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承禹手中的动作早已停了下来,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不再避讳,目光深邃且沉痛地看着她,“铜儿...”
钱铜惭愧地低下头,“大夫人要我杀了他。”她道:“明夷认为,我该答应吗?”
朴承禹没回答,但她能感受到一股极低的气压。
钱铜不敢去看他,她道:“我想我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好报的,当初你给我画像时,分明是为了我好,但如今我却想要弃你而去,可...他的手真的很暖。”
在钱铜离开的第二日夜里,宋允执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蓝翊之已与鸣凤郡主汇合,朴承君在郡主手上。】
第四日收到了第二封:【七娘子已到海州。】
沈澈从那夜回来后,一直未从朴承君被劫的事实中缓过神,把王兆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王兆一句话也没吭,技不如人,他该骂。
那夜宋世子和沈公子走后,钱家的老夫人便来了,带着钱家的五娘子,说是要给钱铜送一些衣物,王兆生怕出意外,出言道把东西留下,他亲自送进去给七娘子,可钱老夫人说,送的是一些女儿家的私物,不便假以他人之手。
怕他不放心,钱老夫人把自己押在了王兆那,让钱家五娘子一个人去地牢。
王兆深知钱七娘子的狡诈,且事先又被世子提醒过,不敢有半分疏忽,此时还留了一个心眼儿,让人招待好钱老夫人,自己跟着五娘子一道进去。
到了牢房后,五娘子与七娘子说了一会儿话。
说的是什么,王兆也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五娘子道:“二伯已经醒了,二婶把人接到了家中,养一段日子便能痊愈,七妹妹不必担心,倒是七妹妹自己,只怕要受一番苦了,祖母说了,知州府已不是之前的知州府,里头的大人们都讲究公允,不会冤枉了咱们,妹妹莫要急躁,在此安心等大人们寻到证据,还钱家一个清白,届时七妹妹便可光明正大地从这儿走出去。”
七娘子点头,“祖母如此说了,我还能如何?”
王兆闻到此言,还松了一口气。
五娘子便把手中的包袱递给了七娘子,“这身衣衫,祖母在佛前拿香火熏过,七妹妹换上,祛祛身上的晦气。”
两人一道去了屏风后换衣,王兆总不能进去盯着,便一直守在了门口。
之后五娘子从里面出来,拉着换好衣裳的七娘子,“时辰不早了,我就先走了,妹妹保重。”
王兆亲眼看到五娘子提着灯从里面出来,走之前,里头的七娘子还冲对面卢家家主道:“卢家主可有需要的东西,下回阿姐再来,带进来给你?”
卢家主客气地道了谢,“七娘子有心了,我一个孤家寡人,喘着一口气尚且觉得多余,哪里还需要身外之物。”
人走了,王兆都没察觉出哪里有问题。
直到宋世子和沈公子回来。
沈公子怒气冲冲地杀去地牢,把那位‘假货’揪了出来。
王兆闻讯赶来,沈澈已经在审问了:“钱家五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王兆看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形貌像极了七娘子,却又不是七娘子的姑娘,“嗡——”一声脑子炸开了。
钱五娘子比七娘子年长,但性子却稚嫩许多,被沈澈一吓,周身抖了抖,又死咬住唇角不肯报出自己的闺名,“民女,民女就叫五娘子...”
沈澈此时杀人的心都有了,“钱家是不是当真以为官府拿你们没办法,协助他人越狱与越狱者同罪,把她绑去刑架,钱七娘子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放下来。”
没等官差上手,钱家五娘子双瞳一瞠。
吓晕过去了。
朴二没抓到,作为嫌疑犯的钱七娘子又越了狱,那日之后再也没出现过,连钱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澈满扬州找人。
找朴家二公子,钱家七娘子。
甚至封锁了城门,没有半点消息。
第五日,宋允执再次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朴家大公子归】
宋允执没再等,与沈澈匆匆交代了一句,“我去福州几日。”之后便去了地牢,依次踢开了两间牢门,看着里面一脸错愕的阿金和扶茵,平静地道:“出来,随我走一趟。”
两人被关了这几日,一直在喊冤,喉咙都喊哑了,愣是没有人前来。
知州府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针对他们,门前两个差役守着,到了时间还会换班,牢门上的锁都多加了几把,摆明了不给两人任何逃出去的机会。
见到宋允执,阿金都想哭了,“姑爷,您可算来了,咱们真的是被冤枉的啊,娘子和我们到的时候,卢家的人已经被屠尽了,是那卢家二公子吊着一口气,求娘子救救他的儿子,娘子心软,便去救了,谁知正中人下怀...”
他见宋允执一人前来,身后没有钱家人,便问道:“娘子呢?姑爷可有去看她,她最受不得冤枉,就怕气出个好歹来,对了...姑爷是如何进来的?咱们是洗清冤屈了?”自从宋允执到了钱家后,一直是阿金在伺候,也算是半个贴身小厮,两人相熟,阿金没了顾忌,忍不住抱怨道:“我看这回从朝廷来的那什么大人,也不怎么样,不动脑子,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关在这儿...”
宋允执没搭理他,转身往外走。
阿金和扶茵紧跟其后。
阿金还想问钱二爷醒来了没,七娘子在哪儿,“姑...”
前方站岗的侍卫突然躬身对前面的姑爷见礼:“世子。”
宋允执点了下头。
然后阿金和扶茵便恍如被雷劈,立在那脚步都迈不动了,阿金僵硬地转过头,扶茵正好也看向她,他问:“他刚刚叫什么?”
扶茵便知道自己没听错。
这回两人的脚步更迈不动了,越来越软。
宋允执走了一段,没见两人跟上,回头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二人,冷声道:“走不走?”
邻国因气候和地理的缘故,常年吃肉,若无茶叶解其体内的荤腥,很容易生病,是以,邻国最早用战马与大虞交换茶叶。
大虞逐渐强大后,便停止了马匹交易,把主意打到了走私上。
扬州崔家乃最大的茶叶走私户,从蜀州收集完茶叶后,经由朝廷无法管控的黄海,背靠朴家偷偷送至邻国,牟取暴利。
今年崔家的茶叶全部沉入了海底,等同于断送了邻国的命脉。
但也并非什么都没有,蜀州的茶确实空了仓,但还有福州的建茶。
建茶乃贡品,价格昂贵。
曾经钱铜给宋允执了一块小龙团,便是建茶之中的上上品,因国内需求大,数量又少,走私时只会携带一部分。
余下的多数,往年都在国内消化。
今年情况特殊,邻国必会把主意打到建茶之上,宋允执早派人盯着了,是以最开始与钱铜谈判时,他便打好了招呼,不让她去碰茶叶。
今日钱家的人却找上了门。
阿金走到了茶庄门前的几步台阶上,握住门上的铁环,敲了三下,冲里喊道:“我乃钱家七娘子的人,今日前来,想与大公子谈一笔生意。”
他说完便回头看了一眼乔装成仆人的七姑...不对,宋世子,干瘪瘪地笑了笑,以眼神询问,是不是这样问的。
从扬州一路过来,三人马不停蹄,他背心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此时紧紧地贴在身上,风一刮凉飕飕的。
宋允执点头。
阿金如释重负,转过身继续叫:“我乃钱家七娘子的人...”
叫了三回,门终于开了,出来的是一位管事,见过阿金,客气地道:“既是七娘子的人,快快请,不过几位今日来得不是时候,大公子不...”
话还没说完,他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刀。
十几名暗卫,齐齐涌入茶庄。
第58章
那日最后钱铜在朴大公子疼痛的目光中,问他:“所以,大公子能不能与我演一出戏,我假装答应大夫人,与你定亲?”
朴大公子分不清她所说的哪一句更刀。
他在泪眼模糊之中,问她:“我呢,铜儿,我怎么办?”
钱铜贴心安慰道:“你就走你自己的路啊,你那么厉害,人又聪明,做朴家最后一条退路,再合适不过。”
朴大公子正视着眼前这个说心已不在他身上,要奔向另一个男人身边的女人,冲她笑了笑,“我若是不答应呢。”
“你会答应的。”钱铜到底不敢去看他眼睛,垂眸低声,说得很心虚,“我把朴承君给了鸣凤郡主。”
朴承禹闻言果然眉心一跳。
她继续道:“蓝翊之也在,鸣凤此人性子骄纵,心狠手辣,她原本就不满意朴家为何没把大公子许给她,而是给了个二公子,若她知道朴家二公子是个什么德行,她必然会找朴家算账,朴家会如何应付?朴家主为了王府的这门亲事,不知道许了多少好处出去,两淮的两个盐场,一年价值多少?平昌王这些年拿的比朝廷的还多,事情闹起来,王府必然也舍不得,届时不管大公子答不答应,鸣凤郡主的亲事都会落在大公子头上。”
她竟算到他身上来了。
朴大公子不知是心酸,还是佩服,无力地勾了勾唇。
“可在这之前,大公子若是假意答应了我,亲事又乃朴大夫人与三夫人一手促成,就算朴家主找上大公子,大公子也有了说辞,最终如何我不敢肯定,但能为大公子争取一些时日,想个万全之策不是?”
她话落半晌,没有听到回音,她抬头去看,朴大公子正盯着她,铺捉到她的目光后,朴承禹哑声问:“何时算计的我?”
钱铜她再次埋头,手指头无意识地绕着衣带,没答他说的话,而道:“在黄海的那夜,我把他推进了海里。”
她顿了顿:“可在我离开扬州的那一夜,我故意掉下断崖,引他上钩,他心头分明有怀疑,但还是不顾一切扑了过来,二十年来,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般待我的人。”她道:“明夷,我很难不动容。”
尽管她知道他对她也很好。
两年前他没能出来,并非因为他负了自己,而是他的腿被打断了,无能为力。
可她没说出来的是,那日她也经历了很多。
她向老夫人主动提出辞去家主之位,她被钱家众人围住,她的母亲当众跪下相求,求她偿还自己的生育之痛,不要自私自利。
她也曾跪在祠堂,挨了二十个板子。
最后她依旧走了出来,带着一身伤痕,走到了他朴家的门口,去找他了啊。
如同朴承禹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腿断的真相一样,这些事,钱铜也不会告诉他,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而朴承禹在听到她说的那一番话后,心口便如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着他。
她在拿他的真心,与同她认识了不过三个月的宋世子相比,还告诉了他,他没有宋世子爱她。
朴承禹不得不道:“钱铜,你真狠。”
钱铜自知有愧,没有反驳。
当日午后钱铜便让人传信给朴大夫人,“我答应。”
消息还未传入朴大夫人耳里,门外的小厮先进来禀报:“钱家的人来了,说一定要见到七娘子,否则...”
钱家七娘子来海州已经有七日了,钱家的人是该着急,派人前来能理解,不过三夫人好奇问道:“否则如何?”
小厮垂目道:“他,他灭了朴家。”
三夫人:......
愣了半晌,三夫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识要灭我朴家,把人带进来。”
片刻后,阿金和扶茵进来了。
阿金人长得牛高马大,立在院子中,瞧着气势确实惊人,见到三夫人,他一改对朴家小厮的嚣张,客气地道:“七娘子来贵府耽搁有些日子了,家人惦记,还请三夫人容七娘子速速返回。”
三夫人以为是钱家哪个当家的,看到两个仆人,顿时失了兴趣,神色恹恹,这等人还没有资格同她说话,草草打发:“急什么,我朴家的宅子还比不上钱家的大了?是怕没地方给七娘子住吗?回去告诉老夫人,我朴三夫人,想留七娘子多住几日,让她放心,不会亏待了她。”
阿金掐了一下大腿外侧,迫使自己不要腿软,可这几日受到的惊吓太多,疼痛已经不起效果了。
身旁的扶茵道:“不瞒三夫人,来这之前,我等去了一趟福州,拿到了小龙团,把柴管家也请出来做客了。”
她话音一落,三夫人面上的嘲讽便慢慢凝结。
福州,小龙团。
朴家唯一的一点茶。
三夫人终于拿正眼看向了这两人,赶路赶得急,两人身上的衣衫几日都没换过,全是尘土,这两人她认识,乃七娘子身边的护卫。
凭他们,剿了福州茶庄?
钱家当真是越来越猖狂,三夫人神色渐渐冷下来。
阿金也终于缓了过来,突然提高嗓门,冲四周的院子仰头喊道:“还请三夫人把七娘子放出来,否则福州的茶叶,账本,人,明日便会落入朝廷手中...”
他嗓门实在大,加之大夫人为怕两人逃窜,把钱铜和大公子关在了自己的隔壁院子。
钱铜正等着大夫人过来放人,冷不丁地听到了阿金的粗嗓门,愣了愣,以为是错觉,问大公子:“你有听到声音吗?”
朴大公子面上的起伏已平复,药也制好了,没回答她的话,起身走去门外与外面的人道:“进来收拾下房间。”
对方刚打开门,他手中的一把药粉迎面泼了过去,待人倒在了地方,他踢开门,回头看着身后的少女,“走吧,去走你的路。”
那条再也不会有他存在的阳光大道。
他继续留在黑暗阴沟之中,从此孑然一身,独自前行。
钱铜此时的心境如同他前日刚到之时,立在她面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怀着与她此时同样的愧疚,酝酿了许多,最终却只说了那声‘抱歉’一样,她也说了一声:“抱歉。”
除此之外,多了一句:“谢谢你,明夷,你对我真的挺好。”
朴大公子:......
他不再看她,转身往前。
朴大公子的功夫差,但能在乱世之中活下来,且在海上建立出一只航队,自有他的自保能力,他擅长用药。
救人的,害人的,都擅长。
有的药粉,不需要接近对方,一入对方鼻子,便如过无人之境。
待大夫人身边的婢女听了大夫人的吩咐过来放人,便见到大公子和七娘子已经走了出来,两人牵着手,一道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阿金和扶茵见到钱铜的那一刻,高兴地唤道:“娘子...”
很快视线落在了她与朴大公子牵在一起的手上,神色顿时僵住。
这是什么意思?
不仅他们瞧见了,大夫人和三夫人也都看到了,钱铜的话已经传到了大夫人和三夫人耳中,见两人出来了,正好,三夫人冷声质问钱铜:“钱娘子好本事,前脚到我朴家,后脚便让人去端了我茶庄,我怎么不知道,钱家何时有如此本事了?”
她那茶庄的人,功夫不说无人能敌,却也个个伸手不凡。
就凭这两人,能把茶庄给端了?
钱铜在看到两人的那一刻,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安抚三夫人,“这事是我小心眼了,毕竟来之前,也不知道大夫人和三夫人会提出如此好的条件。”
她无视三夫人脸上的冷意,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公子,笑着道:“既然我与明夷已回到了从前,往后便是一家人了,茶庄和人,自会交还到三夫人手上。”
她不敢让外面那人多等,钱铜没再停留,与大夫人和三夫人辞别:“晚辈如今还是戴罪之身,不能在此多停留,待三夫人日后回到扬州,晚辈再登门拜访。”
又转头与大夫人蹲了一个礼,“伯母好生保重身子,明夷往后要是再气你,便与我说,我来说叨他,等有空了,伯母也回扬州看看。”
大夫人笑了笑,扶她起来,亲热地道:“我也确实有些日子没去扬州了,等钱娘子的好消息一到,我定要回去瞧瞧。”
钱铜点头,“伯母放心。”
最后与大公子道别,“多保重,我走了。”说完她便带着阿金和扶茵匆匆离开了朴家。
“别告诉他。”快要走出府门时,铜钱突然低声吩咐身后两人。
阿金没听明白,看了一眼身旁的扶茵,扶茵也不明白,忙禀报道:“娘子,姑,世子...”
“我知道他来了,我让你们别把刚才看到的告诉他,听明白了?”
阿金和扶茵愣了愣,尽管两人脑子里一团乱麻,还是乖乖点头,“明白了。”
朴家的大门外是一条街巷,来往的人群络绎不绝,尤其是夜里,灯火璀璨,人声鼎沸。
钱铜跨出大门,一眼便看到了对面马车旁立着的一位青年。
即便此时他穿着仆人的麻木衣裳,也丝毫没影响到他的姿态,他一手执剑,一手置于身后,端端正正地立在灯火阑珊处,挺拔的个头恍如深夜林子里的一颗青松。
他侧目在打探行人,半晌后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转过头,目光轻轻地落在了立在门前的少女身上。
她完好无损。
还在冲他笑。
说好的五日,此时离她出走时的亥时算,已经过去八日了。
他一直在跟踪她?
世子的心思太过于纯粹,就算他跟踪自己,违背了自己做事的原则,为了她这样的骗子提前对福州的茶庄动手,握着朴家的救命药来与朴家换人,他仿佛也做得堂堂正正,眸子不躲不闪,盯着眼前说话不算数的少女,全然不怕她来质问,他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钱铜上前走到了他身旁,垂眸看着他手里那把破旧的青铜剑,早看不顺眼了,弯身去拿,道:“下回我给你打一把新的剑,用花铁,很适合你的。”
她说好的五日。
宋允执看着她一脸的若无其事,没松手。
钱铜便用了一些力去夺,温和地道:“好了,我已经出来了,安全了,世子千里迢迢赶来,路上定是累了。”
三个人跑了几天几夜,阿金说,他们一路都没休息,世子不让休息。
宋允执松了手。
她替他抱着那把笨重的长剑,冲他一笑,“先上车,我们慢慢说。”
宋允执等着她慢慢说,上了马车后,钱铜把剑放下,却对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世子睡一会儿吧,等睡醒了我们再谈。”
宋允执:“不困。”
“你困。”钱铜看着他眼下的一片青色,劝道:“世子功夫是好,可人并非铁打,阿金和扶茵都去车里歇息了,世子也睡一会儿,待世子歇息好了,我必然什么都告诉你。”
此处是海州,他们不能多停留,越早离开越发,无法去住客栈,只能在雇佣的马车上将就。
雇来的马车,本是为接钱铜,尚算宽敞,宋允执挣扎了片刻后,身体确实累了,头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钱铜也没勉强。
要真的靠在她的肩膀上,那就不是宋世子了,钱铜没去打扰他,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这几日宋允执是没合过眼。
她人出来了,他心底确实松了一口气,身体一放松沉沉地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醒来时,他人躺在了少女的怀里。
陌生的触感让他的头变得僵硬。
钱铜便察觉到了,垂目看他:“醒了?”
柔软的幽香浸入了他的梦中,逐渐适应熟悉,他竟没察觉出来,目光冷不丁地对上了上方的一双美眸。
他心猛然一跳,忙直起身,板正的脸色露出几分懊恼和红意,他道:“抱歉,失礼了。”没躺她的肩膀,却躺在了她怀里。
“不怪世子。”钱铜开解道:“是我见世子睡着了,趁机把你摁在怀里的。”
宋允执眉头轻拧,转头看向她。
钱铜等着他的数落,然而世子在看她半晌后,正色道:“是我失礼便是我失礼了,你不必为了他人的心安,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钱铜愣了愣。
宋允执:“你为何会来海州?”
该来的还是会来,宋世子睡醒了,开始审问她了,钱铜从片刻的恍惚中回过神,回道:“世子觉得朴承君灭了卢家满门,朴家的人会不知情吗?”
宋允执听着。
“他们知道,或许说二公子此举正合他们的心意,先是崔家,后是茶楼和盐引,再到布匹凭文,我这般张扬激进,他们没看到,那便真的眼瞎。”钱铜轻声道:“我要不来海州,上一个是卢家,下一个又是谁?可能是我钱家,也有可能是我烟庄,茶楼里的工人。”
“明知有虎偏向虎山。”钱铜道:“我也是没了办法,手中无筹码,单枪匹马敢闯来,一时冲昏了头,欠考虑了,若非世子前来相救,我还不知道会被他们扣留多久...”
她看着他,轻声问:“昀稹,你怎么这么好?”
明知道她耍了他...
她目光好奇,一双黑眸直往他眼底里看,似乎想要一探究竟,太过于热烈,宋允执偏开头,“答应我的事,希望你能做到。”
钱铜一笑,“好,我跟世子回知州府,让世子保护我。”
宋允执不知道她这一趟回来,又藏了什么样的狡诈心思,但能得到她的口头应允,竟也觉得轻松了不少。
那夜他端了朴家在福州的茶庄,虽有钱家人当幌子,但糊弄不了多久,朴家必会查到。
他的身份很快会浮出水面。
半月前递出去的书信,父母应已收到,届时钱家将会和永安侯府彻底捆绑在一起,在这之前,希望她能安分些。
钱铜问他:“世子打算如何查办朴二公子?”
宋允执:“按律法处置。”
钱铜道:“可他人不在。”
宋允执:“人不在,罪孽在,收集完证据,知州府会揭榜告知天下。”
钱铜点了点头,目光盯着他袍摆上的一片尘土,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沉思片刻后,符合道:“世子做的是对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世子此举乃替天行道,既替我钱家洗刷了冤屈,又为卢家讨回了公道,扬州的百姓会从世子身上看到希望,明白只要心存恶意,犯了事,无论是谁,都会得到该有的惩罚。”
“别去钱家了。”她道。
宋允执疑惑地看着她。
钱铜解释道:“家里乱七八糟的,钱夫人迷信,你要是回去了,她估计会责怪你,骂你是扫把星,一定完亲,家里就鸡犬不宁。”
宋允执:“......”
“他们不知道,自家前世是修来了多大的福气,才得来今生的吉星高照。”钱铜安抚般地拽了拽他衣袖,兴奋地道:“等世子恢复身份,以永安侯府世子爷的身份,再来我钱家提亲,你且看看他们是何反应...”她似乎想到了那一幕,忍俊不禁,眼睛笑成了一道月牙,仰头问他:“你说,钱夫人会不会晕过去?钱二爷八成会把我叫去书房,背着人激动地抹泪。”
她清了清喉咙,学着钱二爷粗矿的嗓音:“你出息了啊,竟然得了世子的青睐,我说什么来着?当年那道士真的很灵,咱们家的闺女就是贵妇命。”
她接着道:“等钱夫人醒过来,又把我拉到屋里,想骂又不敢骂,只会结巴,你,你为何早不说,天爷啊,咱们到底对世子做了些什么,我不活了...”
她说得声茂并色,又笑得开怀,宋允执终于被她感染,唇角扬起来的一瞬,这一路的疲惫便也随之消失得干干净净。
等她笑够了,他便道:“路程尚远,你也歇会儿。”
钱铜没应,只侧目不错眼地看着他。
宋允执便转头,“怎么了,不困?”
他问完,便见少女为难地道:“困,但我不知道怎么睡,靠在马车壁上,一睡着脖子就会掉...”
少女眼里的目的太明显,他不可能感觉不到。
宋允执轻吸了一口气,收回视线,半晌后,身子微微朝她移去,把自己的肩头递给了她,“睡吧。”
“多谢世子。”钱铜没客气,调整好的姿态把头轻轻地挨在他了的肩头。
世子不仅掌心热,肩膀也宽厚可靠。
钱铜闭上眼睛,暗骂道,将来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死女人,但并不妨碍她此时享受着只属于她的短暂时光。
宋允执说到做到,回到扬州后,便张贴了告示。
灭卢家满门的真凶,并非钱家,而是朴家的二公子朴承君所为,人证,证物,证词一应俱全,行通缉令,悬赏黄金百两,取其项上人头。
这是连活口都不要了,只要是他朴承君,死人也行。
告示一出,扬州众人哗然。
倒不是在意灭卢家的真凶到底是钱家还是朴家,而是看明白了,朝廷要与朴家干上了。
池鱼林木,两方争斗起来,遭殃的永远是最底层的百姓,然而所谓乱世出英雄,乱世也极为容易发财,很多胆子大的,开始暗中观望,旧的四大家陨落,新的四大家崛起,谁又是主人?
朴家三夫人在钱铜离开后的第二日便收到了二公子出事的消息。
当下她快马加鞭,赶到了扬州。
径直去了红月天后面,曾看管着二公子的水上庄园,把那日所有知情人都叫了过来。
所有人的证词都一致,二公子是被蓝翊之掠走的。
就蓝家那个脓包,连一只箭都射不中,他能跑到红月天把二公子掠走?
三夫人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知州府的那位,可没等她派人去查,知州府便张出了朴承君的通缉令。
这是要对他朴家正式下手了。
人没在他手上?三夫人不信,把底下那群没用的饭桶都处置了后,与身边的亲信交代,“去提醒钱家七娘子,该动手了。”
她的亲信乃一位老嬷嬷,担忧道:“七娘子心性狡诈,只怕早已知其身份,三夫人这一把赌注,真有把握?”
知道了又如何?
三夫人冷笑一声,讥讽道:“就凭她当年烂着背,站在雨中乞讨的模样,她也没理由拒绝我朴家开出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