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越发红了。
“我父亲为了他的野心,就能狠心对我下手。可怜又可笑的是,他的野心到了最后,不过也只是场痴心与妄想,更不用说,如今只剩下我阿兄了。莫说一幅,便是十幅天师图卷,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往后他能好好活下去,我看便是他最好的天命了。我对他说,这一幅图卷,倘若真有应验,也不会应在他的身上,不如献给公主,免得他身轻福薄,承受不起,他听了我劝,叫我转呈。”
“我父亲虽遭反噬,身已横死,但掌青州多年,也算是留有几分薄望。这回舅父为求自保,将我们出卖,当时追兵紧咬在后,我们能够逃掉,就是仰仗着当地人的掩护。这回若能渡过难关,待我阿兄重新召集旧地人马,对公主多少总是有点用处。”
李霓裳沉吟间,听到崔蕙娘又轻声道:“还有一事。阿兄说,早年先帝……”
她迟疑了一下,悄悄看一眼李霓裳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道:“先帝继位后,原本极是倚重天师,事事皆问,天师在朝中的地位,可谓凌驾宰相,却不知何故,有日未见他上朝,先帝派人去天师府邸传叫,不见他人,才知他已走了,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天师的下落。”
“我父亲早年曾在朝中得见天师之面,极为仰慕,说有诸葛之才,可逆乾坤,若能得他辅佐,夺取天下,如虎添翼。父亲说,天师耳后三道卧蚕纹,暗合'福禄寿'三台星辉,乃长寿之貌,到如今也就六七十岁而已,必定还在人世,故这些年他暗中一直寻人,可惜始终没有下落。”
“阿兄说,公主若能访得天师,请他襄助,则光复大业,何愁不成。”
崔蕙娘含泪,额头重重叩在了冰冷的砖石上:"求公主开恩,救我阿兄一次,给他一个机会!"
屋中静默了下去。
菱花窗外,雪子击打窗棂,发出轻微却又清晰的簌簌之声。
这时,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传报再次自门外送入,带来一个新的消息。
崔重晏已至,人在城外。
军队停驻在了武节城的百里之外, 崔重晏只带着一队亲卫,来到城门之下。
铜环响动,两扇城门缓缓开启。刺史李长寿亲自带人到来, 将崔重晏迎入城中, 盛宴以待。
宴场设在城中最高的雪华楼下,李珑坐于主位,长公主在他身侧,胡德永与李长寿领着一众文武官员陪列座下。
开筵后,虽几乎无人敢多发声, 但鼓乐伴侧, 歌舞不绝,气氛也可算得上是融洽,直到酒过三巡,崔重晏叫停舞乐, 起身,举杯转向李长寿敬酒:“此前青州事变,崔某未能护住长公主与太子的周全, 万分惭愧,幸得刺史挺身而出, 力挽狂澜, 实为天下之表率。崔某敬刺史一杯。”
他一饮而尽。
李长寿称不敢当,连忙回敬,却听崔重晏继续说道:“今崔某侥幸也算站稳脚跟。贵地固然风水宝地, 然稍嫌偏仄, 不若冀城地处要冲,四通八达,为谋事之良地, 况且,范方明在冀城之时,连年大兴土木,宫室气象,丝毫不亚于洛阳,不如迎太子去往冀城,刺史意下如何?”
他话音落下,宴堂内顿时悄然无声。
不到半年而已,天下已然发生大变。孙荣、崔昆、秦福波这些曾搅扰风云乃至不可一世的人物相继凋亡,北方本为众所推首的范方明也是元气大伤,连经营多年的冀城也丢了。
而各家的消亡和衰败,他于其间,力有巨焉。
方才说那话时,他分明面带笑容,但一股压迫之感,却如他那一队按剑正肃立在堂外积雪地上的亲卫,叫人无法忽视。
李长寿一时无言。
崔重晏也未看其余之人,只转向座上的长公主与李珑,行礼道:“冀城万事皆备,臣民更是日夜翘首,恭迎长公主与太子摆驾前去。”
李珑不由微微神往。
从前青州富足,来此后,刺史李长寿虽也竭尽全力供奉,但确有落差。不久前范方明被打得狼狈不堪,派遣使者来搬救兵,自也携带厚礼,诸如月华流转之时织就的鲛绡纱,西域雪山千年髓脉凝成的血玉髓,还有什么九鸾衔珠鎏金博山炉、孔雀翎捻金线的美服、采自南海巨鲸腹的龙涎凝脂香、整段千年伽南木镂雕云龙的沉香枕……随便任何一样,拿来都是稀世珍宝,当时开盖,宝光四射,叫在场的人都看直了眼。
刺史因阿姐的授意拒了宝礼,改以划地为条件。
说冀城宫室不逊洛阳,应当为真。
他悄悄看着身旁的长公主,见她望了眼胡德永。
果然如他所料,老宰官起身推搪。
“崔将军美意,我代太子谢过。此地到冀城不算近,长公主身体一直未曾痊愈,怕是经受不住道途之苦,况且天气仍是严寒,不如等到日后,再从长计议,崔将军以为如何?”
崔重晏面上笑意渐渐消失,只捏着手中酒盏,立定不动。众人不由屏息,偌大的宴堂,寂然无声。
正紧张之时,只见他忽然点头,再次转笑。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跟随陪笑。
宴堂中的笑声越来越大,气氛终于再次转为祥和。
满堂的笑声里,他忽然放下酒杯,走到长公主的面前,行礼道:“我欲求见公主,请长公主代为通融,崔某感激不尽。”
周围的笑声慢慢又悄歇下去。
长公主微笑:“崔将军远道而至,筵席尚未过半,等休息好了,再安排别事,也是不迟。”
“崔某有要事要见公主,不可耽误。请长公主这就予以方便。”
崔重晏蓦地提声,双目盯着长公主,强硬之态,尽显无疑,无形中更似有一缕杀气隐隐腾起。
人人心知肚明,崔重晏此行到来,绝非善意。但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当堂发作。
李珑不由瑟缩了一下。
无数道目光也偷望过来。
长公主顿了一顿,压下当众遭受冲撞的不悦,面露犹疑之色。
李长寿皱眉,正欲起身说话,这时,身后响起一道通传之声:“公主到——”
众人倏然松了口气,立刻转头望去,见宴堂大门之后的阴影里,果然立着公主。
廊阶下,满地雪光倒映,将她眉间的一朵描金花钿染成了带霜的雪青色。
“参见公主!”
众人纷纷转身,向她行礼。
崔重晏慢慢转头,望了过去。
同行而来的瑟瑟行至长公主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长公主一言不发,慢慢起身,欲待离去,见李珑犹定坐不动,目光扫去。李珑慌忙起身,仓促间衣袖不慎带翻了案上的一只酒壶,“咣当”一声,壶瓶落地,酒液顷刻漫洒一地。
发出的异声在这寂静时刻分外刺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见长公主沉面,李珑愈发慌张,正手足无措之时,瑟瑟已是上前,将壶从地上拿起,轻轻归位,随即望向对面李珑,投去安慰目光。
李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稍稍定下心神。
瑟瑟目送他匆匆跟随长公主离去。
接着,李长寿胡德永领着百官相继退了出去。瑟瑟最后清退堂中所有侍人,自己最后退了出去。
宴堂内只剩下崔重晏一人。
李霓裳迈步,走进变得空旷的堂中,停在他的对面,朝他点了点头,面露笑容。
“当日,我以为你已死在黄河之中。那时怎会想到,今日会在这里,又见公主的面。”
半晌,崔重晏终于说道。
他显是在强行抑制情绪,语气颇为平静,然而,那微微烁动的目光,紧绷的下颚,无不在显露着此刻他内心的强烈波动。
李霓裳并未闪避来自他的目光,与对面的男子对望了片刻。
“多谢崔郎君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还有,上次若不是你派崔护到来,我这一行之人,恐怕也无法顺利来此落脚。”
“请受我一拜。”
她开口说道,语气恳切,接着,向他深深行了一道拜礼。
崔重晏身形一动,上前几步,抬手待要阻拦,然而她已拜下。他停了下来,慢慢收手。
“崔蕙娘是你收容了吧,让她说出崔栩的藏身之地,我不会为难她。”
“你这趟来,是代表天王,还是代表你自己?”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问道。
崔重晏仿若未闻,只注目在她的脸上,片刻过后,答非所问:“公主与从前,仿佛不一样了。”
“我听说,北地如今到处都在传扬一首童谶,什么木子开花,李复天下,又说公主受神明庇佑,坐实祥瑞……”
他慢慢踱到李霓裳的身前。
“公主来此之后,李长寿的势力,确实大涨。不但趁乱扩了地盘,我听闻,投奔者也是络绎不绝,户口渐涨。”
他顿了一下,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当日,在武节城外,你究竟是如何做到杀人于无形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霓裳与他对望了片刻。
“从前机缘巧合,我养了一条小蛇,行动迅捷,毒可杀人,我常随身携着。”
崔重晏一怔,目光在她身上梭巡了一下,慢慢道:“原来如此。”
“所以,如今你们是不需要我了,是吗?”他注视着李霓裳,问道。
李霓裳并未回答,只道:“宇文纵势大,你我两方各自行事,他暂且或尚可容你一二,但你若与我们一道,不怕他立刻便容不下你?”
崔重晏轻轻哼了一声。
“裴世瑜……”
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目光在李霓裳的脸上落了一下,似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睫也未眨动一下,继续说道:“此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谁能想得到……”他一顿,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此事实是匪夷所思,宇文纵麾下之人,必会因为此事,各怀心思,如今他恐怕还无暇顾及我——”
“这或便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孙荣是个蠢人,妄自尊大。既无压过天下的实力,又无可号令天下的法统,宇文纵尚未敢立刻称帝,他就敢出头,成为天下众矢之的,他不先死,谁死?”
他凝视着李霓裳。
“公主应当不曾忘记当日之约吧?公主嫁我之后,两方联合,以我军事,加公主之名,别的不敢多说,扫合整个北方,绰绰有余。到了那时,即便宇文纵前来攻打,也是无惧。哪怕暂时无法制胜,与他长久对峙平分天下,并非没有没有机会。何况……”
“他身体应当有些不妥,年岁也长,一旦他死,剩下一个裴世瑛,有何可惧?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
“你怎知他身体不妥?”李霓裳问。
“揣测罢了。”他似不愿多说,含糊带过。
李霓裳不再追问,只道:“在那之后呢?”
崔重晏沉默了下去,片刻后,看着她从身前走过,衣风卷动近畔一口金猊炉嘴里出来的香烟,如在她的裙裾间,洇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停在一扇窗前,推窗向着庭中雪立了片刻。
“崔郎君,我从不曾忘记当日之约。”
她慢慢回脸,望向身后正看着自己的崔重晏。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刚到青州,不能说话,我将你约出,问你是否要我。你从我的头上取走了一枚发钗,以此为约。”
“你若肯发个誓,或者无须发誓,只要你言明,你将遵循当日约定,效忠我李家,恢复朝廷,无有二心,我立刻嫁你,今日便可举行婚礼。”
“我言既出,绝无反悔。”
静悄无声。
她等了片刻,再次开口:“当初的约定,是为换取你扶持我李家的光复大业,你当清楚。如今你既做不到,嫁你有何意义?请将昔日信物归还于我。”
堂中依旧无声。
“也罢,约既不存,所谓信物,你继续留,或是归还,于我而言,其实也无两样。”
“如我方才所言,崔郎君此前对我李家的助力,我铭记于心。”
“此言绝无作假。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回报。”
她朝着崔重晏再次行了一道郑重的拜礼,随即不再停留,朝着堂门走去。
崔重晏盯着她离去的背影,身形一动不动,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迈出楼门之时,突然到她身后,攥住她一条臂,转身带着她,强行便往楼上登去。
他的手劲极大,李霓裳如何挣脱得开,被迫跟从,一路踉跄地行到顶高之处,这才停了下来。
高楼之巅,寒风呼啸,卷起覆檐的层层积雪,如飞沙走石般扑面而来。
“你意欲为何?”
李霓裳并无慌乱,也无挣扎,立定之后,问道。
崔重晏衣袍猎猎翻卷,向着西面远处的一片苍茫,立了片刻。
“公主,曾经我唯一的念头,也是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我能正大光明地踏入长安,回到我从前在崇仁坊的旧家,正衣冠、具牲醴,祭告我崔家先灵于九泉,对他们说,我没有叫他们失望。这些年,为了此志,凡力所能及、力所难及之事,我全都做了,折腰摧眉,拜人为父,忍辱含垢,我也在所不惜。”
他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任寒风裹雪扑打面门,片刻后,睁开发红的眼,转向李霓裳。
“后来我才明白,此天地间,弱肉强食,自古如此,何况是这大乱之世。强者执棋掌乾坤,弱者如芥随沉浮,人若不能自主,随时可成他人盘中飨食。”
“公主,方才我不愿欺骗于你。但你问问你自己,你是否在欺你自己?”
方才众人虽都离去,但并未走远,此刻全都还聚在不远之外的空地上,很快便发现了楼顶的动静。
“崔重晏,你想干什么?”
李忠节第一个发现,仰头朝上,怒声高呼。
第126章
长公主急奔而来, 觉崔重晏模样不善,立刻令人上去,却遭崔忠带人拦截, 大怒, 仰面斥责:“崔重晏你大胆!你意欲何为?公主若是有半分不好,你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崔重晏丝毫未加理会,只盯着李霓裳,目露讥意:“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一群乌合之众, 便真能成事?”
他指向下方, “一个妄执的妇人,一个懦弱的少子,数辈自诩忠诚实则冥顽的老朽,便幻想复国?我看你也非愚人, 你有不凡的出身,更有当世独一无二的祥瑞之名,我实在不懂, 你究竟是如何想的,竟甘愿受这妇人操控, 与这一群愚人为伍, 做螳臂挡车之事,去求不可能的镜中花、水中月?”
李霓裳半句也未应答,只平静地道:“崔郎君好意, 我铭感五内, 也愿崔郎君早日冀遂宏图,泽被苍生,到了那时, 我若还在,必也将顺应天势,乐见万民之福。”
“楼顶风大,再不下去,恐我姑母担忧。我先去了。”
她转向栏杆之外,抬臂示意下方众人不必惊慌,随即朝崔重晏点了点头,迈步从他身旁走过。
“等一下!”
崔重晏一把攥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的离去。
李霓裳转面望他。
崔重晏毫无避让之态。
“公主,你之所以如此行事,莫非是出于你对李氏血脉的忠诚?”
“裴二已彻底自毁前程了,如今两边恐皆难容他,河东军民认定他是宇文纵的人,宇文纵的部下却忌惮他心向裴家。他这辈子,也就只能在边塞之地终老。他于你,已是毫无用处,裴家更是如此。”
“我崔重晏可对天发誓,只要你嫁我,我此生必只公主你一人,绝无二念。将来若是上天遂人心愿,天下的一半,仍是你李家所有,不但如此,我也会为李氏历代帝胄另立祧庙,四时享祀,永续血食。如此,你可愿意考虑一二?”
大风将李霓裳的衣发吹得狂舞,人仿佛随时便将乘风而去。
“我当真万分不愿与公主为敌。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青天可证。若是有纤毫虚妄,辜负公主,叫我将来死后,魂散九野,不得归家!”
他凝视着对面的李霓裳,一字一句地说道。
“姓崔的,你干什么!放开她!”
这时,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杂乱的登楼之声,一道身影从楼门后飞身扑来,原来是李忠节仗着人多,方才冲破阻挠,率先强行赶到了,见此情景,大怒,提剑便要朝他砍来,被李霓裳喝止:“不要胡来。我没事!”
李忠节硬生生地止了步,在旁紧紧盯着崔重晏,手中握剑,全然是随时准备上来的姿势。
李霓裳转向崔重晏,“多谢崔郎君美意。”
她沉默了一下,迎上他的目光。
“我还是方才的意思。崔郎君哪日若是改了心意,随时可再来,我在此恭候。”
崔重晏看着她,目光渐渐转冷。
此时更多的人陆续涌上楼顶。长公主也在人搀扶下上来了,忌惮霓裳还在他的手里,不敢过于发作,只喘息着含怒道:“崔重晏,当初若不是我冒死传送消息,嘱你勿入青州城,你早已死在崔昆的手中了!还不放开公主!”
崔重晏一言不发,更未看长公主一眼,只继续看了李霓裳片刻,慢慢撒开她臂,朝她作揖拜了一拜,旋即转身而去。
“阿娇你怎样?你没事吧?”
长公主冲至李霓裳的身边,不放心地问,见李霓裳摇头,这才微微吁出一口气。
她转颈盯着下方,看着崔重晏的身影从楼门下行出,在雪庭中停了一停,仰头朝上,又望了一眼这个方向,这才继续前行,终于,领着他的人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雪地里留下一列深深的凌乱足印。
她定了片刻,深深的忧虑,又再次爬上她的眉梢。
“这厮此番也不遮掩野心了。万一他出去,立刻翻脸,发兵来打,我们如今怕是不好应对。阿娇,你不该一下便拒了他的,何妨先答应下来……”
看得出来,长公主并不满李霓裳方才的态度,只是不敢过于显露,话说一半,停了下来。
“长公主安心!”身后传来声音。
李长寿与胡德永领着一众大臣上来迎人。
“我已派人跟出去,盯着城外动静了。长公主放心,崔重晏如今还要看宇文纵的脸色行事,料他不敢太过造次。我若所料不错,他此番应会作罢。公主此举,非但不是惹祸,反是自救。”
他行了一礼,解释,“长公主莫忘了宇文纵。他怎会容许头上有人借咱们的名声扩势?公主不答应他,以咱们武节如今的实力,尚不入宇文纵之眼,咱们只要藏而不露,勿过于张扬,他或也不会特意为难咱们。但方才若是答应了下来,哪怕是虚与委蛇,实也是在给自己招祸。”
“崔重晏非泛泛之辈,他如今最缺的,就是资历与法统。宇文纵又怎肯容忍咱们与他联合?到时必会阻止。崔重晏自己或是无事,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号令天下共伐宇文纵,但是太子,只怕是要遭大难的。”
众人被他一言点醒,纷纷点头,又各抒其见。
“公主!父亲!”
下方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李忠节从外疾奔回来,传来消息,崔重晏出城离去,未再回头,应是准备撤兵了。
众人松下一口长气。
长公主定了定神,示意瑟瑟将李珑领来,道:“向你阿姐,还有众忠臣良将拜谢。若非他们扶举,怎会有你今日立足之地。”
李珑走来,依言先是向着李霓裳恭敬地行礼,接着,转向众人。
李长寿等人急忙跪拜下去。
李珑不觉看向随众跪在角落里的瑟瑟,收到她鼓励的目光,终于,鼓足勇气,对着众人大声说道:“众卿快快起身!咱们如今当务之急,是上下一心,先过完这个冬天。待来年春暖,继续稳固根基,储备粮马,做长久的计划!”
他说完,转向一旁的李霓裳,小心地看她,似在征询她的意见。
李霓裳的目光穿过面前的众人,望着瑟瑟。
瑟瑟似有所察觉,眼睫微微一颤,立刻朝她俯拜下去,将额头深深埋入冰冷的积雪地里,一动不动。
李霓裳收目转向李珑,朝他含笑点头。
“臣等必竭股肱之力,誓以血诚效力!伏愿天心早眷,皇图重振,俾宗庙之祀不绝,大业之统早竟!”
李长寿与胡德永领着众人发声,那声响如洪钟,震得楼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随风飞来,灌入李霓裳的衣领。
一团雪落在她颈项的肌肤上,顺着衣领滑落。雪团被体温焐热,慢慢化水,沿着肌肤流下。
她打了个寒噤,贴在她腰间衣下的小金蛇被唤醒,在管中慢慢振动。
李霓裳轻轻握住竹管,安抚小金蛇,在满耳的跪拜声中,她想了起来。
喂养它的日子又到了。
昏昏沉沉中,李霓裳听到耳畔仿佛有声音在呼唤自己。
她极力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力气,人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
又是那个梦境。
模糊的背影渐渐远去。古老水边的行宫在烈焰中坍塌。脊兽仿佛发出凄厉的长鸣,火舌卷着朱漆梁柱上褪色的幔帐,化作漫天的金红蝴蝶,扑向自己。
瑟瑟一早便来等候,等到此时,天光大亮,仍不见李霓裳醒来,不敢惊动。忽然听到帐幕后发出她的呻声,苦痛无比,慌忙冲进去,掀开帘幕,见云锦被褥间,李霓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目紧闭,正急促喘息。
“公主!公主!醒来!”
瑟瑟用力推她,焦急呼叫。
李霓裳双手死死攥着胸口里衣,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瑟瑟那两道焦虑的目光,半晌,眼睛灵动起来,朝她笑了起来。
“我没事……好像做了个噩梦。”
她松开抓着胸衣的手,吐出一口气,说完,在瑟瑟的帮助下,慢慢坐起身,却发现胸前和后背汗涔涔的,聚满冷汗。
瑟瑟压下心中隐忧,叫婢女取来罗帕,为她擦汗,服侍她换好衣裳。婢女为她梳发。
晨光浮动,菱花镜映显出李霓裳的面容——眼睑下浮着两抹淡青,唇色比新雪更苍白三分。
瑟瑟往她肩上加了件衣裳,接着,坐在一旁,慢慢替她搓揉手背,想令她的手能变得暖和一些。
她瞥一眼帐幔,知那诡异的小东西,此刻应当就在里面的某个角落里。
这东西每月都要公主饲血。瑟瑟渐渐开始疑心,公主的变化,或许就是与此有关。
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极是怕冷。无论瑟瑟如何费尽心思为公主食补,也是无济于事。
然而,最叫瑟瑟担忧的,还是公主自己。
她对此仿佛毫不在意,完全没放在心上。
“今年暑气比往年更盛,公主怎连指尖都是冰的。”
来此快三年了。一年比一年冰。
瑟瑟忍不住轻声说道。
李霓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放低衣袖,问她何事。
侍女捧着青瓷盅进来。
雪蛤芙蓉羹腾起的热气里浮着枸杞红。她在瑟瑟的注视下咽了几口,感到胸前终于慢慢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长公主命我来请公主过去,商议太子的婚事。”瑟瑟看着她说道。
李霓裳持着调羹的手停了下来。
“长公主说,李刺史的孙女下月便将及笄,已是适婚之龄。她的意思,待及笄之后,便可安排大婚。”
瑟瑟看着她解释,语气似带几分小心翼翼。
李长寿的孙女小名唤作之儿,与她那个阿兄忠节一样,天性活泼,十分爱笑,与崔蕙娘的关系也很好,常来李霓裳的跟前走动。
李霓裳的眼前浮现出那女孩儿笑起来时露出一双梨涡的模样,是如此无忧无虑。
她的心情忽觉微微沉重。
“我知晓了。你先去回禀,稍候我便去见姑母议事。”
李霓裳沉吟了一下,慢慢说道。
瑟瑟应是,恭敬退下。
三载的光阴, 在乱战中烧作了灰烬。
天王从未停止征伐的脚步。他的兵马穿出蜀地,越过长江,踏遍南方, 最远已抵黔桂与岭南之地。
那些从前朝末年开始便自立割据的大大小小的节度使与方伯们, 再也无法维持他们土皇帝般的统治。巨大的危机如乌云袭来,从最初的对抗到后来的联合,再到最后的绝望。冷酷的兵锋之下,顺者生,逆者亡, 血漂染红了一道又一道的护城河池, 毁灭了一个又一个的不服从者。
传言,世代盘踞黔中的刺史在逃到僚子部后,命巫祝将天王的画像用血绣在祭旗之上,日夜施加诅咒, 期待上天感应祷告,早日降灾在这个南疆子民口中能让小儿止住夜啼的的“食人阎罗”的身上。
天王仍未称帝,但他的地位, 早已如同无冕之王。
而世人也在观望,他之所以至今没有称帝, 除去继承者带来的困扰之外, 北方的局势,或也是一个考量。
就在天王挥师统伐南方的时候,在中原北的这片土地之上, 战火也从未停止。而在这当中, 最激烈,影响也最大的,当属发生在崔重晏与江都王陈士逊之间的争战。
陈士逊在赶走崔昆占领青州后, 一面显出他服从于天王的态度,一面却在不断地扩充兵马。
大乱之世,向来是能者血气相争,弱者沦为鱼肉。
他正当青壮,少时从盐枭堆里杀出血路,一步步行至今日。盐铁腥风铸就的一身筋骨,又怎会甘心任人拿捏。或也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当世那位最强王者盛貌之下的另一面,他自是要为将来做些谋划。
陈士逊也未遇到任何来自天王的发难。这位天王在轻松取下洛阳后,便似乎忘记了兵家必争的北方,注意力全然投到南方,更是没有察觉到来自于陈士逊的二心。
陈士逊如今最大的敌人,反而是崔重晏,这个昔日从青州走出的人。
这一对敌手,年岁相当,皆藏争心。一个新占据这片富庶的东方之地,欲将它彻底融入江都,以便能够成为将来风云再变之时可以凭借的大后方,一个部下多为青州人氏,故土难离,不夺回旧地,他何以服众?
战事的胶着超出所有人的预期。青州城墙上的旗帜数次更替。战报混着离乱的灾民,终年在驿道上来回穿梭。原本稠密的人口锐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