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棉,又似火。
分明是很轻柔的触感,却令他周身滚烫,犹如身处火焰之中。
宋允执出生在侯府,一言一行均被照着君子风范来,长公主明文规定,两兄妹在成亲之前,不可与任何人有身体触碰。
他长公主的儿子去逛窑子,更不可能了。
宋允执活了二十一年,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今日却碰过了一个女子的唇,触电一般的触感,令他神智飘离,处于片刻的恍惚之中,然而当意识到她的所图之后,他及时清醒,瞬间撑起了身子,盯着身下两只胳膊依旧挂在他脖子上的少女,咬牙道:“钱铜,你休得拿这一套来糊弄我...”
钱铜便再一次仰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如蜻蜓点水,“既然世子说定亲宴依旧作数,那我如今还是世子的未婚妻,我亲世子,世子不愿意吗?”
亲一下不行,亲两下呢?
宋允执感受到了脖子后那双胳膊的禁锢,彷佛他不妥协,她还会继续亲下来。
唇上被她轻啄的地方,还在灼烧,鼻尖闻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宋允执生平所学,还不足以应付这样的局面,他唯有警告,“不许胡闹...”
这时候钱铜可不想听他的教训,只问道:“世子喜欢吗?我没亲过人,不知道该怎么亲,等以后世子教我好不好?”
宋允执庆幸此时身处于黑暗之中,她看不到他眼里的情,欲。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易怒之人,可有时真有一股冲动想掐死她,可那怒意由她而生,也由她而终结。
他的一切愤怒,恍若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宋允执问她:“你既然知道你我亲事还作数,便把朴二交出来,我还你清白,你钱家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谈。”
他话落良久,身下的少女迟迟不出声。
宋允执问道:“你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世子,是你我立场不同,选择不会一样,我若是事先与你说,朴承君不能落入知州府,让世子把人交给我,你会给我吗?”钱铜摇头,“照世子毕生所接受的理念和教育,你同样也不会相信我,你不给我,我只能先斩后奏。”
宋允执因她的话沉默了半刻,发觉自己竟无言以对。
一个官一个商,足以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条鸿沟,何况还是一个官,一个贼。
“松开,我与你好好谈。”终究还是他先低了头。
知道他已平静,钱铜也松开了她。
宋允执从她身上起来,坐在一旁的干草堆上,地下是滚滚长河,奔腾的水流声这时候才传入耳中,他看着少女爬起来,盘腿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问她:“你把他给谁?”
头一个问题便让钱铜犯了难。
她祈求地看着他,“过两日我再告诉世子好不好?”
她把人劫了,还要瞒着他,有这种好事?宋允执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他冷声道:“钱铜,你不回答可以,但从今往后,休想离开我半步。”
断崖上的人似乎已找到了绳索,想必很快就能下来,找到他们。
在宋世子死也不会认输的瞩目之下,钱铜不得不道:“王府。”
宋允执一愣,不过瞬息的功夫便知道了她的用意,他看着跟前的少女,再一次见识到了她的胆大包天。
他吃软不吃硬,宋允执唯有与她讲道理,“一旦你介入王府的事端之中,便休想抽身,你一无背景,二无势利,就你养的那些杀手,今夜能骗过我,是你幸运,在真正的兵马面前不堪一击。”
“谁说我没靠山?”钱铜看着他道:“我的靠山是正义,是世子,是朝廷。”
“世子为何与我结盟?不就是看中了我此人难缠,既用上了我,我便不能只以美色征服世子,我得拿出真正的本事,为朝廷效力。”
宋允执因她那句美色,眉心不觉又跳了跳。
她继续道:“我这样的身份,想不出能拿什么去配世子,唯有在朝廷需要之时,做出一番贡献,待将来去了金陵,见到了世子的父母,我也不至于被说,瞧瞧,你只是个商户,拿什么配我儿子...”
“不会。”宋允执斩钉截铁地道。
钱铜:“嗯?”
宋允执:“我不会让母亲如此说你,她也不会说出此等言论。”
钱铜惆怅道:“可我害怕啊。”
断崖上的风大,河风从木板的缝隙里直往上窜,钱铜有些冷,她一直在搓手,搓了半天也不见暖和,便把自己的手递过去给宋允执,“世子的手暖,替我暖暖好不好?暖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她问完,也不顾他愿不愿意,一双手握成拳,钻进了他的掌心。
寒气被暖流包裹,她不由蹭了蹭,仰目看向上方靠近的人群,过了一阵,感受到身前摊开的那只手,在慢慢地握紧。
最终宋允执还是给她暖了手。
人快要到了,钱铜方才收回目光,对身前一直沉默不发的宋世子,轻声道:“我最多出去五日就回来。”
她没去看他的脸色,知道宋世子此时沉默已是他最大的让步,她再多说一句,都会让他心生后悔的风险。
她依依不舍地抽出了双手,从他跟前起身,从腰间摸出一条绳索,当着他的面栓到了固定看台的木桩上。
这回她把信任留给了他,她攀着岩石,在下去前,仰目唤了一声,“昀稹,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宋允执安静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
一直到沈澈带着暗卫找过来,见只有宋允执一人坐在看台上,且脸色不太好,心头一跳,忙朝底下的水流瞧去。
“她...”死了?
“跑了。”知道他在想什么,宋允执解释完,便道:“回府。”
沈澈一时语结,碍于宋世子被那妖女夺了魂,不能当着他的面对妖女还活着一事表现出半点遗憾,但满腔怒意忍不住,他道:“朴二被劫走了。”
“若不是她前来捣乱...”沈澈想不明白,“朴家二公子落网,能洗刷她钱家的冤屈,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如今朴二被劫走,案子怎么审?无凭无证,直接张榜揭发?朴家乐意?”
宋允执道:“不乐意又如何?”
没有朴二,一样能结案。
红月天赌坊。
今夜蓝翊之被管家领去雅间后,便一直等着前来接应的人,出地牢时,他看到了钱铜掌心里的字:【跟钱家人走。】
宋世子是很可靠,且身居高位,相信他能还给自己一个公道。
但他的潜意识内,更相信钱铜。
三年前蓝家刚到扬州,他被一群人围着争先恐后地献殷勤,只有她立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后来等人走了,她派人送来了一副画笔。
她说,知道他喜欢。
后来接触得多了,她总是知道他想要什么,每回都不会让他失望。
这次他想也一样。
她没有忘记答应他的事。
蓝翊之在房内候了一炷香,便听到了一道乌啼声,那声音他曾吹了七天七夜,太熟悉,知道有人来接应他了,寻了个去净房的借口,撑开窗户,跳了下去,再寻声而去,找到了钱铜的四大侍卫之一阿珠。
阿珠领他上了马车,出了城门,在城外的一处荒郊等候。
约莫等了半柱香,身后来了人,当他看到被钱家二娘子押送过来的朴承君时,身子都忍不住颤抖了。
不同于以往的嚣张,朴二公子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连看到蓝翊之都没有力气再去挑逗,蛊惑道:“蓝小公子若是能助我离开,我能给你想不到的好处。”
蓝翊之再看到那张脸,有些作呕。
上前对其一阵拳打脚踢,把那些日子所受的侮辱全都讨了回来。
钱二娘子也不阻止,由他发泄。
看到朴承君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的样子,蓝翊之心情畅快极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笑又哭。
钱铜赶过来时,便看到蓝小公子一脸泪水,狼狈地瘫坐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打的人是他,她上前把人拉起来,笑了笑问道:“这就解气了?”
钱铜看了看被蓝翊之踢得鼻青脸肿的朴二,告诉蓝翊之,也是告诉他朴承君,“这才开始呢,你等着看他是什么下场。”
朴承君虽受了伤,但他意识清晰。
今夜在看到有人前来之时,他一度真以为是三夫人派了人前来相救,后来被擒住,被对方一顿狠揍之后,扔到了另一辆马车内,方才知道不是。
他没料到钱七娘子,竟然有如此本事,能从宋世子的手里把他劫走。
朴承君想不明白有什么地方,能比把他关进官府的大牢更解气。
她不想伸冤了?
直到他被带到了城外,才开始有些犯怵,虽不知钱铜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但能料到送他去的这个地方绝对不是个好地方。
听完钱铜所言,朴承君难得挣扎了两下。
钱铜如今看他如同看一只落水狗,完全不惧,她问一旁的钱二娘子,“二姐姐腿怎么样?”
“宋世子倒是难缠。”钱二娘子蒙着脸,只能看清其眉眼,一双柳叶眉与逝去的大娘子有些像,她没回答,狐疑地看了一眼钱铜,“这么快搞定了?”
钱铜摇了摇头,“待二姐姐日后见了他便知道了,他就是一根筋,破费了一些功夫才说动。”
钱二娘子没去问她费了什么功夫才说动的,时间不等人,一行人趁着天边的最后一道夜色,朝着隔壁楚州直奔而去。
第二日傍晚。
楚州的一处桩子内,婢女匆匆从外院进来,穿过游廊,再过垂花门,到了一处装饰精致的屋前,褪了鞋,着长袜而入。
龙脑的幽香扑鼻,屋内一片安静,闻不见半点声音。
婢女掀开珠帘,进去与主位上坐着的一位女子禀报道:“郡主,有人来访。”
坐在上位的女子,正在看一对蝈蝈相斗,眼见自己看好的那只要被对方绝杀,她手中握住的一根铁线,笔直地戳中了战败蝈蝈的脑袋,“没用的东西。”
蝈蝈尖锐的鸣叫声传来,身旁的奴婢齐齐闭上了眼睛,不敢看。
底下报信的婢女,忙跪在了地上,吓得魂飞魄散。
等那蝈蝈再也挣扎不动了,女子方才抬头,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婢女,好奇道:“谁啊,本郡主这才刚到楚州,怎么就有人认识了?”
奴婢忍着恐惧,禀报道:“是,是朴家二公子。”
郡主愣了愣,“谁?”
婢女再次禀报道:“朴家二公子。”
没听错,还真是朴家二公子,郡主冷哼一声,“朴家一口一声诚意,跪在我父王脚下,千求万求求来了一门亲,给的却是个二公子,听那朴夫人吹得天花乱坠,本郡主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把人带进来...”
人却是抬进来的。
跟着一道进来的还有蓝家的小公子。
郡主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熟人,且还是一副被人蹂躏的模样,“蓝翊之?你们家不是被抄了吗,你这是在畏罪潜逃?”
蓝翊之不惧她的恐吓,彷佛豁出去了一般,涨红着脸道:“今日我来,是为送给郡主一人。”
第三日夜里。
领路的小厮提着一盏灯,绕过了三个院子,五条长廊,方才停下脚步,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与身后的钱铜道:“七娘子,请吧。”
钱铜点头,抬步进屋。
在她踏进去的瞬间,屋内的说话声便停止了,等人走到了跟前,见她揭下了头上的帷幔,露出一张绝色的面孔。
坐在一旁的三夫人才道:“来得倒是挺快。”
在三夫人右手边的主位上,坐着一位神色端庄的妇人,从她进来,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此时见了这张脸,不觉叹息。
比起两年前,更夺目了。
她开口道:“若非老二相逼,想必钱七娘子这辈子是不会来我这儿了。”
第56章
钱铜刚从扬州过来,一身风霜,还未更衣便赶了过来,依次对屋内两位夫人行礼,“大夫人,三夫人。”
婢女与她看了座,钱铜落座后方才回了大夫人的话:“自从大夫人来了海州,晚辈也未曾见过大夫人,两年不见,大夫人愈发精神了,倒是比在扬州时还年轻,想必此地的水土更适合夫人,晚辈今日冒昧前来,没打扰到夫人吧?”
大夫人与三夫人的形容截然不同,三夫人属于张扬锋利的角色,大夫人不一样,息怒不显于色,面相更倾向于端庄,唇角含笑,常年一个表情,说话温温吞吞,似乎永远不会为了何事而发怒。
若非两年前,钱铜见过她的厉色,会一直以为朴大夫人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许是也知道在她面前露出过真性情,大夫人不再以虚假的笑容去掩饰,淡然道:“七娘子能来,我朴家敞开大门欢迎。”
钱铜点头致谢。
奴婢上了茶,钱铜接过后放在了一旁,并没有饮。
三夫人看了一眼,冷哼道:“怎么,人都到这儿来了,还怕咱们下毒?”
钱铜:“三夫人说笑了,晚辈不渴。”
她渴不渴,她不关心,三夫人懒得与她扯这些题外话,主动问道:“七娘子今夜这般匆匆赶来,是为何事?”
话毕便见钱铜起身,对她作揖道:“之前是晚辈冒进了,还请三夫人高抬贵手。”
朴二公子养在三夫人名下,一举一动皆被三夫人所管制。
朴二打钱二爷在前,灭卢家满门在后,如此大的阵仗,三夫人不可能不知道。
是在给钱家敲警钟。
只要钱家在扬州,便逃不过他朴家的手掌心。
三夫人知道她迟早有一日会找上门来,特意离开了扬州,把人引到了这儿,便是让大夫人也看看,当初被她认为心思幼稚的小娘子,长成了怎样一副尖牙利齿。
“钱娘子这话说的,我把你怎么了,要高抬贵手?上回你将崔家逼上绝路,从我这儿拿走了属于崔家的生意,我那大侄子亲口应下你的茶叶生意,如今你钱家的舰队进了黄海,此笔买卖足够钱家卖几年的盐了,本以为钱七娘子应该满足,没想到七娘子的胃口如此太大,朴家倒没把你喂饱了。”
三夫人道:“俗话说的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朴家一个不注意,倒是小瞧了七娘子,拿下崔家还不满足,连卢家的布匹生意也被你给吞了。”
她笑着问钱铜:“七娘子可否告之,你是如何拿到的凭文?”三夫人紧紧地盯着钱铜,观察她面上的表情,想瞧瞧她如何辩解。
然而钱七娘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慌乱,直起身子,与她坦白道:“我把账本卖给了王兆,拿到了盐引和布匹凭文。”
三夫人一愣,讥讽道:“你一个账本卖了两家?钱七娘子可真会做生意。”她转头看向主位上的大夫人,“如何?大嫂今夜见到了人,是否也觉得七娘子与之前不一样了?先前一个账本从我这里拿走了茶叶生意,我还当她是真心要为我朴家效力,可人家呢,两手准备,转过头又把账本卖给了朝廷,这两边倒的本事,怕是连卢道忠都自愧不如。”
大夫人闻言掀起眼皮子,再次瞧向了跟前的少女,一面打探,一面似也在思考三夫人所说之言。
“三夫人误会了。”钱铜不急不躁,缓声解释道:“我虽拿了崔家的茶叶生意,三夫人心里却清楚,今年蜀州过来的茶,已经空了仓,根本无生意可做。”
她道:“往年崔家出海的茶叶,一月少说也有万两银子进账,若是这般空着航运,三夫人少了进账,我也赚不到一分,岂不是浪费了?”
三夫人等着她往下说。
钱铜重新入座,也不在意两人会如何看她,摊开了说:“卢道忠野心大,格局却小,带动着布行那帮子人抵制外货,闭门造车,看似掌握了扬州的市场,实则捡了芝麻丢了瓜,大虞三十八个州,扬州只占其中之一,这般一味的排斥,而不接纳,只会把路子越走越窄。”
她嗓音不徐不疾,不仅三夫人意外,连大夫人也不错眼的看着她,安静地听她说。
钱铜道:“我从王兆手中拿到凭文,便是看不惯卢道忠占着茅坑不拉屎,辜负了朴家为他打造的这一方福地,我扬州的丝绸,缎子乃大虞最贵气的东西,还怕那些廉价的麻布不成?为何他卖不出去,是因为他找错了市场。”
三夫人倒是来了兴致,问道:“照七娘子所说,我扬州丝绸的市场应该在哪儿?金陵?那地方的税额高得吓死人,除了每年的定额之外,谁愿意跑那么远的路,做无用功...”
钱铜没回答,只隐晦地道:“卢道忠胆子小,手里又没有航运,托三夫人的福,我手里已有了舰队,今年的茶叶生意做不了,咱们就换个买卖,照样拿钱不是?”她冲三夫人一笑,合计道:“且我手中有凭文,合法合规,至于运了多少,卖了多少,不就是咱们说了算?”
三夫人看着她神色奕奕的一双眼睛,里头的野心暴露无遗,不仅叹道:“钱七娘子,胆子果真不小。”
钱铜也不怕被她说,保证道:“有什么事我来兜着,一切与三夫人无关,三夫人只管数钱便是。”
三夫人没再问了,转头看大夫人,“嫂子觉得如何?”
大夫人抿了一口茶,茶盏轻轻地搁在身旁的木几上,抬目与三夫人一笑,“你说得对,铜姐儿确实与当年不一样了。”
她目光一转,温柔地落在了钱铜的面上,“或许当年乃我有眼无珠,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望七娘子莫要放在心上。”
钱铜愣了愣,神色诧异道:“大夫人说了什么话?晚辈记性不好,早已不记得了。”
大夫人眸色动了动,这回倒确实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既然七娘子选择与我朴家前行,我朴家总不能让七娘子吃亏。”三夫人突然侧身过去,低声与钱铜道:“大夫人已经同意了。”
钱铜没听明白,“三夫人说的是?”
“你与大公子的婚事啊。”三夫人一改先前对她横眉竖眼,态度亲热起来,瞅了瞅大夫人,又转头冲钱铜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这两年,大公子宁愿在海上待着,也不愿来大夫人跟前尽孝,为何?还不是因为七娘子你,母子俩因你结了仇,一年到头难得说上两句话,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好在大嫂终于想明白了,前些日子带信让我想个办法让七娘子来一趟,两人见上一面,把当年的话说开,年轻人能相互喜欢,也是一种缘分,她不拦了...”
三夫人终于在这位年少轻狂的少女眼底看到了几丝波动。
她心底哂笑,继续道:“毕竟当年棒打鸳鸯的人是大嫂,我本担心七娘子气性高,不会来,这不巧了,七娘子今夜主动前来。”
三夫人见她的面色,一点点变得僵硬。
犹如两年前,她立在朴家的府门外,全身被大雨淋透,非要求大公子一句话,最后被大嫂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
那时候七娘子的神色,与此时无异,也是震惊得很。
她就说这些年两人虽避讳着不见,却是余情未了,心底都在惦记着对方。
三夫人看破道:“大嫂已见过了你,瞧来是满意的,比起两年前七娘子成熟了不少,老大也并非当年那个满口情情爱爱的执拗青年,即便将来你俩成了亲,也不会影响家业,她有什么好阻拦的呢,是吧大嫂...”
钱铜从一开始便坐得端正,双手交叠,此时紧紧相握。
在大夫人开口前,她轻声道:“承蒙大夫人厚爱,早年乃晚辈不知事,自负天真,不知天高地厚,肖想了贵府大公子,我钱家一无依靠,二无本事,这些年一直靠着贵府苟活,何德何能,再敢生出如此非分之想...”
三夫人瞥了她一眼,很不满意她的回答,语气讥讽:“如此说法,倒不像你钱七娘子的作风。”
大夫人知道她还在介意两年前的事,当即表了态:“明夷喜欢的人,不会差,七娘子不必再妄自菲薄。”
明夷乃大公子的小字。
当年这位朴大夫人生怕她沾染了他的儿子,断绝了两人所有联系,今日这是怎么了?
又不介意她会毁了他,配不上他了?
三夫人又问道:“我倒是忘记了,七娘子府上还有一位姑爷,听说前不久还办了定亲宴?”
不待钱铜应答,她又道:“你那定亲宴办得四不像,简陋不说,你父亲被打,你又入狱,晦气得很,自是不作数。”
三夫人道:“我朴家也并非迂腐之辈,待人待事都很豁达,以钱娘子如今的本事,想来让一个没有半点根基的人在扬州城内无声无息的消失,并非难事。”
钱铜眸子轻轻一动,终于清楚了他们的目的。
要她杀人啊。
杀了宋世子吗。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一双手,走了这么长的路,覆盖在上面的温度早就消失了,然而一旦拥有过的东西,便愈发让人贪念。
三夫人与她承诺:“待你把自己的麻烦事解决了,朴家便会上钱家去提亲,三书六聘,一样不少。”
钱铜没再拒绝,抬头轻声问:“大公子可知情?”
“明儿一早该到了。”大夫人接了话,温和地道:“我已让人收拾好了房间,今夜天色已晚,铜姐儿赶了一路,辛苦了,先且住下,待他人回来了,你们好好聊聊,我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想惹人厌,商量好了亲事,告诉我一声便是。”
钱铜被朴大夫人的婢女领到了一处院子安置。
如大夫人所说,里面已经收拾好了,吃的用的一应齐全,换洗的衣裳叠在了一起,高高一摞,够她换个十天半个月了。
大公子是半夜到的家。
进来时钱铜还没睡,洗漱好,换上了干净的衣衫,正坐在榻上看大夫人为她准备的书籍。
听到外面奴婢的问候和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她知道是谁,并没有动,依旧坐在榻上。
片刻后,朴大公子双袖裹着夜风,踏入房内,看着灯火下安静的少女,皱了皱眉,头一句便是:“你不该来。”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房门便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朴大公子回头,似是很不耻如此行径,脸露愠色。
钱铜倒不意外,回道:“大公子也知道不该来,可如今不是也来了吗?”她放下了手里的书籍,招呼朴大公子,“既然来了,就坐吧,即便大公子站一个晚上,他们也不会把门打开。”
只要她不松口,朴大夫人不会放人。
朴承禹没动,彷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思索半晌后,也只能说出最没用的两个字:“抱歉。”
“是我自己来的,与你无关。”他不坐,钱铜也没再管他,起身与他道:“茶壶里有茶,大公子要是渴了自己喝,我一路马不停蹄,有些累了,先去歇息。”
朴承禹道了一声,“好。”
之后便坐去她适才落座的蒲团上,身后少女就寝的动静声传来,他始终没有回头,只盯着跟前的茶盏,饮了两盏后,便坐着不动了。
整个晚上便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房门在第二天早上被人打开。
婢女送来了两人的早食,顺便传达了大夫人的话,“大公子与七娘子多年没见,趁着这回两人难得遇上,好生相处,至于旁的事,大公子且放下宽心,她会替大公子看着。”
“荒唐!”
她话音一落,便听大公子怒声道:“她莫不是糊涂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在朴家当差的下人都知道大公子性情好,从不对底下的说一句重话,突然间动怒,婢女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忙跪在地上,“公子饶命。”
大公子脸色铁青,控制住怒气,与她道:“告诉大夫人,若是不想再错下去,便把人撤走,放钱家七娘子回扬州。”
很快大夫人的回话来了。
“两年前,你二人情投意合,打算私自去寻朴家长老主婚,是我这个当母亲的不了解自己儿子,横插了一脚,让人把你的腿打断,又把七娘子赶走,当了一回恶人,两年来,我该受的惩罚,你都施到了我的身上,不愿与我住在一个屋檐,不愿见我,更不愿与我说话,如今我尝到了万般苦楚,终于决定先低下头来成全你们,怎么,又不愿意了?”
大公子没有半分领情,冷声道:“母亲再执迷不悟下去,儿子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大夫人一怒之下摔碎了一只茶盏,“我看他是被情爱冲昏了头,两年了,半点长进都没有!”
朴大夫人并不介意他的威胁,不仅没有放人,还在院子外增加了人手。
朴大公子擅长药理,经商奇才,可唯有一点功夫差,钱铜见他开始倒腾那些药草,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突然道:“你说两年前我们要是没被人发现,各自叛离家族,过自己的日子,是不是也是如眼下这般。”
朴承禹撵药的动作一顿,无颜抬头。
听她继续道:“以大公子的本事,再加上我的勤奋,此时说不定已经干出了一番成就,经商这一条路,咱们两个把苦头都吃尽了,将来的孩子不必走我们的老路,咱们租一块田地,你卖药,我织布,换一个农户身份,送他们去私塾,日子苦一些,但能看得见前途。”
朴承禹嗓音沙哑:“铜儿。”
她问:“这样的日子,大公子喜欢吗?”
朴大公子没答,似是预感到了什么,心口已绷得发紧。
钱铜道:“好像这也不是我们想要的。”待朴大公子抬头看向她时,她又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轻声道:“明夷,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她道:“若是有捷径递到我的面前,我会心动,也会问自己,为何就不能要呢?”
“当初你母亲说我不配,我为了这一口气,努力往上爬,想向她证明,我并非配不上你,可这一日真正到来,我终于能有资格与你成亲了,自己却已停不下来了,我想要更多,想要大片的光芒照在我头上,不想等,也不想去赌。”她抬起头,望着对面那双曾经在她人生的一段路程上,给予过她所有温暖的眼睛,想祈求他的谅解,“我这算不算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