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能得我认可,有资格接替我,守好河东与河西了,到了那时,我必会领万千军民投效。此言既出,驷马难追!”
“北境情势危急,我却抛下外敌,亲自来此见你,目的,自然与你一样,是为止息这场本不该发生在此时的同袍操戈。这便是我裴世瑛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
“我话已至此,倘若天王还是执迷不悟,则我裴世瑛纵然是以卵击石,也必将背城死战,在所不惜!”
他这最后一言,铿锵如铁,字字句句,更是击在谢隐山的耳鼓之上。
片刻后,他从惊愕中醒神,当领悟到眼前这位裴家君侯的所言,绝非是在伪饰,心中不禁生出一阵激动和狂喜,又由衷地感佩。
从知道裴家少主与天王的关系之后,他的心中便暗藏隐忧,担心将来到了最后,免不了两雄争霸,而天王与裴世瑛若就是决战的双方,则少主夹在中间,该当是如何不堪的一个乱局。
他万万没有想到,裴世瑛竟会有如此浩荡的襟怀,叫他彻底为之折服。
倘若真有那样一天,他实践诺言,领军民投效天王,想必到了那时,小公子应也早已成为天王的继位之人了,鉴于他与裴家的亲厚,对于裴世瑛而言,原本最为棘手的下意裹挟之难,自然也就不是问题。
谢隐山不再多话,感佩至极,俯伏跪拜。
“君侯气度之恢弘,可容纳日月,叫是我更是自愧不如!”
“请受我一拜!”
不顾阻拦, 谢隐山坚持郑重行礼毕,方起了身。
“君侯之言,如甘霖沛雨!我必火速传信天王, 快则三五日, 最慢七八天,定有回讯。”
他略一沉吟,“至于阵前,我这就去见何刘二人。未有天王新的指令之前,不许他们再有任何行动!”
“有劳信王, 我便坐等佳音了。”
裴世瑛颔首欲待离去, 这时,侯雷的声音隐隐传来:“君侯!情况好像不对!”
几乎是同一时刻,谢隐山也听到孟贺利向自己发来警报。
“信王!快上高处看看!有异动!”
他二人迅速登上岗顶,只见旷野的深处里, 闪烁起了隐隐的火光。那火光宛如无数条长长的一字长蛇,并列前行,正在向着潞州城的方向缓缓移去。
“像是从驻营那边出来的!或是平南大将军他们要行动了!若真如此, 不到天亮,便就能到!”
孟贺利在下方又嘶声力竭地大声吼道。
谢隐山的脸色微微一变, 转向裴世瑛。
“君侯快些回城!我去瞧一下!”
他奔下高岗, 跃上马背,领着人便朝火光的方向追去。
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向来自视甚高,这次出动大军攻打潞州, 完全没将对方放在眼中。
在他看来, 潞州弹丸之地,刺史也是庸碌之人,十个加在一起, 也是不足挂齿,拿下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当关注的,是后面如何去攻打河东,却没有想到出师不利,大军硬生生被阻在了潞州城外。
不但如此,天王竟也被惊动了,亲自过问粮草之事。
虽然消息已经传来,新一批的粮草正在路上,不日便到,但刘良才丝毫也不觉欣喜。想到连天王都被惊动,他倍感耻辱,更怕自己的地位受到何尚义的威胁。
两人虽然一向都被视作义王陈永年的人,表面交好,实际暗中龃龉不合。
他比何尚义的资历更深,封位也要高上一等,此番作战不利,听闻他在背后出言讥嘲,说是自己急于争功不听劝告所致,暗恨不已,更怕何尚义夺走天王允诺过的洛阳王名号,急于想在众人面前扳回一城。
就在今日,他从探子那里获悉,裴世瑛也亲自率军到来,对方士气大振,且还有强援在后,唯恐夜长梦多,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了,当即发令,用前段时间陆续搜来的最后一点存粮犒赏军队,令上下饱餐一顿,随即亲自率军夜行,预备到了天明时分,再一次地发动攻城之战。
此次行动虽然突然,但对于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短时间内集合行动,并无难度。
一声令下,庞大的军队,便如同化作一头匍匐在地表之上的巨兽,覆盖了漫山遍野,以填满沟壑、踏平一切的气势,开在了去往潞州城的路上。
在距城池还有二十余里地的时候,刘良才获悉,对方已察知行动,严阵以待。
据前方斥候的回报,有一陌生男子与潞州刺史徐会一道登上了城头,在安排布防。远远望去,有龙凤之姿,想必那人应当就是裴世瑛了。
领如此一支大军行军在道,哪怕夜间,刘良才也没指望能够瞒过任何人,非但没有犹疑,反而命人去给后军传令,加紧跟上前锋与中军的步伐,预备三军压上,全力攻城。
“传我的命,到时谁有先登之功,破城之后,我必厚赏!”
他的近卫正要下去传令,这时,刘良才留意到前方的先锋队伍似是受阻,行军速度缓了下来,不禁怒起,正要叫人上去察看,一个传令官骑马匆匆赶来,禀说信王谢隐山来了,阻住了行在最前的何尚义,何尚义不敢违他,带队停了下来。
刘良才一怔,面上随即掠过阴沉之色,在近卫的拥簇之下,疾驰赶去。
士兵手中的松明火杖熊熊燃烧,发出的光亮,将附近的一片野地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中,刘良才看见一道魁梧的骑影带着一小队人马,停在了先锋军的对面,阻住了军队的去路。
何尚义和几名随军将领则一言不发,沉默地列队,停在一旁,见他骑马带着人赶到,全都看了过来。
刘良才纵马来到谢隐山对面,也未下马,冲他抱了抱拳,便道:“信王怎会来此?又为何如此挡道?还请让开,免得耽误战机。”
“放肆!你不过是大将军,见到信王,安敢不下马!”
随在谢隐山身后的孟贺利指他厉声喝道,叱他不敬之罪。
耳边鸦雀无声,唯只剩下火杖燃烧所聚的轻微的哔哔啵啵之声。
刘良才转目,对上谢隐山的两道目光。见他坐在马背之上,冷淡地望来,迟疑了一下,最后只得不情愿地下马,朝他行礼。
谢隐山开口道:“退兵回去!没有新的命令,不得擅自再往前行军一步! ”
刘良才顿了一下,目光闪烁不定。
“敢问信王,这是天王之命,还是你的命令?若是你的,有天王之命在先,恕我不能遵从。若是天王所发,你可有任何天王的信谕?”
“我敢如此发话,自是出于天王之令!你照办便是!”
刘良才沉吟片刻,道:“我若是不从呢?”
“大胆!你敢公然违抗天王之命?”孟贺利再次出声斥道。
刘良才哼了一声:“我只知道,我出发前,是天王当面授下的命令!如今就凭他一张口,我怎知此话真假?”
他盯着对面的谢隐山。
“我听闻,信王似与对面有些往来,如今天王不在跟前,自然说什么都由你了。况且……”
他冷笑了一声,“信王此时,难道不应是在洛阳主持局面吗?怎就来了这里?恕我不能从命!”
言罢,他转头,提声朝着身后的大队说道:“照我的令行事,继续前行!”
他的命令被传令官迅速传开,伴着一阵夹杂了马嘶的骚动之声,方才停在原地的前锋队伍开始慢慢地动了起来。
“全部将士,都给我听着!”
谢隐山浑厚的声音蓦然响起,随风传荡开来。
“天王有命,暂停攻城!尔等速速全部原路返回!”
“有胆敢违抗者,视同忤逆,以不赦之罪重治,立地杀无赦!”
他在天王面前的地位,隐然要压义王一头,更不用说,也是个战功赫赫的人物,平日威望素著。
即便是在这一支听命于陈永年刘良才等人的队伍里,不少中下层的军官以及普通士兵,心中也都敬他处事公平。
火光跳跃,映显着他的面容。众人见他神目如电,威势迫人,一时全被镇住,竟不敢妄动。
方起的骚动,慢慢又停了下来。
刘良才又恨又怒,更是直觉不对,心一横,拔出佩剑。
“众将士听我命令!他与对面素有往来,岂知不是私通,故意混淆视听,耽误军事?给我抓住他!天王那里有我担着!谁敢不从,休怪我以军法处置!”
“还有你们!都在等什么?还不上去?莫非你们也都与他勾连在了一起?”
刘良才又朝着方才停在近旁始终不动的何尚义等人喝道。
何尚义见身边部将看着自己,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很快,谢隐山的对面便涌来许多士兵,只是大多数人依然有所忌惮,不敢过于逼近,只十来名刘良才的亲信带头冲上。
谢隐山随即从怀中摸出一道信函,迎风高高展了一下,铿然高声说道:“天王手信在此!上有印鉴!命我接管刘良才何尚义的兵权!尔等谁敢不从!”
何尚义一愣,犹豫了下,很快,朝手下使眼色,命人后退。
其余人也慢慢再次停了下来。
刘良才却显然还是不甘,双目死死盯着他手中的信函,忽然说道:“拿来我看!”
谢隐山转向孟贺利,淡淡道:“去将天王手信交他!”
孟贺利接过,朝刘良才走去,行至他的马前,双手奉上信函。
刘良才接过,示意近旁亲兵将火杖凑近,随即打开信函,却见内中空无一物,醒神过来,只是已经迟了,在他马侧的孟贺利突然出手,将他从马背上猛地拽下。
他全无防备,人跌落在地,紧接着,一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这突然的变故,将全部人都惊呆。近畔他的亲兵反应过来,欲待救人,却听孟贺利喝道:“谁敢上来,我要他命!”
刘良才大怒,奋力挣扎,奈何颈上有刀,很快便被几名紧跟着冲上的孟贺利部下一道制服,无法动弹。
“好你个谢隐山!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竟敢假传天王旨意!有本事你杀了我!”
刘良才大骂不停。
谢隐山神色不动,双目只冷冷地扫过早已变色的何尚义等人,道:“谁敢不从我命?”
何尚义不出声了。
“全部听令,不许攻城!掉头回去,等后续命令!”
很快,大队的人马,开始陆续掉头。
这时,从队伍的后方疾驰来了一骑快马,马上之人沿路高声喊话。
“粮草已到——”
“天王有令——”
“攻下潞州,不得延误——”
渐渐地,风中传来清楚的呼喝之声,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已开始掉头返回的前锋队伍又起一阵骚动,无数的军士站定,相互议论,接着,不约而同,齐齐全部望向谢隐山。
方才已被制服的刘良才此时恢复精神,趁机反击,竟叫他从转面过去分了神的孟贺利手中挣脱出来。
他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向何尚义,指那传讯的方向,嘶声吼道:“听见了没?粮草已到!天王命到!”
“这才是天王的命令!”
“抓住这姓谢的!杀了他!这个吃里扒外,胆敢公然作乱忤逆天王的逆贼!”
场面也迅速混乱了起来。
许多军士转身,握紧兵器,在军官的指挥下,再次朝着谢隐山围来。
很快,他便陷入了重重的包围,前后左右,刀枪剑林。利刃反射火光,如一道道暗红色的光芒。
孟贺利待再去追刘良才,他的亲兵早已迅速涌上,阻在二人中间。
他转头,又见信王被困在包围圈的中央了,心中惊骇,一面呼唤信王身畔的部下全力护他脱困,一面奋不顾身,自己也朝那方向冲去。
何尚义此事也不再摇摆,假意安抚了几句惊魂未定的刘良才,便转向谢隐山。
他知对方武功不凡,唯恐自己步刘良才后尘,也落入他手成质,不敢过于靠近,只停在众军士的身后,唤了一声信王。
“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受缚吧!看在咱们共事多年的份上,我尽力保住你命,等回去了,也可替你在天王面前求个情。”说完,却见他并无多大反应,仍定在原地,整个人看去似极郁懑,又似在犹豫不决。
“谢隐山!”
片刻过后,他直呼名字。
“天王传令已经如此清楚了,难道你还敢公然抗命?”他疾言厉色地叱道。
谢隐山此刻心中的沮丧之感,实是难以言表。
他知刘良才不会听从己命,便设计用假信分他心神,伺机将他制住。
只要控制了他,剩下一个何尚义便容易对付。拖上些天,等他面见天王,将裴世瑛的话转达过去,料天王便是有再大的愤怒,应当也会平息几分,至少,向来不会再继续发兵,如此逼迫。
怎料事情不巧,竟又出了这样的意外,实是叫郁闷难当。然而,转念再想,大好的转机,分明就在眼前,若不抓住,怎能甘心。
今日无论如何,他也要杀出去 。
谢隐山迅速驱散了心中的沮丧之情,抬起头,双目环顾四周,抬手,按住刀柄。
“大家都是兄弟,我本实在不愿刀剑相见,但实是有事,不能留下,我请众兄弟给我行个方便,不要为难。”
“我保证今日之事,实是出于误会。你们今日放我,绝非是对天王的不忠,相反,等事情过后,我还会为你们记功,请天王予以奖赏。”
“但是!谁若是执迷不悟,不听我劝,那便只有一句话了。”
谢隐山的目光转为凌厉,收紧手掌,慢慢拔刀。
“挡我者死!”
刀刃不过半露,在他身畔的众将士便仿佛感觉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杀气,不由心生忌惮,慢慢往后退去。
“不许后退!谁敢包庇,以同罪论处!”
何尚义心中对他实是存着忌惮,听见刘良才在身后的不远处不停地怒吼,逼人向前,腹中暗骂了几声,自己自然不会照办,正要召来更多手下,耳中又听到一阵士兵所发的喧哗之声。
这喧声与方才传讯时的动静不同,充满惊惶,还夹杂马嘶之声,似是大队人马中出了什么不好的状况。
何尚义循声扭头望去,看见一道骑影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了大军的队列当中,似利箭劈波斩浪,纵横驰骋,所向披靡,迅速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杀而来。
起初他看不清对方是谁,更奇怪附近军士们的反应,仿佛众人都认得此人,起初一阵杂乱的喧嚷过后,非但不去围攻阻拦,反而迅速自动分道,叫那人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在千军万马当中,竟如流星一般,肆意疾驰。
“是河东少主!”
在混乱的喧嚣声中,何尚义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吃惊不已。
天王此前对那裴家少主的态度转变之大,一度成为众人闲暇之时的谈资。
都说天王不记前仇,极力延揽。
自然,也就招来部分人的忌恨。
譬如太保宇文敬,便是当中的一位。
他在从前本就因那公主,对裴家这位少主生出过嫉心。
如今天王又对他器重至此地步,太保愈发嫉妒,此也是人之常情。
刘良才与太保关系一向亲近,这回他之所以如此坚决攻战,除了立功心切,与太保也难保一定就没有关系。
“提防他的箭!”
何尚义又被响在耳边的一道呼声惊醒。
借附近的火光,何尚义看见那裴家少主从背后一把摘弓,一面疾驰,一面挽箭,果然,朝着自己的方向射来。
对方向他一口气发射数支连珠箭,全然是不射死他绝不干休的态势。而军中的弓箭手却因他纵马穿行在队列之中,担心误伤到了自己人,不敢胡乱放箭,叫他抓到了机会,一面冲阵,一面闪避攻击,伺机放箭。
几支箭后,仗着马速,转眼竟冲到距他不过数丈的地方。
裴二最早曾在大营之中刺杀天王,差一点得逞,对刺杀手段必是驾轻就熟。
何尚义不明白自己和他结过什么大仇,疑心他或是将自己错认作刘良才,眼见他牢牢盯住自己,仍朝这边纵马冲来,不禁头皮发麻,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在亲兵的掩护下,慌忙往后退去。
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他再次挽弓搭箭,何尚义也以为他又要射自己的时候,突然,只见他转过身体,放出了箭。
箭向着另个方向飞去,嗖一声,穿过人隙,钉入了刘良才的胸前。
刘良才方才已上了马背,发觉裴二在千军万马当中追着何尚义,犹豫了一下,实是厌恶何尚义,便暗示手下人不必过多出力,做做样子便可。
他没有想到,对方真正的目标,竟是自己。
刘良才的腹部中箭,箭簇穿破甲衣,力道虽已被卸去不少,依然插入了肉中。
他痛呼一声,身体一歪,险些摔下马背。
周围的亲兵赶上,七手八脚将他扶住,有人牵马护着他离开,有人冲上来,挡杀裴世瑜。
裴世瑜已纵马已他近前了,整个人从坐骑的背上腾身而起,高高地立在马背之上,又一脚踢飞一个冲到龙子面前的士兵手里的刀,足尖登着对方的肩,用力一跃,整个人仿佛苍鹰击空一般飞起,一连越过数人头顶,最后扑在了刘良才的身上。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拖着刘良才翻下马背,在地上一连滚出数圈。
停下后,一道剑锋,抵在了刘良才的脖颈之上。
“退兵!”
在他的耳边,也随之响起声音。
刘良才没有想到,自己竟接连两次失手,先后落入人手。
他清晰地感到,插在腹中的箭簇因了方才的翻滚更深地入了肉,痛得他脸孔微微扭曲。
他抬目,对上了从头顶上方射下的两道冰冷目光,略略一个迟疑,只觉身上又传来了一股惨烈的剧痛。
裴二握住箭杆,猛然发力,箭簇朝他腹深之处,继续插了下去。
“刘将军,你若不想被这支箭搅断腹肠,那就照我的话行事。”
刘良才整个人抽搐着,豆大的冷汗不住滚落,再也坚持不住,示意亲信照他吩咐行事。
“全部退后!”
何尚义对上谢隐山投来的两道锐利目光,瞥一眼已经痛得死去活来的刘良才,沉默了下去。
谢隐山终于吁出一口长气,命孟贺利带人上去,再次牢牢控制住刘良才,唤军医为他治伤,接着,自己转向裴世瑜,向他深深地行过一礼。
“多谢少主,今日帮下这个大忙!潞州之忧,暂时是可以不计,只是仍未彻底消除。我这就回去面见天王,请天王彻底收回成命。可否请少主也随我一道,再去见天王一面?”
谢隐山言毕,见裴世瑜并未应声,只缓缓转过面来,直视于己,心中顿悟,暗叹一声,又道:“罢了,少主不愿,我也不敢勉强,当我方才不曾开口。也请少主不必过于顾虑潞州战事,这一回,天王应当是会退兵的。”
裴世瑜盯了他片刻,一字一句地道:“他为何发兵来此?你又怎知他会退兵?”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沉默了下去。
“是因我阿兄今夜出城与你说的那些话?”
谢隐山的心倏然一跳,迅速抬目,撞见他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顿时明白了过来。
与裴家兄长在说话的时候,他必定也在附近。
“君侯确实叫我转告天王,他有意退让。”
谢隐山定了定神,说道。
“君侯心怀仁念,深明大义,叫谢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但如此,这对少主或是裴家上下而言,也可称得上是最好的安排。”
“你所谓的最好的安排,便是以我阿兄的退让为代价?”
他的脸色青白,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止声音,他整一个人,也似因着身体里某种正在受着压抑的强烈的情绪,害病一样,开始颤抖起来。
“少主你怎的了?”
谢隐山被他骇人的模样惊到,叫了一声,下意识欲伸手相扶,却见他僵硬地转过脸来,死死地盯着自己。
“我的兄长,凭什么要将创下的基业拱手让他?他有什么资格去受?”
“少主你听我说!”谢隐山急忙解释。
“天王百年之后,少主成继业之人,到了那个时候,两家不但早已化敌解仇,更是水到渠成,如同并作一家,这不是极大的好事?令堂若是地下有知,必定也会倍感欣慰!”
他的话却换来了一阵瘆人的冷笑之声。
裴世瑜僵硬地转面,目光掠过面前这一支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军队。
“他不是逼迫我吗?为此不惜兴师动众。所谓伏尸百万,血流漂杵,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他终于停下瘆笑,点了点头。
“因我一人之过,害了万千的潞州军民,更害我的阿兄,要他不得不屈己下人,向他低头。”
“我实是古往今来,第一有罪之人!”
“他赢了。我遂他意便是!”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隐山一怔,不明所以。
一阵大风掠来,将近畔一杆插在地上的巨大火杖吹得摇摇欲坠,松明火焰狂舞不已,火星子四下飞飘,溅在他的身上,不断灼焦他的头发和眉毛,他却似乎浑然无觉。
谢隐山嗅到了毛发燃烧的焦味,正要将他从火杖旁拉开,见他动了一下,忽然抬头,朝着周围的军士喝道:“你们全都给我听着,我有一事,要叫你们知道,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的眼底映着火杖的红光,犹如流动着一滩血水,闪烁不定,望去惨淡而诡异,然而,唇畔却慢慢地浮上来一缕漫不加意的笑意。
“我非裴家之人,更不配冠以裴姓。”
夜风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附近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纷纷停下脚步,初时无不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互望几眼过后,狐疑地看了过来。
谢隐山的心一阵狂跳,此时才回过味来,转头看见周围慢慢围来了许多的军士,急忙朝孟贺利使了个眼色。
天王自是希望能够早日认回小公子,叫天下人都知道,小公子是他的儿子。
然而,绝不会是如此一种方式。
孟贺利醒神,虽还不懂裴家少主到底何意,但也明白,他要说的话,必是不能叫众人听到的。
他立刻唤来手下,正要驱走周围的人,这时,对面传来了一阵群马奔驰的轰然之声。
从潞州城的方向,赶到了大队的人马。
裴世瑛远远望见对面那道立在巨大火杖旁的身影,便一眼认出,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的心底里,突然涌出强烈的不安之感。
“虎瞳!”
他厉声呼他名字。
“你在那里做什么?你给我过来!”
他一面不停唤着弟弟,一面奋力催马,以最快的速度越过同行而来的侯雷等人,朝前疾冲而去。
裴世瑜循声转头,看着裴世瑛朝自己赶来,笑着喊道:“阿兄你也来了?对不住你了!我大约又要叫你操心。不过,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转面回来,不顾裴世瑛的呼唤,继续说道:“我本该姓宇文的。那个自号横海天王的人,他才是我的生父。”
夜风将他的声音传开,叫立在谢隐山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也送入了裴世瑛与他身后众人的耳中。
人人面露不可置信的神色。
周围更是陷入死寂,人人敛气屏声。
他唇边的笑意显得愈发浓了,环顾四下,神色从容。
“怎的,你们不信?你们没有听错。宇文纵,他就是我的生父!”
“横海天王,英明神武,威震四海;三军所到,敌者无可抵挡,旌旗所指,河山尽在他掌。他攻城略地,无往不利,叫黎庶共仰,同沐恩光!我何德何能,上天竟叫我有如此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实是我莫大的荣幸!”
“信王你看如何?”
他歪着面,转向了谢隐山。
“我这样,他应当会满意了吧?”
言罢,他仰天大笑起来,又转为狂笑。
笑到最后,眼角已是渗出泪光,他却仍是止不住,继续地笑。
裴世瑛停下了马,闭了闭目,随即转头,叫身后之人全部退开。
侯雷等人怎敢再多停留,早就气都不敢多透一口了,忙带人撤回,远远地避开。
对面,谢隐山醒神过来,立刻也命孟贺利将人屏退。
孟贺利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慌忙应是,领人驱退了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军士。
片刻过后,方才围满人的旷野上空空荡荡,只余了一地烧得只剩些残火的松杖,点点火光,散落满地,如星子一般,明明灭灭,发出微弱的光。
龙子停在附近,时不时转头,凝望一眼主人,不安地轻轻打着响鼻。
裴世瑛下马,朝着弟弟快步走去。
裴世瑜的笑声终于渐渐转小,直至静悄,最后停了下来。
“阿兄,我知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但是接下来,我求你,不要留在这里。”
“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信王替我转给我的父亲,阿兄若在,怕不方便。”
他背对着裴世瑛,嘶哑而疲倦的声音随风传来。
裴世瑛脚步一顿:“是何物?虎瞳你想做什么?”
“阿兄,求你了。”
“若是送不出去,我的余生都将食而无味,寝不成寐,终有一天,我会活活憋死。”
裴世瑜低声说道。
裴世瑛望着他的背影,踌躇了片刻,只得往后退去。
“少主?”
谢隐山等待了片刻,终究不敢再以从前那小公子的称呼去叫他,只沿裴家人的称呼,试探着叫了他一声,见他神色平静,略略放心。
“敢问少主,不知你有何物,要我代赠天王?”
“无论何物,都请少主放心交我。我必竭尽全力,尽快送抵天王面前。”
裴世瑜慢慢抬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
谢隐山望了一眼,转目到他脸上,见他目光落在足前的地上,便又看向他那只握剑的手,反复数次之后,忽然,心中生出一种不详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