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从头说起吧。”
裴世瑛沉吟,整理自己亦是纷乱的思绪。
“姑母与天王相识之时,阿兄年纪小,才四五岁,故不知全貌,只知个大概。”
“他二人应识于长安。当时,天王还是西南藩王府的质子,我们裴家举家刚从河东来到长安不久。彼时,他二人都还极为年少,不知怎的遇到了,慢慢有了些往来。”
“不久,世子出京回了西南。大约半年之后,我记得很清楚,应当是个深秋,有日姑母忽然对我母亲说,她要出去游历一番,寻访古画。”
“当时先父人在河西,家中大小事情皆由我的母亲决断。”
“姑母虽从小性情豪爽,不受礼法拘束,爱扮作男装到处游历,还拜师学过击剑,但那时她已十四五岁了,我母亲怎放心让她出远门去。问她去哪里,她又含糊其辞,我母亲自然不肯答应。姑母一向敬重我的母亲,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但那一回,她却一反常态,见我母亲不肯,竟私下收拾行囊,留书悄然出门,被我兜在后门之外。”
“我叫她带我同行,姑母不肯。我威胁她去告诉母亲。姑母眺望远方,央求我为她保守秘密,说她向往那副古画已久。”
“我从小就跟在她的身边,从没见过她如此容光焕发的样子,双眼中绽放着仿佛开自她心底的欢喜花。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但却也被感染。我只有一种感觉,此行应是姑母万分期待的,终点处是她的向往,无论她要去往哪里,我都不能阻止。”
“我放走了姑母,看着她骑马轻快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当中。”
“她那次一去便是小半年。到了次年快四月,才终于回来。这段时间里,我母亲收到她的乞罪来信,说她已平安到达,叫我母亲放心,我方知道,她竟千里迢迢,去往蜀地。”
“在她从西南回来之后,你的大师父便向她求婚,却被她以一向将他视作兄弟为由,毫不犹豫地拒了。不久,我母亲又收到来自西南王府的求婚之礼,藩王欲为世子求娶姑母。”
“收到婚讯的那日,她一早正好带我骑马出城去了野地,刚采来几枝新鲜木槿。我也不知她为何来了长安之后,忽然便喜欢上木槿这种世人眼中最为低贱的花。”
“母亲问她是否愿意。我以为姑母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拒婚,不想她一反常态。我记得很是清楚,一向爽朗的她,当时一句话也不说,手里捻着花枝,只深深地将头颈垂下。也是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过来,去年她被我堵在后门的时候,眼中望见的远方,除去她所热爱的古画,或许,也有那位当时远在西南的世子吧。”
“我母亲知道了她的心意,将消息传给父亲。”
“朝廷当时对各地的势大藩王极是戒备,宇文家族拥兵自重,更是当中最受朝廷忌惮的一家。对我裴家,虽不至于到那样的地步,但裴家手中也有兵权。父亲顾虑重重,考虑再三过后,劝姑母以大局为重,还是另觅良缘为好。”
“姑母答应下来,母亲便拒了婚事。不想很快,世子竟自己私闯长安来寻姑母。他无召入京,若是被人知晓告到朝廷,又是一桩罪名。”
“那一日,我见姑母带上一柄她前次外出之后便多出来的匕首,出去了。当天在她回来之后,世子也消失,再也没有别的任何消息了。”
“这件事后,姑母便自请回往河东。母亲本想带着我陪她一道回去,奈何朝廷不允,我母子无法离京。我送姑母出京之后,生活慢慢恢复平静,直到又一年过去了——”
裴世瑛顿了下来。
“那是我小的时候,全部平静生活的结束。也是这世上许多人平静生活的结束。”
“自那之后,大乱真正到来。”
他闭了闭目,沉重地缓缓说道。
祖堂内寂静无声,裴世瑜一动不动。
停在祖堂门外的白氏不禁也悄然怔住了。
自她与裴世瑛相识并相知后,无话不说,彼此之间,从无隐瞒。
关于弟弟的身世,在二人成婚相互信任之后,裴世瑛便将事告诉了她,也略略说了下前因后果,但仅此而已,并未多谈。
因此事涉及故人长辈的隐秘,个中详情,白姝君就算感到不解,也不敢且不便多问。
她没有想到,往事竟会有如此一段热烈却又哀婉的前情。
宇文纵的父亲死去,葬礼才完,朝廷便以封官为由,命宇文纵速入长安。
十七岁的宇文纵杀掉传旨太监,在蜀地起兵,悍然叛出朝廷。
从那一日起,本就动荡的皇朝如被施了一道催命符,朝崩溃的结局狂奔,再也无人能够阻止。
“……几年后,到我十岁时,父亲遭人诬告下狱,我与家中在长安的男丁悉数跟着入狱。母亲病弱不支,姑母回到长安,助力母亲奔走,设法探监。所以后来,才会有姑母拿着宝剑站出来力挺我北上迁往河西一事。”
“后面的事……你大体也知道了。”
裴世瑛望向依旧跪地的弟弟,轻声说道。
许久,裴世瑜双目通红地抬起头,望向裴世瑛。
“阿兄。”
“那姓宇文的当日在拦下你们之后,是不是……”
仿佛接下来的字眼极为耻辱,以致于叫他无法启齿。
“他是不是……胁迫了姑母,姑母才会有了我……”
终于,他似是从齿缝根里挤出这一句话,说完,双手已是死死握拳,深深抵陷在了双膝之上。
见裴世瑛立刻似欲开口,他截话:“你不要为了安慰我,说一些欺骗我的话!我早已成人,我要知道实情!当着列祖列宗之面,阿兄你告诉我原原本本的实情!”
裴世瑛一下沉默了,与弟弟对望片刻,再次开口。
“姑母当时是在深夜瞒着我们所有人独自去的,谁也不知究竟发生过什么。你若定要我说,这便是我所知的实情。”
“但是有一件事,我也想叫你知道。”他接道。
“姑母必定是不希望你与天王为敌的。姑母留给你的那把匕首,你知它的名字吗?”
“因鞘上镶有觜参二宿的纹样,故名双宿。”
“如今你也知道双宿的来历,应是天王早年赠给她的信物。倘若她真的痛恨天王,又怎可能一直留着他的东西,甚至要将它转给你?”
随他话音落下,祖堂内复转寂静。
“虎瞳,阿兄自己,另外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片刻后,裴世瑛再一次开口,加重语气。
“不管你父亲是谁,你永远都是裴家的好儿郎,更是我裴世瑛最值得骄傲的好兄弟,此生唯一的亲兄弟!”
“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金声掷地,字字入耳。
裴世瑜抬起红眼,凝望着他,唇边露出一缕淡淡笑意。
“多谢阿兄,我亦是如此。今生有幸,我才得遇阿兄,与阿兄你做了兄弟。”
“我没事了,阿兄放心,叫阿嫂也不用为我担心。”
“请阿兄容我一个人再在这里待上些时候。”
这种时候,倘若弟弟会像裴世瑛所想的那样,放声痛哭乃至狂怒提剑要去杀那宇文纵,裴世瑛反而会更放心些。
唯独此刻,他如此平静,平静得完全不像是他所熟知的弟弟,裴世瑛怎肯离去。
他上去劝道:“你病体未愈,听阿兄的,你先随我回去,把身体养好,别的无论何事,都不是大事……”
裴世瑜却转过脸,双目投向前方神台,唇角紧抿,再也没有半点反应。
裴世瑛无奈停下,出神片刻,忽然觉察妻子静静停在门外的身影,走了出去。
夫妇不敢再扰裴世瑜,缓缓行至庭院的出口处,裴世瑛转过头,又望一眼祖堂里那道依旧那样直挺挺跪着的影,对着妻子低道:“阿弟这里你先替我留意一下。我想起来有点事,去趟旧宅便回。”
白姝君并未多问,立刻点头:“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裴世瑛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匆匆离去,出门上马,连夜往旧宅赶去。
裴家叔祖裴隗如今就在祖地。
前次重责世瑜, 虽说是循家法而施的惩戒,包括受刑的裴世瑜,也是心服口服, 对他非但没有半点怨恨之情, 事后还特意去拜望过他,但裴隗心中却颇感不宁。
他戎马半生,唯一的儿子早年随他在河西作战之时不幸被俘,为求生而诈降,在逃回来后, 被他视为裴家之耻, 不顾众人求情,也亲自下令斩杀了,以致孤寡至今。
随着年事渐高,身体衰败, 他本就日思隐逸,在那事过后,归心愈切。便在不久前, 裴世瑜动身出发去往青州后,道出了想要卸职迁回旧居以守望祖地的心愿。
叔祖不但辅助父亲多年, 为守住河西出过大力, 更不像另些族中长辈,在裴世瑛年少之时恃功,一味以辈分压人, 认可他的能力之后, 便全力加以支持。
敬他铁面无私、德高望重,想到他如今孤身一人,裴世瑛自是盼他留在身边, 以便奉养,也曾再三挽留,但因他态度坚决,只能答应下来。
翌日清晨,裴家祖宅里的仆人开门,见是君侯到来,急忙出迎,听他问叔祖,忙应说,一早叔祖便骑驴出门,应当是往祖坟方向去了。
裴世瑛门也未入,下马便找了过去,快到的时候,看到一道身影拄杖立在沟坎之畔,正眺着祖地的方向,黑驴放在一旁吃草,一眼认出正是叔祖,加快脚步走去。
裴隗不知思甚,十分入神,连裴世瑛走近也未察觉,直到他出声呼唤,方转脸看来。
“叔祖怎大早便独自来此?”
裴世瑛快步到他面前,恭敬地行礼。
裴隗拄杖走来,面带笑容地拦他施礼。
“昨夜睡得早,醒来无事,便骑驴出来赏景。叔祖打了一辈子乱仗,没想到老了,还能得如此清心,全托世瑛你的福啊!”
裴世瑛忙道:“叔祖谬赞。若无叔祖多年来不计得失始终助力于我,怎能有我今日?论享福,该是我享到叔祖的福才对。”
裴隗摆手:“你乃长房长孙不说,自小资质也最为拔萃,裴家希望全在你的身上,叔祖不助你,助谁去?”
“你前些时候不是刚来看过我吗,怎今日又来?潞州新近投诚,你哪得如此多的空闲总来这里!叔祖在此很好,你不必挂心,更不用愁叔祖无人说话。顾朴谦夏衡这些人三天两头来,不是陪我品茶,便是一道下棋,叔祖这里不怕冷清。”
“这样便好,世瑛放心了。”
裴世瑛牵过驴子,一边伴着裴隗慢慢往回走去,一边将此次自己去往潞州招抚官民的经过讲了一遍。
裴隗频频点头。
“对了,虎瞳这趟出去,时日也不算短了。可有他的消息?”
听完裴世瑛讲述潞州之事,裴隗仿佛忽然想起,问道。
“我过来,也是想将虎瞳回来的消息告诉叔祖。”裴世瑛应道。
“虎瞳也已回了吗?”裴隗点头,“他的事进展如何了?可是与那公主一道回了?”
裴世瑛摇头,将公主的事略略讲了一下。
裴隗叹息一声。
“毕竟是李家之女,身份特殊,不能与虎瞳同心。何况先前出过那许多的事,颇为不祥。原本叔祖也不便多说,那女娃确非虎瞳良配,如今她自己去了更好,对虎瞳,对我裴家,反倒是好事。他一向听你夫妇的话,你二人劝劝他,勿再执着。”
裴世瑛默然伴他继续前行了几步,道:“说到虎瞳,我倒是记起二十年前的旧事。”
“何事?”
“当年姑母艰苦跋涉到了河西,生下虎瞳,体力不支,只能寻了当地一位牧人家的健壮妇人,托她一道喂养。那妇人刚生完孩子,不便外出,虎瞳也暂留在了那里。姑母后来病情加重,思念虎瞳,我过去将虎瞳连同那妇人一道接来,不料路上风雪受阻,一待便是七八日。待我终于赶到,姑母已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好在终于见到养得很是壮实的虎瞳,这才安心去了。”
他慢慢停了脚步。
“叔祖是姑母最后托付事情的人。当时,姑母除叫叔祖向我转交匕首,是否还有别的遗言?”
“事情太过久远,我当时年纪也小,如今想起,竟有些记不清了。恳请叔祖仔细想想,再和我说下当时的详情,可好?”
他看着裴隗说道。
裴隗一怔,跟着拄杖停步,狐疑地看他一眼。
“世瑛你何意?怎的突然又想起问此事了?”
“不瞒叔祖,虎瞳这趟出去,也知道了他的身世。”
“什么?”
裴隗惊讶,但很快,摇了摇头,面露感慨之色。
“前次那宇文纵追来此地,我便知此事怕是瞒不住了,虎瞳必会知晓。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怎的,是宇文纵那厮自己忍不住,这就迫不及待告诉了虎瞳,要将他认回去?”
裴世瑛微微蹙眉:“从我前次与天王见面来看,我觉他应非如此莽撞之人。或另有隐情,也是不定。”
裴隗再次摇头。
“都是命!我本道他只被李家公主的事所扰,不料竟还有此事!他怎样了?怕不是喊打喊杀了吧?”
“阿弟尚可,比我预想得要好,只是人在祖堂里跪着,不愿起来,问了我一些当年的事。如我方才之言,我当时年纪太小,有些记不清了,故来这里,劳烦叔祖再想一下当时姑母是如何交待的。”
裴隗不再发问,拈须静默了片刻,道:“侄女将我叫去时,已经很是虚弱,说怕等不到你与虎瞳回来,先将事交我,万一不及,叫我转你。”
“那把匕首,她说待到虎瞳长大,让你给他,就说是姑母所留,让他作个念想。还说,若宇文纵一日不改与咱们裴家的敌对之态,那便一日不要告诉虎瞳他的身世,就让他永远做咱们裴家之人,免他徒增困扰。”
裴世瑛望着裴家祖坟的方向,沉默片刻,转向裴隗。
“叔祖确定,无所遗漏?”他缓缓问道。
裴隗一怔,随即面露不悦之色,重重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语气也转为生硬。
“世瑛你何出此言?难道怀疑叔祖存了私心,在骗你不成?”
裴世瑛立刻后退。
“叔祖公心,人神皆知,世上更无别人比我更为清楚了!方才若是有所冒犯,万请叔祖见谅!我怎敢怀如此之心?实是事关虎瞳,我方才乱了分寸,言语失当,还请叔祖勿怪!”
他说完,立刻下跪,向着裴隗叩首谢罪。
裴隗停在坎路之上,看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抛开手中的拐杖,转向祖坟的方向,也跪了下去,恭敬叩首过后,凛然道:“叔祖可在此向着皇天后土起誓,方才所言,便就是你姑母当年全部的交待。倘若我有所篡改或是隐瞒,那便叫我人神共弃,不得好死!”
“怎样,如此,你可满意?”
他转过面,一双老目也如射电一般,炯炯望向裴世瑛。
裴世瑛惭愧不已,再次向他叩首谢罪。
“罢了,我知你关心则乱。我这里无事,你回去陪虎瞳吧!”
裴世瑛抬头,发觉他人已沿着田路走了。
大约方才确实被自己得罪过甚,叔祖恼得连拐杖与驴也不要了,径自大步离去。
裴世瑛目送叔祖背影消失,只能起身拾杖牵驴,回到旧宅,交待了声仆人,心中记挂弟弟,没片刻耽搁,又赶回府城。
他到家,天早已黑了,白姝君正在等他,听下人说君侯归来,忙去迎他。
二人见面,不待他开口,她先便道:“阿弟从祖堂里出来了,也用了饭,吃过药,人已躺下,看去好了不少。”
裴世瑛略松出一口气,亲自来到弟弟住的地方,轻轻推开门,蹑足入内,见弟弟卧在榻上,安静地闭目,一动不动,果然药力发作,已是沉沉入睡,便未再惊动他,出来后,叮嘱婢女们服侍好,有事无论何时,都立刻来通报,这才与妻子一道回了房。
两人收拾完毕,一并卧下,他见妻子始终没有开口问他去往老宅的目的,忍不住问了一声。
白姝君睁目望他。
“我猜应是与姑母有关的事吧?你若能说,不必我问,自己也会说的。若是不便叫我知道,我问了,你反而为难。”
裴世瑛心情虽依旧繁乱,但闻此言,也是微微一笑。
“你早就是我裴家人了,我裴家事,哪里还有什么不能和你说的。”
他轻顿一下,“我去见叔祖,确实是为当年之事。”
他将白天与裴隗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如你所知,我姑母去世后不久,母亲也支撑不住去了。她在临终前,对我说了一件事。”
“她与姑母是最后见过我父亲面的人。当时她们设法通过胡德永的关系,见到了还被关在天牢里的父亲。父亲旧伤复发,大约也知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在与我母亲话别之后,将她屏退,单留姑母,也不知他与姑母又说了何话,在姑母出来后,我母亲见她神情极是悲伤,眼中似含泪光,便试探何事,姑母却又若无其事,说并无要紧之事,父亲只嘱托她,将来代替他照顾好阿嫂与我。”
“我母亲说,姑母应当没有说实话。她猜测,父亲应单独和她又说了些和宇文有关的事,否则,他没理由不叫我母亲知道。但究竟是何事,我母亲也无从得知。”
“并非是我不信叔祖,他为人忠正,没有理由骗我,只是虎瞳如今出了这事,我想起母亲当年的话,便想再去找叔祖求证一番。”
“以叔祖的为人,他那般起誓,应是我多心。”
他望着妻子,长长地叹了一声。
“虎瞳这回受的打击实在不轻,先是公主,又叠加此事,我真的担心……”
他再也说不下去,停住了。
白姝君怎不明白丈夫的心情,握住他手。
“给他一些时间。虎瞳自己迟早必能渡过难关的,你要相信他。”
她说道。
深夜,整座府邸终于彻底归于宁静。
黑暗中,榻上的裴世瑜倏然睁开眼睛,无声无息地下榻,抄起物件,一如他从前时常做的那样,驾轻就熟地从后窗里跃出,迅速进入夜色,消失不见。
报——”
傍晚, 门外一道突然而至的传报之声,将正在书斋中沉浸于写字的牛知文惊得手腕一顿。
滴墨自笔尖啪地溅落在纸,毁了他近来最为得意的这一幅手书之作。
运道算是不错。
中原的孙荣和北方那几个军头正杀得你死我活, 宇文纵则只盯着绛州泽州打。另据太原府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 他又屯兵潼关,下一步似东去洛阳,暂时应当没有发兵北上的意图。
作为河东南界的太平关一带,如同其名,近来竟真太平无战, 连守将牛知文都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早早回来在此重拾笔墨之趣。
他扫兴不已,恼火地扭头向门,问是何事。
“报将军,宇文纵来了!人就在关门之外!”
牛知文大吃一惊, 将笔一丢,奔出便问究竟。
他还道宇文纵虚晃一枪,看似要打洛阳, 实则又发大军北上,以报前次被狙之仇。问明白情况后, 未免一怔。
原来竟是宇文纵带着一队只有几十人的轻骑到来, 看去都是他的长随而已。
“他意欲何为?”牛知文不禁迷糊起来。
“说去太原府有事,要从咱们这里借道。”
从龙门关走这里再去太原府,确实是最近的一条便道。
牛知文再次诧异不已, 略一沉吟, 叫来仆从更衣,披挂整齐过后,急匆匆赶到关门前, 登上关楼向下眺望。
果然,如手下人所言,一人领着一队人马,被关门所阻,停在护城河对面的岸上。
日头西斜照在河边。在余晖的光里,那当先的马上之人看去风尘仆仆,面带倦容,正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横海天王,宇文纵。
“你便是此处守将牛知文?快放下吊桥,打开关门!天王有要事在身,从你这里借道路过!”
见他显身,宇文纵身旁的一名随从高声喊话。
牛知文怎会就这么放人进来。莫说不能确定这是否一个诡计,便是对方当真只是为了借道路过,给他牛知文十个胆,他也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这可是宇文纵。
牛知文叫来相关之人询问,得知在外的探子并未送来过有军队发往这个方向的消息,又亲自登上望台观察,确定几十里没有伏兵,这才应道:“我受君侯派遣,在此镇守关楼。没有君侯之命,不敢擅开关门,请天王自行另外取道为好!”
亲卫正待再次喊话,天王抬手阻拦。
宇文纵与对面关楼上的守将远远对视,缓缓道:“你不放心,也是常情,孤无意为难你,本该另外取道,只这回确实是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这才要从你这里借道。你放心,孤可对天发誓,此行绝无半点恶意。为表孤之诚意,你只需放孤一个人入内便可,孤的这些随从,全部留在外面,一个也不用跟随!”
他话音落下,身旁的随从阻拦:“天王不可!太过危险!”
宇文纵却宛如未闻,只紧紧地盯着关楼上的人。
对方语气谦恭,听去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倘若不是亲耳所闻,牛知文怎敢相信,大名鼎鼎的宇文纵,竟也会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
他迟疑了下,向着对方抱了抱拳,语气也缓和下来。
“并非是我不信天王,奈何身负君侯之托,不敢有半分懈怠。可否请天王稍安,容我即刻派人快马赶去通报?若得君侯许可,我当即放行。也无须天王多等,快马来回,最多三两日便可。”
他见天王脸色蓦然转寒,盯着自己看了片刻,冷冷道:“你是牛知文吧?”
“听好,不放桥开门,孤便将你这的村人全部杀掉!一口也不会留!”
牛知文心惊不已。
这一带田地肥沃,因久无战事,这几年间,周围聚居来的村落人丁不断增多,皆依附关城而生。
他没有想到,这天王变脸竟如此之快。
万一他威胁是真,自己不放他进,他当真下令屠村,在君侯那里,就是自己的大过。
然而,放他进来,自己又真的无法做主。
他进退两难,宇文纵已是森然下令:“去!照孤的话做!”
他的随从纷纷拔刀,调转马头,杀气腾腾地朝着附近村落的方向驰去。
牛知文大是惶急。
这宇文纵果然如传言所讲,是个不折不扣的乱世枭雄,狠厉如斯。
明知他在威胁自己,牛知文却不敢冒这个险。
君侯向来爱护民生。真若为此缘由死了一村人,自己必定罪责难逃。
“等一下!”
他权衡完毕,急忙放声大喊。
“你一个人进!卸下全部兵器!我亲自送你同行!”
众骑听见,转头望向天王。
他命全部随从后退,等在此地,接着,毫不犹豫摘下佩剑,连同腰上别的短刀,全部扔在地上。
完毕,他翻身下马,在关楼上投下的无数道注目里,一个人大步走到护城河前,大张双臂,仰头朝上,高声喝道:“开门!”
纵是敌对,牛知文不禁也被对方的胆魄与气势所震动。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放人入内了,命士兵放下吊桥。
在绞索卷动发出的沉重的吱嘎响声中,吊桥被缓缓下放,落在天王脚前。
在吊桥的尽头,那面依山而落的紧闭的铸铁关门,也慢慢地开启了一道缝隙。
“天王不可!”
身后再次传来长随的劝阻之声。
天王疾步行至吊桥之前。
正当他的靴底就要踏上桥面,“咻”一声,伴着一道尖锐的箭簇破空之声,一支箭沿着护城河的方向从侧旁直飞而来,不偏不倚,簇头深深地钉入了他脚前的桥面之上,拦了他即将踏落的靴履。
天王盯着足尖前那一枝向天而插的犹在微微震颤的箭杆,眼皮微微抽跳了一下,猛然转面,看见一影沿着河岸一面骑马,一面饮酒,正向这边行来。
黄昏的夕光漫映在山与岸间,护城河的水面金光粼粼。在金烟笼罩似的岸木影里,只见那人放箭过后,一面走马而来,一面继续举起手中拎的一只酒嚢,仰脖,又长长地饮了一口。
“少主!少主!”
“是少主来了!”
不待那人行到近前,关楼上早有人眼尖认出,高声呼喊不停。
宇文纵慢慢收步,立在桥前,转面,看着那道沐浴在夕阳里的骑影向着自己行来,越来越近。
他已能清晰地看到那一张轮廓分明的年轻脸容了。
那一夜,谢隐山去后,他方从手下人的口中得知,裴家儿曾独自入营,又独自出营离去。
他来的目的,应和李家公主有关,这不难猜测,但何以过而不见他面便悄然离去,这令宇文纵颇感费解,在遍寻人不见,他仔细回顾自己与谢隐山当时在帐中的对话之后,突然领悟。
当时他心中虽觉不安,但依然可以安慰自己,或许这便是天意。在他不敢也不知该如何挑明的时候,叫此子如此知晓了二人的关系,往后,或会是一个新的开端。
毕竟,在他刻意接近之下,二人关系如今已是大为缓和,早不复当初的敌对之态了。
然而很快,他便被现实击醒。
在见到谢隐山,从他口中得知都发生过什么,又看到他的颈伤之后,天王便被一种深深的恐惧之感攫住。
如此恐惧,前所未有,即便是年轻时他兵败到了绝路之际,也不曾有过。
当时他什么都顾不上,放下了一切,将事交给谢隐山,自己立刻赶往河东。
他没有想到,半道竟这样见到人。
此刻天王被心中突然涌出的一阵激动之情所鼓舞,连路所有的疲乏一扫而空。
就在他欲走向马背上的儿郎子时,忽然对上他投来的两道斜睨目光,登时,整个人又如踏入冰地,一缕凉意自足底升起,手脚亦如被无形之索束缚,慢慢停步,只望着他到来,停马在了距自己十来步外的河岸,人坐在马背上,饮尽了最后一口酒,这才微微眯起一双通红醉目,缓缓斜面过来,目光再次扫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