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梦蜉蝣by咬枝绿
咬枝绿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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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晋慈愣了一下。
前天下午,她从操场回教室,看到自己桌上多了一瓶西柚汁,瓶身的便利贴上写着“汤宁”。字很好看,汤宁的字一直是歪歪扭扭的,林晋慈捏着便利贴欣赏,三点水的连笔写得舒展美观,看了好一会儿,猜想汤宁是不是终于练了自己送的字帖,因此成效显著。
另外两份面也被送了过来。
鲜味四溢的鱼汤面摆在面前,成寒没动,只不快地追问汤宁:“什么学长缠着林晋慈问东问西?”
“一个弱鸡,你不用管。”汤宁大口吃面,声音含含糊糊,“傅易沛警告过他了。”
又是傅易沛。
去年南安高中举办校园运动会期间,成寒进去玩过。那天成寒穿一件印彩色涂鸦的深灰短T,没有校园卡,为了不引人怀疑,他把林晋慈的校服外套松松系在了腰上,同周围的南安学子无异,和汤宁去看上午的田径项目。
记分员高声报着成绩,汤宁说那几个名列前茅的,跟她一样都是体育特招,南安这样的学生很多。说着,目光一落,似乎在看台下发现熟人,汤宁喊了一声“傅易沛”,问他下午是不是要帮崴脚的魏一冉跑四乘一百米。
成寒就这样也远远地看过傅易沛。
上午九点多的阳光迎面落在男生身上,拔尖的个子,出挑的身型,一眼可见的不凡,男生闻声抬头,光很晃眼,男生不舒服地皱着脸,可表情寻不出一丝戾气。
随性,清爽。
气质比外貌还要惹眼,的确鹤立鸡群。
因为不认识也不相关,成寒没有过多关注对方,两人匆匆打了照面,便各自融进人山人海的运动场。
在面馆,听汤宁说到托傅易沛给林晋慈带饮料,成寒才后知后觉——傅易沛跟林晋慈在一个班。
长久以来,作为同班同学的林晋慈一次也没有提过这个人。
汤宁又说到傅易沛,说傅易沛很好,明明自身很优秀,却乐于成全他人,不抢别人的风头,这次副队长投票,是傅易沛带头选自己,她才能这么顺利当上的。
说话的人是汤宁。
可成寒的视线却只关注着从鱼汤面里挑葱花的林晋慈。
忽然很在意,汤宁眼中这样可圈可点的一个男生,跟林晋慈在同一个班级里,林晋慈应该也会注意到,她是怎么看傅易沛的?会不会也会觉得傅易沛很好?
林晋慈的神情一直没什么变化,汤宁说完,她才嘴角微抿,淡淡地笑了一下,葱花挑完,她满意地喝了第一口汤。
她看着成寒,把汤咽下:“你怎么不吃?”
成寒这才反应过来,快速抽出一双筷子,却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就又慢下动作,好像对这碗手工面兴趣不大。
“你们班的傅易沛,是不是有很多女生喜欢?”
林晋慈脸上浮现些许疑惑,似是纳闷成寒为什么会问她这个问题。
在林晋慈想了想,准备回答“好像是”的时候,汤宁先回道:“那不肯定啊!”
“就像你。”汤宁对成寒说,“暑假我跟小慈去看你乐队排练,门口挤得全是女生。”
“跟我无关。”成寒说。
汤宁脸要笑烂了,“你放屁吧跟你无关。大热天的,挤一身汗,不是去看你,难不成是为了去看你们乐队的鼓手小胖?”
成寒有些无奈。
“女孩子眼尖,哪里有好货,是不是真是好货,逃不过我们的眼。”汤宁用手肘戳戳旁边,“是吧小慈?”
汤宁性格直率,说话有趣,林晋慈经常被她逗笑。
很快,汤宁问了一个成寒也很想知道的问题,她问林晋慈对傅易沛印象如何。
汤宁口中,傅易沛待人温柔,集体活动总是很照顾女生,上次一大早体测抽检,跟隔壁班晕了两个女生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傅易沛去医务室要了葡萄糖和暖瓶。
“你们班跑八百米的女生人手一杯葡萄糖水,我们班女生羡慕得快要扭曲了。”
林晋慈自然有这段记忆。
也是因为如此,她没理由拒绝一杯伸到面前的温热糖水,那天她生理期,面色苍白地接过,也道一句谢。
“挺讨厌的。”
林晋慈忽然低声这么说。
成寒和汤宁都看向她,后者纳闷不已,一时扬声叫出来,问她怎么会讨厌傅易沛呢。
林晋慈低垂着眼睫,过了一会儿,有些冷淡地出声:“就是不喜欢。”
又安静了几秒,林晋慈转过头,可能是想对汤宁解释什么,但见汤宁呆呆看着面馆入门处。
店里进了一位新客。
个子很高,存在感很强。
可能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了,也没讲话,擦桌子的服务生热情问道:“要吃点什么?”
“招牌鱼汤面。”傅易沛回答,只跟汤宁点了一个头,算作打招呼,汤宁讪讪说“你也来吃鱼汤面啊”,傅易沛“嗯”了一声,面色淡而温和,没有多讲话,也没有看林晋慈,径直路过,去稍远的一张空桌坐下了。
经此一段插曲,三人从面馆出来得也快了一点。
汤宁有些自责,说周五是跟傅易沛安利了这家鱼汤面店,没想到傅易沛会这么快就来吃,还迎面碰见……汤宁起初担心傅易沛听到了林晋慈说的话,后来又自我安慰,对林晋慈说,听到也没关系,反正你们也不熟,而且傅易沛也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人。
林晋慈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汤宁那样在意记挂。
面馆门口的树荫下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大众的车标,挂着宜A的连号车牌,实不相配,成寒多看两眼才分辨出这是不太常见的辉腾。
三人走远了一点,成寒对林晋慈说:“喜不喜欢,讨不讨厌,只是你的观点而已,也不算说坏话,不要放在心上。”
林晋慈点了一下头,说:“嗯。”
曾在成寒心中暗暗萌生的危机感,也如一碗鱼汤面的热气,刚端上来,很快就散了。
他想,或许旁人眼中的傅易沛很好,但林晋慈就是不喜欢,林晋慈不放在心上的人,成寒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后来很久,成寒都没有再见过傅易沛这个人,汤宁去外地集训,耳边也没有人再提这个名字。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毫无交集是理所应当。
时间到了高二的第二学期,林晋慈不知道是不是课业加重,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林晋慈现在住在她姑妈家走读,周末出来见面也没有高一住校时那么方便了。
成寒也忙了起来,乐队渐渐有了起色,参赛,拿奖,甚至开始接到一些小型商演。
初尝甜头之后就是撕破脸皮。
有崇北的经纪公司联系成寒,说听了成寒发在网上的原创歌曲,认为成寒有潜力,形象好,有才气,离大红大紫只缺一点包装,饼画得很大。
他们想签成寒,但只签成寒一个人。
成寒在电话里说要考虑,对方说理解,但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乐队里的人都知道了。
贝斯手跟成寒大打出手,拉不住架的另外两人很清楚动手的原因,没了成寒他们这个小破乐队什么也不算,树能成材是好事,可这棵成材树一挪走,之前靠树乘凉的人怎么办呢?
“忘恩负义!”
四个字伴着重重一拳讲出来。
成寒起初没打算还手,他答应过一个人,以后不再打架,是对方疯了一样大放厥词,话里扯上林晋慈,他才忽然没了理智。
“我他妈早知道你是这种人!爱钱嘛,很正常,不然怎么会一直舔着林晋慈?上万块的吉他也舍得送你,她哪来这么多钱?不会在外面做那种事倒贴你吧?成寒,以后红了,可别忘了人家!”
警车来的时候,地上有一滩血。
不是成寒的。
先前联系过成寒的方总监出面善后了这件事,赔了一大笔钱。
成寒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林晋慈,他知道林晋慈肯定会生气,觉得他冲动,她早劝过他不要再跟人打架了,他想听她的话的,却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得这么糟糕。
明明一开始,他犹豫不决的原因是他现在不愿意离开宜都,不愿意离开林晋慈。
方总监在电话里循循善诱,说他应该去另一片更广阔的天地里。
成寒也没有很心动。
如果人是一只风筝,他只想跟林晋慈牵绊在一起,他们也一直是这样,牵绊着一起长大的,他不想去什么更广阔的天地里。
那时候他的梦想特别小,做自己的音乐,有可观的收入,攒一笔做生意的钱,开个乐器行什么的,以后林晋慈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可命运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最后,也是因为林晋慈,成寒下了决心去崇北签经纪公司。
或者也可以说,是因为傅易沛。
半个多月的修养并没有让上次的事翻篇,那天成寒去南安高中找林晋慈,被人堵在巷子里,三个来者不善的社会刺头,说收钱办事,来断他一只手。
成寒不敢缠斗,脸上破了一块,踉跄着从巷子里跑出来。
那三人原本穷追不舍,却见成寒好像碰上熟人,一男一女。
其中的男生很快看清形势,冷冷放话道:“是要打架吗?我还有几个朋友就在楼上打台球,那一起吧。”说着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那三人这才算了,放完狠话,叫成寒之后等着,就跑了。
相比林晋慈,一身狼狈的成寒,更在意林晋慈身旁刚刚说话的人——很久没有见到的傅易沛。
还是那么惹眼。
成寒本身就长相出众,有颜值的同龄男生他也见过不少,没有谁像傅易沛这样,明明锋芒内收,却仍是光耀夺目的样子,优越到不用再做多余的展示。
时至今日,成寒也不明白,那天林晋慈为什么会崩溃大哭。
她一贯情绪很淡,那天很不像她。
知道成寒跟人打架,她无不失望地对成寒说:“日子一直过成这样,你不嫌烦吗?你有几条腿可以断?”忽然,她偏过视线,示意身边的傅易沛,对成寒说,“你知道他吗?傅易沛,汤宁跟你说过的那个,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他以后想当导演,我们学校现在的招生宣传片,就是他拍的,人家特别厉害,因为不管他想做什么,他就会努力去做,一定会做好。”
“你呢?成寒。”
“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打架斗殴就是你的梦想,就是你想做的事吗?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这些无意义的糟糕事情上啊!为什么!”
她连续喊了三声“为什么”,眼里过满的眼泪落下来,脸色发白,人仿佛在发抖,连呼吸都是一小口一小口抽搐着,声音也随之弱下来,充满迷茫,好像已经不是在对成寒说话了:“我真的好烦,我不想这样。”
成寒吓坏了,林晋慈看起来像随时要倒下,他想扶住林晋慈。
但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傅易沛的眼里只有担心,并没有惊讶,好像知道什么隐情一样,他轻声问着:“林晋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又——”
话没说完,傅易沛抓住林晋慈胳膊的手,被用力推开,林晋慈后退一些距离,声音低而尖锐:“别碰我!”
“她让你别碰她!”
成寒忍着脚痛站过去,想把林晋慈护在身后。但林晋慈也躲开了他,似乎不想要任何人靠近。
于是成寒变得跟傅易沛一样,手足无措地看着林晋慈,说着对不起,发誓会改。
她的头发长长了,风一吹,发尾破碎开来,感知
不到眼前还站着两个活人,还有人在不断试图跟她说话,她忽略了所有,像一个自己给自己急救的医生,一下一下调整着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林晋慈抬头,看了看没有太阳的阴云天,没有任何意义的视线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快速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瞬息之间,调整了神态,又变回成寒熟知的样子。
看了看成寒脸上的伤,林晋慈目光又转去旁边的街上。
那里有一家小药店。
林晋慈无事发生一样,说:“我去买创可贴。”
“我去吧。”
“不用了小慈。”
傅易沛和成寒几乎同时出声。
只是傅易沛动作更快,跑出去,又不放心地回头,很不情愿地对成寒交代:“你陪着她,一步也不要离开。”
成寒讨厌傅易沛这样毫无瓜葛的人对林晋慈没有分寸的关心,彼时更是觉得莫名其妙:“我当然会陪着她,不用你说!”
傅易沛忍住不悦,跑向药店。
阴天下的半旧街道边,只剩两个人。
成寒跟林晋慈又道了一次歉,做了保证,以后他不打架了,但这次打架的起因,还是不想跟林晋慈说。
想到林晋慈刚才的样子,成寒从没有见过,虽然林晋慈已经恢复如常,他还是很担心,问道:“小慈,你刚刚怎么了?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对我太失望了?我真的不是……”
林晋慈除了“没事”,什么也不愿意再说。
成寒垂头丧气,衣服领口可能是打架的时候撕裂开了一小块,脸上挂着血迹,也下巴青了一块,看着有些落寞可怜。
林晋慈看了一会儿成寒,又将视线转去行人无几的街道上,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愤怒和责怪,只是有些发怔。
“成寒,你明明有梦想,也有实现的机会,你拥有那么多的自由,那么多……想做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不珍惜呢?”
成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傅易沛从街对面小跑过来。
这个同龄人身上有一种优越又明亮的气质,和“梦想”这类词,有着相近的昂贵底色。
成寒收回自己的目光,低低地说:“我知道了,小慈,我会改好的。”
彼时的成寒对“好”还没有概念。
但未经世事的少年,带着一些暗暗较劲的孤意,想着,他要变得像傅易沛那样好。
不,是比傅易沛更好。
成寒人生第一次坐飞机,就是去崇北。
成名之路没有那么好走,中间有一年的时间,他几乎没怎么跟林晋慈联系。因为的确过得很糟糕,也不想让林晋慈担心。他把雪藏说成在培训。
后来,林晋慈考上崇大。
再后来,成寒从林晋慈的口中听到傅易沛的名字。林晋慈穿着以前从来不会穿的质地轻柔的裙子,漂亮得仿佛一盘刚拆开的淡色水彩。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她变得像以前的汤宁,话语间,对傅易沛充满欣赏,又不止是欣赏。
成寒坐在林晋慈面前,听她说到傅易沛的种种近况,莫名感到一阵阵发冷。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林晋慈就不讨厌傅易沛了。
她好像,已经很喜欢他了。

那天早饭期间,成寒手机响了数次,最后不得不接起电话。林晋慈听出是成寒经纪人催促的声音,立即起身去衣帽间拎出放保修卡和表盒的袋子,递给成寒,赶客一样,叫他先去忙。
成寒接过,却没有立马离开的意思,目光看向被夏蓉问话的傅易沛。
说着“小慈有时候忙到连电话都打不通……”的夏蓉,从包里拿出自己手机递出去,似乎是要添加傅易沛的联系方式。
“那他呢?他要一直在这里吗?”
成寒攥着袋子,声音低闷。
林晋慈丢下一句“他一会儿也有事要走”,就回身去终断另一边的谈话。
“你父亲在美院教书?是哪个学校?你爸爸这个年纪肯定——”
“也不用像查户口那样问得这么细吧?”
林晋慈偏冷的声线横进来,让感到意外、正话匣大开的夏蓉十分扫兴不悦。
傅易沛没再回应夏蓉的问题,善始善终地扮演这个意外来临却令他无法拒绝的角色,起身对林晋慈道:“我收拾餐桌?”
林晋慈跟夏蓉说话时的冷意降下来,对傅易沛轻声拒绝:“不用。”
小姨笑着:“是啊,小傅,哪还要你洗碗啊,我来就行了。”
成寒和傅易沛走后,林晋慈和小姨一块在厨房洗碗。
小姨溺爱自己的女儿,对待林晋慈也是一样的,小姨口中的女孩子们个个都娇贵,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不该做家务。她不让林晋慈帮忙,拗不过才分了擦净盘子的活儿给林晋慈。
“女孩子吃多了苦,就不漂亮了。”
林晋慈笑了一下,罕见地开玩笑:“那让我爸来洗吧,你不也是女孩子么?”
小姨跟着笑,说“老喽,哪还是什么女孩子”,林晋慈难得展露活泼的一面,很是讨人喜欢,小姨多看了两眼,感慨道:“小慈啊,你平时要是跟你妈妈也这样多……”话没说完,大概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痛非一夕之痛,话自然也不会药到病除。
小姨不讲了,洗着碗。
林晋慈却明白,明白小姨说出来的,也清楚沉默的部分。但她不想聊这些,就装作不懂,认真擦盘子。
过了一会儿,小姨想起一件事,换了要笑不笑的表情望着林晋慈,又顾着外头聊着这次过来要见哪些亲戚的林家父母,压低声,问她忽然想起来的一件事。
林晋慈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得了流感,本来约好周末去家里吃饭,但电话打来说去不了了,人在医院。林晋慈不要她操心,可她哪能放心得下,着急跑去医院。
没想到林晋慈已经有人照顾。
那阵子,崇北流感很严重,医院人山人海,连走廊都排满了临时床位。而小姨从护士站找去,林晋慈住在一间单人病房,床头摆着鲜花,手背扎针,正吊着水,可能是嫌腥,别着头,不肯喝鸽子汤。
病床前的转椅上,坐着一个身量很高的男生,在林晋慈说“小姨,你怎么来了”后,男生也放下汤碗,立即起身,不太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小姨好”。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当时那个男生又戴着白色的医用口罩,除了高,小姨记不起匆匆一面的其他印象了。
“是小傅?还是成寒?还是旁的人?”
被勾起记忆的林晋慈,手上擦碗的动作停住,轻轻“啊”了一声,声调不明显,小姨分辨不出这是记起来,还是装傻忘记了。
小姨一嗔,好笑地打趣说:“人家好歹也是一片真心对你,那时候在医院忙前忙后的,这么没良心,这就把人家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是,没忘。”林晋慈说。
林晋慈想到,不久前,她实在不想傅易沛和她的父母继续共处一室,被询问一些傅易沛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便想拿话把人支走,她对傅易沛说:“你不是还有事吗?你先去忙吧。”
杀青突如其来,傅易沛眼里可以称作愕然的停顿,出现得极少又短,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所以在林晋慈父母和小姨的眼里,他只是面带笑意地跟他们妥当告辞。
像他之前一次次配合林晋慈那样。
林晋慈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反驳。
傅易沛真的离开后,林晋慈心里浮现一些不舒服的感觉,她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直都很过分。
小姨说她没良心,也没有评错人 。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傅易沛都对她很好,昨夜的细心照顾,今晨的处处迁就,还有更久以前……但林晋慈是这样固执自私,恩将仇报的人,除了不好的回忆,什么也没有回报给他。
高中时,她曾当着傅易沛的面说讨厌他,就是不喜欢他。
即使在面馆傅易沛像没听到一样,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即使有朋友们的宽慰。林晋慈周一进班,再见到傅易沛,还是初初体会到一种背后说人坏话的愧疚。
她的座位跟傅易沛的座位离得很近,同在后排,隔着一条过道。
有人发试卷碰倒林晋慈打开的保温杯,傅易沛从过道走来,反应很快,扶了一下,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动作太快,也太自然,以至于林晋慈觉得扭头再去说一句谢谢会有点刻意。
索性就不说了。
额前的刘海轻垂,在纸页空白处投下浅淡的影,笔握在手里,她就像没察觉有人碰倒杯子那样,一并不知道有人帮她扶了。
杯子里晃动的水,无人知晓地平息。
那种犹豫要不要跟傅易沛解释“讨厌”何来的念头,因为他这样不计前嫌的关照,更深地压了下去。
她沉默,继续解自己的题。
因为从未同傅易沛亲近过,所以林晋慈也不曾察觉得知“讨厌”后傅易沛的疏远,就像相距一千米的人又朝后挪了一步,很难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了。
那天午休,林晋慈不在班里,有个自诩“真性情”的女生公开评价:“林晋慈是很聪明,可就算她成绩再好,哪怕她之后保送崇大了,我还是觉得她性格有问题,一天天不知道在清高什么,也就是运气好长了个好脑子,老师都捧着她,你看我们班,有女生喜欢她吗?一个也没有,就连傅易沛教养那么好的人现在都避着她,她是什么人,可想而知了吧?”
南安高中有自己的校内印厂,只是许多设备老旧,印出来的东西质量堪忧。各班课代表每次去拿学校自印的卷子都有规定的流程,要自己数出来,再登记带走。
但那阵子林晋慈每次去拿,九班的物理卷子都已经数好了。
那天也是,架子上,一沓A3大小的卷子上黏一张便利贴,写着“高二(9)班/物理/第11期/共46张”,林晋慈一直很讨厌碰印刷墨油,洗不干净,每次数完卷子回来,总会在上课的时候分神,拿出湿纸巾,用力地试图擦除。
本来因为今天又不用数卷子弄脏手,心情不错,不想走到班门口,听到这段指名道姓的点评。
两人四目相觑,讲台上聚众发言的女生一时尴尬窘迫。
林晋慈独立于人群之外,淡淡问道:“傅易沛是什么参考标准?他很重要吗?”
那群女生的表情又复杂了一些。
林晋慈注意到地面映着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影子,高大,浓深,傍在她的影子旁边。
她猜到是谁,没有回头。
傅易沛可能刚刚去洗手了,手上还有水珠滴落,没有计较女生之间的话题无故扯上他,似乎也没有生气的迹象,一言不发擦过林晋慈身旁的空气,走进班里。
别的女生说傅易沛避着她,林晋慈并没有感觉到,但隔天傅易沛换了位子,不再坐在她的旁边,她的感受一下很清楚。
换过来的男生,聒噪不已,不由得让林晋慈有些想念之前余光里话不多的傅易沛,继而去想傅易沛离开的原因。
微量的不适消散后,林晋慈并不过多介怀——忽然换座的背后,代表着傅易沛对她的印象可能很差,用“一差再差”来形容,或许更准确。
林晋慈并不害怕被傅易沛讨厌。
或者说,她认为自己已经不害怕被任何人讨厌。
如同遵守某种默契,换座之后的日子里,林晋慈尽量不再跟傅易沛产生任何交集,连汤宁喊她去看篮球比赛,她也再没去过一次。
她想,如果她是傅易沛,绝不会再对林晋慈心存善意,只会希望林晋慈离自己越远越好。
但当她深陷危机,傅易沛还是伸出援助之手,向一个曾对他出言不逊,不够友善也不够合群的女生,一视同仁地给予帮助。
夏蓉这趟来崇北,仿佛乾隆下江南一般,夏家和林家如今在崇北的亲戚,哪怕远到外四路,也通通致电喊过来接驾陪坐。
林晋慈了解自己的母亲,夏蓉虽然端着清高架子,但相对于孤芳自赏,她更享受展示优越,成为谈话中的焦点。
所以在夏蓉对着赴宴的众人说客套话“小慈回国后留在崇北发展,多亏了大家照顾”,林晋慈并没戳穿——席上除了小姨和小姨夫,其他人,林晋慈回国快一年了,连面都没见过一次,实在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需要感谢的照顾。
席上的亲戚们说着“应该的”“见外了”这类话,纷纷夸起林晋慈打小聪明,现在的事业发展也不是一般同龄人能比的。
夏蓉抿了一小口红酒,放下杯子说:“一点小聪明罢了,你们也别太夸她了。”
林晋慈的表情始终维持在不冷不热的状态,坐在一间豪华的饭店包厢里,一桌价值不菲的宴席前,兴致不佳地看戏一样,听着他们你唱我和。
圆桌对面有个中年女人笑容满面地说道:“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还是夏蓉会教孩子,你看看,我们从小拿着棍子打啊骂啊的逼着孩子学,也教不出小慈这么成器的,还是夏蓉你会教,有福气啊。”
夏蓉转头提醒林晋慈:“小慈,姑妈夸你呢,你回崇北这么长时间,还没去姑妈家看望过吧?”然后摇着头跟众人说,“小慈这孩子,实在不懂事。”
又讲一段往事——
“高中的时候,她姑妈心疼她住校辛苦,接去自己家里尽心尽力照顾了一年多,长大了,倒忘恩了。”
对面的中年妇女连忙说:“哎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小慈现在是工作忙,我们理解,再说了——”林晋慈的姑妈笑容讪了讪,声音也低了些,“租的房子……挤着一家老小六口人,小慈去了都没法儿招待。”
林晋慈冷眼看着这个说话的中年妇女。
大概日子过得很不好,比起夏蓉夏芸两姐妹,她像是凭空多了二十岁,眼角的道道皱纹和下垂的苹果肌都显得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很朴实不易。
林晋慈心里却没有与之相应的怜悯,刚刚听到“尽心尽力”这四个字,都有些想笑。
但她没笑,只是从姑妈话里的一家六口,淡淡问起:“表哥今天怎么没来呢?”
林晋慈的姑妈是早早离婚又再婚,跟前夫生的女儿比林晋慈还大几岁,成年后就跟她断绝往来,第二任丈夫带着一个儿子,再婚后又生一个儿子,林晋慈提到的表哥,是她的继子。
姑妈身边一直埋头吃菜的女人,警觉似的停了筷子,先一步回答了林晋慈的问题,话像丢出来的石子:“公司有事,他晚上在加班,来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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