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不胜其烦,“找大夫。”
牢头无奈道:“找了,没用,救醒撑不到半柱香又晕,这回醒来后更是胡言乱语,说咱们欺负他,若非把他关进了地牢,卢家也不会遭此横祸。”
王兆头疼,本着同情之心,这两日对卢道忠颇为关照,但也不能容忍他再闹腾下去,与牢头道:“你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卢道忠倒是说了,牢头:“卢家主说,卢家满门百余魂魄含冤而死,无人引路,要大人行个方便,他去外面焚一些火纸。”
卢家人都死绝了,唯有卢道忠意外躲过了这场劫难,为家中老少送行乃人之常情,王兆答应了,“让他去焚,别让人瞧见。”
牢头把人带到了知州府的后院,顺便去外面买了一摞纸钱,交给卢道忠,警告道:“卢家主应该清楚眼下处境,焚完纸钱,早些回去待着,别惹麻烦。”
卢道忠一面哭一面跪在地上焚烧着火纸。
“老二啊,你怎么就走了在我前头...”
“夫人,是我没用,没有护住你啊...”
“我的女儿们,苦了你们了...”
“我的孙儿孙女,是我卢家对不起你们,枉你们投胎在我卢家...”
他哭得伤心,牢头听进耳里,也有些不忍,后退两步回避。
烧着烧着不知道烧到了什么东西,突然炸出一声‘咻——’,牢头还未反应过来,卢道忠便痴痴地望着那缕青烟,仰起头哭得动容,“你们看,一定是我卢家子孙感应到了,他们是在回应我啊...”
卖纸钱的地方,常有爆竹贩卖,不慎夹杂在里面一两颗也能理解,牢头没有多怀疑,催他道:“卢家主烧完,早些回屋。”
这几日钱家又被官府的兵马围了起来,钱二爷躺在床上动不得,钱铜进了牢狱,一家子惶惶不安,如同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二爷三爷钱夫人相继去找了老夫人,老夫人一句话也没说,给了几人一本经书,让他们慢慢抄。
今夜钱夫人又来了一回,人刚走,刑嬷嬷便收到了消息,进去与跪在佛堂内诵经的老夫人低声道:“夫人,是七娘子的信号。”
老夫人停了诵经声,睁开眼看着跟前的佛像,缓声道:“他朴家到底按捺不住了,一口锅扣下来,铜姐儿这一趟是必须得去,你让鸣姐儿去把她接出来。”
刑嬷嬷点头,“奴婢这就去办。”
蓝翊之一人从知州府出来,袖子里藏了一把刀,径直去了朴家的红月天赌坊。
进了门后,他便立在大堂,抬高了嗓音冲里面喊道:“朴二公子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嘈杂的哄闹声顿时安静下了,周围的人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
红月天的管事回头与身后的小厮交代了一句,再看向立在堂内浑身颤抖,脸色涨红的蓝翊之,他那一声彷佛用了最大的勇气,奈何语气凶,气势却不足。
活像一只发怒的鲀鱼,毫无攻击之力。
管事笑了笑,面露嘲讽,阴阳道:“哟,这不是咱们知州大人的儿子,蓝家小公子吗?听说小公子赖在知州府不走,非得要朝廷的人替你寻那绑匪,怎么,上我红月天找二公子,是要二公子为你做主?”
蓝小公子面红耳赤,咬牙道:“我要杀了他!”
管事一愣,想笑又憋住,“蓝小公子是与二公子有何深仇大恨?”
周围的人群里也爆发出了嘲笑声和调戏声。
“蓝小公子的梦还没醒呢?知州府早就不姓蓝了,你没了那个知州爹,你能杀谁?”
“只怕还以为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所不能...”
“蓝小公子,就你这身板子能拿稳刀吗,小心伤到了自己...”
不知道谁调侃了一句,话音一落,蓝小公子突然把刀子对准了自己喉咙,对跟前的管事道:“天亮之前,我见不到二公子,我便血洒你们红月天,今日我来此地,已告之官府,届时看二公子如何交代!”
他说完,刀子往脖子上一压,刺出了一道血痕,见他来真的,管事脸色一变,与众人道:“吵什么吵,都给我散开!”
他倒是不怕官府的人找上门。
而是跟在朴二公子身边的人都知道,二公子对这位蓝小公子的心思。
上回在卢家赌坊,人被救出去,最后落入知州府手里,二公子还曾大发雷霆,把那日看管房门的人都处决了。
事后曾多次要人想办法,要把人劫出来。
奈何官府守得太紧,没地方下手。
如今人自己送上门来,管事的不过是借此逗了他两句,生怕他倔性上来当真死了,如此自己这条命八成也不用留了,管事的不敢再刺激他,缓和语气道:“蓝小公子稍安勿躁,小的这就去寻二公子,看看他在不在。”
回头吩咐底下的人关门谢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方才领着蓝小公子去了二楼的雅间,等待二公子前来。
赌坊的小厮寻过去时,朴二公子正被三夫人看守在房内,无聊之极,躺在软塌上饮酒作乐。
第53章
小厮绕开守门的侍卫,从窗户口的位置戳出一个洞来,看见里面的朴二公子后,轻轻吹出一声口哨。
如同鸟雀低鸣的哨声,与屋子里的声乐融在一起,外人听不出异常,但听习惯的人,立马便能区分出来,坐在对面正搂着一位小倌的朴二公子抬头望去。
片刻后起身走到了窗前。
外面的小厮隔着薄薄的窗户纸,细声道:“蓝小公子来了红月天,非要找二公子,说今夜见不到二公子,便会自裁在红月天内...”
朴二公子一听到蓝小公子的名字,眼睛便亮了亮。
先前蓝明权尚任扬州知州之时,他便看中了这位蓝小公子,人长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乃天生尤物,可惜碍着他的身份,迟迟没有下手。
后来蓝家遭难,他实在不舍错失如此佳人,冒着风险派人去官船上把人劫了下来。
为怕三夫人察觉,特意把人关在了卢家赌坊,可卢道忠那个没用的东西,竟然连大门都看不住,被钱七娘子找人救走了。
敢在他手里抢人,也得想想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钱家二爷是他雇人扮成卢家打的,卢家满门也是他派人做的。
没用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
至于钱七娘子...
不过一个娘们儿。
朝廷的人正在扬州彻查四大家,三夫人怕他再继续惹事,将其看管在此地,对外放出的风声是他回到了海上,见朴家主去了。
朴二认为三夫人太过于小心谨慎,杯弓蛇影,什么都怕。
奈何朴家家主授予了三夫人看管他的权利,三夫人要关他,他只能暂且被困于此处,在屋子里待了两日,听小倌儿唱曲,正觉得有些听腻了,收到消息,顿时来了兴趣。
他问:“他人呢?”
小厮道:“楼管事正安抚着。”
“让他把人留住,我即刻到。”朴二公子交代完回头与屋内的众小倌儿道:“继续唱,不许停。”
从来没有人能困得住他,只有他愿不愿意被困。
小厮走后,朴二公子利落地翻了窗,他所在位置位于湖中心,唯一的道路被三夫人的人看管,这点完全难不倒朴二公子,他毫不犹豫地褪下了身上的长袍,穿一身中衣扎入了水里,游向对岸。
关押他的地方就在红月天后面。
朴二公子湿漉漉的上岸,甩干发丝,也不介意自己是否狼狈,他喜欢男人之事,鲜少有人知道,想起蓝小公子最初被他褪去衣衫摁住之时,那惊愕羞愤的眼神,他浑身都燥热起来。
尝过了扬州这么多小倌,还是觉得蓝小公子最可口。
他脚下匆忙,颇有些急不可耐,是以,忽略了周围环境的变化,直到身后的剑尖快抵住了他后脖子上,方才头发一麻,动作极快地摸出了腰间的软剑。
软剑乃上好的材质打造,吐出后如蛇信子,灵活地朝着后方袭击而去。
朴家三子,只有朴承君在武学上的天赋最好,仗着一身功夫走哪儿从不带侍从,然而今夜对方的每一招,都压着他的命脉而过。
完全占据了上风。
他脸色聚变,知道今夜遇到了强敌,不敢恋战,迅速摆脱缠绕在他身上的剑锋,急于逃窜,不知黑暗中早就有暗卫,将他围得密不透风。
身后的长剑刺入了他的肩胛骨,接着第二把,第三把冷剑,一瞬之间齐齐落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难以呼吸,黑暗中被身后一人踢中腿弯,双腿顿时如同抽筋一般,跪在了地上。
一炷香后,朴二公子被捆住双手双脚,口塞布团,扔在了马车内。
从被袭击的那一刻,朴二公子便开始猜测对方的身份,什么扬州四大家,都是幌子,扬州真正的主人,乃他朴家。
有什么人物出现,他比谁都清楚。
近期内不可能有比他功夫更厉害的人物,在被对方刺中肩头,又被暗卫刀架在脖子上时,他的心中便有了猜想。
待那人坐在他对面,摘下斗笠的那一刻,朴二公子并无多大的意外。
胳膊被绳索绑住,肩头上的血凝结了又被撕开,不断往外渗,朴二公子却顾不得痛疼,盯着跟前的那张脸,认真辨别了半晌,笑着与其打了一声招呼,“原来是宋世子,朴某失敬了,早说朝廷来的人是宋世子您,我朴家人怎么也得亲自去接,好生款待宋世子...”
朴家一心想借王府的势利,在朝谋一份官职,朝中的人物关系早已摸透,但他甚少出现在众人视野,朴大公子没认出他不意外,朴二能认出自己,宋允执也不意外。
至于他是何时认出来的,宋允执今夜能摘下斗笠,让他看清自己的脸,便做好了一切准备。
宋允执问他道:“卢家是你灭的?”
朴二公子一脸无辜,忙摇头道:“不是啊,宋世子是不是抓错人了?”
朴二公子生得不如朴大温润,面带风流,即便此时被绑,肩头鲜血横流,神色也带着几分放荡不羁,“素闻宋世子心如明月,铁面无私,怎么今夜竟无凭无证,抓了草民来?灭卢家的不是钱家七娘子吗?”
宋允执见过无数像他这类不怕死的囚犯,准确来说,还有比他更难缠的。
宋允执无视他的装疯,淡然道:“二公子此举,是替朴家送给了本官一份大礼,本官自不会辜负朴家心意,待朴二公子问斩之后,宋某再携你人头,去向朴家家主讨个说法。”
自小被书香侵染,又身负过保家护国的少年将军,一直走着阳关大道的宋世子,不像旁人那般会说阴阳怪气的话,也鲜少去恐吓人。
他说要杀人,那便是真会要了对方的命。
朴二公子面上的玩笑在人生没有半点杂质的宋世子面前,便如同台上唱戏的丑角,越看越尴尬。
朴二公子意识到这一点,不再笑了。
他开始去寻找能活下去的后路,他道:“宋世子如此,是在维护钱家七娘子吗?还是说宋世子想要怜香惜玉,替她找个替死鬼?”
他眼里带着一丝明显的揶揄,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就是钱家七姑爷的身份。
宋允执从在海上被钱铜揭穿的那一刻,他便不存任何侥幸之心,他的身份在扬州或许早就不是秘密。
朴家知道来的人是他,但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行凶,是根本没把朝廷放在眼里,人证物证已经找到了,明日天一亮,他便开堂审案,朴二必死。
“朴承君。”宋允执想起了他的名字,宣判了他的结局,“你买凶杀人,视人命如草芥,该死。”
宋允执不再看他一眼,准备起身下车,朴二公子却突然道:“宋世子,你难道当真相信钱七娘子是无辜的?”
“她利用宋世子为钱家谋了多少利,世子不清楚?”朴承君像是一个临死的鬼魅,疯狂地看着宋允执,又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她如今应该也知道世子身份了吧?她是如何解释的?有说是何时认出世...”
朴承君话还没说完,突然从马车撩起来的帘子之外,破空射来了一只冷箭。
那箭头划破夜风,带着寒意与杀气,笔直地朝着马车中的二人而来,立在马车外的沈澈和暗卫很快反应过来,暗卫斩下第一刀,断其尾,沈澈补了第二刀,把那只冷箭钉在了离马车轮子不远处的地面。
众人齐齐戒备,杀气腾腾地看向冷箭所来的方向。
黑暗中一束火光率先亮起,握在小娘子手中,灼灼火焰之后,缓缓露出一人来,来人抬手揭开了头上的黑色斗篷帽,将一张精致的少女面孔暴露在了手中火把底下。
徐风掀起火焰,也撩起她额前的发丝轻扬,她一身赤黑相间的衣裙立在被夜色笼罩的黑暗之中,又妖又魅,像是一个妖孽。
确实是个妖孽。
当沈澈认出那张脸之后,眸子里冷意变成了怒火,死死盯着她,她不是在地牢吗,出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妖孽’并不答,面上毫无半点惧色,对着马车内面色僵硬的宋世子,热情地道:“世子,我来帮你。”
她来帮什么?
谁需要她来帮?
王兆是怎么看的人?!
沈澈满脑子都是她适才射出来的那一箭,她到底是想杀谁?在她抬脚往前的一瞬,冷声呵道:“站好,别动!”
钱铜被他拿剑对着脑袋,不得不缩回迈出去的那只脚,没搭理沈澈,而是垫起脚尖,歪头看向他身后仍旧坐在马车一动不动的宋世子,轻声喊道:“昀稹,我是真的来帮你的。”
宋允执的面色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恼怒中,慢慢地缓了下来。
她要是能乖乖待在牢狱,就不是她钱铜了。
但他吩咐过王兆,除了他本人之外,任何人不得领她出去,宋允执也想知道:“怎么出来的?”
“走出来的啊。”少女神色天真,说着还跺着脚往前踏了两步,抬头冲他一笑,无不显摆地道:“昨日蓝小公子还轻视我,说宋世子说了出不去,那我铁定出不来,他若是此时看到我站在这儿,不知道会不会脸疼。”
她似完全看不到对面郎君面上渐渐浮出来的冷意,如同一个求表扬的小姑娘,问宋世子:“我是不是很厉害?”
宋允执拳头紧握,尚未回答,他身旁被绑着的朴二公子先笑出声,“不愧是钱七娘子,如此胆识,连朴某都自愧不如。”
“你个死鸭子!我与宋世子说话,关你什么事?”钱铜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大骂道:“你最好闭嘴!”
朴二公子没料到她会骂人,听到她骂的那一声称呼,脸色一变,五官都扭曲了,适才宋允执审了他半天,也不见他挣扎,此时倒是突然站了起来,作势要往钱铜跟前扑,“臭娘...”
话没说完,被一旁的宋允执一袖子甩在面上。
朴二一张脸被甩得火辣辣地疼,人也摔在了地上。
沈澈见她实在嚣张,对其冷哼一声:“钱七娘子确实厉害,本事了得,就是不知越狱之罪,你能不能承受得起。”
钱铜摇头,耳侧两边的发丝随之摇晃,“沈表弟如此说就见外了,咱们都是自己人啊,能不能别回回都这般较真,你宋兄都没开口呢,这番着急替他做主,非要秉公执法,来擒他的未婚妻,是不是太不给他面子了?”
沈澈见过嚣张的,也见过不要脸的,可还真没见过既嚣张又不要脸的,当下气得轻‘嘶——’一声,指着她道:“你...”
钱铜:“我什么我?”
沈澈龇牙:“钱铜,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钱铜:“不是‘我们’,是你。”
在沈澈被气死,抽刀砍人之前,宋允执握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身后,冷声问跟前的少女,“怎么帮?”
钱铜指了指扑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的朴二公子,“我帮你把他带回去。”
她带回去,带去哪里?
她担着越狱的罪行,费尽心思出来,只为帮把朴二公子押送回官府?沈澈不信,与宋允执道:“宋兄,小心有诈。”
不用沈澈提醒,她是什么样的人,宋允执很清楚,警告道:“回去!”
钱铜不动,举着火把苦口婆心地道:“朴家的人世子真的不了解,他们不仅心狠手辣,还手眼通天,世子此时把人擒出来,朴家的人必然已经发现了,世子的功夫是好,但耐不住朴家有一群替他们卖命的死士,他们可不怕死,世子把人交给我,来一个声东击西,他们肯定想不到,朴二会在我一个弱女子手上...”
她说的头头是道,可沈澈越听越觉得她目的不纯。
他在钱家待的日子没有宋允执久,尚还未真正见识过她的奸诈,宋允执却是亲身经历过,要他相信她,除非他不长记性。
钱铜叹息了一声,似乎对他们的不信任,很是伤心无奈,抬头看向几人身后,突然摇头道:“我说什么来着,看吧,真追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宋允执和沈澈便察觉到了背后袭来的杀气。
漆黑的夜空之下,来者有五六人,身着同样的黑衣,手执利刃,从屋檐上方疾奔而来。
宋允执面色微冷,无心再与她玩笑,藏在黑暗中的暗卫头一波迎上,一瞬间僻静的巷子刀光剑影,对方明显是冲着朴承君而来,不与宋允执的人恋战,只找准空隙,向朴二的位置靠近。
宋允执看出了对方的意图,手中长剑封喉,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对方似是一名女子,身法极为灵活,不与宋允执硬碰硬,敏捷的从他剑招之下躲过,急速往前窜去。
宋允执转身,剑尖划破了她的小腿,她彷佛感觉不到痛,用尽全力直奔着目标而去。
宋允执眼眸一厉,不再打算留活口,长剑刺向她的后背,正欲下死手之时,突然听到一声,“昀稹,救我!”
那嗓音像是一道魔咒,把他的目光瞬间牵引过去,只见视线内适才还极为嚣张的少女,此时被一位黑衣人,拿刀锁住了脖子。
宋允执手中的长剑一顿,片刻的失神,他剑下的女贼已捡回了一条命。
宋允执没再追,站直了身子,剑尖垂地,看着对面被黑衣人挟持的少女,她手中的火把落在了脚边,火焰的光芒从她面上褪去,燎在她裙摆边缘,那张脸变得朦朦胧胧。
沈澈也看到了,下意识地从宋允执喊:“别管她,她...”
他想说,她那么能耐,就凭她最初射过来的那一箭,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的是办法脱困。
眼下把朴二带回去要紧。
他还没说完,对面的少女便喊话道:“世子不用管我,快带朴承君走,此人作恶多端,世子定要将其正法,为卢家满门雪恨,还我钱家一个公道,只要世子能替民女洗清冤屈,民女即便到了黄泉底下,也会感激世子的。”
刀剑中,那嗓音婉转悲切。
沈澈:......
何为妖女?
何为红颜祸水?
他几乎不用去想,也知道宋世子会如何选。
果然宋世子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回了她一声,“死不了。”在少女缄默之际,又与挟持她的人道:“放开她,我饶你不死。”
他长剑下沾着血,有一部分已凝固,乃朴二的,刚沾上的是适才那名女子腿上的。
他不像旁的刺客那般,杀人前先造势,宋世子剑起剑落,干脆利落,身上没有半点杀气,却能让人望之胆寒,挟持钱铜的人似乎察觉出了他不好惹,手中的剑抖了抖,粗着嗓音道:“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宋允执继续往前。
黑衣人开始逼着钱铜往后退。
钱铜今夜不太走运,她正好立在唯一一块断崖处,断崖有五层楼高,底下乃滔滔江河,水流湍急。
宋允执看到她被拽至断崖边缘的那一刻,便停了脚步。
他身后的沈澈早已拉上了弓箭,悄声对准黑衣人的脑袋。
宋允执手上的一枚暗器,几乎与沈澈弓上的利箭同时划破夜风,站在断崖边缘的钱铜也在此时找准了时机,突然推开身旁的黑衣人,这一用力,她没站稳,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往后倒去,而被她推开的黑衣人,巧妙地躲过了一枚暗器与一只冷箭,无意中捡回了一条命,一瞬逃窜,隐去一旁的吊楼内。
沈澈很想骂一句蠢货。
“昀稹!”少女的身子往后倾倒,吓得嗓音都变了,“救我...”
沈澈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动什么?她不动能掉下去吗?!
然而来不及了,那个蠢货此时摇摇欲坠,眼巴巴地望着宋世子,指望着他去救人。
钱铜脚下的落石彻底滑下,她身子朝下倒去,眸子所及之处,立在离她十步之遥的宋世子终于动了,身后是深不见底地黑夜,凉风浸过她的脊梁,可她看到的却是眼前携着光亮朝她扑来的青年。
他说:不可借我势,行打压之举。
他又说:我就在那,你为何不用?
真是个矛盾的世子爷。
可就是这样的宋世子,格外地光彩夺目,她的人生中从未见过像他那样说一不二的正派之人,尽管她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可一个因盟约得来的婚约,便把他套住了。
她是他未婚妻,他觉得有了责任,他要对她负责。
是以,他想拯救她,改变她。
可这世上最可笑的就是,自不量力地想要去改变一个人,她活了二十年了,在鱼龙混杂之中苟活之今,她邪恶的本性,早就渗透了骨髓。
他要如何改变?
当她的腰被搂住的一瞬,钱铜嗅着他身上的清冽冷意,也免不得轻叹一声,“宋世子啊,我该怎么说你好呢。”
宋允执并没看见在他跳下去救人的一瞬,沈澈与暗卫被他的行为牵动了注意力,不过刹那之间,对方便趁机把朴二公子带走了。
他没看到那一幕,但当他发现两人坠落的地方并非乃湍急的江河,而是一个搭建在断崖之下的看台,且上面还铺满了软软的干草之后,他面上的担忧之色,变成了顷刻的茫然。
很快,一切都想明白了。
他抬眸看着被他护在怀里的少女,她也正静静地看着他,双手攀附在他身上,享受着他的保护和怀中的温暖,活像一只夺人心魂的妖孽。
宋允执并非没有经历过挫折。
十六岁他上战场,第一次看见前一日还与他说笑的将士,死在他的眼底下,他也痛过,他以为人悲痛的感受应该是一样的,此时才发现,不一样,心口的酸胀无处发泄,他又痛又恨,五指掐住了她的肩膀,哑声问她:“为何?”
钱铜不吱声,看他眼里的痛苦一点点蔓延上来,也很心疼。
宋允执质问道:“那些根本不是朴家人,是你的人对不对?”
“世子很聪明。”钱铜趴在他身上,想的却不是此事,她看着他盛怒的一双眼眸,低声道:“不管世子信不信,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为了我,奋不顾身之人。”
她今夜在赌。
并非今夜,她在宋世子身上一直在赌,一赌一个准,没有输过一场。
不是他的本事不如她,而是宋世子光明磊落,永远不会用骗人感情的伎俩。
这样的人很难赢啊。
宋允执不想听她再说一句,翻身将其摁在身下,微光中他瞳仁里的火焰恨不得将她烧起来,“你劫了朴二公子,到底意欲何为?”
钱铜心道,宋世子还是太心软了,擒住她肩膀的手劲,比起在海上那阵轻了许多,她迎头道:“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官府手里。”
宋允执道:“他若不死在官府手里,不认罪,不伏法,卢家被灭满门的案子如何了结,你钱七娘子又如何洗去冤情!”
钱铜心口莫名一酸。
她就知道,他是想还给她一个清白。
将来的世子妃,可以是商户,也可以耍一点小聪明,偶尔有点坏心思,但绝对不能沾上命案。
朴二今夜一旦从官府手中逃出去,再擒便会难上加难,朴家绝不会认下这桩罪孽,尽管宋世子知道钱家是被冤枉的,凶手是朴家,然而没有证据证词,众人所看到的是钱家与卢家结怨,钱七娘子闯入了卢家府邸,满身血污出来。
钱铜解释道:“只是缓一段日子,没说不找朴二算账,朴二我有用,为能完成大计,我暂且受些冤枉也无妨。”
宋允执不知道她又谋生出了什么大计,但与钱家的前途断然脱不了干系,她的眼里利益大过于一切,甚至连名声都可以不要。
宋允执冷笑一声,讥讽道:“七娘子想得开,可我宋某,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真凶,你的人今夜劫走了朝堂嫌犯,我不知你会将其藏在哪里,用于何处,想来你也不会说,我自会查,若下次遇上,宋某决不轻饶,阻拦朝廷办案,格杀勿论。”
“你不问,怎么知道我不说?”钱铜专挑世子话里的缝隙攻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我要把他送给一个人。”
宋允执眼皮一跳。
上一刻还温柔的小娘子,嗓音一变,喊声道:“朴二不是想给我找麻烦吗,我要让他加倍奉还,尝尝被人践踏的滋味,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昀稹,世上其实也有人,不在乎名声的。”她嗓音陡然一轻,望着上方的青年,轻声道:“只要站在上面的人,如世子这般干净,就足够了。”
第55章
宋允执在那时候的理解是,她是商户,还没有达到去追求名声的地位,更在乎的是个人私仇,图的是一时爽利。
是以,他非要把她拉上来。
“你不在乎。”他看着身下的少女,远处投来的隐隐火光,让她的一双眸子时隐时现,趁着光线在她面上褪去的那一刻,她看不到他时,他道:“我在乎。”
他去把人找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脖子上突然被一双手圈住,狠狠往下一拽。
宋允执没有防备,亦或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她卸下来了防备,被她那一拽,身子往下压去,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身上,尚未来得及思考她的用意,轻轻柔柔的一道吻,落在了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