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头,注意到她的手腕已被他捏出了青紫,到底松开了一些,却又改成了扣住她的肩膀,人依旧压在她的上方,即便面红耳赤,也不松手。
钱铜很懂得知足,揉了揉发疼的手疼,等着被阻断的血脉慢慢回流。
仅此一事,宋允执没再执着于问她是何时认出的自己,眼下最重要的是那艘船,他问:“船里是什么?”
钱铜摆动着手腕,“宋世子不是知道吗?”
宋允执嗓音陡然一冷:“我要你自己说!”
她道:“茶叶。”
宋允执追了一夜,甚至被她一道推进了海里,她几次想治他于死地,他完全可以断定那船里到底装了什么,可心底深处依旧留了那么一丝希望。
她那么聪慧敏锐,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如今亲耳听到她说出来,心口的位置像是漏了一块,丝丝凉意钻进去,此刻方才感觉到了海水的寒凉。
他面无表情地审问:“你要送去哪儿?”
“朴家。”钱铜看着他,疑惑地问:“朴家要买,我卖给他,不知道有什么问题?茶叶是我从段少主手里买的,你都知道,我不过是转手卖给了下一家而已...”
而已...
大虞明文规定,不能私贩茶叶,所有流通的茶叶不得跨越海峡线。
宋允执不知道她是真的无知,还是在故意装傻蒙骗他,他目含冷光,“你可知道朴家的这些茶叶,都去了哪儿?”
“不知道啊。”钱铜回答得理所当然,“所以,我才要跟着去看看,可惜被世子不分青红皂白追了上来,还对我放箭,要搜我的船。”
就差人赃并获了,她还有本事狡辩。宋允执就知道不该与她掰扯这些,论歪理,他论不赢她,他只要擒住她人,有的是时间和证据,让她招认自己的罪行。
今夜她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深海里又一道幽深而绵长的号角声传来,钱家的船只已成功越过了海峡线,宋允执听到了前方钱家货船上的欢呼声。
“朴家的船来了。”
“朴大公子!”
第三十八掌
三道绵长的号角声后,钱家的货船上便升起了一枚金元宝标识的旗帜,迎着海风肆意招摇...
一切都晚了。
钱家的茶叶过了海峡线,即便是朝廷的官船也无法轻易跨越,宋允执的目光从前面的船只上收回来,落在身下少女的脸上。
她正仰着头,也听到了胜利的号角,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星空,整个人神色放松,甚至他在她的唇角又看到了那抹笑。
是一种算计得逞之后的骄傲。
感受到世子的瞩目,钱铜低头来看他,若无其事地问道:“世子有没有去过海峡那边?”
她道:“我没去过,听人说那边海里的鱼虾很好捞,不像扬州港口,里面的鱼虾孙子都快被咱们捞光了。”
宋允执明白了,此女毫无悔过之心。
今夜从他追上来,到被他擒住摁在这儿,她始终没有放弃。
他没经过商,不知金钱的利益对一个商户来说到底有多诱惑人心,能值得她抛弃一切去追捧。
他目光愤恨,少女的心态便云淡风轻多了,“世子也去看看吧。”钱铜道:“你放心,即便朴家的人知道你是宋世子,他们也不会为难你的,朴家旁的人我不敢保证,但朴家大公子谦逊有礼,待人也宽厚,他...”
“闭嘴。”她没说完,他睚眦尽裂,怒斥一声,打断她。
她想要与朴家长期合作?要走崔家的老路?
她大胆包天,不无可能。
今日是一船茶叶,明日呢...比起崔家,此女奸诈得多,若她与朴家联手走私,将来只会更难对付。
虽说此趟若他能进朴家,有利于他试探朴家的实力,但不是今日,也不是此时,眼下他必须阻止两人相见。
哪怕与她一道陪葬。
念头一起来,宋允执果断地夺过她手里的利刃,在少女惊愕的目光中,手起刀落,割断了那连接着大船的半边绳索。
他要干什么?
钱铜瞠目,慌忙去护。
可人被他压在身下,动不了,情急之中便抱住了他的腰,拼命往下拽,“世子冷静!此处风浪大,绳子一断,你我都会死在海里...”
那又如何。
他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宋允执大抵是被她气疯了,说出了一句与他毕生所受涵养完全不符的一句话:“死就死吧。”
“你最好死了这颗心,有我在,你休想与朴家狼狈为奸。”
钱铜没想到他为了擒住她,如此拼命。
钱家的船只已到,她马上就能上船,换一身干爽的衣裳,他却把绳子割断了。
他就那么想与她同归于尽?钱铜恨得牙痒痒,手比脑子快,十指往里陷,一把掐住他的腰。
她听到他闷哼一声,“松手。”
钱铜不松,凉凉地道:“只准世子掐我,就不准我掐你一下吗,这什么道理,横竖我都要与世子死在一块儿了,我就不能反抗一二?”
两人身上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又紧贴在了一起,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身体上的温度。
能在知道他是宋世子的前提下,她依旧敢把他推入海里,说明她压根儿就不带怕的,他的腰被她抱住,除了被她掐中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之外,肋骨的地方似乎陷入了一团软绵绵的云团里,她没动一下,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在灼伤。
他忍无可忍,警告道:“我让你松手。”
她不松。
下一刻她便被压在身上的青年掐在了同样的位置,他的五指修长,手掌宽大,握在她的肋骨边缘,占了很宽的地儿,压倒性的手劲,带着一股属于男性的攻击,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心神一晃,他便趁机把她的手从腰上扒拉一下,一边一只,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禁锢在身下。
船上的绳子断了后,小船很快停止了前进,坐下的船只因二人的打斗,开始颠簸。
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把两人拍打在浪潮之中,完全失去了方向。一道浪墙扑过来,海水兜头而下,宋允执下意识松了手,钱铜借机掏出了袖筒内的短笛。
她还不死心!
宋允执对她的无可救药感到惋惜和痛恨,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人跪在船上,顾不得砸在他后背的浪潮,怒目瞪向正欲吹笛的少女,恨声道:“你就非得要去见朴家人?”
去见朴大公子?
钱铜眼睁睁地看他夺过她手里的短笛,扬手扔入了海里。
远处钱家的货船已与朴家的船只汇合了,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迟早要被他耗死在这儿,钱铜仰起头与跟前的青年说着好话,“我真的非得去,世子就放过我这一回,下回我一定听你的,好不好?”
没有下一回了。
宋允执的耐心已经用完,他不再看她,举目扫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大海和远处灯火通明的朴家航队,突然低头从身上撕下了一块绸缎。
猜到了他想要作甚,钱铜换了一个称呼,想以此唤醒青年曾经的怜香惜玉之心,她歪头看他,轻声道:“昀稹...”
跪在船上的青年眸子跳了跳。
他还没找她算账,她倒来火上浇油了!宋允执忍住想要掐死她的冲动,始终不语,将撕下来的绸缎一断绑住了她的胳膊,另一端则系上了自己的手腕。
钱铜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站起身,抬脚一震,顷刻间两人所乘的小船被震得四分五裂,这回换成了宋世子拖着少女下水。
两人同时落入水中,
他疯了吗?
钱铜防不胜防,人再次跌入了冰凉的海水里,慌乱之中抓到了一块浮木。
水花溅起来糊了她一脸,她抬手去抹眼睛,待再次睁眼,便见宋世子攀住了她怀中浮木的另一端,沉静地盯着她。
船只远去,映照过来的光芒逐渐黯淡,她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但钱铜瞧了出来,宋世子今夜誓要与她纠缠到底,至死不休。
她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计划,眼下唯有保命要紧。
海浪太大,钱铜紧紧抱住浮木,不再做任何挣扎,无论是她还是他宋世子,今夜若有一人死在这儿,谁都落不到好。
小船便成了一块浮木,成了二人唯一求生的希望。
终于都安静了。
前路被斩断,钱铜连装都不装了,人趴在浮木上随波逐流。
他既然敢沉船,便有把握上岸。然而她高估了宋世子,也低估了他发疯的程度,他什么都没做准备,两人抱着一块浮木,在风浪里大眼瞪小眼,飘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直到飘到了一座岛上。
此时的钱铜已精疲力尽。
今夜从被世子追上,她便没有一刻轻松,又在海里折腾了那多久,她的胳膊酸痛,腿也沉,上岸之后,便一头倒在了松软的砂石之上,沉沉地陷入了黑暗。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隐约听到了柴火燃烧的声音,钱铜慢慢地睁开眼睛。
随即瞳仁里映入了一片暖暖的火光。
果然是有人在生火。她转过身,搭在她胸口的一件长袍顺势滑落下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堆上,手不能动,被什么东西绑住了。
她奋力地抬起双手,便看到一圈蔓藤结结实实地绕在了她的小臂处,末端则连着一条绳子,随着她抬手的动作,绳子被绷紧,牵扯到了另一侧正坐在火堆边,看着柴火的青年。
他身上只穿着中衣,察觉到手腕上的牵动后,侧目望过来。
见到那张熟悉的小神仙面庞后,钱铜一个机灵,彻底清醒了,沉睡前的记忆涌上来,无奈叹一声,环顾了一下四周。
不知道这破地方是哪儿。
天际已经泛出了蟹壳青,快天亮了,钱家的船只早已到了朴家人手里,即便她不在,也算完成了任务。
可问题是她该怎么回去,宋世子怎样才能放过她。
正沉思,手上的绳子被宋世子一拽,确实没打算放过她,淡然道:“既然醒了,七娘子便说吧。”
从海里出来时,两人身上均已湿透,此时却烤得差不多了。
多亏了宋世子的柴火。
钱铜态度意外地端正,起身配合地坐在他身旁,“好,世子问什么,我答什么。”
过去了半夜,暴怒的世子也冷静了下来,不去计较她是否主动交代,一件一件的事情慢慢与她捋,他问:“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说完又道:“看着我的眼睛,不许说谎。”
他如此说,钱铜便不能再拿昨夜的说辞对付他了,照他所说,侧目迎上他冷凛的黑眸,极其诚恳地交代:“知州府。”
宋允执听她说。
“你隔着屏风,嗓音有变,若是旁人或许听不出来,但你我朝夕相处,我怎么可能连你声音都认不出来?”她看到青年的黑眸动了动,继续道:“何况你问的那些问题,莫非乃时常跟在我身边之人,怎可能知道?”
“我是钱家家主一事,蓝明权都不知道,就凭王兆?他一个外地来的官差,完全不了解扬州,两眼抓瞎一抹黑,他能查出什么?”
宋允执沉默。
“还有,我与王兆提的那句,你陪我睡了一夜,你立马慌了...”她关心地问道:“你是不是踢到桌角了?”
要不是看到青年抽动的眼角,她估计还会问一句:“是不是很疼。”
宋允执见识过她的招数,很快稳住心神,审视起了她的一双眼睛。少女的目光澄清,和她那张脸一样,纯洁无辜。
然而就是这张脸,害人匪浅。
崔家是怎么没有了的?宋允执仔细回忆了一番,是她那夜突然找上门来,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最后去了崔家二公子的牙行。
她还是没说实话,宋允执眸子一凝,平静的情绪,又有了波动,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第39章
在今夜之前,她用开茶楼的幌子,混淆了众人的眼睛,私藏了一船的茶叶,且故意将他带在身旁,便是为了消除他的嫌疑,她在他这儿清白了,那么在官府那里也就清白了。
他能确定,在制定此番计谋之前,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在往前,她用一本账目故意在他面前提起盐引,利用他想要查案的心思,让他心甘情愿地把盐引给了钱家。
之后,便是那本账目。
她先抛出茶叶的线索,使计将他骗去了山寨,那夜在他被山匪围困时,他曾一度怀疑她想治他于死地,后来见她把账目主动交于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如今回头再去看,他最初的怀疑没错。
她曾对他生过杀心。
为何要杀他?
是因为他把她召去了知州府,戳破了她很多辛秘,知道她是钱家真正的家主,也知道了她与朴家大公子的那桩旧情,怀疑她与朴家有所勾结。
那时她便起了杀心,而后他给了钱家一个月的盐引,彻底惹恼了她。
曾为了盐引,她带他去街市送花,让他看到了钱家在百姓心目中的名声,又带他去看了钱家工人的孤孀。
在官府召见她时,她以为她能成功地拿到盐引,可并没有,他反而把她审问了一顿。
是以,她想杀了他。把他骗去了山寨,打算借着段少主的手解决他,可她没有料到他的功夫在段少主之上,怕之后遭到他的报复,她不得不回头来相救。
彼时,她也应该是知道他的身份。
再往前推,就是崔家二公子的牙行了,他不过是她随意劫来的寒门落魄青年,按理说不该让他参与这些事情之中,可她那夜却特意找上他,带他去了崔家牙行。
让他亲眼看到了崔家的恶行。
因她知道,只要他见证了那一幕,崔家便再无可能翻身。
而崔家二公子的牙行,又是因何爆了出来?是因她去崔家的茶楼,誓要替他报仇,那时的她,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因这一切,他再也不敢往前推。
若从一开始她便认出了自己,那她对他所做下的一切,简直称得上罪恶滔天,可比起这个,更令他恐慌之事,她是如何知道的。
他南下之事,唯有陛下身边的亲信和他母亲清楚。
连他家人都不知情,她又是如何得知?
宋允执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了一层冷汗,眸子里的温度慢慢地褪去,寒凉之意爬上来,在他眼底凝结成了冰刀,彷佛下一刻就要刺向对面的少女。
“我真没骗你。”钱铜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缩着脖子,竖起二指对天发誓,“我确定,是在知州府那日认出的你,但要说怀疑,更早之前也不是没有,你还记得崔家酒楼,我替你打抱不平后,报官的事情?”
宋允执沉默地看着她。
钱铜提醒道:“你竟然敢拦官差。”
宋允执想了起来,当初她确实也因此表现出了怀疑的态度。
“后来,张县令来了。”钱铜继续道:“此人,世子应该没怎么与他打过交道,不了解他的为人,他来自乡野小镇,没什么见识,也没任何背景关系,被朝廷派来扬州后,为了能融入官场,甘愿被蓝明权当成奴才差使,但要说他坏,也不尽然,没有蓝明权在的时候,他是个清白的好官,为百姓办了不少事,可只要有蓝明权插手的事,他绝不会出头。”
“那日不一样。”钱铜道:“他一见到你,先是腿软,后被你扶起来,突然像变了个人,无视蓝明权在场,当着众多百姓的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彷佛在向谁证明,他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世子与张县令两人的异常,让我生了怀疑,但那时我并不确定。”钱铜苦恼地想去挠头,发现手被绑了,便对他自嘲一笑,“任谁能想得到,我运气那般好,随便去码头上捡个人回来当上门姑爷,便捡到了当朝长公主之子,宋世子?”
“不过,在我儿时,父母倒是替我算过命,找来了一位道士,说民女将来不简单,非富即贵。”说到此处,钱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头用脚蹭着砂石,与身旁的郎君道歉:“我无意冒犯世子,还望世子大人有大量。”
两人厮杀了一路,她此时方才露出商户之女该有的自卑。
她匆匆瞅了他一眼位于云端上的世子爷,眼里有崇拜,又有些自行惭愧。
宋允执被她这一瞥,眼底的寒光无力泄去。
听她埋头低声嘟囔道:“若是我一早知道您是宋世子,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您,像我这等出身的女子,即便是与世子有一个月的名分,也是亵渎了世子。”
她说完沉默地盯着火堆,蜷缩起来的脊背孤寂而落寞,一向傲慢自信的少女,因身份悬殊,在他面前埋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宋允执虽说对她没有了信任,但他有自己的判断。
钱家乃百年商户,从未与朝廷的官员有过瓜葛。
当初新朝建立,朝廷筛选盐商,技术与经验之外,便也是看中了钱家从不站队的态度。
朴家与平昌王府走得近,朴家的人知道他南下的消息,不无可能。
上回在钱家他曾见过朴大公子,他并没有认出他,是不是也如她一样,装模作样,还有待试探。
而钱家与朴家是否共通了消息?
宋允执以为至少在长辈之中,钱朴两家还没到共通消息的地步,当年两家人知道她与大公子相互倾慕,也没有选择联姻,而是用强硬的手段将两人分开,说明两家的关系并没有到结盟的地步。
除非她私下与朴大公子还在联系,且旧情尚在。
然而这些没有证据的猜测,她是不会认,是以,在见到朴家大公子之前,他先且相信她今日所言。
宋允执接着质问:“你在走私?”
钱铜又才抬头看他,眸色内有几分茫然,反问道:“世子觉得我像是会走私的人吗?”
人不可貌相,这是宋允执在她身上学到的第一堂课,他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偏头不答,以沉默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世子的沉默,让少女的自作多情,多少有些尴尬。
但钱铜没有在意,问道:“卢家是不是投靠了朝堂?”
宋允执侧目,便听她大言不惭地道:“就卢道忠那个蠢材,也值得世子去拉拢?他能有什么本事,昨夜连世子都保护不了。”
宋允执冷声,“你很得意?
她没有其他意思,只说事实,“他船上分明有流火,可为了保全家族名声,宁愿眼睁睁地看世子消失在大海。”
她看向世子,眼里透出了一股决然般的真诚,“换作是我投靠了世子,见到世子落水,必然头一个跳下去相救,流火算什么,船不要了,撞上去,比比看谁更硬实。”
宋允执知道她胆大包天,并不否认她所说之言。
但她说这些绝非是为了炫耀,一定有某种目的。
她还没有回答他的话。
钱铜继续道:“若非卢家先辈打下来的基业与交情,这些年靠着朴家吃饭,他的丝绸,香料生意能苟活到如今?然而卢家也并不容易,一船丝绸香料,六成利润归朴家,除此之外,还得从四成中抽去两成用来打点与朴家的关系,算下来,还没有我钱家八成的盐税划算。”
怕他误会钱家不知足,她解释道:“钱家不一样,钱家走的是正道,是堂堂正正从朝廷手里拿到的盐引。”
她神色认真,语气诚恳,“当今天下姓祁,迟早会收回海路,丝绸与茶叶乃大虞的生意命脉,早晚都会归回朝廷,卢道忠也看到了这一点,是以,他先与我抢盐引,后投靠世子,但他又离不开朴家,眼下只能在朝廷与朴家之间当墙头草,无法一心效忠世子。”
“世子把盐引给了我钱家,我便先他一步占了优势。”她偏头朝世子看去,身旁跳跃的火花映入少女的眼睛,点缀出了星星点点的光芒,眼底的胜负之欲呼之欲出,“卢家离不开朴家,但我钱家不一样。”
她兜了一个大弯,宋允执大抵猜出她想要说什么,问道:“又如何?”
世子的眼里没有了杀气,钱铜便把适才退回去的两步挪了回来,近挨宋世子,详细与他分析,“崔家和卢家的野心都大,但他们胆子小,干了这么多年海运,只知为朴家交保护费,从未去摸索去朴家的地盘,世子应当有问过卢道忠,朴家有多少只战船,有多少兵将,他回答世子了吗?”
她说完,一副他不可能知道的了然。
宋允执紧盯着,问:“你知道?”
“今夜我本来会知道一些。”钱铜遗憾地叹了一声,“可惜被世子追来,拽上了这片荒岛。”
宋允执这回彻底听明白了。
她的意思是,她今夜去朴家,是替朝廷打探朴家。
宋允执不得不承认她的聪慧和机灵,她落在了自己手里,这也是她眼下唯一的活路,可他凭什么会相信她一个满口谎言,敢把他往海里推的人?
他道:“你还是没有回答我适才的话。”
钱铜这回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一阵,缓缓地道:“一个月前,我在海上堵了崔家大公子,炸了他十艘货船的茶叶。”
宋允执心中讥讽,可喜可贺,她终于承认了。
钱铜把目光调回了火堆,轻声道:“阿姐服毒,临死前与我说,崔万锺在走私,已于辽置办了自己的产业,阿姐还说钱家不可卖国,要我把他杀了。”
宋允执听出了她嗓音里的恨意。
可他被她戏耍已久,不知道她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又听她道:“我想知道崔家到底置办了哪些家业。”
“想要摸清崔家曾经干了些什么,得走他的老路,先获取朴家的信任,再接替茶叶生意,方才知道这些茶最后到底去了哪里。”钱铜突然那扭头问面色沉静的公子,“宋世子抄了崔家,也拿到了崔家走私的账目,可为何没有选择去质问朴家?”
宋允执看着她眸子里跳动的光火。
钱铜了然一笑,“因为世子也知道,单凭一个账目,还不足以定朴家的罪。”
“我想开辟出一条属于钱家的海上舰队。”她望着他的眼睛,再也没有隐藏自己的目的,“而钱家便是朝廷在扬州最大的内应,我钱铜虽不才,可自认为比卢家要强,今夜若非世子相拦,此时我应该与朴家的人会上面了,待天色一亮,我钱家的船回到扬州,便能为王兆送去一份投诚的大礼。”
倒也不是完全失败。
还有转机,她野心勃勃地问身旁的矜贵青年:“宋世子觉得如何?”
她把自己的优势与卢家的劣势都分析了出来,宋允执纵然对她不再信任,可心头也知道,她所言不差。
三大家之中,崔家没了,卢道忠靠不住,想要征服朴家,实则这位钱家的七娘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她太过于狡诈,他不知道她投诚的心,有几分真。
可她昨夜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拽入海中,便是笃定了他不会找她算账,且事后也不会对钱家有所影响。
她机关算计,谋划了这么久,绝非鲁莽之辈,不是那等为了走私一船茶叶,断送自己后路的人。
宋允执开始认真去掂量她所说之言,半晌后,他问道:“你与朴家大公子有过私情,让我如何相信你?”
她面朝跟前的火堆,他只能看到她半边侧脸,听她果断地道:“家业面前,谈何儿女私情,利益冲突的感情,结局都是枉然,宋世子放心,我与朴家大公子,已绝无可能。”
她如此保证,宋允执便没再问,毕竟他对她过去谈了几段感情,并不在意。
“钱家想要什么?”
少女脱口而出,“为苍生谋福,为天下太平。”
宋允执不想听她胡扯,“好好说话,再给你一次机会。”
钱铜便道:“事成之后,望朝廷继续保留钱家在黄海的海运。”
钱家如今在黄海确实没有自己的航队,利益至上,宋允执理解。
正思索该不该先应承她,突然听她噗嗤笑出声,笑声与以往不同,带了几分自嘲与奚落,“看吧,说没说谎其实不取决于说话的人,而是取决于听话的人,他们愿意相信,便是真言,不愿意相信的,便是谎言。”
天已经亮了。
少女的容颜不知何时从夜色中蜕变出来,变得清晰可见,她面色苍白,衣衫褶皱,发丝凌乱,却不显狼狈,反而多了一份女子的柔和之美,这番我见犹怜的姿态,也让她唇角的那抹笑,透出了无尽的沧桑与心酸。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是不是谎言,唯听者不能断。
宋允执承认,他无法去反驳。
毕生所学所见,让他心中的那颗君子之心在面对众生时始终保持着公允,即便知道她是一个撒谎成精的惯犯,也无法去质疑她偶尔表露出来的一点真心。
宋允执眼中的冰雪被海风吹散,他道:“说说你的打算。”
钱铜正眺望着海面升起的初日,闻言目光顿了顿,收回来,轻轻地落在身旁宋世子的身上。
火堆还在烧着,本该位居云端的宋世子,此时手里正拿着一截木棍,拨弄着柴火,火堆的对面摆放着两人的长靴。
而在他身旁的干草堆上落了一件宽袍,是黎明时从她身上滑落的那件,本该穿在他身上。
谁不爱神仙呢。
神仙总是喜欢给予人温暖,骨子里装着苍生,即便无数次被算计欺瞒,被打被欺负,始终保持着一颗包容的君子之心。
旭日破晓,天际裂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橙红色的光芒以势不可挡的姿态齐涌而出,瞬间漫溢至海面,波光粼粼的海面被烧成了炽烈的流丹。
钱铜没急着回答他,突然道:“世子,你看!”
宋允执侧目,正好瞧见刚从海面露出头的一颗红日,清淡的目光,难得没有挪开。
“日出。”钱铜抬起被绑住的双手,指了指水面上铺就的一层璀璨碎金,欢喜地道:“我还是第一次在海面上瞧见了日出,往日不是错过了时辰,便是天气不争气,听人说,看到日出的人会幸运一整年,今日我与世子都瞧见了,想来这一年,咱们都能鸿运当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