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爷心中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烂心肺。
他担心什么?担心钱家没被官府捉拿?钱三爷面上和气地道:“这不是官差怕崔家有余孽前来报复咱们,特意派人护着钱家。”又问道:“卢二爷觉得比起崔家,咱钱家的茶,可有香一些?”
抢来的自然香。
听他如此语气,那便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白高兴了一场,卢二爷皮笑肉不笑,“香是香,可惜太少了,如此好的行情,钱三爷还是让钱七娘子赶紧想些办法,多弄些茶叶来卖,蜀州的茶没了,这不隔壁还有建茶吗?何不趁机多捞一笔。如此说来,我可真是羡慕三爷,一家子靠着个小娘子,这些年可谓过得风生水起...”
钱三爷倒也没有恼,讥讽道:“卢二爷不必羡慕我,卢家也有小娘子,这些年忙着为卢家开枝散叶,功不可没。”
卢二爷没了心思与他阴阳,匆匆应付几句,出了茶楼。
一上马车,卢二爷立马变了脸色,钱三爷那话不就是讽刺他卢家的女子只会生娃?
钱家一门没有一个男丁,倒是出了个女妖,也不知道这七娘子到底是怎么摆脱官府的,崔万锺那么厉害的人物,去了一趟海上,也死无葬身之地,怎么偏偏就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钱家脱了困,卢家便没了机会。
卢家家主早前便在打点朝廷的关系,也不知道进展如何了,这几日连人都找不到,卢二爷撩起帘子不耐烦地问小厮:“人找到了没有?一家之主去了哪儿,没人清楚?”
还真是没人清楚。
卢道忠为了摆脱官府的人找上门,独自一人悄咪咪地去了港口,只有卢家船上的那些仆人知道,可惜如今都不在了。
卢二爷满腹郁气回了卢家。
一进门便听管家汇报,“七娘子来了。”
谁?卢二爷没反应过来。
管家道:“半柱香前到的,二公子正在接待。”
卢家除了卢道忠之外,能支撑起生意的便是卢二爷了,家主的几个儿子继承家业还可以,可要应付变故,还是嫩了一些,卢二爷闻言忙赶了过去。
钱铜正逗着二公子膝前的一位两岁稚童,问卢二公子:“这位是七少爷?”
卢二公子有些不好意思,语气中却又藏不住的骄傲,答道:“行八了。”
真能生。
卢家有两兄弟,卢二爷至今没成亲,但卢家家主完全弥补了这一块儿的空缺,生了三子五女,三个儿子娶妻纳妾不说,五个女儿全都养在了卢家,不外嫁,招上门女婿,一家子枝散叶的本事了得,从钱铜进来,耳边便充斥着孩童的嬉闹声,没有停过。
谈个生意,卢二公子都带着孩童。
还怎么谈。
钱铜逗了两下便没了兴致,安静地等着卢二爷回来,许是看出来她不喜欢孩童,二公子便招来了奶娘,让她把孩子抱走。
奶娘刚抱着娃出去,卢二爷便进来了,看了一眼围在门前玩耍的孩童们,斥责道:“这是前厅,不是孩童的嬉戏之地,这般打闹,成何体统?”
平日里卢家家主甚是喜欢孩童,时不时向前来的宾客炫耀自己家族的兴旺,久而久之,底下的人便默认了此举,一有人来,便营造出一种卢家子嗣繁荣的景象。
卢二爷整日被这些孩子闹得头疼,把人赶走后,抬步进屋。
钱铜早听到了他的声音,等人进来,主动招呼道:“二爷。”
卢二爷见还真是她,穿金戴玉,容光焕发,哪里像是被打压的样子,心头愈发失落,问道:“七娘子今日卢家,不知有何事?”
钱铜已与二公子说过了,来意明确:“买布。”
卢二爷一愣,她要买布去卢家外面的铺子里买便是了,用得着上他这儿来,“七娘子在铺子里没挑到适合的?”
“铺子里的不适合我。”钱铜直接道:“听说你们布桩有一批白棉?”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扬州布行以卢家为首,这些年几乎垄断了市场,只许自己的布料出去,不许别人的布料进来。
一个麻衣局的计谋,拿来效仿了无数次。
前段日子,从金陵来了一批质地高的白麻,比普通白麻质感好上许多,造价依旧比绸缎低,东西一到,又被扬州布行全数收购,制成了高端的丧服,丧帽,以供家境好一点的人家使用。
然而就算是再高贵的丧服,一年到头家里又能死几个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批货物一直压在卢家库房,脱不了手。
倒是能染,但不确定能卖出去,怕到时成本增加了,又砸在了手里。
她要这些作甚?
卢二爷不如卢道忠能忍,当下讽刺道:“七娘子拿到了盐引,又拿到了崔家的茶楼,如今这是要插手布匹生意?心真不小啊...”
钱铜笑道:“二爷误会了,二爷也说了我拿到盐引,又有了茶楼在手,底下的仆人越来越多,青衣到底是粗糙了一些,给最底层的人用适合,却难以区分贤能之才,听说这一批白麻的质感好,我愿意出同等的价格,买你所有库存。”
她有多少仆人,能穿多少?
今年的茶叶没了,她刚从朴家手里拿到了航线,怎可能甘心走空,钱家的盐倒是能走海,可钱家的盐场出来的盐有限,即便是想走私,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出去。
莫不成她要走私布匹?
钱铜似乎也没指望他能做主,有些不太想等下去,问道:“卢家家主不知何时回来?待家主回来,我再跑一趟。”
卢二爷也想知道家主去了哪儿。
他一心想要看钱家自己走上死路,谁知道官兵却撤了回来,眼下七娘子主动找上门来,她想走私,他为何不能帮一把。
卢二爷便应道:“钱娘子既然亲自跑这一趟,这点生意我还是能做主,布匹在库房,七娘子可随时来取。”
钱铜忙乎了好几日,忙着染布。
布料染成的那一日,她穿了一件杏色的短臂,去见了宋世子,关起门来问他:“世子觉得好看吗?”
自从回来那日他唤了她那声‘铜儿’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各忙各的,她忙着搞垮卢家,宋允执则说话算话,这几日为她登记造薄,已办好了布桩的公凭,刚拿到手,正搁在木几上,闻言朝她瞧去。
钱铜走到他跟前,抬起衣袖,对着他使劲拉拽了一下袖口,“世子瞧,金陵来的,多好的东西,便宜又耐磨,被这一群奸商给糟蹋了,为了垄断扬州的布匹生意,宁愿压在箱底,做成丧服卖,也不愿意拿出来便宜了百姓,要不说咱扬州为何物价这么贵,便是被这些奸商把价格哄抬起来的...”
她一口一个奸商,彷佛她并非其中一员。
她要问好不好看,宋允执便把目光落在她身上,认真打探,在她噼里啪啦说完之后,点头回了她一个字,“嗯。”
钱铜以为他在回应自己的观点,便与他汇报了这几日的战况,“我把这些布匹都买了下来,染成了各种颜色,黑色的料子我让人裁剪成了对襟半臂,夏季就要来了,粗布容易刮皮肤,酒和盐桩的人干的都是一些粗活儿,穿这个料子能吸汗,还凉快...”
她规划道:“等这一批赶工出来,咱们再买一些,分配给那些流民,夏季要来了,流民扛不住热,衣不蔽体,游荡在街上像什么样...”
少女卸下了身上奸诈,身上释放出了令人动容的善意,让宋世子又想起了曾经被她关照过的那些百姓与孤孀,心随之柔和下来,应道:“好。”
“我身上这个颜色...”钱铜顿了顿,抬眸轻轻看向他,腮边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似乎颇有些难以开口,垂目道:“母亲已经为我们选好了定亲的日子。”
两人的亲事本就是商议好的,没什么可意外,然而少女此时瞳仁里的羞涩太明显,宋允执不觉也有了几分赫然。
虽是权衡之策,跟前的少女,却是要与他实实在在走过一辈子的人。想到此处,心头突然蔓延出了一股麻麻的痒意,像是被羽毛扫过,心悬着,吊着,彷佛在等什么东西落地。
此刻的他尚未明白过来,这番滋味不过是人间七情六欲中的一种,很早之前便出现在了书籍记载之中,乃期待。
他听她柔声细语,缓缓地道:“半月后,六月初六,我生辰,母亲说找人算过了,乃良辰吉日,届时在钱家为咱们办一场定亲宴,我想在定亲宴上,让婢女们都穿这个颜色,想借此告诉扬州的百姓,此等布料并非布商们所渲染的那般晦气,反而很吉利...世子觉得如何?”
宋允执听她在问他什么,答:“好。”
钱铜得到了他的肯定,立马唤了外面的扶茵进来,“抓紧让人裁布,用我身上的布料裁,钱家所有婢女,人手一件,待我与姑爷定亲时,你们都穿上。”
扶茵正等着她的信,忙点头,“好,奴婢就这去。”
扶茵一走,钱铜也起身离开,“那我去知会外地来的布商,这料子有多少咱们买多少。”
“等等。”宋允执叫住她,起身把木几上的凭证递了过去,“已经办好了,记住先前我与你交代的,使计谋可以,但不能违法犯纪,不可胡来。”
“好好...”钱铜敷衍地点了两下头,接过凭证来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番,而后抬起头,眼里便冒出了点点星辰,崇拜地道:“世子真厉害,这些年卢家因为手里握着这么一张纸,不知道有多嚣张。”
卢家再嚣张又如何。
如今她也有布匹凭证了,钱铜头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给人带来的便利与愉悦,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跟前的宋世子,只一个劲儿地夸他,“我能遇到世子,定是钱家祖坟冒了青烟,若让钱夫人知道,她有个世子女婿,只怕会当场要厥过去...”她说着,便与世子学起了钱夫人的嗓音,“死丫头,你胆大包天!”
她神色惟妙惟肖,学得七分像,宋允执不由勾了勾唇。
钱铜再次看到了那抹神仙笑,人又成了痴呆状。
两人即将订婚,关系便与之前不同,未婚夫妻之间该有的一些暧昧情愫,宋允执并不排斥,她喜欢看,他没阻止,但她似乎忘记了还有一事,他提醒道:“把药给我。”
钱铜一愣,恍然从梦中醒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我早该与世子说清楚。”
她道出了真相:“金蝉根本就没毒,是我骗世子的,那夜世子之所以中毒被我擒住,是因吸了我灯芯里的药物,且先前我给世子的那颗药丸,也不过是平常的补药。”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他脸上神色的变化,越说越心虚,最后抿唇道:“对不起了。”
宋允执在听到这样的真相后,不可控制地拧了一下眉。难怪连金陵来的大夫,也瞧不出他身体内的毒素。
他本能地朝她瞪去,她目光小心翼翼窥来,生怕他发怒,连脖子都缩回去了不少。
纵然有被戏弄后的愤怒,可此时两人的立场已经不同了,他不能再拿先前的过节,再来引起没必要的仇恨。
宋允执忍了忍,最后化成了一句,“既然给了你一条明路,往后便不许再行这些手段。”
钱铜如释重负,连连保证,“好,有世子在身边,我再也不会做坏事了。”
然而她不做坏事,却有人来主动招惹她。
五日后,她买的那一批布料,成功投入到了酒楼和盐桩,夏季的酷热正好降临,工人们穿上了新衣,很快便发现了新料子的好处。
一传十,十传百,曾一度被布行打压的白麻,改了颜色后,以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瞬间在扬州风靡。
卢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布行的人再欲从外地的商户手中购买,却被告之,钱家已先一步,把他们手头上所有的布料都买完了,等同于如今扬州城卖得最火的料子,全被她钱铜攥在了手里。
此料子的风靡,不仅让钱家赚得盆满钵满,还带动了扬州的剪裁铺子和染坊。
因料子并不粗糙,许多家境尚可的人也看中了此料子的轻便,为图凉爽方便,加之瞧见钱家上下都在穿,普普通通的料子,经染坊一染,再裁剪出不同的花样,时尚又新奇,改变了众人心目中对麻料的固有印象,个个都动了心,开始囤货购买。
卢家的绸缎彻底卖不出去。
再如此下去,今年的布匹全都会躺在库房里发霉。卢二爷到底不如卢道忠沉得住气,等不到她运到海上再抓人,他得立刻动手了,可又不能打破四大商之间的约定,每个家族的手头上,多少都有一些对方的把柄,是以四大家早就明文规定,商户之间的仇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能报官。
卢二爷直接粗暴,暗中派人行刺。
有武功高强的宋世子在,钱铜完全不用担心安危问题,对方一靠近,宋世子便察觉到了,他在外面的黑巷子里与死士厮杀,钱铜便撩起帘子提灯为他照着光,紧张提醒他,“注意身后,左边又来了一个,姑爷小心...”
等宋允执解决完了所有人,她才下车,一脚踩在躺在地上尚有一口气的人,逼问出了对方的来历。
听到卢家的名头,钱铜一点都不意外,与身旁的人状告道:“世子不让我动手,可人家安耐不住,要治我于死地,怎么办?”
宋允执看出了她的心思,“此事自有官府去查,你不可生报复之心。”
刚正不阿的宋世子正直得令人发指,钱铜委婉地劝道:“商战如战场,适当的先发制人,不一定是坏事,咱们把卢二爷捉来严刑逼供,不怕他不招...”
然而宋允执坚持不让她插手,顺带又警告了她,“我与你说过什么?不可滥用职权,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任何人不得滥用私刑。”
成,他说什么都对。
不让她插手,钱铜便作罢,横竖打架的人又不是她,刺客来了有他宋世子保护着,她毫发无伤。
接连袭击了三次后,宋世子揪出了背后的主谋,主使者为卢家二公子。可等官府的人去抓人时,二公子早就跑了。
王兆轮流召见了卢家的人,无论怎么恐吓威胁,都问不出下落。
两人结盟之后,王兆暗中再来找宋允执,宋允执便对钱铜不再回避,两人在外面谈话,钱铜坐在马车内全都听见了。
等宋允执上车后,钱铜实在忍不住,与他道:“世子想抓卢二公子还不简单。”
宋允执问:“你有办法?”
钱铜点头,“有啊,不过世子不会同意。”
宋允执知道她脑子聪慧,鬼点子多,抱着试试的态度问:“你说说看。”
钱铜自信满满地献上计策,“这位卢二公子喜欢孩童,几年里生了一个又一个,尤其是最小的老八,被他当宝贝一样宠着,世子把卢家八少爷抓来,佯装威胁,不怕卢二公子不现身。”
她话音刚落,便被宋允执的两道目光死死盯住,紧接着厉声斥责道:“冥顽不灵!我与你说的话,你可有记在心里?”
这大抵就是官商之间的代沟。
钱铜被他一吼,心头也不舒服,暗道狗咬吕洞宾,嘴上敷衍道:“世子当我什么都没说。”
宋允执却不能当做没听见,见她偏过头,脖子都快扭断了,知道短时间内要改变她身为商户的秉性,很难做到,便从侧面试图引导:“万一失手,当如何?”
钱铜道:“那就确保不会失手啊。”
“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确保。”他问道:“倘若那孩童因此死于刀下,你我将如何安生?”
不可能发生的事,去想那后果有何用?钱铜忍不住嘟囔一声,“说了不会失手,你偏要往坏处想,我无话可说。”
任何事若先去预估了坏的结果,谁还愿意冒险?
富贵险中求嘛,为商如此,办案不也一样?
因她这一句嘀咕,身旁的世子神色顿时紧绷,感受到他都快被气得冒烟了,她及时认清了自己的立场,服软道:“世子说的对,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稳中求稳,咱们慢慢找,不着急,他卢二公子莫不成长了一双翅膀,飞了不成?定不会逃出世子的手掌心。”
也不知道宋世子用了什么法子,两日后还真有了成果。虽说还是没找到二公子,但找到了与其一道潜逃的二少奶奶。
人被关进了牢狱,私养死士,公然行刺,两桩罪行叠加在一起,按律法当论斩。
行刺不成,眼见要搭上家人的性命了,卢二爷再也忍受不住,亲自去了官府举报钱家走私,彻底与钱家撕破了脸。
王兆接的案子。
卢二爷击鼓,举报钱家目无法纪,无证贩卖布匹,背着官府谋取高额私利,破坏了扬州市场次序。
钱铜第二次被带去了大堂,听卢二爷细数了她的无数桩罪状后,她淡然与王兆道:“钱家到底有没有走私,还请大人明察。”
碍于保密,王兆屏蔽了所有人,单独留下了卢二爷,不用多说,把钱家经营布匹的凭证,拿给他看,“钱家没有走私。”
卢二爷盯着那张凭证良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哑口无言。
钱家是如何拿到凭证的?
先是盐引,后是茶楼,如今又是布料贩卖凭证,钱家这一路走来,似乎格外轻松,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兄长,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搭上朝廷这条线,搭没搭上他不知道,但钱家应该成功了。
可钱家搭上的是谁呢?
当年卢家为了这一张凭文,不知道交了多少银子,一层层递上去,最后能做决断的是户部。
不知钱家这回找了谁,竟然在短时间内,便从户部手里拿到了凭文。
钱铜倚在柱子后,看着卢二爷魂不守舍地走出了知州府,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世子,卢二爷此人心思缜密,安全起见,我建议灭口。”
宋允执对她动不动的喊打喊杀,头疼至极,“我给你的凭文,盖的是大理寺的章,他要查,也只会查到王兆头上。”
王兆乃朝廷派来整顿扬州的官员,他有权没收或给予商家一定的特权。
他道:“钱家为流民施粥,救死扶伤,接管茶楼扶持伤残,乃商家典范,大理臣给钱家发放布匹凭文,并无不妥,你休得胡来。”
钱铜还是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么多对钱家的夸赞,有些意外,但高兴居多,一时得意,嘴巴又管不住了,“世子说得对,我钱家做的是正当买卖,能拿到盐引,茶楼,布匹凭文,靠的都是自己实力,绝非关系户,不怕查。”
宋允执:“......”
宋允执凉凉地盯着她,她面色一本正经,紧抿住唇瓣,对他一眨眼,眼里那点心知肚明的揶揄不言而喻。
宋允执头更大了,懒得理她,先一步走了出去。
待人一走,钱铜便招来了扶茵,悄声吩咐道:“看紧卢二爷,若他去见朴三夫人,立即灭口。”
当得知宋允执要把布匹的凭文给钱家时,王兆也很意外。
他对钱家七娘子实则不看好,并非因为不喜她这个人,只觉得那位七娘子的处事手段,完全让人摸不透,亦正亦邪,若是朝廷真用了她,会滋生出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但眼下卢家已经用不上了,四大商也只剩下了一个朴家和钱家。
想渗入朴家内部,最好有一个家族领路。
朝廷似乎也别无选择,王兆与宋允执道:“此女聪慧,行事诡秘奸诈,若没有把柄掌控在手,难免会被她算计,届时与卢道忠一样,两面倒。”
在黄海的荒岛上宋允执便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已经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他与王兆道:“我会与钱七娘子成婚。”
王兆一怔。
什么?!
王兆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是什么身份?长公主之子,皇帝的亲外甥,当朝户部侍郎,金陵多少高门小娘子排着队仰望着这门亲事。而那七娘子是什么身份?商户之女,说句不好听的,最末等的身份,她怎么相配。世子如今这般隐姓埋名被掠去钱家,当了那名义上的姑爷,已是荒唐,何况成婚,王兆瞠目良久,“事关世子清誉,即便是做戏,世子也不必如此牺牲...”
“并非儿戏。”宋允执道:“她已知道我的身份,联姻后,钱家便会安心效忠朝廷。”
王兆彻底呆住了。
不是做戏,真成亲?
他真要娶一个商户之女?王兆想说什么,却瞧见了宋世子脸上的果决之意,他的身份还不够去质疑世子的决策。
可他该怎么向侯爷和长公主交代,还有陛下...
然而这些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世子与他告之道:“三日后,我与她在茶楼定亲。”
“世子。”王兆冒着以下犯上的罪名,忍不住提醒道:“她是商户之女,无论哪一宗她配不上世子啊...”
钱铜就在门外,听到了王兆的话。
知州府后院有一颗榕树,夏季到了蝉鸣声不断,钱铜也有些好奇宋世子是怎么回答的,身子往后面的白墙上一靠,耳朵贴近窗口。
屋子里没人,他的嗓音很干净,“我并不在意身份,况且她本性不坏,若我再加以引导,凭她的才智,为民谋利的功劳恐不在你我之下。”
钱铜终于理解那些被人夸后,总是表现出一副翩翩然的人们,因此时听到宋世子对她的评价,也有些晃神。
宋世子的正直并非迂腐不堪,偶尔给人的感觉也挺好。
是以,出去后她又与扶茵道:“算了,卢二爷他要不作死,你便留口气给他。”
也不知道卢二爷是不是变聪明了,卢家去官府击鼓状告后,便彻底安静下来,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很快钱家七娘子定亲的日子到了。
两人定亲的一切事宜,皆是钱夫人在张罗。
崔家和卢家相继被吞并,唯独钱家一家在不断壮大,别人落魄时,绝不能谈自己的风光,这个道理钱家的人还是懂,是以,钱二爷和钱夫人一致认为定亲宴怎么低调怎么来,没有大肆宣扬,只邀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到场,把定亲宴设在了自家茶楼。
定亲的消息前一日才对外宣布。
扬州的人早已知道钱家选好了七姑爷,定亲也不足为奇,路上若是遇到了钱家人,纷纷打招呼贺喜。
钱夫人把钱家该请的亲戚都请了,姑爷这边却犯了难,父母双亡,似乎也不怎么受亲戚待见,钱二爷上回派人去金陵找过,倒是寻到了姑爷曾经所在的镖局,对方神色冷淡,压根儿不想关心兄弟二人的死活。
这等亲戚,不要也罢。
好在姑爷还有一个亲弟弟,几日前钱夫人便与钱铜打了招呼,让她赶紧把人放回来,兄长定亲,他身为弟弟,乃唯一的亲人,不可能不到场。
钱铜听了钱夫人的话,差人去货运上接人。
派的人是阿金。
找到‘宋小公子’时,他正在与阿珠争吵,“为何不追?”
“此处山头雾气重,咱们又不熟悉地形,宋小公子前去只会送死。”阿珠用无所谓的口气道:“丢了就丢了,给他们得了,小公子安危要紧...”
沈澈一肚子窝火。
妖女的东西不值得他相护,可一个多月以来,频繁被土匪骚扰,且从他手中接二连三地抢走东西,这便不是丢妖女东西那般简单了。
这是在对他的能力挑战。
扬州内也有运河,可有好几段被山石堵住,钱家运盐的队伍无法走水路,只能经过山道,然而此处土匪盘踞,神出鬼没,仗着地形优势,来得快去得快。
因前些日子,钱家七娘子带人闯入山寨,抢了段少主的东西,山寨的人吃了亏,怀恨在心,最近专挑钱家的货下手。
今日已经是第三回了。
这些没骨气的缩头乌龟,土匪一来,跑的跑散的散,唯留下他一人抵抗,这还不算,还不让他追。
适才他眼见就要进入林子抓到人,硬生生被阿珠的马匹拦住,仿佛里面有什么了不得的洪水猛兽,惊慌失措地对他道:“宋小公子,莫追!”
他偏要追,且他来此的目的,便是为了要会会那位段少主。
他生平还有没遇到过能让他闻风丧胆之人,沈澈懒得与阿珠浪费废话,说了一句“让开!”策马而入,正要独身闯入山寨,身后赶来的阿金及时呼道:“宋小公子留步!姑爷与娘子明日定亲,还请小公子速速赶回城内!”
沈澈跑得太快,马蹄声风声充斥在耳边,他没听清楚阿金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了‘定亲’二字。
沈澈瞬间勒住缰绳,刹得太快,马匹两只前蹄高高扬起,他身子随之后仰,险些滑下去,而后稳稳地落了下来,掉转马头问赶来的阿金,“你说谁定亲?”
定亲宴。
因是自家茶楼,来的又都是自己人,钱夫人不用再刻意去隐藏心头的得意,与二夫人三夫人坐在一堆说说笑笑,好不开怀。
“还是铜姐儿眼光好,咱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姑爷的好呢?”钱夫人与二夫人三夫人接耳道:“亏我还想着出个什么馊主意,把人赶走,你们可有察觉,姑爷越看越高贵?记得初来那日他一身绿衣,听铜姐儿说是从外面随便捡回来的,可没把我吓死...”
有时钱夫人她不得不佩服老夫人。
当年老大一去,她不选三个儿子继承家业,偏生选了不到十岁的钱铜来培养。
明面上二爷是家主,可实则支撑着这个家的人则是他们唯一的女儿,钱铜。老夫人在做出决定之时,钱家的三爷和四爷还曾不服气,包括她父亲也曾质疑过。
可她掌管了钱家三年,钱家的日子却眼见在蒸蒸日上。
她所做的每项决策,都比她父亲想得周全。
先前钱夫人一心惦记着算命先生的话,一句‘非富即贵’让她做了一场美梦,还怨钱铜不听话,不知道好歹,如今呢?
蓝家倒台,蓝小公子还在知州府等着朝廷给他一个公道。再看当初沾沾自喜,自认为赢了的崔家,被官府抄家,一家子死的死,入狱的入狱,那崔六娘子被押去金陵时,铜姐儿还替她打点过银子,只为路上她不被人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