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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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变故,实是裴世瑜来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的,不禁意外,又极恼怒,正待翻脸,陈士逊忙又道:“我还被告知,李家公主或许也已去了。”
陈士逊的心里对此事极感不解。
这裴家子向他要人,情有可原。此前他娶李家公主的事沸沸扬扬,陈士逊自然也听说过。无论他这次索要长公主的目的为何,总归是与那位公主有所关联。
但此事,天王怎也会横插一脚,这就叫他百思不解。
不像崔昆这些人,借用前朝皇裔达自己的目的。
天王与李家是死敌,他要人,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顺藤摸瓜斩草除根,好将全部李家后裔一并杀死,以绝后患。
但,即便天王真有如此打算,似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更不用说,怎又牵扯到这位裴家子?
“你勿怪。并非是我不愿守诺。实在是天王开口,我不好不应。”
陈士逊起初是不信裴世瑜能赌赢此事,加上不好拂天王脸面,便将人送走了。此刻自知理亏,只能如此歉然说道。
“此次我能拿下青州,二公子实是功不可没。今夜设宴,请二公子为我上宾,咱们把酒……”
不待陈士逊话毕,裴世瑜便转身,疾步离去。

第89章
五月末, 太华山顶积了一个漫长严冬的冰雪彻底消融,万峰披翠,溪泉竞流, 满目皆是蓬勃秀丽的入夏之景。
这一日傍晚, 在通往潼关的一条不见人烟的野道之上,纵马渐渐出现一队骑影。领头的骑者是位年轻的男子,头戴一顶青色的箬笠,姿容英朗,背影挺拔。夕光若金泥般涂洒在开满各色野花的小道之上, 暮风拂着多情的道旁杏柳, 盼望着系住俊美郎君的目光,却不期他笠沿落尘,显有急事在身,又何来心思驻足。他扬起马鞭, 鞭梢卷碎了一簇挡在他马头前的花枝,乱红飞舞,他驱着坐骑, 马蹄踏过一地残瓣,风一般越过沟坎, 掉马转上官道, 将身后的随行抛得愈发得远。
这行路人便是裴家世瑜。
从春入夏,距他离开河东至今,转眼已过去数月。除去在青州停留办事的一段时日, 其余时间, 他几乎都是在奔波当中度过。而今又回到了这个他曾数度出入的老地方,知官道前方不远,便是潼关地界, 恨不能立刻赶到才好,打起精神,再次催马。
官道旁的一所驿馆附近,谢隐山正在道旁的一座别亭外等人。
他已收到消息,知裴家子这两日应当能到,便放下别事,亲自来此迎候,免得别人错过。
眼见天已擦黑,他吩咐了声身边的侍从,命继续守在此地,自己正待返身先行入驿,这时,在官道对面的尽头处,出现一道骑影。
那影如疾风卷道,迅速逼近。
借着白天剩余的最后一缕天光,他一眼认出,来者正是自己在等的人,当即翻身上马,迎了上去。
裴世瑜早也看到相向来迎的谢隐山。
没见到便罢,一见到他,路上连日积聚起来的怒意便抑制不住了,火冒三丈,怎还会和他客气,没等他来到近前,驱马上去,开口便骂。
“又是你?你来得正好!我问你,老贼到底意欲何为?叫他立刻将人交还给我!还有,你给我告诉他去,我已到了!有事尽管冲着我来!他若胆敢利用此事对公主行不利之事,她有毫发的损伤,我都不会放过,定要将他祖宗十八代的祖坟都给掘了!”
谢隐山急忙停马在道,拱手:“小公子息怒,误会了,误会了!公主尚在赶来的路上,长公主则在养病,身边还有瑟瑟娘子陪着,都好得很,天王以贵客之礼相待,何至于到此地步!”
裴世瑜一怔,也停下了马。
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猜测,宇文纵突然将长公主强行要走,以此引霓裳与自己过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宇文纵想借机一网打尽,除掉显然至今还不安分的前朝后裔,也一并将他除掉,以泄此前之恨。既如此,他自然也不用顾忌兄长此前的叮嘱,还是骂他老贼最为顺口。
谢隐山如此发话,裴世瑜未免意外,打量他一眼。
谢隐山又道:“谢某在此已候小公子多时。旅途困顿,小公子若是不嫌,今夜可以暂时于此驿舍落脚。”
他望一眼从后正骑马追上来的侯雷等人。
“我已为小公子和诸位英雄备下酒席,何妨休息一夜,别事明日不迟。”
裴世瑜盯了他片刻。
“不必了!人到底被你们弄到何地去了?”
谢隐山知他不见到人不会相信,便不勉强,当即叫他跟随自己同行。
深夜时分,一行人抵达潼关镇。谢隐山将裴世瑜带到了附近一所戒备森严的别院,叫迎客的下人接待侯雷等人休息,自己继续领裴世瑜来到后院,停在一方清幽的庭院之外,指着里面说道:“人就在这里。小公子稍候,我叫人先去通报一声。”
裴世瑜耐着性子等。
谢隐山向着闻声而出的婢女发问:“瑟瑟娘子睡了吗?”
婢女摇头。“还在长公主身边陪着。方才婢子们请她去歇,由婢子们服侍,她不走。”
谢隐山抬头,望一眼庭院尽头处那扇透出朦胧灯色的门窗。
“去说一声,裴家二郎君到了,叫她们准备一下,二郎君要见长公主的面。”
婢女应是,转身入内。
片刻之后,随着门扇开启,方才传话的婢女伴着一个女子从里面现身。
是瑟瑟出来了,步履匆匆。
裴世瑜正要上去问话,见谢隐山已迎上,和她先说起了话,只好停下来,却听他问:“你腿伤尚未痊愈,怎自己走得如此快?况且,方才也不是要你出来,只是传一句话,叫你们准备一下而已。你不用出来也是无妨!”
裴世瑜发觉他连说话的声音忽然也放低许多,忍不住瞥了一眼。
瑟瑟对他毕恭毕敬,恭谨地行了一礼,低声应说自己已经无事,立刻便转向还等在一旁的裴世瑜,脸上也露出笑容。
“裴郎君!你怎会来此?”她的语气难掩惊诧,亦隐隐暗带几分疑虑。
裴世瑜知瑟瑟应还不清楚自己与她后来的事,或以为他仍以敌对待她。
“我这趟出来,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长公主,没想到迟一步,知你们如今人在此地,我便来了。”
此刻不方便多说什么,裴世瑜只如此简单解释了一句。
谢隐山早已奉命将裴家二郎如何施展奇计攻克白虎关,只为将长公主从江都王手中换回的事告诉过瑟瑟了。瑟瑟又是极其聪敏之人,此刻再听裴世瑜如此一句话,便领悟过来,猜知公主应已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假戏真做,相互钟情。否则,他不记前仇,已是极其宽宏,怎可能还会如此费心费力去设法救人?
一时间,她一阵欢喜,又一阵隐忧,竟是悲喜不明,愣怔一下,很快醒神,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长公主方才醒了。裴郎君请随我来。”
裴世瑜此行的一个重要目的,便是面见她的姑母,和她当面说清楚事。
这是压在他心底的一块大石。一日不除,他便一日寝不宁,食不安。
方才到来,虽然还是不解宇文纵此举的目的,但人既确实暂无大碍,便想着若太过虚弱,此刻不便见面,也不急这一时,等人好些,再说也是无妨。
不过,此刻瑟瑟既然主动开口,这件事,自然是越早说清,越好。
裴世瑜不再犹豫,当即随她入内,来到一间寝屋。
长公主乃裴世瑜的长辈,自然不必讲究什么大防。
她已被婢女搀扶起来,披衣半卧半坐,面无血色,双目微闭,看去还是极其虚弱,与裴世瑜印象中的那个齐王夫人更是迥然不同,仿佛一下苍老了十来岁。一个老女官守在她的榻侧,看去也是面色死灰,一副失了神魂只剩个躯壳似的样子。
“裴二郎君来了。”瑟瑟走到榻前,轻声说道。
长公主慢慢睁眼,被瑟瑟和老女官扶起坐直,似想开口说话,却是有气无力,张了张嘴,难以发声。
老女官双目通红,向着裴世瑜下跪,抹着眼泪,千恩万谢。
瑟瑟悄然后退,立在角落,沉默地望着。
裴世瑜摆了摆手,叫老女官起来,看一眼长公主这一副仿佛随时就要病死的模样,迟疑了下,开口道:“还是请长公主先休息罢。我退下了!”
他行了一礼,转身待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嘶哑的话音:“二郎君见我,是为我阿娇吗?”
裴世瑜停步转面,见长公主终于完全睁开双眼,看着自己。
她主动留他说话,裴世瑜便不再推辞,颔首应是,拜她一拜,径直说道:“此前裴李联姻之事,虽起于诈,然天下皆知,六礼俱全。于礼于法,无可更改,裴某更为公主所感,愿与她结作连理,共度余生。我敬长公主是她唯一在世亲恩长辈,故特来面见,告知此事。”
他盯着榻上神情依旧委顿的长公主,稍稍加重语气。
“从公主到我河东,礼成日起,她便是我裴世瑜之妻!我虽不才,却愿以余生之力尽心护她安宁,还望长公主慷慨成全。”
“我知长公主对她颇多恩情。往后,只要我力所能及,长公主若是有需,我必会为长公主效力,以尽孝道。自然了,万一若有所不能,还望长公主见谅。”
他言罢收声,屋中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正当裴世瑜准备长公主有所异议之时,只听她慢慢说道:“此事你便是不说,我也想开口的。这回我受此大难,若非有你全力相救,早就已经死在江都。”
她抬起眼,看着对面的裴家子。
“裴二,阿娇若是自己肯跟你走,我有何不可?”
眼前这妇人竟如此轻易便答应放手。
裴世瑜看着长公主,迟疑不定之时,长公主的脸上露出一缕感激的笑容。
“你是我的恩人。大恩不报,恐遭天谴。”
“你若是不信,我何妨这就对天起誓。我若背信弃义,敢勉强阿娇半分,愿我此生所愿所想,皆都成空,永陷悲苦,不得解脱!”
听她发出如此毒誓,曹女官目露惊恐,似想扑上去阻止,却又无胆。
角落里的瑟瑟亦吃惊困惑地看了过来。
“如何,这样,你还不放心吗?”
长公主向着裴世瑜微微而笑,问道。
裴世瑜霍然醒神,不再多话,向她再拜,随即退出。
他行在庭院之中,步伐起初迟缓而凝重,渐渐地,转为轻松,越来越快,最后,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一夜,他就近宿在此地,睡得异常安稳,梦里全是她的笑靥,醒来心情格外畅快,自那夜之后,一直压着他的全部心事皆消,疲倦更是一扫而空,整个人精神抖擞,天未亮,便又随谢隐山马不停蹄地出发去往天生城。
长公主那里的大事顺利解决,还剩最后一件事,看那宇文纵究竟是要作甚,如何才肯放人走。
路上行了大半日。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天生城。
裴世瑜被告知,天王在太华的西峰之巅备下酒水等他,只许他一个人上去,峰顶见面。
“天王之言,裴二郎君若是不敢,那便罢了。他喝完酒,自便下来。”
一听这话,同行的侯雷立刻阻止:“少主万万不可答应!当心有诈!”
裴世瑜停在天生城门前的一段石阶之上,缓缓仰头,眺望不远之外那一座矗立在天穹之下的至高绝峰。
从这角度望去,此峰宛如造化刀削斧凿,与天连齐,巍然不可逾越。
“少主!”侯雷再次唤他。
“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去便回!”
他抄起火杖,掉头,沿着一道山径,疾步便往上而去。

第90章
裴世瑜曾为潜入天生城而勇攀险峰, 当时的经历,可谓是踩着生死一线而过来的。今夜又欲登西峰,有现成路径可循, 不必再像前次那样履险蹈危九死一生了, 但想顺利登顶,也是不易。
西峰远高过那座无名峰,且只能从天生城所在的北麓迂回绕道而上。途经众多陡坡和断崖,更要提防不知何时残损的断道,稍不留意, 便可能失足滑落, 跌得粉身碎骨。
他携着火杖独自往上而去。起初尚见石阶,待登上半山,足下便只剩残径。但有过前次经历,于他而言, 最大的考验,或许不是途中不时遇到的残损险道,而是这迂回的漫长登顶过程。
他从黄昏之时踏着金夕上山, 当终于抵达绝顶云台,已是次日黎明。
绝顶气温陡降, 寒气逼人, 一片云山雾海之中,凌空露出一座突兀朝天的状若小山的巨岩,岩头之上, 显露出来一道人影。
那人肩披黑氅, 腰佩宝剑,手拄着一杆松杖,面向着绝峰下的白茫茫云海而立, 身影凝然。
隔着飞云薄雾,在黯淡的晨曦光里,远远望去,这人影宛如与巨岩化作了一体。
裴世瑜性急难改,为快些见到人,登顶途中只作短暂休息,此刻终于抵达,整个人早已是汗流浃背,又饿又累。
这次与前次截然不同。
前次是他心甘情愿,莫说疲累,死亦是在所不惜。此次却完全出于被迫,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方才在途中越想越气,已是不知骂过多少回了,此刻远远一看见人,登时发作出来。
“老贼!见面便见面,鬼鬼祟祟躲在此作甚?我已到!你究竟想要怎样?”
巨岩顶上的那道人影闻声,转面俯视,但却仅此而已,并无别的回应。
裴世瑜不得已,只能大步前行,终于一口气赶到巨岩之下,仰头,见他两道目光俯瞰,落在自己的脸上,冷冷道:“你再呼一声老贼试试,我立刻下山,杀了那个婆娘!”
裴世瑜噎了一下,只能强行压下心头怒火,喘一口气,擦去额头滚出的热汗,再次发问:“你要我费事登山至此,究竟为了何事?”
天王瞥他一眼,这才拄杖从岩头上走下,停在他的面前,脸上也露出了一缕笑意。
“我近来养伤赋闲,想起太华自古凌绝,自秦皇西峰筑观起始,历代帝王将相,骚人墨客纷沓而至,忽也兴起,想到峰顶一饮。”
他环顾四周。
“此处虽有松朋鹤友,云衣霞影,但终究太过出尘,非我肉身凡胎能够呼引,一人独酌,又未免无趣,听闻你来,便将你叫上,陪我同饮几杯。”
裴世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胸中一口老血险些呕出,方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腾地升起,正要再次破口大骂,见他盯着自己,顿时想起还有人质在他手里,一顿,扭过头,看见附近有株已不知多少岁龄的孤立老柏,在龙蟠虬结的苍劲枝干之下,有副不知凿于哪个年代的石案石凳,上面果然摆着几只酒坛,两副杯箸,并一些酒菜。
他早觉饥渴,既不能骂人,索性大步走去,自顾坐下,拍开一只酒坛口的封泥,倒酒出来,端起畅饮。
一连饮下三大杯,才稍稍解渴,肚子又咕噜作响,便取箸吃菜。
“你就不怕我在酒菜中下毒害你?”
天王踱步跟来,双手负后地立在一旁,观看了片刻他这大喇喇反客为主的模样,忽然问道。
裴世瑜正眼都懒得瞧他。
“我若真死在这里,你也不必费事叫人再将我弄下去了,路不好走,劳烦直接将我丢下去。谁人不死,但能长眠在此,古往今来,怕是没有几个。”
天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中,跟着坐到他的对面,提起酒坛,往一银壶里注酒,注满后,端壶,亲手为他先又满上一杯,柔声叮嘱“吃慢些,勿噎住”,这才给自己也倒了酒。
完毕,他端起酒杯,正待轻饮,抬眼,发觉对面的年轻人已停下手中筷箸,改向自己投来狐疑目光,这才醒神,方才自己一时忘情,言行在他眼中怕是有些过头,自己未免也略觉尴尬。
然而,他却又实在难以抑制心中对这小儿郎的喜爱之情,索性哂然一笑,为自己解围,随即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
“我听闻你与陈士逊打赌,七日内拿下白虎关?陈士逊本不大信,多给你七日,没想到你竟能成。他自视过高,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的,这回马前失蹄,也是看走了眼。”
天王语气隐隐自得,对上裴世瑜的视线,微微一笑。
“你很不错,竟想出如此奇策!不但轻而易举拿下白虎关,叫青州也不费吹灰之力便易了主。”
他忍不住又由衷赞道,难掩激赏。
裴世瑜在赶到青州之后,凭着侯雷通过白四等人及时搜集送来的消息,得知崔栩已带着崔蕙娘领着一队人马连夜离开青州往齐州方向去了,便猜齐王恐怕已无法御下,面对江都军队进攻,力不从心。否则,以青州的军力,就算得不到外援,也不至于如此快便铺起后路。
只是当时,他也没有想到崔重晏竟还敢回来,探听到长公主已被送走,便立刻追去,本想将人救走,便可回去,谁知晚了一步,找不到人,只好又四处查访,耽搁了一些时日。
等他得知消息,长公主竟落到江都王的手里,被当做人质在送到白虎关前,崔重晏也回来,摇身一变成了世子,当即又追到陈士逊的大营,当面索人。在摸清陈士逊的意图后,他便敏锐地联想到了崔栩。
凭着他与崔栩打过的交道,他深信一点,比起背水一战的崔重晏,崔栩才是青州内部最易被攻破的弱点,他又深知崔栩与崔重晏的矛盾,这才有了那一个引虎归山引发内斗的安排,果然奏效,轻而易举达成目标。
裴世瑜方才正在举箸,被天王那一句“当心噎住”的语气听得浑身冒出鸡皮疙瘩,当场胃口全无。幸好他看起来很快如常,说起白虎关赌约的事,裴世瑜这才镇定下来,怀疑是自己多想。
“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他依旧带着几分戒备地盯着对面的天王,随口应了一句,“何况,若无身边之人同心,以我一人之力,又能做甚事!”
此子不但勇武过人,有上将军风范,更非一味逞勇斗狠之人,善用计策。
更重要的是,他平日言行狂傲,但真正遇事,竟也能做到宠辱不惊,不是那种自恃功高便目中无人之人。
弱冠之年,便有如此沉稳的一面。
倘若再历练一番,将来他能达成的功业,恐怕真正是不可限量。
天王一阵狂喜,心内憧憬无限,满心满眼,更是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以此掩盖自己此刻的心绪。
这时,一片朝阳从东峰的方向喷薄而出。
原来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随着朝阳跃空,眼前登时变得光明无限。
天王放下酒杯,再次登上他立过的那块巨岩之巅,随即转头,招手示意裴世瑜同来。
裴世瑜依言亦攀上岩头,停在天王的身侧。
“你看!”天王指着前方说道。
裴世瑜展目眺望。
随着日出东方,聚在峰顶的云雾在迅速消散。四周青黛参差,群峰起伏,朝云与霞光如彩色的缎带,披拂在了远处的天际之上。在那片云霞之下,黄渭曲流,若隐若现。
视线的尽头,仿佛无穷无尽,更头顶凌霄,足踏白云。
大风掠过山巅,裴世瑜只觉如同置身神霄绛阙,心旷神怡,不由地长啸一声,胸中浊气,仿佛尽数排去。
宇文纵的心情显也极为畅快,随他哈哈大笑起来。雄浑的笑声与清越啸音交杂,回声震荡在群峰之间,久久不绝。
“儿郎子,你都想到什么?告诉我!”他忽然止笑,转面问道。
裴世瑜遇这日出胜景,心情舒畅,也就不计较被他逼迫着爬山爬了一夜的辛苦了,然而,转瞬之间,又觉无限遗憾。
倘若此刻,身边站着和他同看日出之人,不是这臊眉耷眼面目可憎的老贼,换做是她,那便完美了。
他不应。
宇文纵也不用他回答,一时豪情无限,兴致勃勃地一把拔出自己的佩剑,指着西面道:“你看到了吗?周野平开,沃地千里!那里便是关中之地!长安已在我的掌中!”
接着,他将剑锋指向北面。
“那里!是黄河渭河!九曲之地,自古以来,兵家必争!”
他手中的剑锋映照着朝阳,闪烁出一道灿烂如虹的光辉。
伴着这一道如虹的剑气,剑尖倏然再次转向日出的那个方向。
天王的语气亦随之加重。
“那里,是中原之地!”
他顿了一下,微微仰面。
“匈奴无猎!”
“关塞平清!”
“越裳奉贽!”
“风尘不惊!”
迎着绝顶之巅的大风,天王高声诵吟,倏然转向裴世瑜,双目射出炯炯的光辉。
“儿郎子!这个天下,东西南北,大好河山,自三皇五帝起,多少人想要将它纳入掌中!”
“等到将来,有朝一日,孤将这一切全部交给你!如何?”
裴世瑜本已被天王豪情所染,当听他吟诵昔年秦皇观基浮图铭文,更是心潮澎湃,一时热血沸腾,不想耳畔突然响起如此一道话音,不觉一怔。
或许是寂寞久了,明知时机未到,天王却还是将他引到此峰见面,渴望与他共享自己所想。
一阵激动之下,更是险些就要张口说出自己和他关系。
幸而最后一丝理智尚存。
当看到他用盯傻子似的目光盯着自己,登时清醒过来,知如今时机未到,他对自己还是怀着极大厌恨。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一将事弄糟,那便得不偿失。
话又一次到了嘴边,终于还是忍了回去。
天王扶了扶额。
“昨夜等你之时,我已喝了不少。怕是醉了。”
他以此掩饰,随即又道:“你勿多想。你也知我与你姑母的关系,方才想着你姑母生前最是爱你,有所感触,才说错了话。”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还是因这天王永失爱人,表面看去还好,实则已有些神志错乱,喝了几杯酒,便对着自己说出这些莫名之言?
裴世瑜只觉匪夷所思,听他又提姑母,心里再次不舒服起来,冷了脸,道:“我要这天下,我自会取,何须要你助力?”
他又想起自己连夜登山的目的,从巨石顶上一跃而下,回到云台之上。
“我赢下赌约,长公主本早该由我带走的,你却强行要走了人!”
“你究竟欲待怎样?”
天王独自立在上方,俯瞰他片刻,悠悠地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杀她吗?”
他面露不屑之色,剑花闪过,佩剑一把归鞘,人也从上方下来,从裴世瑜身边走过,自顾坐回到老柏之下,端起面前的酒,微微啜了一口,这才转脸睨他一眼。
“等我心情好,自然就会放人!”
“我少个能陪我喝酒的人。儿郎子!你到底喝是不喝?”
这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长这么大,裴世瑜还是头回遇到如此荒唐之事。
若在平时,他早就翻脸,上去一脚将这酒席踹翻,看他还如何喝酒。
然而此刻,实是人在屋檐之下,不得不低下头,原地愣了片刻,只好又上去,闷声坐了回去。
天王这才重新面露笑意,又不惜自降身份,在裴世瑜困惑而戒备的目光之中,亲自给他斟酒。
“你勿恼,也不必一直将我视作仇敌。道可变,人更是如此。若有机会,何妨随我去蜀地走上一走,看看我蜀地风土。那里物阜民丰,风光更是不逊天下任何别地。儿郎子,我可向你担保,只要你肯走上一趟,便一定会知蜀地之好。”
“毕竟,我与你的姑母关系匪浅,我说你如同我的子侄,此话应也不差。她生前又最是爱你,应也不愿看到你我成仇,你说是不是?”天王顿了一顿,又轻声如此说道。
裴世瑜此刻简直已是惊呆,更无法再出言反驳他半句,只觉他走火入魔,疯得厉害,只想快些将他灌醉,如此,便可甩开他自己下山。便一声不吭,由他说话,只一杯一杯地陪他饮酒。
渐渐地,发觉此人除去强记博闻,学识广博,出口成章,颇有几分风流儒雅的风范,对兵法更是如数家珍,不觉被勾出谈兴,忍不住开始回应。
他本就是个意气中人,加上酒意渐浓,人也放开,竟忘记初衷,一应一和,说到尽兴之处,只差没有和对方勾肩搭背,以兄弟相称了。
到了最后,裴世瑜非但没有将天王灌醉,反而是自己,敌不过对方海量,不知不觉,竟醉倒在了柏下,人事不省。
天王放下手中杯,凝视着醉睡过去的年轻人,慢慢地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他这一觉,也不知醉睡多久,当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慢慢记起了醉酒前的最后一幕,好似是他与那宇文老贼在太华西峰之巅的老柏之下对饮,二人竟然相谈甚欢……
他陡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觉不是西峰云台。
他置身在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华屋之中,锦帐静垂,暗香浮动。
更叫他意外的,是屋中竟设龙凤喜烛。看去……
好似一间洞房?
这是什么地方?
他差点以为还在醉梦之中,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待彻底清醒,从榻上一个翻身便滚落下地,掀开重帐,冲到门后,一把打开门,眼睛被屋外耀目的午后艳阳刺得无法直视,闭了闭目,耳中也随风隐隐飘来一阵远处军士训练的整齐的吆喝之声。
他还在天生城内,他已经明白了过来。
这时,耳边响起一句问话之声:“郎君醒了?”
他睁开眼,看见几名婢女垂手侍立在门廊之上,侯雷守在门口,看到他开门现身,发声问他。
“我醉了多久?”
裴世瑜的脑袋还是有些胀痛,又揉了揉,再次闭目问道。
“郎君睡了两天。”侯雷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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