他看着钱铜眸子里慢慢浮现出了希望,愧疚地道:“去对岸寻寻吧,我能为你,为朴家做的,只有这最后的握手言和。”
既然她来了,该给的诚意,朴老爷子没有一丝保留。
“海峡线拿去吧。”朴老爷子没与她谈任何交换条件,也没开口向她同朴家后辈的未来求情,唯一交代道:“做决定的乃我朴家人,享受了这一切荣光的也乃我朴家人,那些待在海峡线上的渔夫,生在海上,活在海上,他们是真心热爱这片海域,还请钱七娘子看在他们为我扬州守了十几年安宁的份上,能让其继续留在那...”
钱铜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
还没说条件,朴家爷子便拱手把朴家仅剩下的筹码都给了她。
这正是她前来的目的,钱铜没拒绝,轻声应道:“好。”
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她并非不讲情面的人,她不会白拿他们的东西,老爷子既给出了诚意,她能给的也很爽快地给了他,“朴爷爷当初来扬州每回待不了一月,便要赶回青州,您说旁人离不开这片海,您又何尝不是离不开这所宅子...”
钱铜从袖筒内拿出了一张五年为期的盐引给了他,“朝廷不久之后便会在扬州建立盐监司,打通运河后,周边所有盐场的海盐,都会经由盐监司运往大虞内陆,这一张盐引,能保住朴家家业不散。朴爷爷喜欢这座宅子,便一直住下去...”
她突然回头与转角处的人道:“朴三公子出来吧。”
朴三公子听完了那些真相,正目瞪口呆,见自己已经暴露,忙走了出去,手里的两盏茶早被风吹凉了,“我,我再去换一杯。”
“朴承智。”钱铜叫住了他,问道:“你还想要科考吗?”
朴三公子一愣。
“朝廷给了商户科考的名额,不过朴家只有一个。”钱铜回头看着他僵硬的脊背道:“好好把握机会,朴家将来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朴三公子大抵没想到她会对朴家手软,更没想到他的母亲借着平昌王的关系,在朝堂游走了这么些年,都没有替他争取来的机会,今日钱家七娘子却给了他。
他缓缓转过身,面色错愕,却又含着几分痛苦。
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钱铜半带玩笑地道:“你铜姐姐嫁得好,争取来了这样的机会,你可得珍惜了。”
朴家是怎么走到这一步,他的父亲母亲是如何去的,朴三公子不傻,他都知道,与跟前的钱七娘子有关,在她来青州之前,朴三公子心头是恨的,可他在听完了她与祖父的那句话后,方才知道,最先打破四大家和平协议的人是自己的父亲。
钱崔卢三家,那么多条人命...
此时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恨她还是该内疚,自打儿时起她便关照着自己,在他心里一直将钱铜当作了嫂嫂,始终讨厌不起来。
他明白了祖父说的那句:“生意场上,各凭本事。”
朴三公子突然摇头道:“不是。”
钱铜疑惑地看着他。
朴三公子否决了她适才的那句玩笑之言:“铜姐姐不是嫁得好,铜姐姐这样的女子,无论是嫁给谁,都不会差。”
钱铜最终还是没喝三公子的那杯茶。
走之前与朴老爷子道:“钱家与朴家的恩怨,至此了结,往后各自奔赴前程。”
随着她的离开,守在暗处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撤去。
蒙青的身份升了一级,从暗卫变成了钱铜的明护,见人出来后,替她撩起了车帘,待人坐进去后,便收队启程。
钱铜想不明白这海边有什么好的,一到冬天,什么都没有,这一趟世子没跟来,运河已在开通,他正忙得晕头转向。
再说海峡线的事情,长公主委托的人是她,又不是宋世子,他跟来只有当护卫的份。
见街头有人卖椰子糖,钱铜吩咐道:“蒙青,买一包糖过来。”
蒙青很快买了回来。
钱铜却没接,撩起帘子,看着他道:“你吃。”
蒙青神色僵住。
钱铜就喜欢看他这副呆样,噗嗤一声笑,欺负宋世子的暗卫,让他有种欺负宋世子本人的快意。
往日她出门,有扶茵在,两人路上还能说说话,不至于无趣,如今的蒙青乃暗卫出身,端的是沉默是金,钱铜无聊了,只能逗他为乐。
马车往前,钱铜看着坐在马背上正咬着糖果的新护卫:“蒙青,问你个问题。”
蒙青:“属下能不听吗?”
钱铜凉凉一笑,“不能。”
蒙青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夫人问吧。”
钱铜:“你觉得是跟着我好,还是跟着世子好?”
蒙青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嘴里的糖,一点都不甜了,想吐不敢吐,“都好。”
“我给了你糖,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蒙青不答。
钱铜又问:“那我问你,你是更喜欢之前的主子,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主子?”
蒙青把手里的糖递给了她,“属下不太喜欢吃甜食,夫人留着,无聊了慢慢吃。”
钱铜不接,实话道:“我也不喜欢吃糖,那是小孩子才吃的东西,大人不吃。”
所以,她把他当成了小孩再逗。
“那我再...”
“夫人还想问什么,属下一并答了。”蒙青突然打断她,“世子与夫人同时跳进河水,属下先救夫人,世子与夫人吵架,属下先帮夫人递板凳,世子与夫人遇到危险,属下先救夫人。若有一天世子做出了对不起夫人的事...”
听到此处,钱铜好奇,怎么样?
蒙青道:“世子说,不用属下动手,他自己来。”
钱铜心满意足,痴痴地笑了两声,捧着脸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世子真的...对我用情至深,可如此疼我的世子,又怎么可能会对不起我呢,蒙青,这题你答错了...”
蒙青很想把她跟前的帘子锁死,挡住她一双捉弄的眼睛。
跟了钱娘子一个月,蒙青心底时不时会对世子生出佩服,也就他敢去招惹这位女大王...
钱铜没再逗他了,“接下来两个月都在海上,风冷,怕你不习惯,糖果留着在海上慢慢吃...”
阿圆不知道第几次拿着信函,再次敲开了朴大公子的房门,“公子,高氏高丽又来了。”
今年没有茶叶可走私之后,黄海的骚乱便没停过,所有的海寇和想借机攻入大虞的高丽人,都被朴大公子的舰队拦在了黄海防线之外。
要论这片海域,没有人比朴大公子更熟悉了,当初他还是少年时,便往来与各族之间,认识不少对方的人。
今日来了这位高氏,便也是曾经与他在海上打过交道的高丽皇族。
钱家与朴家在海上开火之后,高氏便闻到了风声,得知朴家已与朝廷决裂,特意前来支援,高氏替他分析了朴家如今的处境,“朴家家主有意投诚又如何?依旧被朝廷的人斩杀在了扬州,足以见得,朝廷已经容不下朴家,起了赶尽杀绝之心,朴家又何必在此等死?”
“大虞容不下朴家,但我高丽一向赏识人才,永远对大公子敞开怀抱,大公子若来了我高丽,我高丽会赐予朴家皇室之姓,封大公子为王如何?”
朴大公子委婉拒绝道:“鄙人粗鄙惯了,当不了王。”
对方不死心,“大虞朝廷把你朴家都快杀光了,大公子还死守在这里,替他们卖命,到底所图为何?我高丽能给出一切朴公子想要的东西,朴公子乃生意人,如此简单的利弊,都看不清?”
朴大公子道:“朴某并非是替谁卖命,朴某守的是这片海域,和海域身后的无数百姓,朴某也劝王一句,大虞人不怕死的个性,在十年的战乱中便能看出来,若王想要趁火打劫,只怕不仅拿不到自己想要的,还会惹上一身骚。”
高氏不理解他的行为,问道:“朴公子就不怕,大虞朝廷下一个杀的就是你?”
朴大公子无所谓,“朴某问心无愧。”
高氏与他也算是老友了,这些年在朝廷的手里得不到茶叶,全靠他来平衡,若非如此,周边的几个国家早就攻上海域。
高氏觉得他疯了,“大公子先不要急着回答,慢慢考虑,想好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朴大公子没有答应之前,高氏便每日派人来送信函。
一面拉拢他,一面又偷偷做好了攻击防线的准备,有高丽皇室带头,一帮子海寇在黄海内横行,朝廷的官船有限,人一来,那群海寇便如同猫捉老鼠,一路逃窜,在海面上遛着官船
朴大公子的战舰有二十余艘,目前比朝廷的还多,常年驻守在这片海域,船上每一个人的抗战能力都不容小窥,这也是为何高丽人费尽心思游说朴大公子投靠高丽的缘故。
阿圆乃朴大公子年少时,和钱家七娘子一道在街边上捡回来的乞儿。
他的名字还是两人一道取的,寓意很简单,见他太瘦,想盼着他长胖一些,他倒是被朴大公子养好了,可钱家七娘子,已经离大公子越来越远。
听说前不久钱家的人在登州与刘黑将开战,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如何了。
和朝廷的这一场博弈,朴家输得彻头彻尾,一个商户哪里能斗得过官,家主死在了扬州,扬州的产业尽数归于朝廷,接着便是海州,青州,登州...
迟早有一日,会轮到公子这儿来。
一旦朝廷有心要断了他的后路,公子将会漂浮在海上,永远回不去。
阿圆不知道他是如何做打算的,也不知朝廷是不是当真容不了他,可他跟着公子多年,看着他驻守海域,维护着大虞的安宁,他以为这样的人,不该落到一个凄惨的结局。
阿圆想了很久,实在忍不住,才与大公子开口道:“公子,要不小的与钱七娘子去一封信。”
大公子抬眼。
阿圆不敢看他眼睛,忙垂下头。
朴大公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缓声道:“生死有命,做好分内事即可,她已是侯府世子夫人,往后不要再去打搅她。”
他的命运早就注定了,死守这片海域,不让倭寇与高丽越过海峡线半分。
替大虞守住安宁,便是朴家唯一的一条退路。即便是牺牲了他,至少能为朴家将来博一个好名声,朴家将来的后辈不至于永远抬不起头来。
朝廷会不会放过他,他没想过。
朴大公子道:“传我的令,不许高氏的人再登岛。”
高氏第七次找上门来,便吃了一个闭门羹,高氏的人气得脸色铁青,放话道:“朴公子既然如此不讲情面,咱们只能炮火相见。”
金秋十月下旬,黄海上拉响了第一场大规模的战火。
双方动起手来,朝廷的官船便停在后方,随时准备补上,在朴家人眼里,多少有些河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屈辱感。
有人愤然抗议:“公子,就算咱们打退了高丽又如何?还不是要被朝廷剿灭,老子忍不下这口气...”
“忍不下这口气就回家,让高丽人,倭寇登上你的岛屿,攻入海州,扬州,杀你的家人。”朴大公子平静地道:“当初你们跟着我时,我便说过,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们的家人享受了我给予的荣华,相应的你们便要替他们守住这份安稳,是选择让家人继续活在锦衣玉食中,还是选择自己回家与他们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今日之内,想要离开的都可以走,留下来的,待这一场结束,我朴承禹所有的家财,会送去各位家中。”
在场的人,都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衷心部下,与他一道出生入死,吃过苦,但也得到了高额的回报,如朴承禹所说,他们每个人的家人都过上了富裕日子,即便是战乱那几年,饿莩遍地,唯独他们的家人能衣食无忧地度过。
是选择与海寇决战到底,当一条大虞好汉,还是投靠高丽,一人苟且活着,家族世代承受着卖国骂声。
众人几乎没得选,因为这是一条不归路。
有人先道:“他娘子,老子拼了!回不去就回不去,老子这些年吃的喝的,也赚够一辈子的了...”
海上待久了,何处是家早已分不清,有人一咬牙,拎起一旁的长矛,上了海面上的战舰,一面走一面大声呼道:“高丽狗,爷爷我来了!”
一人跟上了他:“爷爷我也留下。”
一道接着一道的符合声:“死之前杀几个倭寇,也值了。”
朴大公子亲自登船指挥战事。
高丽看出了朴家在是拼死一搏,正面打不过,开始打起来了消耗战,朴家身后便是朝廷的官船,朴家的人上不了岸,等到弹药用尽,届时前有狼后有虎,朴家必死无疑。
他朴大公子这些年的成就,便到此结束了。
开火的第三日,不知道是朴家的弹药耗尽了,还是朴大公子识破了对方的奸计,也开始打起了拉锯战。
到了第四日,高丽便开始猛攻,想要试探朴大公子还余下多少弹药。
朴大公子便是为了等此刻。
但朴家的弹药所剩无几,最多还能攻一轮。
这一轮势必要将高丽人打回对岸,是以,上船之前,大家都怀着必死之心,干完了最后一碗酒,摔碗发誓,“打不退这群狗娘养的,爷爷我也不回了。”
朴家与高丽打得水深火热,朝廷的官船依旧停留海峡线外,一面打着想趁机越过界限的海寇,一面留意着战局。
朴家的人想明白后,权当他们不存在。
当夜的火光照亮了整条海峡线,堪比一场徇烂的烟火,朴家的二十多艘战舰打得只剩下了一半,黎明到来时,所有的弹药耗尽,也成功击退了高丽高氏。
余下的幸存者,一夜未眠,个个脸色疲惫地摊在了甲板上,还未来得及庆祝胜利,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都起来,起来!倭寇来了!”
众人刚放松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大抵没料到黄雀在后的黄雀不是朝廷,而是这帮子倭寇。
若是换做之前,朴家几炮便能将其轰走,可如今手里的弹药都用在了高丽狗上,只能与其近身相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