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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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怨不得将军到刺史面前进言,听说他们去打绛州和泽州,也不过是几万人马而已, 轮到咱们,竟发来十万,这如何抵挡?”一个士兵唉声叹气。
“就是就是!”他身旁的人附和,“那个宇文天王可不是什么善茬,当真若是屠城……”
他停了下来,眼中露出恐惧的光。
“可不是吗?”又一人接话,语气带着几分不满。
“咱们有难,河东却只派来这么点人马,塞牙缝都不够。虽说暂时是保住了府城,谁知后头又会怎样?将军也是出于顾虑,才去刺史那里进言,当真杀头,未免太过叫人寒心。”
“你们听没听过,天王早年就与裴家结下过深仇大怨?如今越看越是了。莫非他是因此怪罪刺史,这才发来大军报复?若当真如此,咱们也太过冤枉了。裴家如今自己尚且难保,又怎会管咱们的死活?”
“放屁!”
这些抱怨惹出另外一些人的不满,当场发怒。
“你们是耳聋还是眼睛瞎了,不知道北面那些胡狄又大举南下了吗?这些年要不是裴家在北面撑着,胡狄说不定早就打到咱们这里了!再说了,刺史当初带着咱们与河东交好,可是人人都说好的。如今不过才起头,稍有不顺,你们不思量如何齐心应对,只会抱怨,依我看,真正要寒心的,是裴家才对!”
“说得好!裴家仗义,绝不会坐视不管。别的不讲,裴二将军不是早早赶到了吗,这回要不是他带我们打退围兵,哪里还轮得上你们在背后非议?贪生怕死的鼠辈,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受责之人不禁面红耳赤了起来。
“我们也只说说而已,你怎就骂人了?你说谁是鼠辈?”
“说的就是你们!”
“你再说一遍?”
“胆小鬼!鼠辈!”
两拨人渐渐由口舌发展到肢体冲撞,相互推搡,眼看就要殴在一起,这时有人喊了一句“裴二将军来了”,登时,方才的各种吵闹议论戛然而止,营门内外变得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齐齐投落在了裴世瑜的身上。
刺史之子正在附近焦心张望,一看见他,如逢大赦,冲上迎接,一面引他往大帐走去,一面在旁低声求告。
“恳请少主勿要见怪。实是这回宇文纵的大军来得太过凶猛,大伙准备不及。少主未到前,这几人是为先锋,部下受损不轻,今日聚在一起,多饮两杯,醉糊涂了,竟贸然去到父亲面前胡说了一番,这才惹出父亲怒气,要杀他们正法。正是用人之际,恳请少主大人大量,勿和他们一般见识……”
裴世瑜沉默着,只大步向前走去,入了大帐。
徐会坐在当中,面上含着怒意。他的面前跪了不少的部将,众将都在苦苦求情,奈何他的怒气始终不消,忽然看到裴世瑜进来,急忙起身。
“谁叫你去惊动少主的!”
他愧怒不已,冲儿子叱骂了起来。
“仗才开打,一时不利而已,这些贪生怕死之辈便动我军心,还敢闯到我的面前来,不杀何以明律?你是嫌我潞州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其子慌忙下跪,众将也纷纷低头,无不噤声。
裴世瑜上前,向他行了一礼。
“并非有人呼我,是我自己得知消息,来见刺史。”
“将军们的言行,也是出于体恤部下之心,情有可原,不该因此获死。况且,大敌未退,阵前斩将,是为不吉,故裴某斗胆,恳请刺史收回成命,从轻发落!”
他的态度极为诚恳。
徐会也是盛怒之下才出口杀人,方才众多部将苦谏劝阻,他自己心中也已摇摆了起来,只还顾虑裴世瑜的想法,唯恐惹他不满。此刻他亲自赶到,开口也是求情,徐会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在这个时候一意孤行。
他沉吟了一下,双目冷冷扫过儿子和众将。
“今日既得裴家少主求情,我便暂时饶过他们性命,容他们以功赎罪,改杖责为戒!我话再放在这里,今日起,谁若胆敢擅自私下再议不当议之事,叫我知晓,绝不再饶!”
众将纷纷应是,又转向裴世瑜,亦是一番拜谢,次第退出大帐。
裴世瑜发声过后,就没再多说半个字了,此时也开口告退。
“少主留步!我另有话要说。”
裴世瑜停在帐门之后,慢慢转身,看着他走到面前,请自己入座。
“刺史有话请讲。”他脚步未动,只道。
徐会也未再坚持,只紧锁起眉头,双手负后,开始在帐中来回缓缓踱步。
“我当日率领军民投向河东,与君侯夫妇交好,除去与宇文纵手下之人有仇,恐对方不能容我之外,更也是出于对裴家与君侯大义的敬慕之心,这一点,无论到了何时,绝不会有半点更改。如今宇文纵发来大军攻我潞州,若在平时,纵然他气焰熏天,有君侯背倚,我又何惧之有!”
他微微叹了口气。
“不料事有不巧,河东北境如今也面临大战,君侯势必要将主力投在那里。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非但不能助力令兄半分,如今还要叫他与少主为我分心,实在是惭愧万分。宇文纵又果然是狼戾不仁,凶残令人发指!他那日的来信,少主也曾阅过,当知他绝非恐吓,或真有屠城之念。”
“我是无妨,死守到底便是,大不了以身殉城。而今大乱之世,连孙荣那样的人物,最后都落得那般下场,何况我区区庸人一个,何以惜身?然而身为刺史,我又不忍连累治下百姓,叫他们因我也遭受大劫。”
“屠城消息已是传开,百姓人心惶惶,迁逃之数,日甚一日,他们都想进入河东,受你裴家庇护。”
“我既已与令兄言明共同进退,如今叫我背弃令兄,改投宇文獠贼,乃绝无可能之事。而北境安危更是第一,绝不能有失,相较之下,我区区一个潞州算得了什么。故我思量再三,想请少主尽快回去,君侯那里,比我这里更需少主襄助。除此,我也想请少主代我转告君侯,我另外有事相求。”
他踱来,停在裴世瑜的面前。
“大难临头,我虽是刺史,也不能强迫全部人都随我心意行事。那些要走的,念他们往日功劳,我放便是。效忠于我的敢死,则随我继续守城,掩护我儿带愿意跟从的子弟与军民尽快撤入石会关。他纵然帮不上大忙,应也不至于全无用处,往后便彻底并入河东,受君侯统领,听凭遣用,如此,既全我私心,君侯也不必过多分神在我这里,他只管以应对胡狄为先。”
“只是……”
他顿了一下,竟郑重下跪。
“我也知道,短时内安置潞州百姓,不是容易之事,这种非常时刻,许我儿带着军马投靠,更是冒险之举。我怕君侯为难,本也不敢随意开口,恰好借此机会,趁对面尚未攻来,厚着颜面将我所想告知少主,请少主代我尽快转问君侯,可接纳否?”
刺史说完,见裴家少主怔望着自己,半晌不曾发声,以为他是不信,急火攻心,正待起誓,这时,留意到帐外发出一阵不小的杂声,似是营里出了什么意外,引发将士骚动。
他正待出去察看,帐门已是被人一把撩起,只见儿子旋风般冲入,欣喜地大声喊道:“父亲!裴家君侯到了!”
刺史惊愕不已,醒神过来,从地上爬起,正要出去,见一人已是踏入大帐,向着自己大步走来。
竟真是靖北侯裴世瑛到了。
他的衣角沾尘,应是仆仆道途赶了急路而来的,然而,周身上下,不见半分鞍马劳神的倦怠模样,两道炯炯的目光,更是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仿佛只要他在,无论多大的难事,也必将迎刃而解。
大帐的外面,已来了许多闻讯的潞州将士,更多的人还在奔走相告,纷纷朝着这里涌来。
在裴家的少主到后,刺史便知,裴世瑛不会就此便无消息。
但考虑到北境如今吃紧的情状,他以为对方最多也就是派遣一二部将,带些人马到来支援。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他本人亲自来此。
“君侯已带来两万人马!还有五万后援正在路上,不日便也会到!”
听着响在耳边的汇报之声,刺史箭步上去,裴世瑛也抢上一步,紧紧地握住他的臂膀。
“刺史为着一诺,不愿叫我为难,宁为玉碎,也不惜放弃大好祖业,舍身求仁。我感激无以言表,必倾尽全力,以不负刺史的信赖与相托!”
徐会激动得无法出言,惟有领着方闻讯陆续赶到的众将欣喜下拜。
裴世瑛将他扶起,抬目,望着那道从角落里向着自己慢慢走来的身影。
在与弟弟对望片刻之后,他的面上露出笑意,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120章
裴世瑛的到来, 对士气的提振,可谓是立竿见影,压抑气氛一扫而尽, 不但军士加紧修筑工事, 深壁固垒,全心投入严防死守的准备,就连许多原本正在收拾家当准备逃走的潞州民众闻讯,也纷纷自告奋勇组队而来,加入到了城防的事项当中。
对面暂停攻城的原因也明了了。
裴世瑜在定下劫粮策后, 先是以最快的速度, 将计划送到了阿嫂白姝君的面前。
他的行动若是成功,对面必定急需补充粮草,而最便利的路子,就是从刚纳入天王治下不久的邻州绛、泽两地调运。
巧得很, 在裴家回到河东之后,从五六年前起,白氏商社便派人陆续在暗中以各种身份结交毗邻数州里的官员, 收购当地粮铺。到了现在,周围能排的上号的民商, 几乎都在白氏掌控之下。
绛州和泽州, 自然也不例外,哪里有多少储粮,白氏的账下一目了然。
这两地刚经历过不久前的易主之战, 本就亏空的官库储粮, 早就粒米全无。
得知小叔的计划,白氏火速通知这两地的粮铺转移储粮,导致筹粮官在赶到当地之后, 根本调征不到足够的粮食,强行破开民仓,见到的也只是空仓和哭诉不易的掌柜。
筹粮官迫于压力,本想命地方官员从民间征借。然而,民众家中米缸也不富余,若是他们不肯配合,一家家搜刮过去,想要凑够前线所需的粮食,怕是要到猴年马月。
不但如此,筹粮消息也是不胫而走,尚未行动,民众便恐慌起来,纷纷藏匿家中口粮。
天王不久前也下过一道严令,各地如今须以抚民为第一要务,风头之下,若再大肆强行征粮,影响势必恶劣,就怕任务完成之后,功劳没有,最后反要落个问罪的下场。
筹粮官空忙了一阵,毫无进展,自己不敢做主,无奈只能暂先回去复命。
对方如今应当正在设法再从别地运送粮草过来,而路途辗转,尚需一些时日,这才迟迟无法再次发动攻势。
裴世瑛婉拒刺史接风设宴,改而一同出城检视前线,又用带来的酒食就地犒赏了一番有功的将士,事毕回到营中,天色早已黑透。
未再有任何的耽搁,他来到了裴世瑜的军帐。
入内,便见弟弟独自跪坐在地,一柄长剑横放在他膝上。
昏暗的烛火将他的跪影投在了帐壁之上,那影阒然不动。
他慢慢抬眉,望了过来。
帐内没有燃炉,透着丝丝寒气。裴世瑛的目光在他黑瘦的面庞与熬得发红的双目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案头上的晚膳。
饭食几乎未动,更早已冷透。
他正待叫人撤下,改送些新的热食过来,被叫住了。
“阿兄无须再多费事。我不饿,等饿了,我就吃。”他说道。
裴世瑛命人送来一壶暖酒,坐到他的对面后,挑亮烛火,往盏中注两杯酒,一杯推到他的面前,一杯自己举起,笑道:“这次又幸好有阿弟你在,助力刺史,方守住潞州未失。刺史等人方才在我面前对你再三夸赞,阿弟你居功至伟,为兄更是以你为荣。为兄先敬你一杯!”
裴世瑛说完,自己一口饮尽,却见弟弟并未举杯,只凝视自己。
“别人不知也就罢了,难道阿兄你不清楚?”他轻声道。
“阿兄不怪罪我,便已是我莫大之幸。至于功劳,我有什么功劳可言?没有阿嫂的话,此刻这里不知已是何等的光景了!”
“你不要多想!”裴世瑛立刻说道。
“此事阴差阳错,非你能够左右。正所谓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咱们活在世上,守正于内,问心无愧,便就够了!”
“话虽如此,阿兄你说,若叫刺史和那些逃难路上也对我感激不尽的百姓们知道,那姓宇文的实是我的生身之父,此战是他为泄恨所致,他们又会作如何的想法?”
裴世瑛见弟弟说完这话之后,眼底越加泛红,而唇角却又微勾,看去似笑似哭,神情极为诡异,心中不禁难过至极。
“虎瞳。”他的声音放得极为柔和。
“我知此刻我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叫你开怀。别的我便不说了,但你确实是将自己绷得太过紧了。姚思安说你已接连多日不曾好好合过眼。阿兄往日有过军令,战时严禁醉酒,但此次,可以破例。”
“今夜阿兄在,陪你多喝几杯,喝完,你只管放心去睡,好好睡一觉,等醒来,精神好了,想法或便不一样了。”
裴世瑜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想睡,也睡不着。”
“河东北境除去雁门一带东陉西陉两个大关,还有十八隘口。不但如此,北胡此次既大举南下,则河西必定也是不得太平了,处处都要用兵。每个关口和隘地最少需多少人马,还有咱们的总军力,我最清楚不过。阿兄你已带着两万人马到此了,咱们哪里还有另外多出来的五万军队可以调来此地?”
“阿兄,你来了这里,北境那边,真的没事吗?”
裴世瑛和弟弟对视片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一笑,目露激赏之色。
“你果然是天生的将帅之材。既被你说中,为兄便也不瞒你了。北境不能失,这是咱们裴家人的底线,只要一息尚存,便绝无后退的余地。已到的这两万人马,是目下为兄能拨来此地的全部可用之数,至于路上的五万,乃是为防刺史他们恐惧天王之势,为稳固军心,虚构而已。”
裴世瑜怔望兄长片刻,发话之时,声音已是微微哽咽。
“北境兵压空前,原本是最需要阿兄坐镇的时候,阿兄却不得不来这里。我听说叔祖他老人家暂替了你的位置。他已如此年纪,病痛缠身,还要他再披挂上阵……更不用说,因我一人之罪,竟令我河东的南北两头同时置于险地……”
他的神色怆然,牙关紧紧咬在一起,手掌也慢慢攥紧一直横在膝腿上方的剑,突然,人自案后直挺挺立起,迈步便朝外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
裴世瑛面露厉色,迅速喝住他,走过去,将剑从他手中一把强行夺走,放下道:“莫非你又想去杀他?”
他一顿,似想到了什么,转身迅速走向帐门,打开朝外吩咐一声,叫人全部退开,这才回来。
“今时非比往日。我告诉你,真若到了那人罪不可赦自取灭亡的那一日,世上谁人都可以杀他,为兄我亲自去杀,我也绝不容许你是那个动手之人!”
他停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口气。
“放心吧,你叔祖镇守边地多年,熟知北胡战法,经验甚至远超为兄,有他在,足以等到我回去了。何况那边还有你叔父、大师父、刘丛、杜杰,众将都在,你完全不必顾虑。”
他将僵住的裴世瑜强行按坐回去,当再一次开口,神色也恢复了起初的缓和。
“虎瞳你已做得极好,不必有半分的负罪之感。我知你也在为着百姓流离和将士的伤亡而内疚,但为兄再告诉你,即便没有你的事,咱们和天王,迟早或也免不了这一战。这就是乱世下的常态,只不过这次,恰好提前发生了而已。战既起,如何设法在自己最大能力之内护住更多的人,将伤亡减到最低,这便是最大的仁慈!愧疚有什么意义?”
“可是阿兄,你原本完全不用如此仓促同时来应对南北两面的大敌。我心里清楚,你太不容易了……”
“你想错了!”裴世瑛微微一笑。
“谁向你允诺过,咱们裴家不能同时打两场仗的?立于乱世,便当做好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全部意外的准备。往后咱们兄弟,说不定还要面临同时三个,四个,乃至更多的敌人。”
“总之,为兄只一句话,你没有半分的错处。况且,如今的局面,难道还会比咱们从前更难?远算不上是困境!”
裴世瑜慢慢地低头,沉默了下去。
裴世瑛看他一眼。
“我既已来到这里,你便不用留了。我听你阿嫂说,你原本就打算去往河西的。如此局面之下,倒是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本就打算派你过去,以加强边防!”
“这里不用你管,今夜你好好休息,明日你便领着你那五千人马火速去往河西防范险情,你意下如何?”
裴世瑜没有立刻回答。
裴世瑛的神情登时转为严厉。
“这是命令!河西乃是我祖祖辈辈世代守卫居住过的地方,论重要的程度,非但不逊河东,甚至更加重要!你敢不从?”
裴世瑜终于抬头,低声应是。
裴世瑛这才作罢,吩咐他早些休息。
“我也乏了,我叫姚思安传令下去准备,便也去歇了,到了明早,我给你送行。”
他步出营帐已是深夜,唤来附近的姚思安,吩咐立刻将事通知下去,连夜准备。
姚思安应是退去后,裴世瑛依然立在原地,似陷入了某种凝思。片刻之后,他缓缓转头,远远地望了眼方才走出的那座帐房,随即迈步,继续朝前走去,行出大营。
侯雷带着一队亲卫,正等候在那里。
裴世瑛上马,径自出城,朝着对面敌营的方向纵马而去,一直来到了数里外的一道野陂之前,慢慢停马。
陂下,早早已有另外一队人马等候。
领头的见他到来,吩咐部下候在原地,不得擅自靠近,随即驱马到了近前,下马行礼。
“谢隐山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多谢君侯,肯来相见!”

第121章
裴世瑛还礼下马, 吩咐侯雷领人候在原地,非命令不得上去,率先往近畔的一片高岗走去。
谢隐山也命孟贺利领同行之人在此等待, 随即跟上。
仿佛心照不宣, 二人一前一后地绕过高岗,停在岗后的一个下风处,确保谈话之声,不会随风漏入众人之耳,这才止住脚步。
“多谢君侯赴约!我知北关当下情势紧急, 不敢耽误君侯, 便直言了,若有得罪,请君侯海涵!”
谢隐山也无客套,立定后, 立刻如此说道。
裴世瑛颔首:“但讲无妨。”
“天王已是一意孤行,此次无论谁说什么,也是劝不住他了!”谢隐山一开口, 便面露焦急之色。
“先前他派刘良才与何尚义发兵,将我留在了洛阳, 不许我干预此事, 我不得已,托几位与我交好的将军与太保们继续劝阻,天王同样不听。不但如此, 还大发雷霆, 发话谁若敢再多言半句,一概以通敌之罪论处。”
“那二人的攻势被少主阻挡,天王收到消息之后, 非但不停,反而愈发暴怒。另外紧急调运来的粮草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
“不但如此,我何妨直言,天王也已给梁胄下令,要他整备军队,随时待命,再次从龙门发兵攻太平关。之所以没有立刻执行,以我猜测,应还是天王尚留最后一丝犹疑,不愿叫外族借他之便获利而已。”
谢隐山望向对面的裴世瑛,目中充满深深的忧虑。
“君侯你有所不知,天王他如今实是……”
他微微一顿,似在斟酌言辞。
“他如今理智几乎尽失!”
“我随他多年,从未见他愤怒至此地步,再这样下去,我怕他万一忍不下去,两败俱伤,对河东,乃至整个天下,也将造成动荡。这应当也不是君侯所愿见的。故我思前想后,这才不顾天王禁令约见君侯,盼君侯能听我一言,尽量化解干戈。”
裴世瑛沉默了一下,道:“天王此次如此意气行事,目的是为降服虎瞳?”
谢隐山点头。
“君侯所言,大差不差。我这趟来,就是希望小公子能回心转意,认天王为父。只要他肯回到天王身边,事情自然便就消解。只是我知道小公子的性气也大,与天王同出一辙,寻他怕是无用,这才斗胆,求到了君侯的面前。”
他注视着裴世瑛。
“小公子与君侯亲近,只要君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必定能够劝服小公子。他若肯服软,回归他原本的身份,天王自然气消,如此,这场战祸也就消弭,君侯可全力应对北地。这难道不是君侯与河东民众所乐见的好事吗?”
裴世瑛收回了方才一直在远眺北境的两道目光,转向谢隐山。
“关于虎瞳之事,我裴家知晓的,也就寥寥数人。当中一位,便是叔祖。”他忽然说道。
“他也是我裴家如今份位最高的长辈。你可知道,前些天他来与我换防,就虎瞳之事,他是如何说的吗?”
“愿闻其详。”谢隐山应道。
“他说,虎瞳从拜祖庙的那一日起,便就是裴家的子弟了。而今有人施压,强行要他脱离,若他连这都不全力相护,他枉为裴家的叔祖!”
裴世瑛目光冷淡地看着神色微变的谢隐山。
“天王此次忽然如此发难,醉翁之意,我岂不知?但虎瞳性情刚强,宁折勿弯,这一点,也没有人比我更为清楚。”
“除非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否则,我是绝不可能以任何借口,要他违背心意,去做他不愿的事!”
谢隐山迟疑了一下,抱拳。
“确是我考虑不周。但恕我直言,除此之外,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能化解此事?君侯难道当真以为,凭河东之力,能在北境御敌的同时,还抵得住天王的雷霆之怒?并非是我轻看君侯,如此局面,哪怕是当年极盛之时的孙荣,也决计无法两头兼顾。”
“退一万步说,即便君侯能够兼顾,所需的代价,只怕也极为惨重。我便不说军民之殇了,难道君侯就不怕裴家元气大伤,从此丧失这些年积起的崛起之势?此为乱世立足之根本,根本若失,君侯日后又何以去争天下?”
他再次朝着裴世瑛作揖。
“并非是我不肯体谅小公子,强行要他违背心意行事,而是我以为,父子天性相亲,如藕断丝连,即便小公子如今不愿,只要他肯回,假以时日,总是能改变心意的。天王性虽刚愎了些,却绝非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否则,我谢隐山也不会甘心听命于他多年。”
裴世瑛注视着显还不肯放弃,仍在极力游说的谢隐山,摇了摇头。
“上回天王与虎瞳在太平关碰面过后,我曾给天王回过一道信。我在信中请他多些担待,如今更不要操之过急,与其强行频入河东于事无补,甚至愈发激怒虎瞳,不如耐心等待,以后再说。须知虎瞳的性情,压得越狠,他反倒越是悖逆。”
他展目,眺向天王军营所在的方向。
“想是天王有所误解,并未听进我的劝告。”
谢隐山顿时忆起在洛阳外的战船上,天王提及裴世瑛回信之时的痛恨模样,不禁默然。
“谢信王,你可知道,虎瞳生平最为崇拜之人是谁?”
忽然,他听到耳边又响起问话之声,回神望去。
“便是我裴家的烈祖,第一代靖北侯。”
谢隐山一怔。
关于裴家这位名号时可见于前朝世宗成宗两朝史集里的祖宗,他自然也有所了解。
“相隔数代,已是百多年的一位作古之人,却何以能叫虎瞳神交敬仰?无他,不过是因烈祖大仁大勇,一生都在践行侠肝义胆四字,与烈祖母一道护国安民,死而后已罢了!”
“公者千古,遗风余烈,万世犹香。而私者再盛,最多也不过一时。”
“有朝一日,倘若天王也能如我裴家那位烈祖一样,赢得虎瞳的敬重,到了那时,无须天王开口,虎瞳自己也会以他有如此一位父亲而深以为荣!”
谢隐山登时静默了下去。
“受教!”
片刻后,他道。
“等我回去,我必将此话原原本本转告天王,只是如今势已如同水火,天王怒气正盛,单单如此一句话,我怕仍是不足以说动他退兵。”
“君侯难道当真敢冒这样的大险,要在两头同时应战?君侯可否想过,只要一头失守,必定波及全局,万劫不复?”他忍不住又道。
裴世瑛向着河东的方向,面北默立了良久,转回身来。
“河东或者河西,从来便不属于裴家所有。”
他平静地说道。
“我裴家历世先祖,自第一位拓荒河西的国相文贞公开始,到烈祖,再到先父,从来不曾将他们的守地视作己有,哪怕是寸土尺地。”
“传到我这一代,我也不过是秉承祖宗遗志,尽我所能,继续担起守卫之责而已。这个乱世当中,倘若有人比我更有能力去做好这件事,接我守卫边地、保护黎庶的责任,我甘愿让出位置,投效贤者。”
裴世瑛的神情从容,沉声说道。
谢隐山吃了一惊。
裴世瑛对上他投来的两道不敢置信似的目光。
“怎的,信王以为我在诓你?不信我话?”
他微微一笑。
“我的阿弟,他从小便立志高远,眼中更是无人,将天下归一视为己任。”
“但争夺天下,从来不是我裴世瑛的所望。人在位上,止兵戈扰攘,还万民以安居之世,不负先祖之德,我便足矣!”
山岗头上野风阵阵,吹得他衣袍拂荡不止,愈显他肩背挺直,屹立如松。
“你再去告诉天王!”
裴世瑛面上的笑意消失,转为肃然。
“他从前不是数次要我投效于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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