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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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看,此战当为拉锯。短时之内,两方谁也难以压过对方一头。”
天王点头:“你所言不差。你道孤之前为何一直纵容范方明借我之名造势?他以为他天下第一聪明,可利用孤,却不知孤要的,就是如此局面,要他自以为是,错判形势。待他们耗上一段时日,两败俱伤,你就替孤发兵出关,直取洛阳,立下一个谁也无人能及的汗马之功!”
谈及军事,天王与方才抱着木牌时的模样已是判若两人。
他那一双染醉的深目之中流露出来浓重的肃杀之色。
他缓缓捏指,掌中的银酒盏被挤得瘪作一团,“咔哒”一声,又被随手掷在了案上。
“到时,一个一个的,你再看孤如何收拾掉他们!”
谢隐山一愣,这才恍然,彻底明白为何此前在攻下潼关之后,天王未再乘胜追击,反而舍近求远,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先去攻打河东。
原来天王当时真正的目的,是为麻痹河北节度使范方明,以促其野心膨胀,生出也想一逐中原的幻想。
至于攻打河东,也是真,但只是一个顺带的目标。虽然遭遇意外被迫撤兵,天王就此偃旗息鼓养伤至今,但殊途同归,也达成了他当初真正的目的。
谢隐山不禁被天王暗中早已布下的这个大计所折服,想到若是顺利掌控东西二都,以天王的盛势,一统天下,必将不远。
他向来沉稳,但此刻亦是被这展望所感染,不禁一阵暗暗血热。
“到时属下必全力以赴,以助天王早日实现宏愿!”
天王再次大笑起来,笑声畅快。
“说这些为时过早!孤向来不是空放大话之人。天下固然没几个能入我眼之人,但也并非全部都是草包……”
说到这里,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望向谢隐山。
“崔昆跟前那个义子……”他一时记不起名字,顿了一下。
“姓崔,名重晏,此前乃青州飞龙右军将军。”谢隐山提醒了一句。
天王点了点头。
“此人倒有几分胆识,心机也够,为崔昆所不容,我还道他改投孙荣去了,没想到竟敢回去。也是有几分运道在身,赶上崔昆自顾不暇,竟叫他起死回骸绝地重起了。他也是随崔昆一道退到齐州了吗?”
“禀天王,那边最新消息暂时尚未送到。但据前次探子之言,白虎关守不住后,这崔重晏并未拖泥带水,连青州一并弃了,迅速撤走。”
天王沉吟了一下。
“换做是我,也会如此。再守青州已无意义,不过是空耗军力等死罢了,还不如先随崔昆退到齐州,伺机而动。”
他望向谢隐山。
“虽说齐州之地也不足以支撑长远,犹如苟延残喘,但此人还是不可小觑。你留意一下,有动向即刻告知。”
谢隐山应下。
天王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目光再一次转向一旁的木牌。谢隐山看见,会意,正待起身告退,这时,前方再次传来近卫到来的脚步之声,通报也随之入耳。
“信王可在?瑟瑟娘子来寻,道有事相告。”
谢隐山不由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天王,见他正提起酒壶,欲往另外一只空盏内注酒,听见,抬目正也望来。
他心下微微一跳,不禁略觉几分不自在之感。
“伯远与此女还是有几分缘分的。起初孤还以为是细作,既是误会,最好不过。”天王一笑。
“你若当真有意,孤便代你开口,叫那长公主舍了,送你便是!”
谢隐山知天王一向明目达聪,逖听遐视。此前自己身边突然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他若是分毫不知,反倒是不正常了。
至于以如此语气说话,也是事出有因。
他与那女子的相识,确实颇为意外。
便是此前那次,他从崔重晏的手中救回振威太保之后,赶往潼关,去预备即将到来的突袭龙门关的发兵之事。
那日人在路上,他的手下孟贺利忽然来找,说下面的人在潼关镇一带遇到一名青州口音的人,那人虽作普通人的装扮,身上却藏着刀,身手不俗,应是青州来的军士,且携一女子。女子腿脚受伤,无法行走,这青州兵正在为她寻医,被巡逻撞见后,一番搏斗,寡不敌众逃逸,剩那女子在路。
下面人疑此女也是细作,但看她容貌美丽,杀了可惜,正叫人将她送去附近的驻地军营里充作军妓,不料对方开口,说自己认得信王,和他有故,求见信王之面,还有重要事情相告。下面人见她说得信誓旦旦,不敢隐瞒,便上报到了孟贺利这里。
谢隐山想不出自己何时认得如此一个女子,但听说有重要事相告,虽当时行程紧张,还是叫孟贺利将人带到面前。见了面,却听对方说,她绝非细作,只是青州一富人家中的乐伎,因得主人宠爱,不被正室所容,竟将她双腿活活折了卖给牙人,一路辗转到了此地。
她在青州有个当兵的表兄,闻讯一路追赶至此,将她从人牙手里解救出来。因这一带遭受兵乱,乡野里无处寻医,为给她治腿,只好冒险来到还有居民的潼关镇,没想到被当做奸细抓住了。当时无依无靠,害怕被投作军妓,因她此前听闻信王乃是当世豪杰,本就极是仰慕,绝望之下,为免被送走,只能病急乱投医,胡言称自己是信王故人,恳求他救命,放她一遭,只要不去军营,无论要她怎样都可。
谢隐山自认他看人,从来不会有误,观她言辞恳切,楚楚可怜,完全看不出来有半点撒谎的迹象,先便信了一半。但为谨慎起见,叫她弹奏一曲来听。她当场要来一张琵琶,随手拨弄一曲,果然是如动仙乐,极为动听。不但如此,她弹的还是谢隐山家乡里的故调,一问,竟是同乡之人,只不过因为家穷,很小便被家人卖走,此后再也不曾回去过罢了。
谢隐山便是再铁石心肠,那一刻也是起了怜惜之心。想此女不但容貌出众,也颇有机智和胆色,不大常见,若真被送到那里,以她的姿色,必将生不如死,何况腿还残着,无人照顾,只怕没几日会被折磨死,何况又是同乡女,经不住她苦苦哀告,一念之间,鬼使神差般,便将人留了下来,不但给她治好腿,还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后来因小郎君的事出来,他才知她真实身份,明白自己当初被她蒙蔽。只不过这些事,又都是另外的说法了。
天王应当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己和这女子的事,也不方便全部告知上司。
谢隐山压下心中涌出的郁郁之情,道:“天王勿拿我取笑。我与她并无别事,当时只是随手救下而已。”
天王看他一眼,笑了笑,也没再说别话,只拂了拂手。谢隐山便匆匆转出,看见那女子果然立在外面,正在等着自己。
她看去已是沉静如常,与今夜她被那军医认出之时的样子判如两人。
谢隐山直觉那军医应当没有认错人。
若她当真是蒋女,这身份不但不是耻辱,反而值得人敬重。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她怎会有如此反应,看见人,脚步不由放缓了几分。
瑟瑟见他步出,快步走到他的面前,行了一礼。
“奴见过信王。”
“找我何事?”他若无其事发问。
“公主与裴郎君不在屋中了。我方才去问过,有人看见他们一道骑马出了营门下山。我若所料没错,他二人或许会连夜赶去长公主那里。这里既已无事,可否容我这就回去看看?”
谢隐山未免意外,示意她稍候,自己立刻转身入内,将事向天王说了一遍。
“属下不如这就送她回去,顺便也看着点事。”谢隐山道。
天王点头,又吩咐道:“你亲自盯着!若发现那长公主胆敢使诈,便除掉她!”

第96章
天微微亮, 晨风曳着散不去的湿重夜雾,如河流一般,在因战乱而荒芜多年的乡野间缓缓地流淌着。
曹女官枯坐在野草丛生的院井角落里, 守着煎药的一口炉子。她神情愁苦, 表情呆滞,也不知在想甚,连面前的药汁渐渐沸腾也未察觉,直到鱼眼似的水泡从药罐的盖隙间大片地溢出,沿着罐身淌下。烟雾升腾, 嗤嗤的灼滚之声不绝于耳, 这才一下醒神。仓促之下,连布巾也忘记垫,慌忙徒手去提。
皮肉才触到陶罐,她整个人便被烫得惊跳起来, 把不住手,“砰”一声,药罐落地, 砸得四分五裂,沸腾的药汁倾溅四处, 浇泼在了老女官的腿脚之上, 滚汁烫得她跳起来抱住腿,才发出半道惨叫之声,突然仿佛想到什么, 扭头望一眼那屋, 生生又咽忍入腹。
声音惊出一名被临时派来在此服侍兼监视的仆妇,探头出来望了一眼,走了过来。
曹女官早不见了昔日的骄横之态, 忍痛自己一瘸一拐地迎上,脸上带着讨好的神情,低声请她再去拿一副药来,又陪笑地指着自己的腿,请求一并也带些伤药来。
仆妇盯她一眼。曹女官忙卷起裤管,展露出自己烫得红熟的一片腿肉,仆妇这才勉强而去。
待人走后,老女官吃力地慢慢挪到近旁的石阶之上,才坐下去,听到才出去的那名仆妇似又转了回来,正领不知谁人,在往这里行来。
老女官顾不得腿脚,侧耳细听。那仆妇正用殷勤的语调和人说话:“……郎君与公主怎如此早便到来了,未得消息,此处还全无准备,怕怠慢……”
老女官打了个激灵,猛地从石阶上弹起,奔出院门。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见那仆妇果然引着两个人,正往这边走来。一个是年轻男子,面容俊朗,衣饰华美,老女官一眼认出,是那位去年岁末曾来青州议婚的裴家二郎。和他同行的女子,则正是送嫁到了河东之后便一直未再见过面的公主。
老女官拖着烫伤的腿,不顾一切地冲上,连滚带爬地迎到了李霓裳的面前,不住地磕头,更喜极而泣:“公主!可把你给盼来了!老奴还道日后再也见不到你面了!”
李霓裳停下脚步,看了眼老女官蓬头乱发涕泪交加的狼狈模样,抬目望向前方那座笼在晨寂里的院落,迟疑了下,问道:“我姑母怎样了?”
老女官抹了把涕泪,又朝随她停步的裴世瑜也磕了个头,接着赶忙从地上爬起,躬身道:“长公主就在里头,病得厉害,爬都怕都不起来了。原本是老奴与瑟瑟娘子一道照顾,昨日不知何故,来了人,不由分说将她带走,老奴方才起早正在煎药哩!公主快随老奴来。”
“……公主不在的这段时日,青州那边乱成了一团……”老女官一边以前所有的谦卑之态引着李霓裳往里去,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了起来。
“全怪那个该死的崔重晏!往日我还道他是个有本事的,谁知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他自己死就算了,拖累长公主!若不是他,长公主怎会开罪齐王,落入那个陈士逊的手里,险些连命都没了……”
老女官悲伤的语气里充满怨恨,也不知是在怨崔重晏还是陈士逊,抑或这二人都是这位对长公主忠心耿耿的老妇的怨气所在。
“天杀的陈士逊!狼心狗肺!不得好死!他竟敢将长公主推到阵前,就那样活生生地当着无数贼粗汉的面,吊了她整整三日!她怎经受得住如此凌辱……”
“她可是长公主啊!”
老女官再次悲从中来,欲放声大哭,又忌惮同行的裴家子,强忍眼泪。
“可怜她最后心心念念的,还是葬回长安故土,要给烈祖烈祖一个交待,好叫他们都知道,她已是尽力,纵然最后无果,也不曾辱没半分她身为长公主该有的担当……
裴世瑜看一眼从到这里后便变得异常沉默的李霓裳,轻咳一声。
老女官忙噤声不敢再说,低下头,一面抹泪,一面一瘸一拐地引着人来到一间紧闭房门之前,叩门后,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小声道:“她昨夜一直昏睡不醒,公主稍候,待老奴试试,能不能叫醒……”
“哎!”
抬头看见屋内情景,老女官的口里发出一道惊声,赶忙疾步入内。
裴世瑜停在门外,往里望去。
昏暗的屋中没有点灯,空气里散着一股潮恶的药浊气味。他看见一道背影静静坐在镜前,披头散发,辨出便是几日前见过面的长公主,她的姑母。
“长公主何时醒的!怎自己不声不响就起了!长公主是要梳头吗?老奴搀你躺回去,给您在榻上梳,也是一样……”
“是阿娇来了吗?”
长公主未动,也未回头,只发声问了一句,嗓音干哑得如被钝刀磨过,传入李霓裳的耳。
“是!”老女官望一眼门口的方向,哽咽起来。
“公主来探望您了!”
李霓裳定在门外,望着屋内这道似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心跳蓦地一阵加快。
登车从青州出发去往河东的一幕,在这一刻忽然浮出脑海。分明才半年不到而已,此刻回想起来,竟是如此遥远,远得犹如已是过去半生。
长公主听完老女官的话,没再出声,继续静默于镜前。
李霓裳慢慢地走了进去,停在她的身后。
老女官退出,看见裴家子依旧那样停在门外,虽未跟入,却也没走,迟疑了下,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未敢出声,低下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裴家儿,在你带走阿娇前,容我最后再与她说几句我们娘儿们之间的私话,如何?”
长公主也未回头,只忽然如此说道。
裴世瑜一顿。
“你是怕我背着你,强要她跟我走?”她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平淡。
“我既已发誓,便不会食言。”
裴世瑜望一眼李霓裳的背影,终于还是退走,避到外面,等在了庭院之中。
只剩李霓裳了,她慢慢地走到长公主的身边,跪坐下去,当抬起眼时,惊呆。
眼前的她的姑母,憔悴苍老得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她印象中,姑母那一副饱满的双颊深深地凹陷进去,整个人枯瘦无比。本平滑的眼角和唇周,显出道道细密的鱼尾纹。在她的双眉间,更是深深地镂出一道川纹。
晓色从对面的窗中侵入。
李霓裳更是震惊地看见,在她的两鬓和额前,竟抽出了几绺斑白的发丝。
眼前这个任由苍老侵蚀脸容的妇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姑母,那个曾无比爱惜容貌的长公主?
李霓裳定定地望着,半晌,无法动弹。
长公主亦久久地凝视着镜中映显出来的身边这作着新妇装扮的娇美少女,忽然,唇角上翘。
只这一个细微的表情,便令她面上的皱纹变得愈发深刻了起来。
她慢慢转颈,目光从镜面移到李霓裳的脸上。
“我的阿娇,真是好看啊。”
“姑母当年曾被称作长安第一美人,但与今日的阿娇相比,姑母也是自愧不如。”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神情似笑非笑。
“难道那裴家儿对你如此钟情,竟连婚礼之夜那样的仇恨也都可以不管不顾,假戏真做,定要将你变作他的妻。”
李霓裳看着眼前如此一个全然陌生的姑母,就在这一刻,在她的心深之处,生出了一种恐惧的直觉。
这直觉提醒她,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头,更不要再听面前的姑母和她说什么了。
然而,她却无法挪动半步。
“姑母羡慕你。是真的……”
耳畔再次响起长公主那仿佛含着笑意的叹息之声。
“不是羡慕你比当年的姑母美貌,而是羡慕你能遇到一个如意郎。”
仿佛陷入某种思绪,长公主闭目,停顿了片刻,当再次睁眸,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
“姑母当年若也能够如你一样,遇到一个能保护姑母的如意郎,姑母也就不用被迫嫁给白头翁了。可惜上天对我丝毫看顾也无。姑母一嫁再嫁,委身不知多少人,到头来,双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今日,你也要走。”
“都走吧,走吧!姑母知道,我已是留不住你了。”
李霓裳的眼睫微微颤抖。
她抬起眼,对上长公主那一双正满载着笑意的眼睛,鼓足勇气,问道:“往后姑母有何打算?”
长公主看着她,不说话。
“倘若……倘若姑母愿意,裴家郎君说,他可以去和兄长说,划一块封地给姑母,往后姑母带着阿弟安心住下,如此,后半生可保平安无虞……”
长公主忽然再次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我的傻阿娇,你怎会替姑母做出如此的打算?”
她又笑了一声。“叫姑母在裴家圈定的牢笼里老死,还要感激他们的宽容与厚待?倘若如此,与此刻立刻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她一顿。
“倘若那样,姑母还不如就那样死在白虎关的关门之外!”
李霓裳看着面前的姑母,眼眶慢慢地红了。
一种熟悉的绝望之感,在她的心里再次升出,令她整个人发冷,齿根也似生出一缕寒气。
“阿娇,姑母何妨坦言,我当年丢下我的亲儿,保了你,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
“我固然不配做人的母亲,更不是你的好姑母。可是,是我不想吗?”
她惨淡一笑。
“我也想做人的母亲,做你慈爱的姑母!但不行。我没有选择。便似我当年不想嫁老翁,最后却还是嫁了一样!”
“你的父亲跪下,以天下苦苦求我。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夜,在他达成目的走后,我独个人坐在宫阶之上,哭了整整一夜。那个时候,谁人会来怜悯我?”
长公主说到这里,猛地吸了一口气,猝然闭目。在她那张瘦得脱形的脸上,显出一种深深的恨意。
半晌,当她又吁出那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神情已是归于平静。
“你比我命好。有人护着,姑母留不住你了,也不敢留。”
“至于我和你阿弟将来的去向,你既问了,何妨便告诉你,好叫你安心。你知武节的李长寿吗?他祖上系草原贵人,母系则出自中原高门卢氏,据说先祖与裴家的祖上还曾是至交。他先祖后来投奔我朝,立下大功,先帝赐姓,至今已传数代,世代效忠我李家。如今的李长寿,更是如此。”
“崔昆那厮怎靠的住。我通过前宰胡德永与李长寿有过交通,深知他信靠。崔昆此次意欲将我与你阿弟送走软禁,我上路前便已设法传讯,叫他派人前去接应。虽中途出了意外,我辗转流落在此,但你的阿弟,应当已是安全在他那里了。”
“李长寿固然势弱,领地苦寒,更或许朝不保夕。但那又怎样?”
“天下亡了。”
“除非我也死了,否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不会放弃光复天下。”
她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李霓裳,抬手,为她擦去从眼中正在不断流下的眼泪。
“阿娇,你哭什么?”
她微笑。
“哭你还有我这样一个累赘吗?”
“倘若你觉得,如此还是不够,我的存在依然妨碍你的后半生,你叫那裴家子杀了我便是。”
“我知他对我早就恨得牙痒了。”
她说完,转面又望了片刻镜中的自己,整理了下自己凌乱的头发。
“姑母累了。你走吧。”
她起身,走入内室,消失不见。
李霓裳一个人继续定坐。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日光开始映红东窗,她浑然不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传来叩门声,瑟瑟的声音传入耳际,她方醒神,起身,只觉头重脚轻,在原地停了一停,极力打起精神,走去开门。
瑟瑟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
“都说了甚话?怎如此久?”裴世瑜在外面早已等得焦躁不已,终于看见李霓裳出来,目光落到她泛白的脸上,立刻便问。
“是她食言,不让你走?”
不待她应答,他便敏锐地有所察觉似的,微微变了脸色。
李霓裳摇头,低道了声无事,迈步先出,迎面一阵刺目的朝阳之光从檐廊下射来,逼得她无法睁目。
她勉强走了两步,愈发心慌气短。伴着耳边一阵嗡嗡的耳鸣之声响起,一阵晕眩,人便软倒了下去。

应是一夜未眠所致的气虚, 她的意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模模糊糊中,她听到耳边充斥着各种或远或近的嘈杂脚步声,又仿佛有人在焦急地高声呼唤她的名字。她想睁开眼睛回应, 然而, 又或是这些时日思虑亦是过甚,一种身心交病似的深深疲倦之感向她袭来,她只觉思劳意冗,整个人被一种渴盼彻底休息的意念所控制,下意识不愿醒来。
在极力挣扎过后, 她放弃了, 世界里的各种杂声离她远去,她再次失去了意识。
然而渴盼中的安宁,并没有到来。
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了森罗殿中,时而被架在灼热的火炉之上, 烈火烤得她浑身皮焦肉绽,痛之入骨,时而又浸在冰潭, 寒意切骨侵肌,她牙关紧咬, 浑身打颤。她向着冥冥中的森罗殿主告饶, 恳求慈悲,却始终无法解脱,被迫在这陨身糜骨般的苦痛中煎熬着, 恨不得肉躯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
终于不知多久, 苦痛饶她,释她飘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冥漠世界。她依稀看见,仰头的顶上, 有片朦胧的光,那光穿透了黑暗,直达眼底。
她心中知道,她要继续向上,去到光的地方,永远地脱离那惊怖的折磨。然而身下却又不知何来了一股沉重的力量,如影随形,紧紧地拖拽住她的腿脚,令她无法继续往上。
她被凝在生死长夜的分界中央。
蓦地,身下吸力加大。
身体如沉重的秤砣,砰然坠地。
在她因这坠落而惊醒的前一刻,脑海之中,正深深地定格着一张慢慢转向她的的面孔。那张本极美丽的面孔之上,溅满血沫星子,目光狂乱,神情决绝。
那是许多年的那个夜里,姑母以一人之力杀死那侵犯着她的流兵,在疯狂毁尸泄恨过后,看过来的那一张脸。
这一幕,终此一生,她或都将无法抹平。
她的心狂跳个不停,猛然睁开双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之上。
屋中亮着一盏灯火,鹤儿陪在床畔,发现她不安地挣扎,正用手中一块方拧的湿巾在替她擦拭额头冒出的汗,忽然,看见她睁开眼睛。
“公主你醒了?”
她欣喜不已。
“你发烧了!少主听谢信王说天生城里有个姓陆的军医早年曾在宫中服侍,医术很是不错,怕别人的马跑得慢,亲自赶去将人叫来。他方去抓药了。我这就叫人去告诉他!”
她匆忙走到门后,开门唤人,吩咐了一声,扭头看见李霓裳正试图起身,急忙回来阻止,将她轻轻按躺下去。
“那郎中说公主长久郁结脾肺,又劳倦内伤,故发热神昏不知。要好好休息。你躺着,不要起来,我帮你擦身上的汗,再换上干爽衣裳。”
李霓裳此时仍未从那令她坠地的梦魇中完全脱离出来,方才试图起身之时,确也觉浑身乏力,便不再勉强,闭目,任她为自己擦去心口和后背上积的潮汗。待换过衣裳,心神终于平复了些,低声问道:“我姑母呢,她怎样了。”
鹤儿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应答。
李霓裳睁目,见她面带犹豫,略一思索,便就领悟。
“裴郎君怪她了吗?”
鹤儿见被她猜中,只好点头。原来因她出来昏倒,裴世瑜疑是长公主毁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许她留所致,极是不满。天王知晓,更是大怒,当场下令杀长公主,倒是被裴世瑜阻拦,让先拘押了起来。
不但如此,就在昨日,那胡德永领着人也终于赶到了此地,本欲求见天王,想接长公主前去投奔李长寿,结果遭池鱼之殃,一并全被关了起来。
李霓裳没想到自己昏睡之时,又出这样的事,吃了一惊,不顾鹤儿劝阻,爬起来便下了地。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裴世瑜已是转了进来,和她四目相望,立刻疾步上前,将她抱起,令她坐了回去。
“你感觉如何了?再叫郎中给你看下!”
不待李霓裳应,他抬头便待吩咐鹤儿。
李霓裳靠在他的怀里,摇头阻止。他抬手,摸她的额,又试了下自己的额温,感到相差无几,这才作罢,改叫鹤儿去取些吃食送来,随即将她小心地放躺下去,给她盖好被,跟着,自己也斜靠下去,陪卧在了她的身旁。
“郎中道你需要静养。我也无事,我陪着你。”
“对了。”他笑道,“你的小金蛇,我也有替你养着。你只管安心歇息,多久都行。等你身体完全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去。”
他帮李霓裳掖了掖被角落,口里说道。
李霓裳看着他隐透着倦色的脸容,轻声道:“我真的没事了。累你照顾我,你也去休息吧。”
“我不累。”
他一笑,凑过来亲了下她的额,极轻,极温柔,仿佛她是一根一吹便会随风去的羽毛一般。
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前所未有。
李霓裳胸中似有暗潮在缓缓地满涨,堵上了喉头,直至眼眶。
“你在想甚?”他似有所察觉,端详着她的神色。
来时的路上,曾因他描述而对将来生出的全部的憧憬和喜悦,已是消散。
李霓裳整个人被一种无言以表的伤感攫住了,无法承接他投来的关切目光,眼睫抖了一下,垂下眼睑。
他为何如此好。他越是好,她心中那莫名的悲伤之感便越发如潮,已是将她整个人彻底没顶。
他看了她片刻,眼神渐渐变了。
“可是你的姑母出尔反尔,不许你随我回河东?”
李霓裳闭了闭目,摇头。
“她没有。”她低声道。
“她答应了,许我走。”
“真的?”他仿佛仍带疑虑,紧紧地盯着她。
李霓裳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终于对上了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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