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铜腰痛,腿也抬不起来,今日还得去见婆母呢,心头憋着一股气仰头看立在床上衣冠楚楚的青年,“有没有人知道,你宋允执是个魔鬼...”
“没有人。”宋允执破天荒地回到了她的话,“除了你,没人知道。”
钱铜瞪大眼,看着他微勾的唇角,愣了愣,恼道:“你可终于承认你是恶魔了。”
在她生气之前,宋允执及时道:“我与你一道去接人,不是想知道长公主喜欢什么吗,起来洗漱完我告诉你。”
钱铜:“......”
这个条件钱铜无法拒绝,只能暂且原谅了他昨夜的孟浪之举,忍着全身酸痛爬起来。
宋允执扶着她去了净室,洗牙的盐水备好递到她手里,待她洗完牙,又为她拧好了布巾。
扶茵走后,钱铜一直未选近身婢女。
新婚两人所住的里屋从未唤过婢女进来伺候,事后的一切都是宋允执在收拾残局,包括那张被弄脏的书案,也是他大晚上自己擦洗干净。
除却身体上的消耗,嫁给宋允执,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初秋的清晨,阳光褪去了灼热,带着令人舒服的酥意,净房的一排窗格印在两人身上,很寻常的一个清晨,与她以往度过的每一日都一样,却又不一样了,她的身旁多了一个人,多了一个为她洗脸的男人。
钱铜没接他手里的浴巾,闭上眼睛,懒洋洋的把脸递到了他面前,意思再明白不过,让他帮她擦。
下一刻,在温水里浸泡过的布巾便落在了她的面颊上,认真仔细地替她擦拭,动作轻柔,比她自己洗脸时的胡乱一通抹,温柔多了。
“噗嗤——”
宋允执正擦着她的脸颊,突然看到她忍不住弯起来的眉眼,虽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低声问:“你笑什么。”
钱铜睁开眼睛,“我笑钱夫人这几日逮到机会便让我好好伺候你,说新婚后相认的相处至关重要,先把自己的烈性藏起来不让你看到,装也要装出贤惠的样子来,最好把你迷得昏头转向,此生再也离不开我,她若是知道了你替我洗脸,不知道钱二爷会不会为了昨夜的那番话,前来替你道歉...”
钱铜清了清嗓子,学着钱二爷的模样,“小女不知礼数,都怪老夫疏忽管教...”
宋允执见她如此开怀,便柔和地道:“他不会。”
钱铜一愣:“世子有何高见?”
宋允执转身去洗布巾,一如既然地淡然:“他会说,小女平日并非如此。”
钱铜面露惊愕,拿手指去戳他的肩膀,夸赞道:“可以啊,好女婿,如今都如此了解钱二爷了...”
宋允执把布巾放好,立在她跟前,突然道:“我乐意。”
钱铜没反应过来,“乐意什么?”
宋允执没告诉她,脚步向外走去,问道:“需要梳头吗?”
钱铜明白了,跟在他身后,得意地道:“我要把这话告诉钱夫人,世子不需要她的心疼,他乐意伺候她女儿,乐意为她女儿洗脸,她管不着...”
说完,神色便慢慢地卡住了。
今日不是去见钱夫人,而是去见长公主,这话要是落进长公主耳朵,起到的效果就截然相反了。
于是,钱铜非得要为宋允执挽发。
外面的丫鬟一早便候在外面,等着传唤,半天没听到召唤,倒是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说话声。
“世子,这回可以了吗?”
“歪了。”
钱铜:“要不换一顶发冠,我觉得这顶发冠做的有问题,不对称...”
“还是歪了吗?”
宋允执嗓音淡定,“没歪,漏了一缕。”
钱铜:“世子,你头发怎么这么多...”
宋世子:“嗯,我头发没长好。”
钱铜:“我有那么不讲道理?梳不好头还能怪你头发不成,这分明就是你头骨的问题,头骨太圆了...”
廊下的婢女没忍住,个个捂嘴偷笑。
在尝试了无数遍之后,钱铜放弃了,今儿还得去接长公主,不再耽搁了时辰,半刻后叫了婢女进来,为两人梳好了头。
钱铜看着宋世子的发冠,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端正,心道,难怪先祖们育儿的头一课便是要其正衣冠,一个人要穿戴整齐,并非是件容易之事。
与宋世子相处的越久,钱铜越是佩服,脚步挤到他身旁,好奇道:“世子,你是怎么做到什么事情都能干,还干得如此精通...”
宋允执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
钱铜起初还以为他会说出个什么样的绝世金句,以此鼓舞她也能成为他这样的人才,突然见他耳尖开始慢慢地生出了红晕,顿时无语。
他想什么呢...
钱铜靠近他的耳朵,“你就是个色魔。”
宋允执被骂也脸色如常。
到了外面宋允昭已经在马车上候着了,钱铜正欲同宋允昭共乘一辆,被宋允执拉住,“想不想知道长公主喜欢什么?”
宋世子开始威胁起人了。
宋允执解释道:“你我刚成亲,这般分开而行,母亲见到会疑心我与你并非如胶似漆。”
钱铜愣了愣,不太明白。
宋允执拉她上了马车,便道:“在长公主眼里,两人若不能做到如胶似漆,这婚,也不一定非结不可,与其耗着对方,不如放了彼此,各自去寻那个世间唯你不可之人。”
钱铜没想到长公主居然是个追究感情至极之人,恍然大悟,“这便是你一直没有许亲的原因?”
宋允执点头,“嗯。”
“你从不轻易与女子搭话?”
宋允执:“嗯。”
“不轻易与女子同行相处?”
宋允执点头。
钱铜又问:“不轻易与小娘子求亲?”
宋允执再次点头,“嗯。”
钱铜笑了,戳穿道:“不对啊,宋世子第一次见我,一双眼睛扫在我身上,都快把我戳出个窟窿来了,之后更是监视着我的一言一行,我走哪儿你跟哪儿,合着你最初压根儿没将我当成姑娘看?”
宋允执瞥开她的视线。
钱铜继续道:“说什么不与姑娘接触更说不通了,当日我俩在船上相博,你把我压在船上,丝毫不顾及男女之防,上下其手,又怎么解释?”
宋允执不答。
钱铜“啧”一声,为自己赢了这场辩论而得意,“看吧,世子说到底是没见过世面,一遇上我这样霸王硬上弓的小娘子,哪里把持得住,幸好我手快...”
言归正传,“说吧,长公主喜欢什么?”
宋允执不想说话。
“问你。”钱铜戳他。
宋允执:“你为她打一把长枪,比送她金银珠宝强,绫罗绸缎更为适合。”
钱铜一愣,怀疑他是不是坑她,哪有儿媳妇一见面送婆婆武器的道理,万一她哪天看自己不顺眼,用在了她身上,不是自行找死吗。
她听那日宋侯爷说,长公主在蜀州长大,自小武枪,功夫了得,连宋允执的功夫一半都来自于她的传授。
钱铜的脑子里大抵勾勒出了一副面孔。
威严不失高贵。
一个眼神杀死一片。
便是戏曲里所唱的,“胆敢碍了本宫的眼,杀了他...”
然而当钱铜真正看到长公主本人时,却愣在了那,长公主竟然没有坐马车,也没有传说中长长的仪仗队伍,一匹马一杆枪,身后只带着两名女侍卫。
人还在马背上,视线便在对面迎接的人群里扫了一眼,最后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钱铜身上,冲她一笑,“你就是我儿媳妇?”
第108章
长公主的到来,钱家上下又经历了一场心惊胆战,钱二爷和钱夫人怕自己应付不来,得罪了长公主殿下,便把老夫人请了出来。
他们不去请,老夫人也会出来。
侯爷到的第二日,老夫人便亲自去拜访过了。
先帝昏庸,大虞摇摇欲坠动荡了十年,乱世里不知死了多少人,钱家能撑下来并非容易,大房为此丧命,一个不留。
可人要活下去,便不能退。
老夫人看中的便是钱铜那份聪慧和胆大,在将钱家家主之位交给钱铜时,老夫人便与她说过,往后钱家的事由她一人做决定,不用禀报自己。
唯独一点,钱家的人不能再少。
知道她胆识过人,主意大,可在得知她绑来的人乃永安侯府的世子后,老夫人的心也难免跳了跳。
她找过钱铜质问。
钱铜与她道:“祖母,当初大伯去京都支援,为何连个音讯都没?不是平昌王的心思和手段有多高明,而是圣人离我们太远,他一双眼睛能瞧见的地方有限,既然派了人来,便是想让这一双眼睛替他看到他想要见到的东西,我钱家无权无势,若是连这一点风险都不愿意去冒,钱家将来死的人只会更多...”
在听完她的话后,老夫人没再说什么,默许了她的做法。
官商联姻,她一开始没看好知州府蓝家,便也没想过要去高攀侯府,可后来她与世子生出了真情,是她没有料到的。
人生无常,富贵在天。
那丫头,有那个造化找到了一个懂她护她的人,那日世子亲自找上门来提出要护住钱家时,老夫人心头除了诧异,更多的是震撼。
他钱家从商多年,从未依附过官府,这是第一回被官府庇佑。
她看得出来,宋世子对铜姐儿的感情,与当初的朴家大公子不同。
一个为了不让她为难,愿意忍让。
另一个则正大光明,爱慕之意从不隐瞒,拼尽所有,只为能与她靠得更近。
宋世子为护钱家受了六十鞭,宋侯爷扬言永安侯府乃钱家永远的后盾,那她钱家也一样,往后也是永安侯府的后盾。
当日长公主到钱家时,钱老夫人便领着一众子孙候在了钱家门口,恭恭敬敬地行礼,把人迎入了钱家。
只提着一杆长枪,没有仪仗的长公主反而威严更胜,人从马背上下来,除了老夫人敢与其寒暄几句,没有人敢发话。
钱夫人本来指望着钱铜能缓和一下气氛,但这回钱铜帮不了她,自身难保,躲在宋允执身后,不敢往长辈面前凑。
适才在城门口,长公主认出了她后甚是热情,“是叫钱铜吧?”
钱铜点头,跪下磕头,“儿媳钱铜拜见母亲。”
“快起来。”长公主亲自下马扶她起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将其打探了一番,夸赞道:“都说扬州出美人,我儿眼光不错。”
就在钱铜以为长公主是个性子温和的人时,长公主手里的枪杆子突然朝着宋允执掷了过去,枪头堪堪插在他鞋尖前方,讥诮一笑,问道:“本宫听说,宋世子这趟扬州之行,很风光啊。”
宋允执仿佛已经身经百战,立在那纹丝不动,一声也不吭。
接着便是宋允昭,长公主走到她跟前,歪头看了一眼她藏起来的眼睛,讽刺道:“本事不小,自己跑来了扬州,怎么,水土不服?”
宋允昭和宋允执的反应一样,低着头。
杀鸡儆猴,起了很大的效果。
钱铜总算知道兄妹俩人为何被养出了一身正气,有这样一位母亲在,想长歪也长不了啊...
钱家今日备了有史以来最奢华的一次大宴,为了迎合两人的口味,山珍海味,水陆八珍,应有尽有。
钱二爷昨夜在宴席上说错了话后,打死也不敢再开口了,何况长公主许是自带皇家威严的缘故,比宋侯爷严肃多了。
长公主倒是习惯了这样的氛围,彷佛瞧不见众人的紧张,大大方方尝了一口身前的燕窝,转头问钱夫人,“这燕窝口感不错,如何做的?”
钱夫人一愣,确定长公主是在与自己搭话,手心都捏出来了汗,但好在长公主正好问到了她最为拿手的事情上,难得没结巴,“回长公主,这燕窝乃我钱家自己的做法,以扬州瘦西湖的清水来清洗挑毛,再用火腿、老鸡熬制出清汤,再来煨制,如此一来,炖出来的燕窝看似“清汤寡水”,实则却鲜美无比...”
“讲究。”长公主夸了一句,又看向了一盘金灿灿的东西,问道:“这是何物?”
钱夫人忙回道:“蟹黄豆腐,这道菜需选个头大的秋季极品大闸蟹,取其蟹黄和蟹膏,再以扬州特制的盐卤豆腐...”
钱二爷越听越不对,心头一慌,出言解释道:“今日得知长公主前来,咱们方才备了此等菜品招待殿下与侯爷,平日..”
平日他们虽说偶尔也吃,但一回也备不了这么多...
“堂堂正正得来的钱财,享受了又有何妨?”长公主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新朝不同旧朝,陛下心怀天下,倡导以民生为主,无商业不国,商业繁荣了,大虞老百姓的日子方才能过得好。”
“钱家祖辈的营生本宫也有过耳闻,百年盐商,所敛之财并非以不法手段,欺诈之术,强横之力而获得,既然非不义之财,凭自己脑子与双手赚来的钱财不可耻,也无需掩饰...”长公主转头看向钱铜,“且本宫的儿媳妇,雇佣扬州流民,照顾伤残,施粥布善,此等大义之举,该当奖赏。”
长公主说完,便告诉了钱家一个重大消息,“陛下开恩,打算从明年起,酌情给予各地商户,科举赶考名额。”
商户也能考取功名了。
钱家所有人当夜都没睡着,想想当初朴家为了争取科举名额,费尽了心思,最后搭上了一个不靠谱的平昌王,把朴家本家,连着家主一道葬送了出去。
如今朴家一倒,朝廷竟然给商户发放赶考名额了。
这就是命。
钱夫人信鬼神,总觉得是朴怀朗坏事做尽,把朴家人的运势也带走了。
但此等消息于钱家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好处,钱家没有男丁,大房之后,全是一堆女娘,就连最近三房妾室生下来的婴孩,也是个姑娘。
大房一去,钱家如同陷入了生不出男丁的魔咒。
“要不老爷你去考吧?”钱夫人坐了半夜,终于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后辈没有男丁,这不还有三个老爷?
钱二爷一愣,连连摆手,“我都六十多了,考什么考...”
“你不是从小就喜欢读书?眼睛都看瞎了,得学以致用。”钱夫人总算聪明了一回,“你道长公主为何要在宴席上提起这事?”
钱二爷一愣,好奇她那猪脑子能看出什么名堂。
钱夫人道:“咱们铜姐儿什么出身?商户!你可知她为何乃商户出身?”
那不废话吗,钱家本来就是商户啊。
钱夫人又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当父亲的乃商户出身,你若是考了个功名,铜姐儿将来去了京都,旁人可还能叫她一声商户之女?长公主明显是在提点你钱二爷,咱们铜姐儿的身份今非昔比,乃侯府世子妃,你有见过当朝哪个当侯爷的,他的亲家乃商户?”
没有,独他钱家一户。
钱夫人哎呀一声,“你怎么还不明白,娶之前可以是商户之女,娶之后就不能是了,那状元郎娶了公主,一家子都能跟着鸡犬升天,咱们这嫁入侯府,不就是一样的道理。”钱夫人掐了一把钱二爷,“咱们钱家要出头了!你往日总是骂那些攀高枝的人,怎么轮到自己头上,如此迟钝...”
钱二爷:......
长公主在扬州呆了一日,第二日便离开了钱家。
走之前把宋允执和钱铜唤了过去,交代道:“眼下扬州的商业刚归于朝廷,朝廷前来的人会越来越多,盐场和运河都在世子手里,我与侯爷不能在扬州久留,一家子待在这儿,难免会落人口舌...”
“朝廷的兵马我会与陛下禀报,继续留在扬州。”长公主顿了顿道:“半年之内,争取拿回海峡线,陛下要的是永久的安宁。”
宋允执应道:“好。”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我没与你说,本宫在与铜姐儿说。”
钱铜正躲在宋允执身后,闻言愣了愣,探出个头,朝长公主望去。
长公主对她一笑,便问道:“铜姐儿能办到吗?”
强龙难压地头蛇,那三大家是怎么倒的,长公主都听说了,若不是钱铜,朝廷做不到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如此之快,收回扬州商业。
海峡线也一样。
最好的方式乃和平谈判,外敌当前,不能在靠近胡人的海岸线上与朴家发生内战,一旦内战,胡人便会趁火打劫,坐收渔翁之利。
钱家乃最合适的人选,长公主与她道:“黄海和邓州两条海峡线,铜姐儿熟悉,本宫信你有这个本事。”
长公主离开时,钱铜真送了她一杆长枪,与宋允执的剑所用陨铁乃同一块,令人连夜打造出来,暗道下回若是又插到世子的脚尖前,可怪不了她。
主意是他出的。
后来听说回京都的路上,长公主便用那杆长枪 ,与国公爷战了一场。
若不是宋侯爷从中调和,长公主那日非得把国公爷打得落花流水,最后点到为止,枪头停在国公爷额前一寸的位置,“这一枪,是本宫替我儿媳妇讨回来的,还望国公爷见谅。”
国公爷死了亲儿子,连尸骨都没能讨回去,此时的定国公府只怕已成为了京都人茶余饭后的笑话。一路上郁郁寡欢,被长公主一番报复,无话可说。
除了这一桩,还有另外一桩大事,长公主问他:“你国公府的家事,本宫本不应该过问,但阿若尚在肚子里时,她的祖父便与你国公府许下了亲事,许的是国公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你国公府的第一个长子。如今虽说国公爷已经找到了真正的长公子,可他已不在人世,这门亲事,是不是该取消了?”
宋允昭始终坐在马车内,除了一日三餐,夜里住宿,便没出来过。
听到外面母亲的说话声,不觉捏了捏手心。
半晌后听到国公爷回话:“是我国公府对不起裴老爷子的托付,险些害了小郡主,裴某怎还有脸再提与侯府结亲,这门亲事,便到此为止。”
第109章
金秋的海面,水波荡漾连绵,风刮起来如同刀子割人脸,阿金看了一眼对面朴家船只上的灯火,半夜了依旧通明。
“这朴家,真够倔的!”阿金骂了一声,转身回了船舱,进去时一堆子正围在火盆边上烤海虾。
从前钱家的船只出不了东海,以为捡来的鱼虾都是一些朴家不要的,如今到了登州才知,这里的鱼虾更小,能找到虾孙子已经算运气好的了。
也不知道朴家堵在这儿图什么。
一个月前,两家开战以来,便一直这般僵持着,双方实力差不多,你奈何不了我,我奈何不了你。一个堵在登州的口子上打死不让人跨越,一个赖在海峡线上,怎么也赶不走。
左边乃胡人,右边乃倭寇,此时都在隔岸观火,如此耗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太平过这个冬天。
阿金去甲板上吹了一肚子风,冷得慌,夺过阿银手里的刚烤好的虾子,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口塞进了嘴里,烫得直打哆嗦,一面吐着皮,一面与坐在对面正看着舆图的公子道:“照小的说,就该给娘子送信,将朴家的后路斩尽,世子爷派兵一并把海州,青州全给夺回来,端了他朴家的老巢,朴怀朗人都死在了扬州,这些人还拼个什么劲...”
“你是饿死鬼投胎?把虾子给我吐出来!”阿银好不容易从海里捞起来一只能吃的大虾子,烤了半天,盐都洒好了,被他给吞了,气得去踢人。
阿金冲他嘿嘿笑,一个闪腰躲开了他那一脚后,巧妙地跳到了公子的身旁,“段少...啊呸,钱少爷,咱们如此耗下去也不是办法,随性动手吧,干完了活儿,早些回扬州过冬...”
半个月前,曹管家带着山寨的一群人前来登州支援,阿金看到‘段元槿’时,上前热情地打招呼,“段少主,别来无恙啊...”
曹管家呵斥道:“没大没小,这位乃钱家少爷,钱章煦,往后他便是大伙儿的新主子。”
阿金和阿银都愣住了。
揉了揉眼睛,确定跟前人就是山寨的段少主后,道是曹管家的一双眼睛是彻底瞎了。
曹管家的眼睛只是有些畏光,还不至于眼瞎,与众人解释道:“钱公子乃钱二爷收下的养子,在钱家少爷中排行老三,你们可以管他叫三少爷,三公子皆可...至于你们错认的那位,半月前已经死在了扬州...”
阿金初闻之时,满腹酸味。
他知道钱家缺男丁,可他跟了娘子这么多年了,怎么没见娘子收养了自己啊...
阿银骂他:“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钱家主子哪个是歪瓜裂枣,就算娘子给了你名分也没用,走出去还是会被人当成仆人,何必多此一举...”
两人打了一架。
后来听曹管家说起了段元槿的身份,和扬州发生的事后,阿金闭嘴了,合着人家乃国公府的世子,真正的小公爷。
人家小公爷不要,却来钱家当一个商户的养子,这不是高攀,是低就。
阿金再也没有不服,其他人也没有不服,因为钱公子拉来了两船补给,一群人在海上风餐露宿了个把月,早就馋得心慌。
饱餐了一顿后,原本打算一举拿下朴家,钱公子却拦住了,说:“再等等...”
这一等又等了半月,两船粮食只剩下了一船。
为节约粮食,钱公子控制起了大家的饮食,一日只有一顿肉,对阿金阿银那等无肉不欢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恨不得立马把朴家收拾了,赶回去吃香喝辣。
然而钱三公子却并没有想要开战的打算,不但不开战,还与阿金道:“把那船粮食送过去。”
阿金一愣,虾子吞咽入喉,好奇问道:“送哪里去。”
钱三公子抬头看他,说得更明白了:“把余下的一船粮食送给朴家。”
阿金:“什么?!”
阿银:“三公子这是为何?”
“不送!饿死他朴家不是正好!”阿金斜眼窥了一眼他,揶揄道:“我看三公子前世是条硬汉,这一世怎么畏手畏脚了,改邪归正也不是你这么个正法...”
阿银,“三公子要是怕了,咱们上,走!宰了朴家那帮孙子...”
“嘭——”一声。
很快阿金和阿银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左眼乌青,一个右眼乌青,咬碎了牙又不得不服气,顶着夜风出去开船送粮。
朴家家主朴怀朗死后,登州的海峡线便留给了他的一位部下驻守,部下姓刘,因常年在海上飘着,皮肤黝黑,人称刘黑将。
据说十几岁便跟着朴怀朗了,守了十几年的海峡,即便已经得知朴家家主丧命的消息,也丝毫不让半分。
听说钱家的船只开过来了,刚歇下又翻身从硬榻上爬起来,到了甲板上,远远便见阿金和阿银手提着灯罩,叫唤道:“刘黑将出来!”
“钱家这群狗日的,瞌睡都不让人睡了...欺人太甚!”身边的一位下属,气得咬牙道:“横竖咱们也活不成了,何不拼死一决?咱们不好受,他们也别想好过!”
朴家家主,家主夫人,三夫人,二公子相继都死在了扬州,朴家这一只本家血脉一倒,在扬州的产业尽数被抄没。
海州也一样。
平昌王与朴家家主的那一战之后,朝廷的人便入驻到了海州,朴家在海州的势利一个接着一个被清除,如今只余下青州与登州的两座老宅。
所有人都知道,朴家的大部分钱财来源主要在扬州和海州两个地方。
两条海峡线,上百艘战舰,一直以来靠的都是海货与扬州的盐业,茶叶等生意养着,现在什么都没了,光靠青州和登州,自身都难保,哪里顾得了海上的这些人。
黄海的那条海峡线,有朴大公子守着,尚且还能自给自足,可登州的海峡线地势狭小,渔船常年扎堆,根本捞不出海货,被钱家的人一堵,前面又乃胡人的地盘,要么退回登州,要么被饿死在海上。
对于一个驻守了十几年海峡线的人来说,这片海已经成了他的命,宁死都不会退,唯一的出路便是杀出钱家的重围,去黄海与大公子汇合。
被困了一个多月,船上的食物早就见了底,最多还能撑两日,见钱家的人再来,刘黑将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备战!”迟早躲不过,那便拼死一搏吧。
“刘黑将听着!咱们钱家人美心善,慈悲之心堪比庙堂,三公子更是观世音下凡,今夜给你们送粮食来了...”
阿金的嗓音夹杂着不甘和愤怒,在黑夜里异常响亮。
刘黑将听到了,他身旁的随从也听到了,两人一愣,面面相觑,随从质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问道:“姓金的说钱家给咱们送粮食?”
钱家有这么好心?
刘黑将皱眉,不明白对方是何居心。
钱家人一向狡诈,随从也不信他们有那么好心,提醒刘黑将,“当心有诈。”
刘黑将自然会防范。
可看了一阵,钱家似乎确实没有开火的打算,只来了两艘船,一艘货船,一艘战舰。
快到朴家的地盘时,货船行在了前面。
眼见东西就这么送出去了,阿金立在战舰的甲板上,痛声问对面的刘黑将:“一船的粮食,你们要不要得完啊?要不完还回来半船,爷爷我还饿着呢,早知道那只虾子我一口一口地咬着吃了,娘的...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肉了...”
直到运送粮食的船只停在了刘黑将对面,朴家的人方才反应过来。
满满一船粮食,还未拆封。
实在是饿慌了,突然看到这么一船粮食停在自己的面前,朴家的人个个都有些心动,那名随从见姓金的气成那样,也信了几分,与刘黑将道:“属下去看看。”
抱着试试的心态,刘黑将令人放下了艞板。
那随从刚到对面,只见前方的甲板上插着一只羽箭,羽箭下定了一张信函。
走过去拔了羽箭,展开了那封信。
信纸上写了一行字。
——君子之战,不应与饥民交手。
署名:钱章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