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跪,钱二夫人也不敢坐着,跟着起身要跪。
宋允执望了一眼门口站着不动的钱铜,见其全然没有要上前解围的打算,只得自己起身去扶起二位,“不自知不罪,况且晚辈隐瞒身份在前,不怪你们。”
钱闵江心道不愧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人,心胸如此大度。他不怪罪,但他们却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个个提心吊胆。
宋世子除了身上的官服之外,似乎还是与之前一般,面色淡然,沉默寡言,并没有要降罪钱家的意思。
宴席备好了,一行人把人请到了席上,从钱二爷开始,到钱家四爷,每人自罚了一杯,钱二爷壮着酒胆替钱铜今日的鲁莽逼婚赔罪,“小女行事粗鄙,世子若有为难之...”
欢喜归欢喜,也得看人家真愿不愿意娶,这样的高门,钱二爷做梦都不敢高攀,但也不敢当真拿之前的定亲宴去胁迫人家。
一个不好,弄巧成拙,钱家恐会遭灭顶之灾。
“铜儿不来,晚辈也会来。”宋允执轻声打断,终于拿起了几上的酒盏,对钱二爷钱二夫人敬道:“晚辈与铜儿的婚事,拜托二老费心,望二老择出半月内的良辰吉日,我与她完婚。”
不等众人反应,他又道:“家中父母远游,恐不能到场,唯有家妹届时会出席。”
父母...
说的是侯爷和长公主吗。
钱二夫人坐不稳了。
钱二爷也紧张得哆嗦,忙回敬道:“令尊令堂公务繁忙,不能来乃常理...”
他们要是来了,扬州得翻天。
宋允执继续道:“婚宴便在贵府举办,晚辈在扬州暂无居所,婚后恐怕要借住在贵府,不知二老可有意见?”
钱铜坐在他身旁,今夜一声不吭,听世子规划着他们的未来。
钱夫人不断地掐着自己的腿,怕晕过去,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住在她钱家,那不就成了上门女婿...
钱二爷先找回魂儿,忙道:“世子尽管住,往后啊,这儿便是您的家...”说完意识到不对,慌慌张张地道:“世子想住到何时,便住到何时。”
宋允执点头致谢:“聘礼,晚辈日后会...”
钱二爷不敢再听下去,“不用聘礼!世子不必见外,咱们家不缺这些,世子放心,婚宴的事便交给咱们,保准不会委屈了世...”越说越慌,“保世子满意。”
一顿晚宴吃得汗流浃背,在漫长的沉默和尴尬的笑声中,总算结束了,钱二爷和二夫人把人交代了钱铜手里,回屋里喘气去了。
宋允执行于廊下,看向身旁盯着他一直笑的小娘子,“笑什么?”
钱铜目光落在他一侧紧攥的拳头上:“我笑世子也有窘迫之时。”
宋世子没有反驳,缓缓松开掌心。
一向不喜欢多言的人,今夜被迫与一堆商户家眷周旋,他图什么?就为了把她绑在身边?钱铜叹道:“世子何必呢。”
宋允执不再看她,提步便走。
钱铜举目望了一眼月亮,一低头便只看到了个背景,赶紧追上,“世子这就走了,不进我屋里坐坐?”
两人亲事已定,只等婚期,备嫁的日子仓促,宋允执道:“你好好待在府上,等待婚期,有何需要,与我说。”
钱同跟着他的脚步往门口走,“婚宴有父母操心,我待在家里也没事做,明日一早我去找你好不好?”
宋允执不语。
钱铜怕他不答应,又道:“小姑子来了,我总不能晾着她,明日带她去逛逛。”
宋允执脚步一顿,回头与她肃然道:“她尚小,经不起诱惑,以后别给她买那么多东西。”
“那不行。”钱铜摇头,“她是我小姑子,我不宠她宠谁。”
宋允执看着她倔强不听话的嘴脸,颇有些没了办法,冷眼半晌也只说出了一句,“你省心点。”
省心这一块,钱铜更做不到了,“世子答应娶我之前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贪心偏心爱心,唯独无法省心,世子要是放心不下我,我有个办法。”她指了一下他腰间,“要不世子把我拴在腰带上...”
宋允执:......
“好了,逗你玩的,天色不早了,我知道世子是个正人君子,咱们成亲之前不能有任何逾越之处,不能牵手,不能抱抱,不能亲亲,不能同...”
话没说完,胳膊突然被握住。
宋允执耳朵涨红,冷脸托着她往门外的马车上走。
钱铜一愣,挣扎道:“世子要带我去哪儿,不太好吧,成亲前我不是应该乖乖待在家里待嫁,等世子来娶吗...”
她一张嘴喋喋不休,宋允执懒得多费口舌,索性一弯腰把人抱起来,丢在了马车上,随后掀帘进来,对上她错愕的目光,平静地道:“也好,成亲前住我那儿。”
他确定?
这话实在不似是宋世子这等正人君子能说出来。
她脸带质疑,甚至还有些讥诮,然而宋允执已经选择闭上眼睛,不去看她的脸。
半晌过去,耳边没有一点动静,宋允执的眸子刚动了动,一侧的大腿突然一沉,他低下头,便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到了他怀里,枕着他,喃喃道:“像做梦一样...昀稹,嫁给你,像一场梦。”
宋允执的一只胳膊也被她压在了颈下,不自觉握了握。
像做梦,是因为那一丝微末的喜欢吗?
马车晃动,宋允执没去拂开她,怕她的脑袋落下去,底下的那只胳膊微微用了力,替她圈出了一块完全之地。
有了婚约的男人就是一样,体贴地让人痴迷,人横竖是他抱上来的,不赶她起来,钱铜便赖在了他的怀里不动。
钱家离知州府还有一段距离,原本只是想闻闻上身上的清冽气息,马车摇摇晃晃,钱铜竟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醒来时,她一个人躺在了马车上,头下垫着宋世子的披风。
钱铜心头有些落空,他就这么把她扔在这儿了?
刚掀起帘子,外面守着的两名侍卫便走了过来,一人替她搭好了下车的墩子,一人禀报道:“世子吩咐,钱娘子若是醒了,先回屋歇息,他忙完便回去。”
“他去哪儿了?”半夜了吧,这么晚还不睡,他不累吗?
侍卫垂目,摇头道:“属下不知。”
钱铜抓起他的披风抱在怀里,从马车上下来,边走边抱怨,“你们世子什么人啊,把人家强行带来,自己倒跑了,是要让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吗,气死我吧...”
这些话也就钱娘子敢说,侍卫不敢去听,垂头跟着她身后,护送她回房后,并未离去,守在了屋子外。
后半夜钱家。
犹如乌啼的笛声,在夜深人静之际婉转悠扬,断断续续吹了好几回,眼前的夜风依旧纹丝不动,寂静地没有半点异动。
明日平昌王便会被送回江宁。
段元槿若是要与她碰头,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暗卫转身走到被夜色覆盖的窗下,同里面的一道剪影道:“世子,没人。”
钱铜不择床,一夜睡到天亮,世子还未归,穿戴好后,便拉开门,脸色不太好看,“你们世子呢?一夜而归,他是被妖精抓走了吗?”
侍卫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属下已替钱娘子备好了水,钱娘子洗漱完,先用早食...”
宋允执回来了,正在会见平昌王。
昨儿平昌王嚷了一日要见他,今日终于见到了人,心头的那份焦躁掩饰不住,“世子,朴大夫人必须得交给本王。”
宋允执:“恕本官难以从命。”
平昌王一愣,又气又急,不好发作,耐着性子道:“她杀了本王的王妃,莫不成本王连手刃仇人的资格都没有?”
宋允执不为所动,“朴家大夫人冒充胡人,欲刺杀本官,此事本官尚未调查清楚,在此之前,朴大夫人不能被任何人带走。”他道:“本官会还王爷一个公道,还请王爷先撤回扬州城外的兵马。”
王府的人马今日凌晨便到了。
但还是慢了沈澈一步,几个儿子被沈澈带着朝廷的兵马堵在了城门外,放进来的都是一些妇孺。
进来替王妃收尸。
平昌王对此很不满,但也不能硬闯,如今他与朴家,朝廷之间的局势全被打乱,煮成了一锅粥,再也没有了结盟之说。
他至今都未弄清楚,前夜那位面具青年到底是谁。
听说宋世子没把人抓住,跑了,如此便成为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掉下来,要了他的命。
若是朴家的,便是朴家拿此威胁,想让他不要对朴家赶尽杀绝。
朴家与王府在一夜之间结下了不可扭转的血海深仇,可彼此手中都捏着对方的把柄,即便是到了这个地方,谁也不敢轻易先动手。
这也能解释得通,朴大夫人为何没供出平昌王府也参与了前夜的谋杀之中。
在离开扬州之前,他必须得再见一回朴大夫人,平昌王道:“成,王爷带不走人,本王去见见她。”
宋允执还是拒绝,“朴大夫人乃重犯,定案前,任何人都不能相见。”
这不能那不能,平昌王脸色挂不住了,没忍住,“世子既如此不通融,本王也有疑惑之处,世子此趟前来,是为彻查四大商,如今崔、卢、朴三家,均受到了世子的查办,可偏偏钱家相安无事,不仅如此,世子还要与其通婚,娶他钱家的七娘子,世子这般为所欲所,到底是为办案,还是为了你个人的私心?”
他与那位七娘子之间的款曲,平昌王在朴家家宴上看得明白。
美人计果然好使。
即便自诩两袖清风的宋世子,也没能逃过一劫。
昨儿他听说了钱家七娘子上门逼婚,平昌王心头便开始不安,钱家若是与他永安侯府结了亲,五年前的事爆出来,他便没了任何退路。
永安侯府乃书香门第,他母亲贵为长公主,能让他娶一个商户女回去?
他以为凭他宋世子的聪慧,当知道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没想到他竟如此不计后果,擅自答应了与钱家的婚事。
是他宋允执当真问心无愧,还是觉得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平昌王就差把‘徇私枉法’几个字,挑明说出来了,屋内还有王兆等朝廷官员,闻言个个不敢出声。
平昌王是因一时气急,话说出来后便后悔了,毕竟这时候,他不宜与宋允执闹翻,迂回道:“本王并非怀疑世子,本王是怕世子被那妖女所惑,受了她钱家的奸计,世子如此矜贵,万不能被美色...”
不待他说完,宋允执突然起身,面无表情地道:“王爷若觉得本官有徇私枉法之处,尽管去告。”
平昌面色一阵讪讪,“本王...”
宋允执无情赶人,“王府的人已装完了棺,还请王爷带着王妃早些回江宁,入土为安。”
简直油盐不进,平昌王见他如此不讲情面,知道多说无益,留在这儿毫无进展,只能先回江宁,等见到了朴怀朗再做打算。
一出去,便看到了立在门外的钱家七娘子,视线冷不丁地撞上,不由一愣。
对他适才的一番背刺,钱铜一点也不计较,大度地冲他一笑,蹲礼,“王爷。”
平昌王面色僵了僵,一甩袖子,下了台阶,怒气冲冲地去往王妃装棺的地方,半道上,迎面走来了一位小厮,靠近他时,突然低声与他道:“朴大夫人托话,说想要见王爷,让王爷无论如何今夜也要去地牢见她一面。”
平昌王一怔。
那小厮已加快脚步,与他错身而过。
平昌王正愁找不到理由留下来,听人说宋世子的妹妹宋允昭,也来了扬州,赶紧寻人去问鸣凤的消息。
两人素来交好,宋世子是个硬石头他啃不动,便从宋允昭这边下手。
他的人还未出去寻,便先收到了消息,前夜鸣凤被朴大夫人的杀手追了一路,身受重伤,幸得蓝家小公子相护,至今还未脱险,人来不了。
平昌王一听,气得头晕目眩,忍不住骂了一句:“朴家这群狗娘养的...”杀了他的王妃,还要对她女儿赶尽杀绝?
平昌王再次坚定了要见朴大夫人的心。
若面具青年真是她的人,正好灭口。
鸣凤来不了,平昌王亲自去拜会了宋允昭。
宋允昭未来的婆家定国公府裴家,与平昌王妃乃远房表亲的关系,加之鸣凤的关系,听说王妃死了,宋允昭今儿白日便去烧了纸钱。
见到平昌王,宋允昭不住安慰,“王爷节哀...”
平昌王悲恸大哭,当着宋允昭的面,一头晕了过来。
原本定好的今日出扬州,因平昌王伤心过度,不得不再停留一日。
前来接丧的几个平昌王府的妇人,也都认识宋允昭,宋允昭心底善良,为了安抚几人,忍痛拒绝了嫂嫂逛街的邀请。
钱铜便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待了一日,无所事事。
眼见天色又黑了,她抱着一双胳膊隔着一道门,与宋允执的另一名暗卫对峙,“你们家世子只说请我来他屋里做客,没说要关着我?你这般禁我的足,确定等会儿他回来了,我状告你虐待,不会被罚?”见那暗卫始终垂头,不看她也不说话,比之前的蒙青还要难搞,钱铜威胁道:“你知道蒙青吗?”
对方头稍微抬了抬。
钱铜便道:“他就是对我不好,被你主子罚了板子。”
见他头又垂了下去,钱铜无语,冷笑一声,“不怕罚是吧,我...”
“下去。”说话声被打断,钱铜回头,忙了一天一夜的宋世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那暗卫也看到了人,长松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瞬间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钱铜不乐意了,跟在宋允执身后,“这就是宋世子的待客之道?”她走哪儿,他那些暗卫便跟哪儿,天一黑,人都不让她出去了。
禁她的足?
宋允执看了她一眼,双颊因激动呈现出了一层桃粉,彷佛下一刻便要对他张牙舞爪,在她爆发之前,他突然道:“去吧,给你一炷香。”
钱铜一怔。
“你给平昌王送信,不就是想让他去见朴大夫人?”宋允执知道她想干什么,两人若想敞开心扉,必然有一方先妥协,他愿意走出第一步,他看着她,轻声道:“她看到了你行凶刺杀王妃,也认出了你头上的发带。”
朴大夫人不能留。
钱铜盯着他,盯了半晌,恍如不认识他一般,“世子这是为了我,在徇私枉法吗。”
“不必激我。”宋允执道:“她雇佣江湖人士,扮为胡人刺杀朝廷命官,本就是死罪。”他抬目,认真地看着她:“钱铜,此次我让你,但也希望你,在我查清楚之前,你能主动与我坦白前夜所发生的一切。”
朴大夫人入狱后,只见到了一回宋允执,再也没有任何官差来审问她。
她不知道朴家怎么样了,她的两个儿子如何了,朴家家主有没有回来,还有平昌王是不是当真认为王妃是她杀的。
当夜的情景太乱了。
她只顾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一心想要平昌王府给他朴家一个交代,最后王妃死了,她的人全落入了知州府手里。
事后回想起来,朴大夫人便觉得到处都不对劲,第一批刺杀宋允执的人,确实是她的人,第二批闯入后院的‘胡人’不是,杀王妃的也不是她...
她很想把自己知道的信息传递出去,但没人来探视他,也没人来审问。
喊了两日见没有一个人搭理她,今夜狱卒来送饭,她本也没有抱任何希望,却突然在碗底内看到了一张纸条。
朴大夫人心头一跳。
家主回来了?
她慌张地朝四周望了望,躲在暗处,双手颤抖地把纸条展开,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五年前守城之人非平昌王】
朴大夫人怔住。
五年前陛下的蜀州军赶到京都,杀退了攻城的胡人,也将一尽丢下百姓逃出城外的皇亲国戚全抓了回来,祭旗。
唯有平昌王在这一场变动之中不仅安然无恙,陛下还为他赐了封地,因他是五年前唯一一个没有逃跑,没有躲起来,而在顽强守城的皇室。
朴大夫人脑子一阵嗡鸣,守城的人若不是他,他如今的一切便都是骗来的!
朴大夫人被这个消息震得缓不过神。
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此大的秘密,到底是谁告诉她的,有何目的?没等朴大夫人想明白,外面便传来了动静,很快她便见到了一脸寒意的平昌王。
“王爷!”朴大夫人终于见到了人,慌忙起身,抓住时机与他解释:“王妃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王妃...”
其中有隐情。
可平昌王对朴家,对他朴大夫人已经没有半点信任,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为了替她儿子讨回公道,扬言要他的王妃抵命,一个王妃不够抵他儿子的命,还对他王府的郡主赶尽杀绝。
她说这些没用,他只想知道前夜那个面具青年是不是她的人。
平昌王冷声道:“本王能来见你朴大夫人,已是仁至义尽,这些年你们朴家背靠本王,占尽了好处,整个扬州的生意都落进了你们朴家口袋,如今是觉得本王碍事了,要把本王踢开?”
朴大夫人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平昌王冷笑道:“本王不就是要了你们朴家的两座盐场,拿了你们一些钱财,便心疼了?若非本王,朝廷的人能等到现在才上门?你朴家早被朝廷清缴,死无葬身之地...”
他要这么说,朴大夫人不认同。
朴家是个商户,可也并非被朝廷所不容,每年朴家为朝廷上缴的税额不小,就算朝廷来清缴,朴家也不过是把手里的东西让出去,不至于要他全家的命。
两座盐场还少吗?
为了寻求他平昌王的庇佑,朴家把一半家产都给了他,结果换回了一门要命的亲事。
他朴家二公子死在了郡主手里,不该去质问他们?
朴大夫人道:“无论王爷信不信,我朴家没有半分对不起平昌王府,即便老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不没把王爷与我朴家合谋,一道谋杀宋世子的事情说出来?”
平昌王脸色微变。
心底杀意已起,面上不显,今夜他来也不是与她吵架的,语气缓和道:“本王来,是告诉朴大夫人,你杀了本王的王妃,追杀本王的小女,单凭这两桩本王便可要你全家陪葬,但本王与朴家家主交情深厚,在他回来之前,本王暂且不会要你性命,还请大夫人握好你手里的把柄,莫要再来试探本王的底限。”
平昌王说话时,一直注意着大夫人的神色。
尽管她掩饰得很好,可平昌王还是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躲避。
真是她。
平昌王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与身后的人交代道:“杀了她。”
待被平昌王的人掐住了脖子,朴大夫人才反应过来,使劲地挣扎,哑声吼道:“来人...”
钱铜此时也在地牢,来见朴家大公子和三公子。
那日三公子从兄长的屋里醒来,朴家已火光滔天,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知州府的人押送来了地牢。
大公子告诉了他真相,“母亲雇凶杀宋世子,未遂。”
三公子当场便吓得腿软瘫在地上,满目绝望:“母亲怎会如此糊涂?”她不是要招待王爷和宋世子,修补与朝廷的关系吗?
还让他去送了帖子,说等今晚一过,便会告诉他家族中的一些大事,他也该懂事了。如今瞧来,她要告诉自己的大事,便是谋杀朝廷命官?
三公子这些年跟在她身后,与王府的人打过不少交代,也见过许多官家夫人,他以为朴家将来在京都也会有一席之地。
是以,他一直勤奋读书,为了有朝一日,朝廷能给他们这些商户一个科考的名额。
美梦突然成了噩梦,三公子两日了不吃不喝,一直落泪,抬袖刚擦完一行清泪,无意间抬头,便见牢门外立着人,三公子愣了愣,失声道:“铜姐姐?”
大公子原本坐在角落,沉默闭目,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推门而入的少女。
钱铜进了牢房,从袖子里掏出绢帕递给了三公子,温声道:“别哭了,瞧,眼睛都快哭肿了。”
三公子不知道家里成了什么样,但谋杀朝廷命官这类大罪,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在朴家头上,朴家不会有好结果,他六神无主,疑惑地看着钱铜,“铜姐姐怎么来了?”她是如何进来的?
钱铜冲他一笑,“铜姐姐救你来了呀。”
三公子愣住。
钱铜便道:“你铜姐姐飞上枝头当凤凰了,昨日我逼亲宋世子,他已经答应了娶我,世子妃的面子,救两个无辜的人还是能办到。”
三公子的神色愈发呆愣。
见他傻了,钱铜便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朴大公子,与他道:“明夷,我要嫁人了。”
在牢房内住了两日,朴大公子身上的衣衫虽有褶皱脏污,但面容依旧干干净净,牢房内没有灯火,外面稀薄的光芒,不足以看清大公子面上的神色,但钱铜感受到了他投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眸光。
钱铜与三公子道:“我与你兄长有几句话要说,三公子先去外面等等你兄长如何?”
三公子还未从她适才的话语中缓过来,但知道此时兄长所受的冲击比他的更大。无论如何,他能从这里出去,都要感谢她,三公子与钱铜鞠躬道谢,“多谢铜姐姐。”
“不客气。”不要感谢她,每个人都会长大,长大了便会成为那些正撑着整个家族的长辈中的一员,他会恨她的。
在她成为家主的那一刻,便注定了要走一条无情路,她试过放弃家主的身份,像正常的小娘子那般,好好去爱一个人。
头一个爱的便是他朴承禹。
但终究没能抵住家族的压力,两人最终选择了回归到各自家族,如今的局面,便在所难免。
三公子离开后,钱铜与朴承禹道:“对不起。”她是钱家的家主,她不能手软。
朴大公子没应,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他答应你,放了我?”
钱铜点头,“嗯。”
那答案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朴承禹轻声一笑,道:“你说得对,当初就算你我成了亲,日子也不见得就如咱们所愿那般美好。”他看向灯火阑珊下的少女,徐徐地道:“你聪慧,心中图谋不输男子,我朴承禹能与你钱铜有那么一段过往,已是福分。”
钱铜垂眸。
“你那日与我说,他能为了你不顾一切跳下断崖,我心中颇为不服,你我青梅竹马长大,早早定情,你才认识他不过几月,又如何了解他,笃定了他比我更爱你?”见她轻轻朝他望来,朴大公子便对她温和一笑,哑声道:“铜儿,我后悔过。”
钱铜不知道他后悔什么,但她第一次见他朴承禹落了泪。
迟了两年的一场泪,今日看到了,心头到底也有些酸涩。
朴承禹看着她道:“我后悔当初给了你画像,若我不把他的画像给你,你是不是便不会与他相识相知了?”
钱铜对此没什么好说的。
他给她画像,是想让她提防着朝廷的人,但她却转身利用此画像,把他踢出了局,见他哭,她也不好受,哽塞道:“对不起。”
她内疚难受,大抵是因为她知道即便再给她一次选择,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背叛。
朴大公子摇头,“铜儿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太自负,认为这世上没有谁能比我更爱你,待我脱离了此番困境,再回头好好与你赔罪,你还能与我重归于好,再续咱们曾许下的末来之梦。”
“可我忽略了,如论是事,还是人,从不会待在原地去等一个人。”朴大公子哑声道:“我也是在海州那回方才知道,两年前我错过了你,便是一辈子错过。”他躲在黑暗里,落下了一行泪,“铜儿不会再爱我了,对吗?”
钱铜没出声。
答案早就有了,她不是会走回头路的人,可即便心肠再硬,那也是她曾经喜欢过的人。
她终于明白老祖宗为何不让两大家族的人联姻,两个人若是成亲之后,再走到这一步,得多痛啊。当初阿姐为崔万锺,赔上了自己一条命,她还曾怨过她愚昧,为她不值。
此时倒有些明白了她的苦。
人为何会走到绝路,是因为有了心,有了情。
她脸颊上一烫,还未回过神,眼前便探过来一只手,秀白的手指轻缓地替她拭去了面上的一滴水珠,“别自责,我都知道,不怪铜儿。”
钱铜抬头。
他真的不怪她吗?
朴承禹的指腹没有及时撤回,最后一次蹭了蹭她的脸颊,疼惜地道:“别一个人去扛,相信他,宋世子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能给的,宋世子都能给,他给不了了,宋世子却能给她。
是个姑娘,都知道怎么选择,何况她是那个活得最清醒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他也没有理由再困住她。
“那你呢?”钱铜眼眶殷红,问:“如何打算?”
朴家一定会败的。
朴大公子收回了手,磨了磨留在指尖湿润的水雾,把此刻的感受烙印在了心底,他对她一笑,“不必考虑我,我还没到需要求你对我手下留情的地步。”
他早已不是朴家人。
两年前他便寻好了退路,那条退路的尽头原本该是她,如今虽然再也没有人在尽头等他,他也得去走完这段路。
参天大树倾倒之时,底下的每一根树根都会挣扎。朴家身在居中,无法脱身,结局早已注定。
她今日能闯入牢房,站在他跟前,凭的是她自己的本事,成王败寇,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当三公子的哭喊声传来时,朴承禹很平静。
他要走了。
“恭喜”二字,他说不出来,他起身看着背着他蹲在那不动的背影,与她道别,“铜儿,我走了,保重。”
钱铜没目送他离开。
在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后,才缓缓起身,倚靠在牢门前,听着远处嘈杂的骚动,和三公子凄厉的哭声,“我看到了,是王爷的人,是他杀了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