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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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插在青州城头的江都王旗是被暴雨冲走的——持续了大半年的江南旱灾,让江都的河池见底,接踵而至的长江洪水,又冲垮下游的堤坝,江都也变得灾民遍地,人心浮动。
天不助力。
正当陈士逊陷入两难之时,他收到了一道天王大军即将回师的消息。
这个信报,本也无非同寻常之处。任何一个能到他今日位置的人,都有一套成形的专事搜集并传递消息的人马班子,以保证上位者能比普通人更快地掌握天下诸事的最新动向。
此事却令近年来专注于眼前近战的陈士逊陡然变得警觉起来——不是消息本身,而是因为,这个消息,是信王谢隐山发给他的。
这是自早前俘虏长公主一事之后,时隔数年,他再次收到来自天王的消息——以谢在天王面前的地位,毫无疑问,这件事可以视作出自天王授意。
这个时候,天王为何突然想起他,特意发信告诉他此事?
不久,他做出放弃青州,暂先回往江都治灾的决定。
这一场长达数年的拉锯对战,终以崔重晏的获胜而告终。它不仅仅是对青州归属的争夺,随着陈士逊的退去,放眼整个北方,再没有可以与崔重晏一争的相当人物了。此前犹在观望的几股势力,如天鸿节度使吴正衡等,或主动或出于被迫,纷纷倒向崔重晏。
长久的战乱和厮杀,早已将人刺激得感官麻木。这一支如从炼狱淬出的军队在巨大的封赏诱惑之下,更是彻底变作了攻城和杀人的机器。
飞龙军踩着泥浆涌入青州,刀刃上沾的泥血还没来得及干透,便又以李长寿挟裹前朝皇室为由,转头向着武节发去——再拔掉李长寿,北方便真正完全变作崔重晏的势力范围。
三年的时间,也给了武节宝贵的喘息之机。公主在到来当日便当众显出的神秘力量,坐实了她的祥瑞之名,自此,军民当她如神女一般,更是彻底上下一心,相信有她在的地方,必是受到上天护佑的土地。
正是在如此信念之下,武节垦荒屯田、广储粮秣,全民皆兵。崔栩则借齐王从前的名望,从战乱的青州招募流民,训练成一支军队。加上太子李珑广施仁政,公主更是常常带人亲自施医布药,仁德之名远播四方,周边民心所向,短短三年时间里,武节不但人口大增,兵力更是从最初的数万翻倍增长,渐渐站稳脚跟。
倘若时间能够再长一些,面对此番崔重晏的卷土重来,武节的应对,或许能更从容一些。
不过,比起三年之前,如今的武节,也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李长寿联合范方明迅速应对。由李忠节与崔栩布防鹿关,范方明则在平城,两地同时发力,抵御飞龙军的北上。随后不久,出了一点意外,范方明在战事中意外坠马受伤。
这几年间,他因此前战败失地,本就抑郁不乐,身体每况日下,这次拖着病体,没能挺过去,阵前亡故,其子接位之后,惧怕崔重晏的攻势,唯恐不敌遭难,意欲暗中投降,引兵马从后路包抄鹿关,被部下察觉。
那将领的夫人仰慕公主之名,听闻公主在武节宫中设下学馆,招收世家和武官子弟,由前朝的大博士甚至宰相亲授课业,并教导骑射和武功,已有许多人送子弟前去就学,便迁居了过去,他自然不愿背叛联盟,见劝阻无果,反遭威胁,索性先下手带着心腹杀死了人,随后发来求助,李长寿亲自带人赶去接管,稳住局面。
这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崔重晏大约也没料到,此番会遇到如此顽强的狙击。速战速决未能奏效,随后的粮草与补给是个问题,便也暂停了攻战,因而这十来天,前方算是平静,并无新的消息传来。
瑟瑟去后,李霓裳凝神又坐了良久,随后起身。
临出门前,她对镜最后照了一番,往唇上又点一层口脂,令妆容倍加艳丽,完全盖过面色,方走出寝屋。
身后一队婢女默默跟她来到了长公主的居前,瑟瑟正在外面等候,伴她入内之时,轻声说道:“太子来了,正行晨礼。”
李霓裳悄然停在堂门之外。
长公主靠在坐床之上,一旁伴着老女官。李珑正从带来的食盒中亲手捧出一盘用鎏金银碟装的糕点,由老女官送到她的面前,解释:“我听说姑母最近胃口不好,特意带了姑母喜欢的金丝牡丹酥,炸出丝缕酥壳,托糖渍的牡丹花冠。姑母尝一下,味道如何?”
老女官笑容满面,连夸太子孝顺。
长公主浅浅吃了两口,放下,接过帕子拭了拭唇,叹道:“我哪里是喜欢吃。只是怀念从前长安的味道而已。”
“是。姑母放心。有姑母和阿姐,还有众多的忠臣良将,咱们迟早一定能克复长安,恢复大统,到时姑母居功至伟,天下共仰。”李珑应道。
长公主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随后闲问:“最近你都读了什么书?”
李珑忙道:“太傅授业,教储君治国,必以《孝经》为纲,又令我摹写《天子章》,曰‘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辅以《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申明仁政本源。晨昏讲读间,又诵《礼记·大同》‘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以广帝王胸襟。"
长公主不断点头:“好,胡德永教得不错。先有孝道,再有德行,最后治国。你当铭记在心,身体力行。”
李珑又道:“我也有勤加练习骑射,不敢有半分懈怠。如今前线有战,我也想去——”
他话音未落,就被长公主阻止:“万万不可!你关乎国本,金贵之身,怎可冒如此风险?”
“是。孩儿谨遵姑母吩咐。”他应道,目光微微闪烁。
忽然此时,他似察觉到李霓裳停在门口,忙转过身,唤一声阿姐,又小心地道:“我也给阿姐备下吃食,等下正要送去的。”
李霓裳面上露出笑容,点头入内。
长公主示意李珑与众人出去。李珑与老女官等人依言走了出去。他行至走廊拐角处,见离得远了,面上方才的恭谨之色也消失,听到身后跟上的贴身婢女柳儿问是否还去书房上学,勾了她的下巴,轻佻地低声调笑:“上什么学,叫人牵马来,你扮我的跟班,随我出城去……”说罢,叹了口气,“等我娶了亲,怕就不方便了。那个李家孙女,她哪有你好看……”咬着耳朵,也不知说了什么,婢女一面扭着俏脸躲闪,一面吃吃地低笑:“当心叫长公主瞧见了。”
“我姑母怕什么。你机灵点,千万别叫我阿姐知道倒是真的。她整日高高在上,人前人后端着,我看见她就心里发憷——”
“她是你胞姊,你怕她作甚。如今再如何威风,将来还不是要听从太子的命令!”
“话虽如此,谁知会是在何日呢——”
李珑转过拐角,险些撞到人,抬起头,见竟是瑟瑟,登时停步。
婢女惊恐万分,当场双腿一软,瘫在地上,不敢抬头。
瑟瑟脸容僵硬,目光从婢女的身上,缓缓转到李珑的脸上,死死盯着。
李珑起初也吓一大跳,面容煞白,很快反应过来,也噗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膝。
“姑姑饶我!我知道姑姑对我最好了!我已知错,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堂中,长公主正在和李霓裳说话:“……眼见你阿弟日益成材,姑母心中甚是宽慰。如今他也大了,李长寿的孙女就要及笄。姑母的意思,瑟瑟应当和你讲过吧?”
“崔重晏那厮真当该死!”她切齿地恨骂了几句。“不如尽快大婚,一来稳定人心,二来,也好彰显咱们天家恩典。”
李霓裳道:“前线有战,局面不稳,恐怕不是操办婚事的好时机。何妨延后,等战事结束再议,也是不迟。”
长公主不满道:“这并非我一个人的意思。乃是李长寿临走前自己也点头的。”
见李霓裳依旧沉吟,长公主走到她的身畔,附耳低声道:“你糊涂了吗?越是这样的时刻,越要将李长寿一家人绑紧,这样他才肯拼死,为咱们出力!人心难测,万一他若如范方明儿子一样,临阵倒戈,咱们后悔也就晚了!”
“李刺史的忠心,无须婚事挟裹。姑母多心,恐怕反而叫李刺史心寒。”
“你!”长公主面露恼怒之色,欲带发作,又强忍下去。
“此事就这样了,日后再说。”李霓裳说道,“正好新筹到了一批军资,这趟我亲自送去,犒赏将士。”
长公主的第一反应便是反对:“不行!太过危险了!而且,那种全是腌臜男人的地方,你金枝玉叶之体,怎可……”
话未说完,她停了下来,怔怔凝望李霓裳片刻,眼眶慢慢红了。
“阿娇,难为你了……”
她转面,揩去眼角湿痕,吩咐人:“快叫瑟瑟去将太子请来……”
“不必了。”
李霓裳知她用意,是想叫李珑前来道谢,发声阻拦。
“太子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可惜从小与我分开,以致于生分了。这几年我和他说了什么,他未必也真正入心。我看他与姑母颇为亲近,烦请姑母多多留意,叫他务必戒骄戒躁,万勿辜负李刺史胡太傅和一众将士与万千子民的拥戴。”
长公主点头:“这不用你说,我自然知晓。”
“不好了——”
就在这时,伴着一道仓促的脚步之声,只见老女官仓皇地奔了进来。
“不好了!出大事了!”
老女官喘息道。
“说是忠节小将军出事了!”
李霓裳的心猛然一跳,迈步急冲出去。
那名从鹿关日夜兼程赶回报讯的士兵满身血污,看见李霓裳,当场下跪,泣血谢罪。
他带来了一个极为不好的消息。
就在数日之前,崔栩因复仇心切,不顾李忠节劝阻,带着人马出关,突袭一个探说是崔重晏粮仓的据点,不料落入崔重晏设的陷阱。李忠节为救人出兵。混战之后,崔栩带人侥幸脱身,李忠节和一队亲兵共百余人不慎落单,被截断退路,被迫退往附近的一座营垒。
崔重晏得知消息,亲自带人包围营垒。万幸营垒依山而建,十分坚固,且入口险绝,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崔重晏一时也难以攻破。
“崔将军数次领兵返回,想要破开包围救人,奈何重重把守,他也受了伤,又担心鹿关空虚,万一有失,只能暂时先退回守关。”
“他说他也没脸再见公主与李刺史的面了,如今只求能救出小将军,等他杀了仇敌,大仇得报,他便自刎谢罪!”
“假使被困,他们最长能坚持多久?”李霓裳压下心头因这个消息而带来的惊惧之感,问道。
“那地原本常设十来人,作日常守望而已,储备有限,最长恐怕只能坚持半个月!”
李霓裳片刻也未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李长寿所在的平城。
隔日,她便快马抵达数百里外的平城。
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声,老将军身上的战甲在月光下泛起冷霜。为了不影响军心,数百里外的那个消息,并未在这里传播开来。
当李霓裳被迎入大帐,解下披风,向着对面的老将军深深下拜谢罪之时,这个素来刚猛的老者,眼里也开始泪光闪烁。
他避开李霓裳的大礼,请她起身入座,拜道:“此事我已知晓,不能为我孙儿影响大局。原本我们的兵马便不及对方。他此次出兵,称十数万之众,若是分散兵力过去解救,反而正中崔重晏的下怀。他趁机集合来攻,此地万一失守,他便可直驱武节。倘若那样,因小失大,这几年里公主与老朽的心血,便都将付诸东流!”
“刺史!”几名他跟随他多年的副将忍不住失声喊道。
“忠节他才十九岁!他可是刺史唯一的亲孙!”
李长寿须发尚沾尘土,抬臂阻止众人,铁甲铿然作声。
“《六韬》有云,'将受命之日,忘其家',自先祖入汉地以来,族中男儿战死之地,便是埋骨之处。今犬孙被困,生死当交天意。即便绝嗣,九泉之下,亦可告慰列祖英灵!"
帐内气氛死寂片刻过后,一名副将上前行礼道:“可否……”
他迟疑了下,看着李霓裳,吞吞吐吐道:“可否向裴家求救?咱们与他们并无怨隙……距离咱们最近的应州,便有他们的驻军。倘若他们愿意,以最快的速度,半个月内,救兵应当可以赶到……”
三年前,那场震动天下,后来被世人传讲过无数个版本的潞州之围过后,裴世瑛立刻全力应对北境之敌。
世人都讲,他将震天的怒气尽数撒在了来犯的北敌身上。安木岱本以为能借天王之压利于作战,谁知天王猝不及防撤军,又遭遇愤懑至极的裴世瑛。一战过后,不但没得便宜,反而被打得后退了三百里,将原本从孙荣手中占来的应州也丢了。
自那之后,应州便常驻裴家守军,正式归入河东领地。
“不必!此为天大的人情,怎可贸然求助?况且裴家一向自守,与咱们向来没有联络,他们未必愿意掺和。”
李长寿也知道一些公主与裴家的旧日瓜葛,唯恐她夹在中间为难,当场便出言拒绝。
“此法甚好!我这就写信!”
李霓裳却毫不犹豫,立刻点头,吩咐人速取笔墨。
“公主!老臣怕公主不便……”李长寿显是有些意外。
“我无任何不便。只要能救忠节,任何法子都要去试!”
副将面露喜色,不待李长寿吩咐,忙取来笔墨。李霓裳提笔疾书,很快便写好一道书信,封妥,叫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出。
李长寿再也抑制不住,当场潸然泪下,不顾甲衣不便,双膝跪地,哽咽道:“多谢公主,此行无论裴家是否愿意出手,我都欠公主一个天大的恩情!”
李霓裳忙从座上起身,将李长寿从地上搀扶起来,宽慰了一番,怜他年迈,唯恐他支撑不住倒下,正要劝他先去休息,这时,只见方才出去安排送信的那名副将带着一名外来信使模样的人奔转回来,面带狂喜地大喊:“应州来人了!说已派兵马前来驰援,大队正在路上,十日内应当赶到!”
李霓裳极是惊讶。李长寿更加如坠云雾。
忽然,李霓裳认出向自己跪拜行礼的信使,好像是韩和尚身边的人,便问究竟,对方说,君侯知悉武节战事,十分关切,特派就近的韩将军带着五千人马赶来,以便应急之用。
大帐里的众人无不喜气洋洋,李长寿更是感激涕零,当场老泪纵横,哽咽道:“我早便听闻裴家君侯大义,今日方知传言不假。”
李霓裳更是百感交集,勉强平复下情绪过后,纵然心中有无数的话想问,末了,终究是不敢多问别的半句,只道:“君侯夫妇大恩,今生我恐无以为报,但愿来世结草衔环,回报恩情。”
“公主快不要如此说话!”那信使赶忙躬身行礼。
“君侯命小的带话给公主,他与夫人已有爱女。夫人常念公主,盼公主喜乐,万事顺遂。”
李霓裳一怔,不知怎的,鼻头忽然微微一酸。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生出落泪的冲动,忍住了,随即便为那对伉俪感到由衷的欢喜,命人将信使带下休息后,请李长寿也去歇息,保重身体。
当夜她在营中过了一夜。次日,公主到来的消息广为传播,平城士气大振。
李霓裳始终未曾离开,在此焦急等待援军的消息。
数日转眼便过,这里始终静悄悄的,对面未再发动新的战事。
被困的李忠节那边,也暂时未传来更坏的消息,只探得信报,围军非但没有减少,比起原来,反有增兵之态。然而不知何故,也始终没有攻击。看起来,崔重晏的目的,仿佛是想将人困在里面,坐等粮绝。
七八日过去,李霓裳渐渐感到不安起来,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自己还不知晓。
到了第十天,预计将至的援军未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消息。
果然如李霓裳此前的预感那样,出了意外。
崔重晏有所防备,竟提前在韩枯松赶来的必经之道上设下拦截,阻挡援军。
李霓裳如今只盼韩枯松带领的援军千万不要出事。倘若有个闪失,那么她将罪上加罪,万劫不复。
就在当天,她也收到了一只匣子。
匣子是崔重晏派人送来的。
内中别无它物,只一支发钗。
深夜,霜风卷动城头的纛旗,李霓裳暂居的驿馆屋中,一盏铜雀灯台淌着烛泪,映得匣内露出的一寸钗头闪烁着冰冷的金光。
李霓裳和衣卧在榻上。
一阵风过,门动声中,是瑟瑟端着夜食入内,看见她闭目宛若睡去,放下后,等待了片刻,轻轻为她盖高被衾,正待转身退出,眼角的余光,掠见了近旁那一枚似曾相识的发钗。
她慢慢转脸,目光在李霓裳的一张消瘦面容上停了许久,似在反复犹豫间,忽然,咬牙道:“公主!你可曾想过,太子他或许并非——”
她陡然顿住了,慢慢闭目,片刻后,再睁目,看见榻上的公主不知何时已睁开一双美目,微微歪过一张脸来,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太子他或许并非什么?”她轻声问。
瑟瑟看见烛光淌金般泊在她的眸底,漾起几点细碎的琉璃似的微光。
瑟瑟慢慢呼出一口气,“没什么……我方才随口乱讲而已……”
她勉强笑了一下,窥见公主不再追问,只乏倦地垂落眼睫,掩尽眸光,只剩沿着眼尾游走的些微薄红的晕色。
那是她这些天日夜难眠所留下的印记。
瑟瑟压下心中随之涌出的深深的负罪之感。她定了定神,再望一眼那枚发钗,改口:“公主明日真的要去见他吗?他这时候将这钗子送回来,分明是另有所指。”
那个崔重晏,何其高傲。
他或也是始终耿耿于三年前公主曾对他说过的那一段话。
这一次,他是要公主主动将这东西再交他,而非如从前那样,是由他自己动手取来的。
“不要去!”
瑟瑟几乎是哀求地道。
她不忍叫自己看大的那曾经的小公主,再去受一次比从前或更深刻的屈辱。
“不要去!”
“我知事关李忠节的生死,公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管。我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试!”她道。
“公主还记得那姓谢的人吗。他从前曾给过我一样东西,叫我有事可以找他。我去找他,叫他想想法子!”
李霓裳凝视了她片刻,慢慢坐起来,微笑摇头:“那是人给你的,将来或能救你命的东西,怎能用在和你无关的事上,去为难别人。”
“何况,明日我去,未必像你想得如此不堪。你莫过于担心,我或许也可以和他谈谈。”
瑟瑟目露困惑。
“你说,这几年,那位天王宇文纵,何以只盯南方,对本是兵家必夺的北方,反而视若无睹?”李霓裳忽然如此问道,有些没头没脑。
瑟瑟一怔,皱眉思索了片刻,摇头:“确实费解。”
“崔重晏与那位姓陈的江都王,各年轻气盛,又兼具野心和实力。若是强打,或许也能打下来,但有没有可能,过程不会容易。更有无可能,面对自己单独难以抗衡的强敌,会叫这二人联合起来。故我若是天王,不如坐山观虎斗,先腾出空来,去做别事。”
瑟瑟顿悟:“我明白了!如今就是天王要动手的时候了!”
李霓裳微微蹙眉。
“他心思深沉,又极其善变,究竟如何打算,我也不敢论断,只是凭我自己所想,胡猜一番罢了。但有一点,我敢肯定,他不可能真的毫不关注北方。”
“三年前我果断拒绝崔重晏,是因为那时候,咱们完全没有可以和他谈的本钱。答应了,就是将一切都交给他拿捏。如今有所不同。虽然时间还是太短……”
她微微吁了口气。
“若宇文纵能再晚几年来,叫崔重晏和陈士逊再争斗下去,说不定对咱们更有利些。不过,如今总算勉强也有一点说话的余地了。”
“我敢断定,宇文纵如今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崔重晏。他自己一定也知晓。他再强大,在天王没死,势力没有崩塌之前,他需要我们的助力,这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像他那样一个理智的人,必会权衡考虑。”
“那……等日后哪天,若是天王没了呢……”瑟瑟沉默了片刻,问道,依然难掩眉间忧色。
李霓裳出神过后,摇了摇头。
“谁能看到如此远?我真的不能。这世上的意外太多了,我不知明日,甚至下一刻,在我的身上,或将会发生何事。真到了你说的那个时候,倘我侥幸还在,再论便是。”
“公主说的是,是我愚钝。”
瑟瑟凝望她片刻,轻声说道。
“公主既决意如此,明日容我也同行。”
李霓裳点头。
“不早了,公主好好休息。”
瑟瑟服侍李霓裳重又卧下,正待退出,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听起来格外响亮。
“公主可睡下了?”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
“如此晚了,还有何事?”
瑟瑟快步走出问话。
片刻之后,李霓裳看到她神色古怪地入内。
“……公主还记得一个叫孟贺利的人吗?”
她立在一旁,顿了一顿。
“是他来了,说,天王听闻崔昆从前有一幅星图,在公主手中。”
“天王要那一幅星图,还说……”她停了下来。
“说甚事?”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问。
“他说,天王下令,要公主亲自送画过去。”
瑟瑟看着她,轻声说道。

第128章
瑟瑟显然仍未从消息的冲击中完全镇定下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抑制不住地微微拔高了些音调。
随她最后一个绷紧的音节坠地,屋中顿时显得分外静默了起来。
她微屏呼吸等待片刻, 见李霓裳的目光凝定, 一动未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安地再次开口,解释:“公主暂也不必过多顾虑……他只身来的,看着不像是来发难……”
“请他到客堂。”
李霓裳抬起眼, 说道。
当孟贺利见到李霓裳的面时, 他的态度相较于他带来的那个透着咄咄之势的“命令”,显得分外谦恭。甚至可以说,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卑微之色。
他是谢隐山的干将,从前地位便就不低, 如今随天王势涨,必早也封官进位。李霓裳叫他起身不必行礼,孟贺利却不从, 执意郑重叩拜。
李霓裳观他风尘仆仆,叫入座, 他更是辞谢不受, 恭立一旁。
李霓裳作罢,道:“图确实在我这里,天王若要, 我可交孟将军转呈, 也是一样。”
“天王是要公主亲自携图。”孟贺利急忙说道。
“将军可知为何?”李霓裳望向他。
孟贺利迟疑了一下,“卑职只知传话,其余……不敢妄自揣测。”窥她不语, 忙又道:“公主无须有半点担忧,放一百个心。卑职不才,却也可以项上人头向公主担保,公主此行,绝无性命之虞,更不是要将公主扣留或是怎样。天王说,公主去便是,绝不阻拦公主回来。”
“将军误会了。”李霓裳解释,“我并非顾虑此事。天王既要我去,我自当欣然从命,只是我这里正有战事,不便离开。”
孟贺利径直道:“李长寿的儿子不会有事!”
“崔重晏和陈士逊或能一争,有天王在,这里还轮不到他做主!”
他说话的语气与方才已是截然不同,神情里更是流露出来几分惟有长久立于巅峰才能有的一股由内自外的自信之色。
李霓裳从座上慢慢站起身。
“请公主稍安,很快会有消息送到。这边若是无事了,便也请公主尽快动身,好叫卑职能够回去交差,卑职感激不尽!”
“不敢打扰公主过多,卑职先行告退。”
他向李霓裳行了一礼,随即匆匆离去。
李霓裳在无眠中度过了一夜。到了次日,傍晚,瑟瑟也从城外匆匆归来,屏退旁人,不顾喘一口气,便向李霓裳禀事。
她在城外定好的会面之处等了一天,始终没有等到崔重晏露面。
显然,他应是被什么别的事羁住了。
“孟贺利应当没有说空话。忠节小将军或很快就能回来。”
瑟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复杂,喜忧半掺。
于武节而言,崔重晏固然是个巨大的威胁,然而那位天王,他又怎可能是善人。他在这个时候忽然施加援手,怀的到底是何目的。
瑟瑟的话,也很快得到验证。当天的夜间,李长寿又一次收到鹿关那边送来的急报。不过与此前不同,这一次,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好消息。
驻在鹿关附近的崔重晏兵马不知何故突然退去。崔栩起初以为又是圈套,不敢贸然再次追击,派人出去刺探,感到不像是诈,担忧仍被困住的李忠节,便再次领人过去救援,半路竟遇到了李忠节一行人,这才知道,原来不止驻在鹿关附近的敌军不见了,原本困住李忠节的众多飞龙军也都走了。
李长寿起初几乎不敢相信。很快,部下也奔来相告,说探子回报,驻在平城几十里外的崔重晏大军也开始撤退了。他亲自出营几十里察看,果见远处,无数火杖勾勒出的大队人马如长龙一般,在黑夜中缓缓而去。
李长寿这才相信,退兵应当不是崔重晏设下的计谋。他赶回,于天明时分,接到了返程中的李忠节一行人。
祖孙相见,恍如隔世,李忠节见到祖父,纳头便拜,说因自己不慎,害祖父担忧。李长寿禁不住老泪纵横。祖孙正叙着话,崔栩也从后赶上,翻身下马,双膝跪地,解衣露背,双手高举一根荆条,羞惭满面地恳求李长寿鞭抽自己,以惩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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