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执走到她面前,温声问道:“找我有事?”
他一个字都没提适才所发生的一切,彷佛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对质,不存在一般。
但钱铜知道,那是因为她解释清楚了,心头不止一次后悔,早知她就不进来了,在外面等一会儿也无妨。
钱铜点头。
“出去说。”宋世子走在前,领她出去。
两人离开时,还能听到身后鞭子的抽打声和卢道忠快意的大笑,“夫人,我儿啊,乖孙,你们看到没,害你的人遭报应了...”
适才钱铜风风火火地进来,誓要问个究竟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出来,脚步便慢了许多。
他既已知道自己与朴大公子乃假意定亲,在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依宋世子认真负责的个性,他必会重新提起两人先前的婚约。
出了地牢,都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了,见她半迟迟不开口,宋允执再次问道:“寻我何事?”
他停下脚步,钱铜便也跟着停下,她对昨夜所发生之事实在是没有半点记忆,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犹豫地道:“昨,昨夜我...”
要不算了?
她当一回薄情女。
宋允执见她半晌没往下说,主动问道:“昨夜如何了?”
钱铜看出来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她若是承认了,心思纯洁的宋世子一定会对她负责。
但她不想负责啊。
她还是当一个薄情女吧,钱铜抬头冲他一笑,“没什么,我昨夜只是做了一场梦,宋世子的屋子果然好眠...对了,我没与世子说过吧,我从小就有梦行症。”
果然一说起此事,适才脸色还算得上微霁的宋世子,眸子里的那点柔光散了个干净。
“我犯病之时,没有意识,并非有意冒犯世子。”钱铜解释完,看着面无表情的宋世子,诚恳地道了歉,但这事若全怪在她身上,也有些说不过去,她道:“我昨夜是不是与世子说过,与我共处一室的弊端?好在此处是知州府,乃世子的地盘,没人会传出去,若当真被外人知道了,世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宋允执深吸一口气,冷冷瞥她一眼,彷佛懒得再听她说话,突然转身走了。
钱铜愣了愣,忙追上他,试探地问道:“我昨晚是不是挤到世子了?世子可有受到惊吓,我占了世子的榻,那世子昨夜睡的哪儿...”
她还想问她到底是如何爬到他床上的。
他完全可以反抗她啊,以他的功夫,不至于受伤,还伤到了自己的唇...
她想不明白。
宋允执的脚步越走越快,似乎一刻都不想看到她,也不想听她说话。
钱铜追不动了,挑了重要的事情说,尽管希望很渺小,还是厚颜问道:“世子,我的盐场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宋允执头也没回,背影快要消失在转角时,丢了一句,“找王兆。”
那便是事情尚有转机。
钱铜心头一喜,也不管他听没听到,冲其消失的屋角道:“多谢世子,世子人真好。”
她没再去追宋允执,立马回头去找了王兆。
要把盐场还给她不可能,画了押的东西,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若是在她这里开了先例,那朴家大夫人所许的运河是不是也可以不作数了?
经过昨夜,王兆对这位七娘子的态度又变了,不得不和颜悦色,他道:“盐场还是朝廷的,但世子说,若是钱娘子有心想要在此开采盐田,他可以聘用钱娘子,让钱娘子代朝廷管理盐田,人,手艺,钱娘子都可以自带,至于工钱,世子会给钱娘子一个满意的价格。”
钱铜皱眉。
她钱家做了这么多年的盐生意,从制盐到卖盐,东家只有他钱家一个。
还是头一回听说被人雇佣。
看出了钱铜面上的不乐意,王兆觉得她多少有些不识好歹,暗道,世子都把好处让她占尽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以为朝廷这回来人,当真只为清算五年前的旧账,看朴家不顺眼?
扬州的盐场才是朝廷真正要收回去的东西,王兆道:“钱娘子可想好了,运河一旦开通,能与两淮两座盐场一道分一杯羹的,唯有连巷。”
不用他说,钱铜能不知道连巷盐场的重要?
若是换做旁人来抢,她或许会拼命,但来抢她的人是朝廷,是被她刚占了便宜的宋世子,还能说什么,钱铜似乎被王兆的一句话说动了,欣然接受,“民女感激世子的厚爱,定不会辜负世子给予于民女的机会。”
商议完盐场的事,钱铜便没再留,与王兆道别时,顺便提了一嘴,“替我与世子打声招呼,我走了。”
夏季一到,日头越来越猛,一觉醒来,钱铜前后经历了太多的惊吓,背心的薄汗还未干透,热风一吹,黏黏糊糊。
扶茵早就在门口的院墙阴影里候着了。
昨夜所有人都出来了,唯独娘子没出来,扶茵便托人问了王大人,王大人很快回话:“钱家主已经歇下了,明日再来接人吧。”
他没说歇在哪儿,扶茵也识趣,没多问。
世子的身份恢复之后,钱家全家上下,包括钱二爷和钱夫人都在担心他会回头来报复钱家。
唯有扶茵和阿金知道宋世子不会。
娘子被朴家扣在海州的那回,两人亲眼见到世子不分昼夜地赶路,路上马匹都换了三回,着急去救人。
看得出来,世子是真的在担心娘子的安危。
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两人最开始的相遇心头都有各自的算计,但两人也曾以未婚夫妻相处过一段日子,不可能没有感情。
扶茵总觉得以世子的身份,在被娘子无数次欺骗,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娘子如今还能活得好好的,世子已经包容了很多。
娘子在他那里,不可能有事。
果然不一会儿,便见主子满面春风地从里走了出来。
扶茵迎上去把人打探了一圈,见她身上的衣衫还是昨日那身,但头上的发髻不见了,问道:“娘子,您的玉钗呢?”
钱铜忘了这桩。
算了,下回再去找,再说这点损失不要也罢。
钱铜吩咐扶茵一道上了马车,周围无人了,钱铜才缓缓地展开唇角,冲扶茵一笑,“明日咱们就可以开采盐田了。”
扶茵一愣,不太明白,“盐场大公子不是早就给了娘子?”
钱铜看她一眼,无奈道:“叫你别天天只顾着与阿金两人拼武力,多吃点核桃,凭脑子赢他,你偏不听。”
扶茵知道自己被骂了,挠了挠头,嘀咕道:“娘子知道的,奴婢最不喜欢吃核桃。”
钱铜:“......”
钱铜无可救药地看了她一眼,不再打算对牛弹琴。
不知道她今日何时才会出来,马车内扶茵没有准备冰,午后的日头最毒,热气盘旋在马车顶上烧了几个时辰,此时人坐在内,如同身处蒸笼。
扶茵挂起两边窗帘,让徐风吹进来,手里的扇子也没停,对着钱铜一下一下地扇着。
心静自然凉,钱铜头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可抵不住脑子里兴奋。
宋世子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她帮他拿到了运河,他也给了她丰厚的回报。
陛下当年带着一支草鞋军,打到京城,那些跟着他的部下亲信,大多在他还未登基之前,便葬送在了战争之中,至此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发誓要厚葬为国捐躯的英雄。
可刚登基的皇帝一贫如洗,别说厚葬,连跟着他活下来的旧人,都没东西奖赏。
大虞在十年战乱之中早已千疮百孔。
什么人干什么事,皇帝能打仗,但他不会经商,想要快速地修复民生,还是得靠着这些满脑子铜臭味的商户,是以,皇帝为他们提供五年的和平,以发展民生为先,任由地方富商崛起,目的便是让这些商户带动经济复苏。
这五年,并非他腾不开手来找当年的四大家算账,而在故意放任其壮大。
五年的时间,他的兵马早已储备充足,而扬州也如他所愿,成了大虞第一个商贸崛起的都城。
该是他来收割的时候了。
这时朴家给的东西,谁敢要?何况还是盐田,将来扬州所有的盐业早晚都会回到朝廷手里。
运河开通对朝廷的好处,远远超出了朴大夫人所想。
海盐在产量和品质上,早超过了井盐,因运河堵塞,扬州这一片的海盐出不去,每年产多少输出去多少,全凭朴家和平昌王说了算。
一旦开通了运河,扬州必会成为大虞第一大盐城。
朴夫人能应下运河,是她也看到了这些好处,皇帝想从内陆到沿海,而朴家又何尝不想从沿海走到内陆?
可货船能进,朝廷的马兵也能进,那日宋世子曾对她说,她养的那点人手在真正的兵马前面,不堪一击。
商如何能与官斗,王如何与皇斗?
朝廷会有属于自己的盐运司,而她是与朝廷合作的第一个盐商,说她乃大虞朝廷商业上的一朝元老也不为过。
茶楼,她有朝廷的应允。
布匹,她有朝廷的凭文。
盐,她钱家的盐,乃官盐。
在扬州所有商户开始想着法子自保,谋取商机之时,她已经成功完成了自己的脱变。
一没依仗朴家的帮衬,二没靠与谁的婚约,接下来她只帮着世子打赢这场仗,钱家整个家族起码能繁荣上百年。
她能不高兴?
心情愉悦,她嘴角不知不觉扬起来,扶茵不知道她的笑什么,但也跟着高兴,问道:“娘子,你昨夜歇在哪儿的?”
钱铜:......
被扶茵从美梦中拉了回来,她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扶茵被她看得心慌,忙道:“奴,奴婢不问就是了...”
钱铜却突然凑过来,低声问道:“扶茵,我之前可有梦行症?”
扶茵一愣,“什么梦行症?”
钱铜见她反应便知道,她确实没有这个毛病,那她昨夜到底是如何爬上世子的床的?
百思不得其解。
钱铜正欲再抓脑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打马声,还未等马夫避让,马匹已经快到跟前了,“快让开,让开...”
跑这么快,这是把市场当马场了?
扶茵脸色一变,在对方的马匹撞上来之前,手里的扇子一扔,掀开车帘,“娘子坐稳了!”
扶茵夺过马夫手中的缰绳,人落在马匹身上,猛往一侧拽去,硬生生地将马头转了个方向,将马车拉出主道。
后面的马匹也到了跟前,打马声不仅没停,反而更响,马匹突然腾空而起,来人竟欲从钱铜的马车上方跃过。
然而底下马车的速度比她还快,急速调向一侧,在马匹跨上车厢的那一刻,成功避开。
马匹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悬起,再空空落下。
街头上的百姓被这一幕吓得尖叫连连,乱成了一团。
马匹上的女子本欲展示自己的马技,没想到会落空,许是看出了扶茵的功夫,并没有急着走,勒住缰绳,回头朝着马车的方向望来,目光正巧与从马车一侧的窗扇内探出来的一张绝色面孔对上了。
是一位少女。
与她眸子里的嚣张和睥睨相比,对方面色淡然温和,视线相碰,她面上没有半丝责怪之意,轻轻对她点了点头。
鸣凤愣了愣。
不只是被女子绝色的容貌所怔,还是被她嘴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豁达笑意而震,顿了片刻后,方才轻轻地一夹了一下腿,催马而去。
待那打马的不速之客一走,周围的百姓纷纷抱怨议论,朴家在扬州已算是嚣张的主了,也很少这般有人在闹市里打马。
扶茵早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看娘子无碍,一阵后怕,从马匹上下来,望着对方扬长而去的马屁股,怒声道:“这谁啊?”
钱铜则是一脸平静,轻声应了扶茵一声,“贵客。”
什么样的贵客,如此没有教养?
若非她施救及时,对方八成要驾马从娘子的头顶上飞过去了,过去了还好,没过去不是得要了娘子的命?
见她气呼呼,头发都被吓出来的汗水黏在一起了,钱铜温声道:“好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热死了,咱们赶紧回去。”
回到府上,扶茵还在嘟囔。
钱铜则受不了身上的黏糊,一进屋便吩咐婢女去备水,昨夜在宋世子那只简单地洗漱了一番,没有沐浴。
她去往净房,褪下衣衫,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似乎是从她肩头伤口的位置散发而来。
钱铜愣了愣,侧头用指腹轻轻地抚上了那道剑伤,伤口刚掉了痂,长出来的新肉嫩红脆弱,而在其上,明显抹了一层几乎于透明的药膏。
并非她平日里所用药膏。
钱铜突然扭头问:“扶茵,你昨日可有帮我上过药膏?”
扶茵走近,“娘子,什么药膏?”
“没什么。”钱铜没再问,凑近鼻尖,又轻轻地嗅了嗅,与她所用的药膏味道不同,此药散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细闻之下,彷佛还混着一丝清冽的香。
与她昨夜梦里的味道渐渐重合。
钱铜立在那,神色呆了很久很久,突然笑了,世子啊世子,我到底是如何爬上你的床的?
第69章
朴家大夫人便没了钱铜那般轻松,昨夜回到扬州所在的院子后,一夜未眠,与朴二爷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两年前朴大夫人和大公子回去海州后,扬州便分成了两块,三夫人与二公子负责守城内与码头,朴二爷则守两淮的盐场。
盐场虽给了平昌王,但其中红利,朴家还是占了一半。
两年来,倒也风平浪静。
直到朝廷的人马来了扬州,看似什么也没干,却暗中打破了四大家相互制约的平衡,崔家卢家没了,朴家二公子失踪,紧接着被通缉,三夫人又入狱,守在两淮的朴二爷,不得不回到扬州城内,暂且接手一堆的烂摊子。
三夫人被捕的第二天,宋世子让人查封了红月天,没动其他产业,是为给朴家补偿的机会。
但朴家的发言权全都攥在大房手里,朴二爷不敢做主,是以这么些天来,只能一封一封的帖子往知州府里递,却没办法许诺任何条件。
终于盼来了大夫人。
二公子沾上灭门案在先,三夫人弑杀宋世子在后,朴家这回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想要摆平,没那么简单,朴二爷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朴家怕是要大出血,但他没想到大夫人会答应宋世子开通运河。
两淮盐场的一半利润给了平昌王后,也没见王爷生过开通运河的想法,便也是明白,运河一旦开通,便彻底打通了扬州与大虞内陆链接的纽带,利润确实会翻上几倍,但有极大的可能这些利润最终会被朝廷抢去,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别说泼天的财富,只怕连最初的基业都将不保。
这些也仅仅是朴二爷所想,既然大夫人能应下,必然经过了考量,他问道:“此事大嫂可有只会家主?”
“尚未。”
朴二爷一愣,忍不住问道:“大嫂是如何想到答应世子开通运河?”
大夫人脑仁疼,自然不会说自己是被一个小辈给忽悠,“当初家主把三夫人留在城内,看上的是她的手段本事,结果呢?老二沾上了卢家满门的血案,她公然刺杀宋世子,惹下如此大祸,皇帝有的是理由出兵镇压,你以为我朴家花点钱财能将其摆平?昨夜他宋允执设了一场鸿门宴,关起门,拿刀比在咱们头上,一个个地来要东西。”
朴夫人脸色一凉,“他只要运河,我朴家还有得选?”
如此,朴二爷便无话可说了。
运河开通之后,必然会影响到两淮的两个盐场,朴家事先并没知会平昌王,不知平昌王得知后会如何反应,此事需得尽早知会家主,最好在家主来之前,先稳住宋世子。
且如今还有一桩大事摆在朴家和王府面前,没有解决。
便是二公子与鸣凤郡主的婚事。
当初朴家搭上了两个盐场,方才得来与王府的联姻,堂堂郡主下嫁给一个商户,还是家中老二,对此王府本就不满意,如今与其联姻的朴二公子还被朝廷通缉。
王府找上门来,乃迟早的事。
朴大夫人也想到了此事,与当初三夫人的想法不同,大夫人去了一趟知州府,多少了解了宋世子的个性,若老二真在他手里,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就地处决。
一堆的破事之中,寻找二公子成了当务之急,大夫人道:“人不在知州府,派人暗中去找。”
三个儿子之中,就老二的功夫最好,脑子也不差,大夫人更愿意相信他是怕无法向他父亲交代,自己先躲了起来。
城中有大夫人坐镇,朴二爷决定先回盐场稳住平昌王。
但愿王府的人晚些时候再找上门,可怕什么来什么,朴二爷还未走出门,门外的小厮便匆匆进来禀报,“大夫人,二爷,郡主来了。”
朴二爷一愣,“谁?”
小厮又禀报了一回,“鸣,鸣凤郡主来了。”
朴大夫人听到小厮禀报的第一声,便从椅子上起身往门口走,刚出门槛,对面廊下已经闯来了一位穿着劲装的女子。
她步伐洒脱,嗓音响亮,“本郡主不请自来,还望夫人莫怪。”
朴大夫人没料到王府头一个找上门来的人会是郡主本人,与已走到院子穿堂的朴二爷一道蹲身行礼,“参见郡主。”
鸣凤从穿堂内下来,她在盐场内见过朴二爷,但没见过朴大夫人,走上前停在朴大夫人跟前的跺踏之下,歪头看她,“你就是朴承君的母亲?”
她语气傲慢,面上没有半点尊敬之意。
尽管朴大夫人知道官商地位的区别,可到底是将来要成为自己儿媳妇的人,这般不把她放在眼里,脸色也忍不住微僵,回道:“正是民妇。”
鸣凤:“那正好,本郡主找的就是你。”
不待大夫人回神,便又听她道:“你二儿子如今出了事,都上朝廷通缉榜了,这门亲事你们朴家是如何打算的,还要不要?”
她问得直接,关系却重大。
朴大夫人忙下了跺踏,稳住人要紧,“郡主大驾光临,路上想必辛苦了,先进屋喝盏茶,让我朴家为郡主接风洗尘,旁的事,咱们坐下来慢慢说,郡主放心,朴家定会给郡主一个交代。”
能有什么交代。
二儿子不行,那就换一个儿子呗。
鸣凤能亲自赶来扬州,一时半会儿便没打算走,为防止朴家把那位刚满十六的老三塞给她,这回她主动选择:“你们家大公子呢?本郡主这一趟,便是为了他而来。”
扶茵也是在第二日方才知道那日驾马冲撞娘子的人,乃平昌王的小女儿鸣凤郡主。
难怪如此嚣张。
扶茵瞅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钱铜,低声禀报道:“朴家二公子没了,听人说,郡主找到朴家后,点名要大公子,不知道大公子会不会同意。”
那日在海州扶茵和阿金都看到,主子与大公子当着朴家人的面手牵手。
还不让他们告诉世子。
两人应该是旧情复燃了,如今郡主杀上门来,主子该怎么办?扶茵觉得主子没必要去争,与其吃回头草,还不如花费一些功夫在世子身上,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大公子找郡主,她找世子,各有各的前途,且都乃前途无量。
连巷盐场已开始动工,钱铜亲自前去监工。
今日一早便让人收拾好了东西,要过去住几日,此时正坐在马车上,听扶茵问,便如实回答:“大公子不会同意。”
见她贼心不死,扶茵忍不住下头道:“他不同意又如何,大夫人也会逼着他同意,要怪就怪娘子与他没有缘分。”
当夜她口中那位与娘子没缘分的大公子,便找上了门。
盐场内有专门供监工入住的宅子,大公子在给她盐场时,这些宅子自然也一并给了她。
如今都落入了朝廷手中。
今夜钱铜所住的屋子也是王兆安排的,赶了一日的路,两人都有些累了,见扶茵把行囊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好了,钱铜便与她道:“早些歇息。”
扶茵提灯,正欲去往次间,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道扣门声。
扶茵一愣,问道:“谁啊。”
外面的人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灯火映照在他身上,在门窗外投射出一道高大的剪影来,他嗓音温润,应道:“朴承禹。”
盐场已经归了官府,王兆的人就在外面,没料到朴承禹会被逼得找到了这儿来。
屋内两人皆是一愣。
他这般前来,不知道有没有被王兆瞧见,不待扶茵开口询问要不要开门,钱铜已快步走向门口,打开门,一把将立在外面的人拽了进来,再合上了房门,抬头问染了一身夜露的公子,“你怎么来了?”
朴承禹将她面上的慌张看进眼里,不急不躁,神色平静地道:“不是被铜儿逼的吗?”
鸣凤郡主一到,钱铜便料到了会有今日的处境,可她都跑到这儿了,他又何必追过来,凭他大公子的本事,应付一个鸣凤不在话下。
人已经来了,再赶也来不及。
钱铜看向一旁呆愣的扶茵,吩咐道:“去外面守着门。”就怕王兆突然杀过来。
王兆还真不知道朴家大公子来了,此时正在盐场外接人。
鸿门宴的第二日,朝廷便一项一项地验收商户们送上的礼,旁的几个小商户没人敢耍滑头,朝廷的目标也不在这些小商户身上。
大头乃朴家和钱家。
昨日钱家娘子走后,宋世子便差王兆来了连巷盐田。
王兆早到了一日,巡视完地形后,把重要的几个位置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得知钱娘子到了,他没急着去打招呼,只派人为其安排好了住处,想着天色太晚,等明日早上再来找她商议。
正欲歇下,听差役来报世子来了,王兆愣了愣,他昨日不是去与沈公子汇合了吗?这么快就过来了?
靠近海边,夜里风大,王兆披了一件大氅,赶紧出去接人。
刚走到门口,宋允执的马匹正好赶到,今夜他没穿官服,一身黑衣翻身下马,把手中缰绳递给了差役,问王兆:“交接好了?”
“尚未,钱娘子今夜刚到。”王兆领他进去,钱七娘子的住所也是他安排的,盐田的宅子有限,没有那么多的小院子隔开,主院只有一个,主屋也只有一间,没想到世子会亲自过来,主屋被七娘子占了,此时已一片黑灯瞎火,想必已经歇下,便指了钱铜左侧的一间屋子,与宋世子道:“世子先在此将就一夜,待明日属下再让七娘子挪屋...”
宋允执顺着他的话瞧去。
这里乃盐田,夜里离不得灯火,每一处院子的檐下都挂着两盏牛角灯,朦胧光线下主屋的两道木板门扇紧闭,屋内确实没有半点光线。
王兆推开隔壁的房门,“世子先歇息,属下让人去备水,再拿些新的褥子来。”
见他一身黑衣袍摆染了不少尘土,想必是刚从两淮赶了回来,王兆没去问他这么晚了为何会来这里,这些日子大抵也摸清楚了,有钱七娘子的地方,世子的出现,便不需要任何理由。
宋允执没应。
偏头盯着那道门扇,一双脚停在门槛之外,迟迟没迈进去。
同一个院子,外面的一声鸟叫都能听得清楚,何况就隔了一层木板的说话声。
在一行人进来的前一刻,朴承禹看着她慌慌张张地把屋内的灯火吹灭,此时三人身陷于黑暗之中,他的一只手被抓住,感受着身旁少女身上慢慢传递过来的紧绷。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的怪异。
但很难受。
朴承禹垂目,借着微光看向她握住自己胳膊的手,越来越用力,无奈道:“铜儿...”他想问,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走到了见不得光的这一步。
那日在海州,她与他说,她喜欢上了宋世子,因为宋世子比他更爱她,为了她可以奋不顾身地跳下断崖。
那她凭什么觉得他对她的爱,不会跳崖去救她?还是认为他性子好,势力弱,是应该放手的一方,会心甘情愿任由她抛弃他?
他当初的那份愧疚,她要消磨到何时?
倘若他不愿意呢。
钱铜顾不得他愿意不愿意,在他发出声音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压低嗓音在他耳边道:“别出声!”
他不知道宋世子的功夫有多好,功夫好的人耳力都好。
今夜是什么好日子吗?一个个都赶来了盐田,早知如此,她晚来一日又何妨?
她的盐田好不容易才拿到了经营权,此刻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她知道如此做有些对不起朴承禹,但她没办法啊,谁让他没选好日子,宋世子也突然赶了过来,她只能小声安抚朴大公子:“委屈一下。”
就一下下。
等宋世子歇息了,她便送他出去。
但一向很给她面子,且很配合她的朴大公子,今夜不再愿意被她操控,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拉开她,仰目问道:“铜儿,凭什么?”
她在把朴二公子送给鸣凤郡主之时,可曾想过他将来要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她如此不给他留后路,为何又要他配合她?
钱铜倒也说不出个理由来,脑仁发疼,开始抛出了条件,“你想要什么?”
在生意人眼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条件来换,朴承禹不知道她这点是好还是坏,但到了此时,并非只有她一个人会算计,朴承禹道:“在海州,我答应了你,如今也一样,我俩婚约依旧作数。”
照钱铜原本的打算,确实是想与朴大公子假意订婚,借着她对大公子的‘旧情’,打入朴家内部,助世子一臂之力。
此番计谋,明面上最好与世子站在对立面。
但那人心思缜密,不知道是怎么识破的,逼着她前去地牢,借着三夫人的嘴,揭开了她的伪装,如今他已知道,她和朴大公子的婚约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