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大夫人打断:“先上车。”
钱铜让出了身后的马车,解释道:“今日宋世子下了邀请函,宴请了扬州大小十来个商户前去约谈,朴钱两家都在内,路上我遇到朴二爷,得知大夫人今日到港口,想着一道接上大夫人再去赴约也不迟,二爷已先到了知州府,让我带话给大夫人,速速前去,还请大夫人坐我的马车。”
朴大夫人愣了愣。
她从海州回来,便是为了去见宋世子。
此时宋世子邀请各大商家,必然与他朴家有关联,大夫人不能错过,正好她有事要问钱铜,转头与身旁的三公子道:“你坐后面的马车,我与钱七娘子聊聊。”
待两人坐上马车,朴大夫人便直接问了:“三夫人是怎么回事?”
钱铜没有立马回答,递给了她一盏茶,“我记得伯母有晕车的毛病,特意备了此茶,能缓解些症状。”
当初她到海州,没敢喝她的茶,此时大夫人也不敢喝她的东西,敷衍地答道:“早好了。”
“如此甚好。”钱铜无视她别扭的神色,非要与她拉近关系,“伯母身子骨好,我也放心了。”
朴大夫人很不习惯她的接近,又不得不忍耐,倒是想说因她没有完成朴家提出的条件,这门亲事便不算数。
可世子的身份已经暴露,再去质问,便等同于告诉她,朴家一早便知道了宋世子的身份,想借她的手杀人。
事已至此,大夫人唯有吃哑巴亏。
她不想听她胡扯这些没用的,再次问她:“三夫人为何落入了宋世子手里?”她不信以三夫人的处事,会行劫狱这样的昏招。
大夫人问完,便见钱铜抿着唇,一脸怨气,“此事我也想问问三夫人,到底她想作甚。”
“她催着我快些解决了七姑爷,好与大公子定亲,我答应了,打算把人引到海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处理掉,谁知没把他引来,倒是把朝廷的人惊动了,您猜如何?咱们要杀的七姑爷,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命官宋世子。”
钱铜委屈道:“我事先并不知情,突然被朝廷的人包围,连一条退路都没有,别说杀人,被宋世子当场捅了一剑,若非随身携带着大公子给我的药材,只怕大夫人此时再也见不到我了,岂不要伤心死。”
大夫人听她说话,总觉得深吸不畅。
她能不知道宋允执的身份?她在这儿装什么装?
钱铜接着道:“此事我尚未想明白,又遭了一波藏在暗处的死士偷袭,我托着半条命好不容易逃到了船上,远远地看着那阵仗,心凉了半截,对方连弓弩,火药都用上了,所攻之处没打算留一个活口,伯母觉得在扬州内,能有如此手笔的人,还能有谁?”她眼中委屈越来越浓,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唇瓣道:“除了三夫人,晚辈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朴大夫人没说话。
心头倒是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三夫人想要一箭双雕,把世子和她钱七娘子一道解决。
可为何会失败?
钱铜继续道:“事后我明白了,三夫人应是为了替二公子报仇,想要暗中杀了宋世子,既然如此,她一早就该与我说明白,也不至于被寨子和朝廷的人两面夹击,落得一个人赃并获的下场。”
大夫人眼皮子一跳,“什么寨子?”
钱铜道:“大夫人这两年人在海州,不知道段家那群贼子有多嚣张,就因为我劫走了他的账本,便报复至今,只要有我钱家的货队出现,他必劫,短短两个月,我损失了十几车的盐,前不久运来打算组建护卫队的一批刀枪,也被其劫走,吃了他一个回旋镖,那夜全都用在了咱们身上,我被寨子的人堵在了海上,战舰没了,一船原本预备给大公子的粮食也没了。”
大夫人听得不觉屏住了呼吸。
“三夫人的损失更加惨重,被世子找到了几个活口,带回了知州府,我知道三夫人性子鲁莽,不顾身上的伤前去相劝,劝她莫要冲动,可她不听晚辈的,说什么二公子已被她看丢,又落下了如此大的把柄,没法与家主和家主夫人交代,她就算是死,也要去闯一趟知州府。”
三夫人是什么性子,大夫人清楚。
暗杀世子和她钱七娘子,是三夫人能干出来的事,事后去知州府灭口,也说得通,照七娘子所说,整个事件的变故便是突然杀出来的匪贼段元槿。
堂堂朴家三夫人栽在了一个土匪手里,简直笑话。
大夫人没有怀疑钱铜会捏造事实,三夫人为何会入狱,她早晚会知道全部。
事情的经过如此,至于细节,其中必有蹊跷,大夫人并不完全相信钱铜,当初三夫人来海州时,再三与她说过,钱家七娘子厉害得很,不容小觑。
大夫人心中大抵有了个底,沉下心来后,假意关心了一句,“七娘子的伤如何?”
“晚辈命大,躺了五日总算缓了过来。”钱铜不计前嫌,不将三夫人的算计按在大夫人头上,依旧热情地道:“这回咱们也算长了教训,三夫人性子虽急,但她耿直,这些年一心为朴家卖命,就算去了知州府,她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到朴家头上,可世子此人,大夫人或许不了解,我与其接触过一段日子,他固执又倔,眼里容不得一粒沙,疑心还重,未必会相信此事与朴家无关。”
大夫人暗中讽刺,她当然了解。
曾经的七姑爷嘛。
钱铜不知她内心想法,一脸关心地询问:“大夫人此次回来,可有想过如何与宋世子周旋?”
她算个什么东西?大夫人觉得她多少有些不知趣。
他们的关系,只怕还未熟悉到连这等辛秘之事都要互通的地步。
大夫人勉强笑了笑,“我朴家光明磊落,世子明察秋毫,还能为难了我朴家不成?”
“大夫人不用与我见外,凭宋世子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定了二公子的罪名,公然张榜对其下达通缉令一事,能瞧出他并非是一个给人留后路之人。”钱铜似是看出了她的防备,挪回了身子,“今夜前我来只是想提醒大夫人,朴家若是打算以钱财了事,估计行不通。”
钱铜道:“大夫人还不知,朴三夫人出事后,朴二爷翌日便登了门,被宋世子拒在门外,直到今日一早才发了帖子出来,邀请的却不是朴家一家,而是扬州所有商户,大小十几家,目的为何,大夫人可有想过?”
朴大夫人在来时的船上,心头确实在想此事。
朝廷前来扬州彻查四大家,不就是想要钱。她朴家给足了钱财,让他有了东西回去交差,这事儿便过去了。
朴大夫人心头大抵有了一个数,但她不知道的是三夫人暗杀世子未遂在前,后劫狱未果,被当场擒获。
如此三番两次与其正面冲突,三夫人的命保不住,朴家也难逃制裁,若宋世子上报回京都,长公主与陛下震怒,派兵前来镇压,便是一场硬战。
朴家虽在扬州占有一席地位,可出了扬州,势力便小了,当真要打起来,朴家的家业将会受到重创。
还不能保证海峡线之外的邻国,会不会趁机找朴家的麻烦。
能不开战,以金钱解决是最好的选择。
听完钱铜所言,她心中原本的额度不得不再往上提,具体给多少,打算见到宋世子之后,再见机行事。
然而钱铜猜出来了她的想法,问道:“花钱消灾固然好,大夫人可有想过出多少适合?”
大夫人看向她。
钱铜道:“四大商当年以战乱没钱为由,拒绝了陛下的求援,五年来,不止一回与朝廷哭穷,大夫人的本意乃诚心赔罪,但宋世子怎么想?朝廷怎么想?他们只会认为朴家这些年所说之言,没有一句可信,私下不知道背着朝廷藏了多少钱财。”
大夫人脸色变了变。
“出少了更不妥了,宋世子何等身份,长公主之子,侯府的独子,又是当今户部侍郎,人到了扬州,却被三夫人暗杀他两回,要说三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朝廷估计没人会相信,诛杀朝廷命官,按律法,当诛九族,如此罪行,大夫人给少了,便不是赔罪,而是羞辱了。”
大夫人纵然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心中也不面惊叹,此女的心思太过于缜密。
她道:“依七娘子之见,世子想要何物?”
钱铜道:“我曾听他提起过扬州的运河,看他的意思,是想开通扬州直通内陆的运河。”
朴大夫人眼皮子一跳。
运河?通内陆?不等同于把朝廷通往自家门口的路修好,任由朝廷的兵马长驱而入,届时扬州还是他朴家的吗?
她出的什么鬼点子。
她莫不是已经归顺了朝廷,拿她开刷,朴大夫人脸色极为难看,不等她发泄,钱铜接着道:“开通运河,未必对朴家不利。”
大夫人不太再想听她说,却突然听她道:“大夫人莫不是忘了,两淮的两个盐场,如今乃平昌王所有。”
运河开通后,有平昌王守在关卡上,朝廷的人还是进不来,反而便利了扬州的东西输往内陆。
钱通见她神色松缓,又才道:“开通运河后,扬州一年运出去的东西,至少能比如今翻两倍,且再也不用担心半路被劫,这几年寨子的人占着地势优越,把咱们四大家当成猪崽子宰,往后咱们换成了水路,他段家就饿死在山头吧。”
大夫人看她说得咬牙切齿,不得不怀疑,“七娘子莫不是想拿我朴家去泄私愤?”
她分析的也有几分道理,但运河之事,关系重大,她一人还做不了主。
钱铜也没再提这事,“晚辈所言,不可供大夫人考量,若夫人觉得不妥,权当没听过,毕竟晚辈资历尚浅,说不定大夫人心中已有了万全之策呢,晚辈献丑了。”
钱铜没再提这事,大夫人也需要安静的空间,好好去想,到底该如何安抚宋世子。
两人达到知州府,其余接到贴子的商户早早到了。
说好的戌时开席,酉时三刻宋允执便坐在了席位上,早到的商户无比庆幸自己来得早,上前行礼自报家门,一一落座后,便只剩下了朴家和钱家两大商未到场。
朴三夫人闯入知州府刺杀世子的事,早已满城皆知。
朴三夫人被抓获的第二日,知州府的铁骑便接管了红月天的赌坊,至于其他的产业,暂且没动,明眼人都知道是在等朴家给出一个交代。
在场的人每多等一分,都在为朴家和钱家多捏一把汗。
朴三夫人杀上门自寻死路在后,而钱家七娘子则在人家一踏上扬州,便把人劫去当了钱家七姑爷。
无论哪一桩,都够两家焦头烂额。
先前这些商户中,有人也曾在街头上见过还是‘七姑爷’的宋世子,那时只觉得他气度不凡,模样长得好,今夜世子恢复身份后,穿一身绯色官服,端坐在席位上,一页一页地翻着不知道是哪一家的账目,一句话未说,已让人背心浸出一层汗。
底下有人实在忍不住,偏头与身旁的人低声道:“朴家和钱家怎么还没来?”
对方匆忙瞥了一眼上位,见宋世子似乎没听见,凑过去摇了摇头,小声道:“该不会是不来了吧?”
“不可能...”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差役的禀报声:“朴家大夫人,朴三公子到...钱家七娘子到。”
众人不再吭声,比起曾经的四大家,他们这些小散商实在上不得台面,今夜能接到宋世子的帖子,已经是天大的面子,祖宗显灵了。
众人暗中齐齐看向门口。
片刻后,门外进来了一行人,朴家的大夫人走在前,身后相继跟着朴家的三公子,钱家的七娘子,三人步态相近,彷佛来的是一家人。
王兆窥了一眼宋允执。
他继续翻着账目,头也没抬。
官与商的身份,自古便是一个天一个地,朴大夫人在扬州甭管有多风光,此时也得走上前双膝跪下,行礼道:“朴家老妇拜见宋世子。”
三公子跪在她身后,“朴家孙子辈,行三,名承智拜见宋世子。”
钱铜与三公子跪在一排,跪得规规矩矩,头伏在地上“砰——”一个响头落下,动静声格外响亮,“民女钱铜拜见宋大人。”
宋允执终于抬起头。
她趴在朴家人身后,头埋得极低,从上位瞧去只剩下了一个后脑勺,此番姿态,倒是让在场的所有人嗅到了一丝求饶的意味。
她是该跪。
有她的地方,王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尤其是今夜,朴家的人也来了。
“赐座。”宋允执扫了她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人已经到齐了,他便没再看手里的账目,转头示意王兆开始。
王兆点头,上前两步,与众人道:“今夜世子邀请各位前来,目的为了解扬州的民生情况,在座各位皆乃扬州有头有脸的商户,世子初来乍到,有许多困惑之处,需向各位解答,被问到之人,不可有丝毫欺瞒妄语。凡所知者,务必详陈,所不知者,亦不得捏造...”
说话之时,钱铜已经落座。
每个家族只有一个主座,随行之人便是在其身后另增位子。
钱铜的位子挨着朴大夫人。
身后朴家三公子与她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坐下的蒲团便往后移了移,把耳朵递过去,听清了三公子说的话:“铜姐姐的裙摆...”
钱铜低头一看,裙摆上赫然一个脚印,不是别人的,正是她自己的,适才拜得太投入,自己把自己踩了。
“没事。”她拍了拍,转过头便碰到了宋世子的目光。
那目光冷冷淡淡,无恨无爱,没有半点感情,待钱铜忙垂首行礼时,他已从容地挪开,彷佛只是不经意间的视线相碰。
宋允执从木几上拿出了第一本账目,点出了商户的名字,“李家肉铺。”
被点名的商户匆忙起身,跪在堂中,嗓音颤抖地道:“草民请世子赐教。”
宋允执连账目都没翻开,直接问道:“可有私自买卖火药,弓弩?”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大夫人眸子微微一动,袖子里的五指不由捏紧。
那被点名的散商原本就紧张,听闻此言吓得腿都软了,瘫在地上磕磕碰碰地回道:“回世子,我李家在扬州卖了五年多的猪肉,遵纪守法,哪里,哪里敢买卖这些东西,请世子明查!”
宋允执又点了几个人来回答。
都没有。
最后只剩下了钱家和朴家还坐在位子上,宋允执没再叫了,提声问道:“有私藏火药,弓弩的,主动出列。”
宋世子玩弄人心起来,也颇有手段。
朴大夫人尽管能稳住,却也坐如针扎,她没动,身旁的七娘子也没动。
半晌过去,宋允执便道:“既然没有,都入座吧。”
被点出列的商户虚惊一场,个个额头都生了一层薄汗,陆续回到了座位上,渐渐意识到今夜只怕并非他们想象的那般轻松。
这宴席,更像是鸿门宴。
至于是设给谁的,宋允执很快便给出了答案,点名道:“钱七娘子。”
众人呼吸一紧,又一松。
钱铜正欲出列。
“不必上前,只需回答本官。”宋允执问道:“本官身为钱家七姑爷之时,替你去福州走了一趟,劫走了朴家在福州的一批建茶,茶呢,在哪儿?”
钱铜:......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惊叹朴家和钱家瞧着今日关系融洽,竟还有此事发生。
大抵没想到今日宋世子会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地承认了与钱七娘子的那段屈辱过往。
朴大夫人的脸色微变,当初钱家的两个护卫前来以建茶为要挟,叫嚣着要灭了她朴家,感情是找了那么大一个靠山。
钱铜不出声。
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答,茶在哪儿他不知道?
他还在生气?
一个响头不够,要不再磕几个?
漫长的沉默,极度考验人心,就在钱铜打算放手一搏时,宋允执再度开口,“七娘子不说,本官替你说,茶在朴家三夫人手上,五日前三夫人运去你钱家的明珠巷,欲走私海路,你知情还是不知情?”
钱铜一愣。
傻子才会承认,立刻喊冤道:“民女不知情。”
宋允执面色淡然,并没看她的嘴脸,视线转向了她身旁的朴家大夫人,问道:“朴大夫人呢,你可知情?”
大夫人还在猜想宋世子为何突然提起这桩,冷不丁地听到三夫人除了暗杀世子之外,还有一桩走私茶叶的罪名,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视线飘向身旁的钱铜,茶叶这事,她没与自己说。
看到的却是钱铜惊慌失措的脸。
靠她有何用!
大夫人深吸一口气,很快冷静下来,今夜她本是为了赔罪而来,到了此时心里也知道,三夫人是保不住了,不再存有侥幸之心,赔罪道:“世子明鉴,我朴家一心效忠朝廷,家主时常教导部下,不可忤逆朝廷朝纲法规,心中感怀陛下的一片仁心,善待百姓,三夫人此次所犯之事,实在是寒了我朴家的心,朴家上下无不遗憾,家主唯恐破坏了与朝廷的信任,连夜派出书信,差民妇前来与世子赔罪,民...”
她话没说完,从外突然进来了两队铁骑,手执森森长矛,身穿铁甲,齐齐守在了门口。
随后两道门扇便在众人的惊慌中重重地合上。
压迫感瞬间落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上。
今夜就算宋世子要了这里所有人的命,他也不必向任何人交代,大夫人时常周旋于官场,知道什么是权利,往往知道的越多,心中对权势的向往和恐慌便越近。
大夫人心头的淡然在绝对的权势之下,终究土崩瓦解,她后退两步,伏地跪在地上磕头请罪道:“民妇今日前来,便是恳请世子秉公执法,三夫人大逆不道,欲行刺世子,其罪当诛,我朴家绝不姑息,任凭世子处置。”
赔完罪,得奉上礼。
大夫人道:“此事我朴家也难逃其咎,养出这样的狼子野心之人,朴家无言面对陛下,唯有向朝廷赔罪,向世子赔罪,来减轻我朴家的罪孽。”
她提出了谈判的要求。
宋允执没出声,便是在等着她的赔礼。
若是一开始宋世子给了她拿出筹码的机会,大夫人还能静下心来单独与他开个条件,可他上来便问罪,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且还没打算回避众人。
此时若是说出个钱财的数目,便会陷入先前七娘子所说的言论之中。
给多给少都不对。
而其他的筹码,不等她去想,马车上七娘子对她说的话便像是一道魔咒占据着她的脑子,让她无心再去思考旁的取舍。
如她所说,开通运河,朴家并非没有好处。
在身后三公子轻唤出一声“母亲”后,朴夫人一狠心,道:“我朴家愿意开通扬州运河,造福大虞百姓,以弥补天下苍生,求情世子的原宥。”
她说完,耳边便安静了下来。
开通运河,那便是与朝廷之间打通了一条往来的纽带,于朝廷而言,无论是军事上还是商业上,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早年朴家为了杜绝朝廷兵马突袭扬州,还特意堵住了几段河流,今日朴大夫人为保朴家,又要开通运河,确实拿出了诚意。
沉默片刻后,宋世子道:“朴家造福百姓之心,本官受领了,至于三夫人,本官会秉公处置。”
朴家开了一个头,大笔一挥,把运河都给开通了,今日前来的各位商户似乎不送点什么,难以走出这道门。
熬死人的沉默中,肉铺的老板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明日草民在城东熬肉汤,连施七日。”
“草民捐赠千斤棉花。”
“草民捐布一百匹。”
“草民捐白银二百两。”
......
所有人都许完了,最后轮到了钱家。
大夫人尚未从那一场冲动中缓过来,脸色有些发白,此时也想听听给她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的钱家七娘子,会拿出什么诚意。
钱家的家主也没含糊,“钱家愿捐一口盐井,献给朝廷。”
因地势缘故,钱家在靠近山头的几口井,早已钻不出盐,能获利的是海盐,钱铜打算随意给他指一个盐井。
扬州的盐商虽离不开盐引,同样朝廷的人想要在扬州占据一块属于自己的盐场,也是困难重重,因管理盐场的人本就是朝廷的人。
平昌王。
钱家若是单独给宋世子一口盐井,无论能不能煮出盐,都是一个好的开端。
钱铜还未开口许出是哪座盐井,便听宋世子先道:“本官替朝廷感谢七娘子的慷慨解囊,听说朴家大公子先前在连巷有一块盐场,如今归在了钱娘子的名下?”
钱铜心口猛然一凉。
连巷的盐场,乃钱家唯一的一个海盐场。
运河一开通,钱家便能把煮好的海盐运至运河,再卖往大虞境内,所赚利润乃钱家先前十倍之上。
她有信心将来能与平昌王两淮的两个盐场一决高下,想法她早就有了,如今大夫人终于同意开通运河,可她的盐场却要没了。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面上的错愕来不及隐藏,愣在那,竟直勾勾地看着宋世子。
宋世子似是看不出她面上的为难,拍板道:“既如此,钱家连巷的盐场,本官便收了。”他说完起身,与在座的各位商户拱手感激道:“本官今日替朝廷,替百姓感谢各位商家的资助支援。”
底下的人哪里敢担得起他的行礼,齐齐趴伏在地上。
钱铜心口被割去了一大块肉,一抽一抽地疼。
宋允执继续道:“商道之通,贵于诚信,货殖之利,基于公平,尔等经营,图利谋生,属情理之中,须谨记,三尺法度在上,黎民百姓为基。”
耳边宋世子的嗓音不徐不疾,自带威严,朝廷的法治把每个商户心中的那点小九九驱散得干干净净。
底下回答参差不齐。
“多谢世子教诲。”
“世子今日之言,草民必当铭记于心。”
......
钱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朴夫人原本也如鲠在喉,适才听宋世子说起盐场,没来得及惊叹老大是何时把连巷盐场给了她钱七,便被当场没收,归了朝廷。
怪不得给她建议,要开通运河。
原来是拿了盐场。
可机关算计,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见钱七娘子脸色从那之后没有好过,心头倒畅快了一些。
钱家早年的那些盐井早出不来盐了。
扬州值钱的是海盐。
朴家给她的三个港口都是挑剩下的,海水浓度不足,地势不好,周遭全是岩石,无法形成盐田,钱家曾试过开采出盐田,进行到一半,地面突然塌方,海水倒灌,淹死了一批人后,便再也没有开采过。
是以,在得知她拿到了三年的盐引时,大夫人并没慌张。
有盐引又有何用,手头得有东西。
包括她拿的布匹凭文,于朴家而言也算不了什么,曾经的卢家身为扬州第一布商,第一香料商,到头来也不过是朴家关在笼子里的一只鸟。
他在扬州卖多少,朴家不管,但要想从扬州运出去多少,就得听朴家的。
卢家为了自保,这些年只能杜绝外面的东西进来,联手其他布商和香料商,垄断了扬州市场,朴家人看在眼里,任其横行。
一家独大的后果朴家知道,四大商能存活这么久,不是他们有多大的本事,乃朴家想让他们活。
可这样的平衡,却被钱七娘子打破了。
崔卢两家相继陨灭,剩下了两家,然而钱家没出事,背后的朴家却被拉扯了出来。
商家的慷慨解囊朝廷很满意,宋世子让王兆备了笔墨,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每个人应下来的东西用白纸黑字记录清楚,再让对方画押留底。
既然已经答应了,按个手印也无妨。
朴家大夫人的位置在第一个,东西都许出去了,说什么都晚了,大家族的风范迫使她不能有任何的犹豫,深吸了一口气后,先按下了手印。
第二个是钱家家主。
王兆见其迟迟不动,唤了一声,“钱家主。”
钱铜心在滴血,但架不住门口站着的那两排铁骑侍卫的威慑,终究抬手画了押。
朴大夫人瞟了她一眼。
朴家的二公子、三夫人相继落入知州府,朴家今夜还填进去了一条运河,她钱家给出去的不过是从他朴家手里拿过去的东西,她心疼个什么劲?
朴夫人越看她越不顺眼。
若非她好端端地提出那劳什子运河,她今夜也不会脑子一热,应了这桩。
说她是扫把星也不为过。再想到先前与她与所许的婚事,大夫人肠子都悔青了,但愿她识趣,不要再来沾他朴家的边。
今夜来此的商户,都画完了押,留下了东西。
背后的那道门也打开了,宋世子吩咐差役送来了酒菜,便先行离去,不见了人影。
突然许出去了一条运河,大夫人还不知道该如何与家主禀报,心头一团糟,哪里有胃口吃他朝廷的官粮,宋世子一走,大夫人即刻起身。
怕钱铜再跟在自己身后,连招呼都没打,唤了一声三公子走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堂。
倒是三公子临走时,招呼了一声钱铜:“铜姐姐,后会有期。”
钱铜撑着一抹笑,对其点了点头。
朴大夫人一走,其他商户也争先恐后,相继离去,毕竟大堂的扇门已经关过一回了,趁其打开之时,赶紧开溜。
钱铜没着急,坐在位子上把差役送来的酒菜吃了个精光。
吃完了抬头问守在她跟前的王兆,“王大人,今夜官府的进账可不少,怎的菜色如此简陋,连肉都没?”
空荡荡的大堂内,此时只剩下了她一个,王兆见她没走,便知道不会有好事,冷着脸问道:“钱娘子想吃什么?”
钱铜起身,走到他跟前,反问道:“我那么大的一个盐场,王大人觉得我配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