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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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隐山没告诉过你吗?”
他居高俯瞰,那一副染着醉意的斜飞眼角里,藏不住深深的厌恶与冷漠。
“我说过的,你若敢再踏上一步河东之地,我便杀了你!”
天王看他良久,开口。
“你随我来,我有话想和你说。”
马上之人一动不动。
“求你了,虎瞳。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又轻声说道。
少主竟也在此。
牛知文彻底地长松出一口气,紧接着,又颇是不解。
少主应当并非才来,看去到来有些时候了,只是不曾入内,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样子。
牛知文早已沿着吊桥疾奔而出,前去迎人,快到之时,冷不防听到这天王如此说话,语气竟似带了几分哀求,惊诧不已,直觉叫他下意识地猛然刹住步足,停在吊桥之上,不敢再继续靠近。
裴世瑜继续在马背上坐着,与天王对望片刻,忽然,一把掷了空嚢,下马,迈着虚浮的脚步,从天王的身旁走了过去。
天王看着他往山脚下的野地行去,示意随从不得跟来,随即疾步跟了上去。

第112章
天王随那年轻人行至一远离众人的僻地, 见他停步慢慢转身,两道目光投来,显是在等自己说话, 一时间, 思绪翻涌,又悲喜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那夜我与谢隐山在帐中说话,你人就在外面,是吗?”
他定了定神, 终还是以如此的方式发了话。
裴世瑜未加应答。
天王苦笑了下, 摇了摇头。
“我确是多此一问了。你自然是听到过我的话,否则那夜怎会过而不入?我知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你确实不是裴家的孩子,你是我的儿子。我本也无意叫你立刻便知晓此事的, 谁料……”
他轻顿,凝视着对面的年轻人。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如此也好,叫你早日知道, 你我父子便也可以早日相认——”
“我请天王自重!”
裴世瑜显是喝了不少的酒,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随即截断他话。
“我父乃前朝堂堂靖北侯裴大将军!他已故去, 早已不在人世!”
天王静默了下去。
“你为何如此痛恨于我?是因当年我曾与朝廷为敌,与大将军为敌,最后害他身死监牢?”
片刻后, 带了几分小心, 他慢慢地问。
回应他的,是裴世瑜那紧闭的唇角与愈发冷漠的眼神。
天王等待了片刻,再次开口。
“我宇文纵做事, 从来不给任何人以交待。世人毁我,骂我,由他们去,安能浮石沉木,损我半分?”
“今日我却破例。不是我要为自己洗名,而是你对我,应是存了几分误解。”
“不错,我少年时确曾起兵,不但做了天下人眼中的反贼,更被如裴家这样的所谓忠门所不容。但是那样的朝廷,我不反,他也会先杀我。从来只有夺情,你见过父丧未毕,便有命做儿子的入京的道理?”
“遇如此之事,裴家或会为了他们所谓的忠名,所谓的大局,选择委曲求全,我宇文纵却不能忍了!不杀那作威作福的传旨太监,难道要我自己割下脑袋,送上去给长安的皇帝老儿助兴?”
应是渐渐浸入往事,他的情绪微微波动了起来。
“我起初也无意发兵长安。”
“我不知你是否知晓我与你母亲的一些过往。我与她一见倾心。在那之前,我曾求婚,却被裴家拒了,我不死心,当时特意又去长安找她,她不顾我苦苦哀求,拒我于千里之外,对我冷酷至极。但那时,我依然心存幻想。”
“裴家之所以不允她与我一起,就是为了维持门第,害怕我宇文家玷污他们的忠名。我心里想着,我若当真坐实反叛,此生怕便和她真的永无机会了。我只要自保,朝廷不再为难我,往后我在西陲,也不特意去为难他们。”
“是我想得太过简单。那皇帝不自量力,还是个睁眼瞎,竟好似看不到长安已是摇摇欲坠,还做梦都想如何维继天下,怎会容许我起这个头。很快,朝廷派兵来打,不是我的敌手,数次败北去后,我以为就此可以消停了,不料随后,我又收到消息,朝廷再次派兵前来,而这一次,领军之人,竟是她的兄长!”
“自此我再无半点犹豫,索性发兵,直接打去长安。不将长安彻底打个稀巴烂,难消我的心头之恨!”
纵然事情已是过去二十多年,此刻说起,天王依旧带着几分未消的恨意。
他看着面前的裴世瑜。
“虎瞳你说,我何错之有?说句不敬的话,裴大将军最后身死天牢,那是他自己愚忠所致!倘若你定要将这也算到我的头上,我无话可说!”
“对了!”
他仿佛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再次解释起来。
“世人还传我以人肉充作军粮,称我为食人魔头。”
“可笑至极!”
他面露不屑之色。
“想当年,老子反出朝廷,一路打去,沿途州郡,无不望风披靡,凡阻挡者皆死!人,我是杀过不少,我认,但何须以人肉充饥!不过是那些恨我之人诋毁,而世人畏我,以讹传讹罢了!”
他说到激动之处,上去几步,紧紧地攥住那儿郎子的手。
“虎瞳!你自小在裴家长大,我知你多少应是看不惯我的。只要你肯认我,回到我的身边,往后你想如何,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照你心愿行事。记得咱俩那日在太华西峰顶喝酒观看日出,我曾对你说的话吗?此大乱之世,只要你我父子同心……”
裴世瑜一把甩开天王,后退一步。
“你何以造反,是否魔头,关我何事?我只问你一句话!”
“当年你将我姑母与兄长他们阻在道上,究竟都对我的姑母做过甚事,她才会委身于你,过后有我?”
他压低声,咬着槽牙似地问。
说出这一句话,于他而言,似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
问完,他通红的眼便死死盯着天王的双目,胸膛微微起伏,喘息个不停。
夕阳渐渐沉向二人身后的西岭,天际依旧布着余晖,四野里的暮暝却骤然转浓,野风大作。
天王应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如此一件事,定怔了片刻,醒神过来,微微转面,避开他的目光,含糊地道:“你怎会想到问这个……”
“这对我极是重要!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裴世瑜缓缓地捏了捏拳,似在极力控制自己情绪。
“或者,我来换个问法吧。”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你当时,有无强迫她?”
天王倏然转面回来,看他一眼,皱眉道:“谁告诉你我强迫过她?是你的兄长,还是你那些该死的族人?”
“谁都不曾!我只问你!”
“自然没有!”
天王盯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
“宇文纵!”
裴世瑜直呼他名。
“你在告诉我,你阻拦了他们的去路,要将他们冻死在缺衣少食的冰天雪地里,逼得我姑母不得不去见你,见面后,她好端端的,便心甘情愿献身于你?”
“凭什么?就凭你乱臣贼子的身份?凭先父被你所累,身死不久?凭她对你还有感情,心中仍是爱你,所以丝毫也不计较你所行的卑劣之举?”
“虎瞳!”天王面色微变,低喝一句。
“你怎敢如此说话!”
“怎么,你这就受不住了吗?”裴世瑜冷笑一声。
“先父对李家的忠诚,我固然不懂,也做不到,但对先父,对我裴家而言,为朝廷镇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你全家被杀又怎样?只怪你自己无能,败在了先父的手下!先父没有半点错!你却怀恨在心,恃强刁难孤儿寡母一行!”
“我当日虽然不在,却也不难想象,我若是姑母,只会认清你的真实面目!对你这等趁人之危的无耻之辈,说鄙视都是轻的,怎可能还会有半点情爱之心?”
“那样的情况之下,倘若她当真如你所言,竟心甘情愿,我……”
他的眼底血丝聚得血红一片。
“我将看不起她!更宁愿我从不曾来过这人世!”
“放肆!”
天王脸色铁青,大怒之下,抬臂便欲朝他挥去,那臂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裴世瑜只冷冷看他,眼睫一眨未眨。
天王额头上的青筋怒胀,眼皮突突激跳,神情怒怖,整个人看去,宛如一头暴怒的即将露齿噬人的猛兽。
然而,半晌过后,他却还是缓缓降臂,不但如此,还呵呵怪笑了两声,神情诡异。
“你裴家人清高,是天下人万流景仰的典范。我宇文纵却是乱臣贼子,怎能与他们相比?”
“罢了,我本也不屑做什么正人君子,只是因你之故,我才多说两句!”
“小子,你听好,当日莫说是阻拦,我便是将裴家之人统统杀光,也是问心无愧!”
他傲然说道。
裴世瑜凝立片刻,从身上摸出一柄鞘上镶着古老宝石的匕首,弯腰下去,轻轻地放在天王的脚前,接着,看着他,直起身,开始后退。
“宇文纵,你也听好,我以我的出生为耻,却以我的姓氏为荣!”
“我生来姓裴,死也姓裴。我烈祖是治戎安边、弘毅厚德的君子,世宗一朝里的大英雄,无论夷狄,天下人所共仰!我的天祖、高祖、曾祖,祖父,连同我的父亲,无一不是如此,世代遗芳余烈!”
“这东西,今日物归原主!”
“从今往后,我与你也再无任何的干系!”
裴世瑜的双目宛如滴血,一字一句道完,用唿哨声唤来了坐骑。
龙子从远处飞奔来到近前,他纵身跃上马背。
“你给我站住!”
天王厉声喝道。
“你是我的儿子!你以为你不承认,便能改变这一切吗?”
他的吼声才出了口,便被大风吹得支离破碎,四下消散在空旷的野地之中。
“世瑜!”
天王发力追赶,然而,纵然竭尽全力,又如何能追得上骏马的四蹄。
眼见他头也不回,骑影渐渐抛下自己,融入远处那片残血般的暮影里,胸前的旧伤处忽然作痛,胸中发闷。
他却依旧不肯停下,发足继续狂奔。
“世瑜!”他再次提气,冲着前方那道骑影怒声大吼。
“你敢不回,我便杀光裴家那些——”
他话未喊完,喉头微甜,眼前跟着一黑,脚步打了个趔趄,停了下来,慢慢地弯下腰去。
等在关楼附近的牛知文与天王的亲卫们皆不放心各自主人,许久不见二人回来,正焦躁不安,看见龙子忽然竖起耳朵,似听到某种声音,随即向他二人方才去的方向奔去,急忙在后跟了上来。牛知文带人去追裴世瑜,众亲卫则赶到天王身畔,发觉他脚前的地上,竟有一摊暗血。
“天王你怎的了?”
众人吃惊不已,围了上来。
天王直起佝偻着的腰身,慢慢抬脸。
他面无人色,须发被风吹得狂舞,双目却枭视狼顾,直勾勾盯着前方,神情凶狠无比。
众人不禁愈发心惊,不敢发声。
“给陈永年传令,不用去潼关汇合,即刻改道,发兵——”
众人正屏息听着天王咬牙下令,这时,关门的方向疾驰来了几骑快马,不待赶到近前,马上的人便高声喊了起来。
“信王有急信送到!”
“洛阳已被崔重晏奇袭攻下!信王请天王即刻回去,商议应对之策!”
天王闭目,一动不动,片刻后,待他睁目,除去面色苍白依旧,神情看去已是平静如常。
“回吧。”
他目光沉沉地再次望了眼方才那骑影消失的方向,下了最后的命令。

他骑着马, 从夜色的深处里游荡而来,无声无息停在一座筑在水畔的古行宫前。
他久久地定在阙门之前,待入不入, 身影宛如凝柱。
漆黑的天际之下, 隐隐地烧起了一片火云,那火渐渐笼罩住古行宫,映红宫畔的半条古老河流,也映红他的影,如描似画, 凄丽无比。
在熊熊的, 彻底吞噬整座古行宫的的烈焰之中,他缓缓地转面过来,望向她。
映在他眼底的火光未散。
这一双猩红的、宛如染醉的赤目里,射出的两道目光, 却如陌路一般冷漠,她在梦中也看得清清楚楚。
古行宫在烈焰中轰然坍塌。
李霓裳也被耳畔突然响起的一阵欢呼之声惊醒,心还因了片刻前的梦境而突突地激跳个不停, 宛如就要撞破胸脯,跃出喉咙。
她闭目了许久, 慢慢睁眼, 对上枕畔一双正幽幽看着她的圆目。
她与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静静对望片刻,吐出一口气,伸手, 温柔地摸了下小金蛇的脑袋, 坐起了身。
夜风在帐外的旷野中呼号,远远听去,仿佛有无数的孤魂野鬼正在四处游荡, 发着充满了怨气的呻吟与号叫之声。
她素面披发,对着亮在陋帐里的昏灯坐了片刻,又看一眼小金蛇,记了起来,拿出一柄小刀,卷起衣袖,用锋利的刀刃划过手腕。
殷红的血滴落,缓缓地聚在小盏之中。
等待中的小金蛇欢快地游向血盏。
她丢了刀,漫不经心地用块帕子裹了下伤,便再次卧下,闭目犹如睡去。
一缕夜风钻入帐中。是陋帐的薄帘被人从外掀起一角。
在随风摇曳的烛火光里,瑟瑟弯腰走入,见到这一幕,脚步微微一顿。
虽然心中不解,但知她不会解释,便也不再多问,更不像上月初次撞见之时那样惊慌。
她放下水瓶,取出伤药,走了上去。
李霓裳任她拿起自己的伤腕,依旧闭目蜷卧,只问:“方才出了何事?”
瑟瑟仔细地为她包扎了伤腕,陪坐在旁,看着她养的小畜食血完毕,向她游去,消失在了她的身后,这才轻声说道:“方才崔交收到一个消息。”
“是……”
她本待说“好消息”,看了李霓裳一眼,迟疑一下,还是改口。
“崔重晏拿下洛阳了。他们都很高兴,一时失态,吵到公主了罢?”
李霓裳的眼睫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还让崔交告诉公主,他已彻底脱离齐王,往后再无须受制于人。他也已与李长寿联络过了,等公主到了武节,委屈公主,暂先留在那里,待他无后顾之忧,最多几个月内,他必将公主一行人接去洛阳。”
李霓裳望着头上那片被夜风吹得不停颤摆的帐顶,片刻后,再次闭目。
“武节明日便到。这一路走来辛苦,公主睡吧,我不打扰了,等明日入城,便可好好休息。”
瑟瑟也不再说话了,为她盖上薄被,轻轻退了出去。
大风在帐外刮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天明,露宿的众人起身,抖去昨夜落在身上的细沙与枯枝,胡乱收拾一番,在崔交与领队的持护下,继续向着武节行去。
从潼关出发,历时两三个月,一路辗转至此,虽未再遇巨大险情,但走的尽都是荒路与僻道,餐风露宿更是常态,如胡德永这样的年迈之人,早便疲顿不堪,若非李霓裳将马车让给他,自己骑马,只怕他早就支撑不住。
好在再难走的路,也有到达终点的一刻。
今日就能抵达武节,不但如此,昨夜又意外地收到崔重晏攻下洛阳的天大喜讯,众人兴奋异常,今早一改颓态,精神振奋,临出发前,胡德永更是死活不愿再乘马车,感激涕零地恳求李霓裳回到车上,说入城时,必有将士与民众围观,要她乘车入城,如此才合身份。
李霓裳知胡德永极为固执,见他坚持如此,也就遂他心意,不再推让。出发后又走了半日,午后,一行人马停在路边小歇,领队来报,此地距武节不到二十里路,走过前方的坡梁,便可遥望城池。
“昨夜我已派人快马入城,传报长公主与公主到的消息,料李轲应已收到,今日应当有所安排——”
他口中的李轲,是李长寿的族弟,颇多谋略,跟从李长寿多年,是李长寿的肱骨心腹。
李长寿本有三个儿子,早年跟随李长寿相继战死,如今跟前只剩孙辈,最大的一个也才十七岁,难撑大事。
前朝覆亡,各地交伐乱战,实力不算如何雄厚的李长寿之所以还能安然存到现在,除去他野心不大,仇家不多之外,也离不开这个族弟在旁襄助。
李长寿对李轲极为信任,不但任命他为武节副使,自己若是外出之,必也会将后方之事全权交托给他。
此次也是如此。李长寿发兵参与联军讨伐孙荣之战,将武节事务都交给了李轲,命孙子李忠节在旁协理,像迎接前朝长公主与公主这样的事,自然提前有所交待。
领队正在禀话,前方的土坡之后忽然下来一匹快马,朝这方向疾驰而来。
领队回头望了一眼,说是自己的人,转身迎了上去。
李霓裳也未多加留意,眺望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腕伤隐隐抽痛,思绪一下又被拉回到了昨夜的梦境。
心绪依然无法完全安宁。
她收回目光,正要去看姑母,也转移走自己的注意力,这时,见那领队狂奔而回,神情显得极为紧张。
“公主,不好了,出大事了!”
“李轲或已背叛节度使,要对长公主与公主不利!”
他大声喊道。
正各自休息的众人纷纷惊起。
李霓裳慢慢停了步。
崔交先前受伤不轻,为着赶路无法养伤,以致伤情至今未愈,方才正在闭目休息,听到这话,猛然跃起,疾奔而上。
“消息哪里来的?”
方才的来人,是城中的一名卫官。他收到来自李忠节的秘密传信,说他和此前被接来的贵人李珑都已被李轲软禁,无法走出去半步了,怀疑李轲应是另有所图,让他们一行人千万不要入城,立刻离去。
胡德永等人也都围上,听完,犹如晴空落下霹雳,无不变色。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惶急发声,让赶快整队,掉头离去。
“怕是来不及了!”卫官神情焦虑。
“李轲一早便带着人马出来,说亲自来迎长公主与公主一行人。我是绕道赶到这里的,他应当很快就会到来!”
众人纷纷望向李霓裳。
这一路,因长公主精神不济的缘故,遇事无一例外,全部都由公主做主,胡德永等人渐渐已是习惯,此刻下意识又都如此。
李霓裳问附近哪里可以容身。
当听到领队说,最近的城池也在百里之外,且不知守将是否已被李轲控制或是收买,众人无不面色死灰。
“阿娇,你过来!”
李霓裳正沉吟之际,马车中忽然传来长公主的声音。
她命瑟瑟打开车门,在老女官的扶持下坐起身。
李霓裳依言到她面前。
“我先前还是小看了崔重晏。如今看来,从前押在他身上的注,并未落空。你立刻就走,保住自己是第一要务!等与他汇合,你安全后,再设法来营救你的阿弟!”
她用发凉的手攥住了李霓裳的臂。
“见了他后,该怎么做,应当不用姑母再教你吧?”
她低道,双目紧紧地盯着李霓裳。
“姑母的心愿,你阿弟的安危,圣朝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一定不能出事!”
言罢,她松开李霓裳,唤来崔交与领队,命立刻拣选出还能作战的人,挑出能跑的马,全部带上,单独护公主一人离去。
胡德永等人怎会不知,逢此变故,这确实是唯一的法子了。
翻身之计,如今看着最大的借力,就是崔重晏。
而想用他,公主显然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物。
他们这些人当中,谁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公主。
无人反对。
不但如此,胡德永立刻领人下跪叩请:“长公主所言极是!请公主立刻上路,勿再耽搁!”
崔交早已集合人手。那边的领队也迅速拣选出人手。总计合起来还有几十人,悉数整队完毕。
“他们来了!”
一名被派去在坡上瞭望的斥候此时纵马赶回,高声呼喊。
“人马看去至少上千!”
李霓裳依然立在原地未动。
“还不快走!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长公主愤怒地抬手,用力地拍着马车的车壁,嘶声力竭地吼道。
“公主!快些走吧!”
崔交面上也露出焦急之色,忍不住发声催促。
李霓裳抬头,望着前方远处自坡后渐渐显出来的一簇旗纛的影。
“倘若李轲死了,能控制住局面吗?”
在众人屏息等待之时,她忽然问道。
领队与崔交对望一眼。
“他若身死,自然不难。但这不可能。他行伍出身,又素来谨慎。崔统领有伤在身,就凭我们这几十人,想将他一举击杀,谈何容易!”
“公主快走!再不走,便来不及了!”胡德永等人急得纷纷顿脚,恨不能上来推她离去。
李霓裳慢慢地道:“我已逃够,不想再逃。”
众人一呆。
她看着周围的人。
“我可以杀他。若是能成,是上天庇佑。若是不成,自然也是天意,诸君降他乞命便是,等保住命,过后,你们哪里来,回哪里去,更不必为这上天也不庇佑的所谓大计徒劳奔波了,意义何在?”
胡德永等人面面相觑。
“公主!”身后传来长公主愤怒的声音。
“你可知你在说甚?你是疯了吗?还不快走!”
她不顾老女官的劝阻,挣扎着从马车中爬下,又推开试图阻拦的瑟瑟,正待厉声呵斥,李霓裳转身向她,神情平静。
“姑母,天下人不是都知我祥瑞之名吗?”
“既是祥瑞,今日何妨来验证一番。老天若是连这点事都吝于庇佑,我还算什么祥瑞?”

四下寂静。
长公主双目圆睁地看着她, 惊怒之余,眼神中更是露出几分不敢置信似的恐惧,犹如此刻在她面前的李霓裳, 当真已是失去常智, 变作了一个完全不知她在说何话的疯子。
胡德永一众人无一例外,目瞪口呆。
崔交与领队也瞠目而视,显也没有想到会遇如此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又都望向胡德永。
胡德永醒神, 目露惶急之色, 想再劝说,然而,又或是被李霓裳方才说话的那种神情和语气所震,迟疑了一下, 竟不敢开口,只焦急地搓着手,欲言又止。
周围的随从更是屏声敛气, 偷偷看着公主,无人说话。
瑟瑟同样难抑惊诧。
她很确定, 公主没有失心疯。
她也从不会去怀疑公主天生祥瑞的说法。不但不怀疑, 反而一日比一日越发深信起来。
若是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不去信,那么,不用真的走到最后, 就在此刻, 她只怕自己连继续走下去的那点气力,也将不复存在了。
然而瑟瑟更不相信,公主会愚到凭此虚无之说, 就做出这样在常理看来无异于是以卵击石的决定。
她看着李霓裳那一张平静得异乎寻常的脸,极度困惑之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夜入她帐时见到的那一幕,心怦地跳了一下。
对面,那一支由千余人马组成的名义上是来迎人的队伍已走下土坡,显露出了它的气势。
在迎风飘动的旗帜下,骑兵顶盔掼甲,气势雄浑,正在列队而来。
长公主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李霓裳,用低得只有李霓裳能听的到的声,切齿地道:“你在胡说什么?你不会真相信吧?姑母求你了,你快走——”
“送我姑母歇息去。”李霓裳向瑟瑟吩咐一声。
瑟瑟应是,与慌张走来的老女官一道将长公主强行架住,送回马车。
李霓裳将崔交与领队叫到面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对面的人马越来越近了。
在大队的前方,隐隐已能辨出一道人形。
那人膀阔腰圆,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满身披挂,光明铠甲前的护心镜在阳光下烁动着刺目的亮光。
此人便是武节副使李轲。
“照我吩咐去做。”
公主的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对望一眼,不再耽搁,返身安排,命众人如常列队,听命行事。
李霓裳又转向胡德永,也叮嘱了一番。
“公主!”
胡德永心乱如麻,忍不住想开口再劝。
“有劳老宰公。”
李霓裳打断他的意图,向他深深施了一礼,随即不再多言,转身登上马车。
胡德永无法相信,以公主之力,能做成此事。然而事已至此,她的态度如此坚决,方才话又说到那样的地步,如箭在弦上,除去赌一赌那渺茫的“祥瑞”,他也再无别的办法了。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转过身,朝着正紧张望着自己的众人点了点头,上去安排事情。
武节副使李轲早已看到对面那一小队停在路旁的人马,派人前去探问,确认无误之后,望向身旁副将,投去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早就不满居于人下,更看不上李长寿年老胆小,顽固死守武节这贫瘠之地,偏安不思扩张,生出了自立之念,只是此前一直不得机会,只能韬光养晦,窥伺待机。
这一次,时机终于到来。
李长寿一向痛恨孙荣,认为他僭越称帝,为天下公敌,早年更是宇文纵之后位列第二的导致前朝覆亡的元凶之一。这回冀州节度使范方明邀他组成联军共伐孙荣,他一反常态,不但不拒,还亲自披挂领兵,南下征讨。
这于李轲而言,如同天赐良机。
李长寿一走,他便在暗中排事。因听闻那前朝公主有祥瑞之名,又年少美貌,昨日收到消息之后,定下计划,今日以迎接为名见面,到时,将包括胡德永在内的全部人杀死,只留公主与先前已被接来的李珑,将这对姐弟控制在手,以备将来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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