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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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瑜一顿,忽然,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倏然睁目。
“公主呢?她到了没?”
“信王一早来过,说公主快到了,见郎君还没醒,他便去了。”
裴世瑜顿时懊恼起来:“你怎不叫醒我!”言罢冲回屋内,穿了衣裳,唤婢女送水,匆匆洗漱完毕,一刻也不停留,迈步便朝山下疾行而去。

第91章
随着范方明联合北方的武节节度使何长寿等人以孙荣行亏名缺、德不配位为由发兵征讨洛阳开始, 北方狼烟张天,孙荣被迫饮恨掉头,去维护北面仍在他控制下的地盘, 彻底失去对潼关的争夺资格。
天王放开关卡严控, 鼓励民商往来。扼控南北交通的风陵口很快便恢复了百舸争流商旅不绝的阜盛景象。若不是渡口附近不时仍有军士巡逻经过的身影,很难想象,就在不久之前,此地才经历过一番兵荒马乱。
李霓裳在鹤儿的陪同下,由裴家的一队虎贲护送, 于昨日抵达此地, 渡过渡口,转上谢隐山早早派来等候的马车,不顾旅途疲劳,行路至深夜, 在途经的驿内落脚,胡乱宿到天明,便继续上路。
在快到潼关镇的时候, 一行人遇见特意亲自来此迎接的谢隐山。
谢隐山面带笑容地走了上来,向李霓裳行礼, 问好, 慰问路上的辛劳。
此前是瑟瑟传讯,说青州变乱,长公主被江都王所俘, 受了些苦病, 人随后被裴家二郎所救,又辗转到了天王这里,天王善待, 长公主因思念公主,盼她前去相见。
昨日一见到谢隐山的人,李霓裳便打听关于长公主的情况,那人却说不知,只是奉命来接她而已。李霓裳只能作罢,此刻终于见到个话事之人,和他寒暄一番过后,问道:“我姑母如今怎样了,人此刻落脚在哪里?”
谢隐山微微一顿,随即笑道:“长公主无大碍,身边也有瑟瑟娘子服侍,请公主安心便是。”
李霓裳向他道谢。谢隐山赶忙摆手,说不敢当。
一旁的鹤儿见她欲言又止,显是想再打听另外一人,又面皮过薄,便替她开口,向着谢隐山行礼问:“但不知我家的二郎君怎样了?”
“裴二郎君一切安好,他也在此地。请公主随我来,到了便可见面。”谢隐山应道。
谢隐山的答复依旧语焉不详,但与瑟瑟的消息却相互印证。
李霓裳不是很明白,天王此次何以突然大发善心。但无论如何,看起来他似乎确实没有大的恶意,况且裴世瑜也在。且听谢隐山的语气,接下来应是要领她去见人了。
她松下一口气。想到人还在路上,不好再继续追问别的什么,便随谢隐山继续上路,渐渐发现,似乎是往天生城的方向行去。
起初她还忍着,待中途停在道旁驿内小歇完毕,出来预备再次上路,临上马车前,再次发问:“我姑母是在天生城里吗?”
谢隐山似微踌躇,这时,身后的官道之上,远远地来了一队骑马之人。
他转过头,手搭凉棚眺望,很快,顺势转了话题,笑道:“公主请看!谁来了?”
李霓裳也看清楚了,那道疾驰在最前的骑影,正是裴世瑜。
一别有时,没想到,他忽然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眸,她的一颗心立刻下意识为之雀跃。
正砰砰跳动,面靥亦随之迅速染上一层薄晕之际,忽然,下一刻,当脑海里浮出他临走前的那个清晨里曾发生过的种种,满腔的欢喜之情,一下又被一阵莫名涌出的畏怯之感所掩盖。
她更不知,他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心绪,过去了这些时日,是否依旧恚怒未消。
随着对面那道骑影越来越近,她变得愈发惶恐,乃至竟有一种手足无措之感。
倘若此刻能够有一个可以让她躲避的地方,她一定会先躲起,待理好心绪,做好准备,再出来与他相见。
然而,并没有如此一个缓冲之所。
谢隐山已转身去迎人,她只能勉力镇定心绪,垂下眼眸,一动不动地立在马车之前。
裴世瑜本想灌醉天王,怎料不遂人愿,天王海量更甚于他,不但自己醉倒了,更没想到,醉酒加上这段时日奔波所致的疲劳,一睡竟能如此长久。出来后,问守卫营门之人,被告知信王一早出去,尚未归山,猜测他应接了李霓裳一行人径直去往长公主那里了,立刻动身赶去,不想追到这里,便遇见了人,立刻打马来到近前。
裴家的一众虎贲早也看到他了,纷纷上去行礼。
裴世瑜飞身下马,立在道旁,口里与众人叙着话,问这段时日自己外出之时兄嫂与太原府近况,视线却一直往远些的那道停在马车旁的倩影上飘去。
众虎贲循他视线望见,忙都识趣地退到了一旁,改而与随他同行的侯雷几人说话。
裴世瑜快步来到李霓裳的面前,冲着伴她的鹤儿笑眯眯地呼一声阿姊,夸她一段时日不见,比自己走之前更为美貌。又转头看一眼跟来此刻已停马在后的侯雷,道:“他应有话要和你说。快去!”
鹤儿何时见他对自己如此甜言蜜语过,掩嘴笑个不停,又见丈夫果然远远地望着自己,心中对他早也十分思念,便走了过去。
她一走,裴世瑜便飞快地握了李霓裳的手,将她拉到近旁人少的地方,低头附耳道:“你姑母同意我们的事了!”
李霓裳抬起头,对上一双闪动着喜悦光芒的眼眸。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目光明亮,神采飞扬。
在这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之上,李霓裳已是找不到半点当日他曾经有过的愤恨。
他说完,见她望着自己不说话,便将他与长公主见面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
“她亲口答应,还起了誓,说只要你自己点头,她便绝不强迫。瑟瑟当时也在一旁,她也听见了!”他稍稍加重语气地说道。
比起他的变化,从他口里讲述出来的这一件事,更加令李霓裳感到不敢置信。
见她睁大一双美目,定定望着自己,他微微挑了挑眉。
“你不信?她就在潼关镇上养病,我这就带你去,你何妨自己亲自问她!”
他再拉起她手,欲带她立刻掉头去往潼关镇,谢隐山已是上来劝阻。
“公主一路奔波而来,想必十分疲乏。此刻天色也不早了,过去还有些路,等赶到,又是三更半夜,不如先往营城歇上一夜,待明日再去,也是不迟。”
李霓裳这才恍然,原来她的姑母人不在天生城,而是在潼关镇。
但白天,一行人分明已路过那一带了,怎的谢隐山不立刻带她入镇,反而舍近求远,非要她绕一圈再去?
她心中存着疑窦,也不便发声,裴世瑜却不一样,被谢隐山的话提醒,直接便问。
谢隐山自然是奉命而行,另有目的。
他推脱道:“一早我出来时,小公子你仍醉酒未醒。我想这,最好是由小公子陪公主去见长公主更好,故将公主先领往城营先与小公子汇合。没想到小公子你如此快便出来了。”
裴世瑜一听,仿佛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不再深想,又见日头确实偏西,她更是面带倦色,舍不得叫她再连夜来回奔波,望着她道:“也是。那便先一道去那里过一夜?”说罢,等她回答。
李霓裳又一次因自己的新发现而惊讶。
她感到这一趟,他似乎与那位天王的关系也改善了不少,至少,不再象从前那样,一提起对方,便剑拔弩张,势不两立。
这一点,从谢隐山和他说的那一段关于醉睡的话中,便能清楚地感觉出来。
不但如此,从他此刻说的这一句话来看,天生城于他而言,应也不是从前的敌穴了。否则,他怎么可能主动建议带她一起去那里过夜?
见她没有立刻点头,裴世瑜自己仿佛也有所领悟,瞥一眼谢隐山,压低声道:“放心。老……”
他一顿。
“宇文纵那厮,勉强也算是个性情中人吧,还是有几分豪气在的。这一回你姑母的事,我虽还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药,但看去,暂时应当不会有过大恶意。”
李霓裳知他误会自己所想了。
她既知宇文天王秘密,怎可能怀疑对方欲对他不利。方才只是诧异于究竟发生什么,竟能令裴世瑜改变态度而已。闻言醒神,忙摇了摇,又点头。
谢隐山暗松出一口气,忙叫众人全部调马,往天生城去,李霓裳与鹤儿也回到车中,两拨人并在一起,走到黄昏,在天擦黑的时分,抵达了目的之地。
一到地方,上山从营门开始,李霓裳便觉反常。只见那里凌空高高挑起一对大红灯笼,入内,自入口处开始,一直到天王所居的那片地势最高的山坡之上,一路亦张挂着灯笼,远远望去,犹如一条蜿蜒的火龙,悬浮在开始暗下去的深蓝夜空之中。不但,城营内其余每一处入目能见的所在,亦是亮满火杖与灯幢,几将整个天生城,映照得亮如白昼。
在道路的两旁,更是列队整齐立着两排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军士,仿佛都是精挑出来的,个个魁梧雄健,他们额扎红帻,身着明甲,威风凛凛。
看到二人现身,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从营门起始,众人依次下跪在了道路的两旁,口中齐声高呼:“恭迎裴郎君与公主殿下归!”
这声音洪亮有力,响彻山谷,惊得李霓裳当场停在了原地,不敢前行,忍不住又望向裴世瑜,见他显也不明所以,与她对望一眼,转向谢隐山。
谢隐山笑容满面地道:“请小公子与公主入内。天王已在等候。”

李霓裳发现她与裴世瑜被带着似在往议事大堂的方向行去。
人尚未走到近前, 透过前方两扇大敞着的门,便见堂中亦是结彩悬灯,满目都是金晃晃的光。大堂门外, 摆着两张腰扎彩缎的硕大的牛皮金鼓, 周围羽旄彩灿,仪仗列队。
附近一片宽敞的演武场上,更是挤满了营中的军士,只见众人个个喜笑颜开,当看到她与裴世瑜现身, 渐渐到了近前, 也不知谁起的头,人群中开始发出阵阵起哄之声,将堂前的气氛烘托得倍加热闹。
她愈发满头雾水,实在不知那位宇文天王的用意何在, 脚步也不由地迟缓了下来。
身前探来一臂,裴世瑜示意她停步。她立刻停在他的身边,不再前行。
“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他向着谢隐山发问, 语气有些生硬。
“小郎君放心!自然是大好事!”
裴世瑜看一眼前方,眉头微微皱起, 抓起李霓裳的手, 道了声“我们走”,带着她,掉头便欲离去。
谢隐山赶忙抢上一步, 挡在二人前方。
“小公子与公主何妨再前行几步, 自然便知分晓。”
“鬼鬼祟祟!给我走开!”
裴世瑜显是当真不悦了,声音陡然加大,一把推开谢隐山, 带着李霓裳就走。
这突发的变故,引来附近那些军士的注意。
众人纷纷看来,方才的起哄声慢慢停歇了下去,原本热闹的气氛登时随之变冷。
“公主!”
就在这时,李霓裳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呼唤自己的熟悉声音。
这嗓音……
她倏然停步,转过头,看见一名身着绛裙的女郎盈盈立在附近的一根灯幢之畔。
上方的一只灯笼映出她含笑的一张面庞。
竟是她一直记挂的瑟瑟!
李霓裳惊喜不已,立刻甩开裴世瑜,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欢喜地攥住了她的手。
“你怎会在此?你的伤怎样了?”
“我已无事。多谢公主关心。”
她凝望着李霓裳,含笑应道,看见正用眼神向自己暗下命令的谢隐山,迟疑了下,接道:“公主且随我来,咱们有话细细再说,如何?”
今夜这天生城内的气氛虽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但至多也就令人生出尴尬而已,并无任何危险之感。瑟瑟既也来了,李霓裳有无数的话想问,立刻点头。点完头,想起裴世瑜,转头望他。
谢隐山立刻道:“公主一路跋涉,想必人也乏了,请她先去休息一下为好。”
裴世瑜迟疑了下,看一眼瑟瑟,终于不再坚持。
谢隐山又迅速望向瑟瑟。
瑟瑟便轻牵住李霓裳的手,领她与随在后的鹤儿来到附近的一间屋中。
屋内显也经过特意布置,如女子的起居场所,门口还有五六个婢女叉手候立,看见李霓裳到了,纷纷见礼,随即争相挑帘开门迎她入内。
“你怎来此了?我姑母呢?她怎样了?”一进去,李霓裳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长公主仍在养病,好在已无大碍。”
她轻轻一顿,“我怕公主过于担忧,故来此先见公主,好叫公主放心。”
“那你自己呢?先前我托裴家派人回去找过你,你已不在那里,我极是担心,幸好后来得知消息,你人在谢信王那里,他答应将你送还。这些时日,你过的怎样?”
“我当真一切都好,有劳公主记挂。”她笑着应道。
初见面的一阵子激动过去之后,李霓裳很快便觉察,瑟瑟似有意回避,不愿详谈她前段时日的经历。不但如此,她今夜来此的理由,似也给得有些牵强。
李霓裳望一眼屋外的华灯光影,狐疑道:“今夜你当真是自己来的吗?他们如此排场,究竟想做什么?”
瑟瑟转面看向婢女。众婢立刻捧出一套华服凤冠,望去竟是婚服的样式。
“这是何意?”李霓裳诧异不已。
瑟瑟命婢女放下衣冠出去,待屋内只剩她二人并同样一脸疑惑的鹤儿,这才低声道:“天王欲亲自再为公主与裴家二郎举办一回婚礼。”
鹤儿实在忍不住,惊讶地道:“天王这是何意?我家小郎君与公主不是早已行过婚礼?”
方才人在外面,当着那信王的面,瑟瑟不敢有所表露。直到此刻,她的眼里才流露出来不解之意。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天王究竟为何如此行事。我亦是被接来此地,要我服侍公主,我方知晓他有此意。”
比起困惑不已的瑟瑟与鹤儿,李霓裳却忽然有所领悟。当眼前浮现出年初裴家姑母二十年忌的那个夜晚里,那一道独坐在坟茔前的背影,什么都明白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了出去。
长空流云,一轮明月初升,正静静地悬在太华的绝峰之间。笼罩在辉煌灯影里的整座营寨恍若悬浮起来,漂在了灯影与头顶洒落的满天清辉之间。
此一刻,风恬月朗,雾阁云窗,此间犹如一座梦幻的琅嬛洞府,哪里还有半点兵营的肃杀之感?
那一头,李霓裳跟随瑟瑟走后,裴世瑜迟疑了下,看一眼前方那面敞开的堂门,也不用谢隐山引路了,在周围早已静默下来的注目之中,走了过去。
他一脚跨入,便见一人立在堂中的一面轩窗之后,似全然没有留意外面的气氛变化,独自仍在赏着窗外的月色与灯影。听到脚步之声,方转过头来。正是天王。
只见他高冠盛服,腰系金带。满堂华灯映照,他从头到脚皆是簇新,整个人看起来眉舒目展,精神焕发。
看见裴世瑜如此闯入,他也不见任何意外表情,走了回来,上下打量他一眼,这才对着匆匆跟入的谢隐山说道:“带他过去更衣!”
言语里,尽是命令的口吻。
因方才见她遇到瑟瑟十分欢喜,人也跟着瑟瑟走了,裴世瑜的不悦之情便也消了下去,此刻闯入,只为看一下这天王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药。谁料他用如此口吻说话,怎还能忍得下去,火气又冒了出来,质问:“你究竟想要作甚?”
天王看了眼谢隐山。
谢隐山只得解释起来:“小公子稍安勿躁。天王对小公子与公主无半分恶意。今夜不过是想为你二人重新行大婚之礼罢了。外头也都准备妥当了,只待大礼过后,大家伙沾光,共吃一杯小公子与公主的喜酒!”
裴世瑜愣住了。
他与她已过去的那一场大婚,虽仪礼周全,但实话说,裴世瑜每每想起,心中也不是没有遗憾之感。
若能和她重行一次婚礼,以弥补当日,他固然是一百个愿意。
然而,要办,也当在兄嫂与裴家族老的主持下举行,怎能在此地,由眼前这个严格来说还是敌对的人来替他操办?
“你究竟何意?我与公主的事,哪里轮得上你来插手?”
裴世瑜的语气缓和了些,但自然不会点头。
这简直太过荒唐!他无法理解。
这个宇文纵,凭什么觉得他自己有这样的资格?就凭二人曾在西峰顶上喝过一顿酒?
天王终于亲自开口,神色严肃:“前次你的婚礼乃是阴谋,怎能作数?我与你姑母的关系,你也知晓。我说过,我拿你当子侄看待,此绝非戏言。恰好你二人都在跟前,择日不如撞日,索性由我做主,替你二人将婚事重新办了,有何不可?”
此人分明满口都在强词夺理,然而,或是裴世瑜自己心中对此也无强烈反对之感,一时竟说不出反驳之言,听完,只觉他热心过头,有些古怪。
天王此时又抬臂,指向设在大堂中央的一面巨大的屏风。
“你与公主今夜在此再行婚仪,拜过天地,再拜此间太华神母,请神母见证,护佑你与公主往后余生平安喜乐,顺遂无灾,这又有何不好?”
裴世瑜抬目望去,隔着半透的屏面,隐隐果见后方设有一座龛台,金碧辉煌的,看不清到底供着何方神明,但见台上已经摆满鲜果香烛,青烟袅袅,想必就是他口里所说的太华神母了。
此言更是暗合他的心意。
就在他几乎忍不住就要点头之时,忽然又想到一事,再次迟疑了起来。
他是无妨,反正是和她拜堂。但她会不会脸皮过薄,觉得尴尬,不愿如此胡闹行事?
“怎的,你还不答应?”
天王等了片刻,见他还是沉吟不语,忍不住面露不快。
“此事须得再问下她……”
裴世瑜踌躇了下,说道。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道通报之声:“禀天王!那位瑟瑟姑姑说,公主已梳妆完毕,就等裴郎君去迎了!”
不待天王发话,谢隐山彻底暗舒出一口气,立刻走了出去,命人鼓乐预备婚礼。
众人立刻再次活跃了起来,纷纷翘首等待,天生城里很快又恢复了起初的热闹与喜庆。
裴世瑜也不再推脱,利索地换了早为他备好的婚服。二人在天王的一手安排之下,稀里糊涂,又行了一次婚礼,最后照天王的意思,向那座被护在屏风后的神台跪拜,再行大礼。
裴世瑜是浑然不觉,想着既是太华圣母,拜拜总不会吃亏,自是不敢不敬。
李霓裳虽也没看到所拜究竟是何方神明,但心中却隐有所想,更是恭恭敬敬,无比虔诚。
天王立在一旁,看着一双小儿女并肩一同跪拜的身影,目中满是欣慰,更是笑容满面。
伴着司仪一道洪亮的“礼成”之声,天王赐下的犒赏喜宴也同时开始。
天生城内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之声,响声久久不绝。
瑟瑟与鹤儿将李霓裳送入今夜寝屋,见裴世瑜很快到来了,二人识趣地领着众婢立刻一道退了出来。
鹤儿知瑟瑟腿脚受过伤,怕她吃不消久站,一出来,便叫她自去歇息,说这里今夜由自己领人值守。
瑟瑟敬她是裴家君侯夫人身边的得力之人,怎敢以自己为大,说她此行路上辛苦,让她先去休息,由自己留。
正相让不下,忽见鹤儿停了下来,望向自己身后。
瑟瑟转过头。
一名仆人走来,传话说,信王寻她有事,叫她出去一下。
“你去吧,这里有我。”鹤儿忙道。
瑟瑟一顿,只好向她点了点头,转身向外慢慢行去。

一道高大的身影停在院外的道旁, 正是谢隐山,他看去已是等了有些时候。
瑟瑟略略加快脚步,终于走到他的面前, 垂落眼皮。
“有劳信王久等。”她敛衽而拜。“不知传奴出来, 有何吩咐?”
谢隐山望着面前女子恭谨的模样,转面示意附近随从全部退开,道:“你随我来。”随即转身而去。
瑟瑟迟疑了下,显是不愿跟去,在原地踌躇了片刻, 见他已转上前方走廊, 身影即将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处,无奈跟上。待她也转过拐角,发现那道身影已是不见。
此处没有灯笼照明,昏暗无光, 她初来乍到,是今日午后才被接来的,不识得路。正抬目, 寻他去的方向,忽然, 自身后的昏暗里, 无声无息地探来一双臂膀,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腰上。
接着,足下一空, 她已被人抱了起来。
瑟瑟轻轻挣扎。
一道声音在她耳边低道:“送你回来了, 你便装作不认得我了吗?”语气颇为冷淡,隐含不悦。
瑟瑟慢慢停止挣扎。
此时,营城里除去轮值的士兵, 其余军士皆在附近参宴。众人发出的阵阵喧笑之声随着夜风越过院墙飘来,显得这个昏暗角落愈发宁静。
“信王还是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
瑟瑟在对方的胸膛与臂抱间垂目不动了,只以极轻的声音说道,唯恐发出的动静落入人耳。
“上去是坡路。你腿伤方愈,还是少走为好。”
谢隐山淡淡道了一句。
“放心罢,你以为我还叫你来作甚?我是有话要问。”
他又说了一句,随即迈步前行。
瑟瑟安静了下去,任他抱着自己快步穿过一条无人的斜坡山道,来到他在营城的住处。入内,他摸黑将她放坐在一张坐床上,自己走去燃灯。
随着灯火亮起,映满屋室,他转过身,打量了眼女郎。
她微垂眼目,一动不动,显是在等待他开口。
“你不必担心,并无别事。将你带来此地,只是为着说话方便一些。”
谢隐山的神情此时看去早已如常,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派人将你接来此地,很是仓促,有件事还没来得及问。”
瑟瑟慢慢抬目。
“请信王开口。奴若知晓,必无所不答。”她的语气依旧极其恭敬。
谢隐山微微点头。
“我问你,长公主当真愿意放公主自由,叫她安心嫁给裴二,往后不会再去扰她了?”
瑟瑟对上谢隐山投向她的两道带着施压意味的目光。
“你给我如实回答!”
他略略加重语气。
“如你所见,天王与裴二姑母有旧,因而爱屋及乌,对他十分爱护。我亦不必避讳,天王绝非善人。你若胆敢有半分诳骗,就算我想饶你,只怕也难过天王那一关。”
“长公主未曾与奴谈过此事,但以奴想,她既答应过裴二郎君,往后应是不敢再逼迫公主做她不愿做的事了。”
瑟瑟与他对望片刻,慢慢应道,说完,再次垂目下去。
谢隐山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面上,似在审视她是否撒谎。
“抬起眼,看着我。”他忽然说道。
瑟瑟应话,再次抬眸,迎上对面那两道锐利的目光。
她静静坐着,任谢隐山打量,良久,轻轻眨了一下眼,唇角微牵,梨涡随之隐现。
“信王看完了吗?”
“妾张目久了,实在有些眼酸了。”
她轻声说道。
谢隐山的视线在她那一双依旧迎向自己的美眸上停了一停,一顿,慢慢收回视线。
“最好如你所言。”
片刻后,他道一句。
瑟瑟不应。谢隐山也未再说话。二人沉默地对坐了片刻,一阵夜风从窗隙中透入,掠动烛火。
瑟瑟的身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双足踏地,人跟着从坐床上慢慢站了起来。
“信王若无别事,我先回了。”
她轻声说完,见他没有反应,既未应可,也未说不可,便再次向他敛衽拜谢,随即从容迈步,循着方才来路,朝外走去。
谢隐山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之上,又转到她正随缓步微微起伏的裙裾之上,迟疑了一下,在她身影将要消失在门后的一刻,唤了一声。
“等一下!”
瑟瑟停步,转头看了过来。
“信王可还有吩咐?”
“你腿伤到底怎样了?”他问。
“已是痊愈。”
瑟瑟应道,轻轻一顿,随即转身向他。
“前段时日幸得信王救助。此前也无机会表谢,正好趁着此时,请受奴一拜。”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的神情极为郑重,向着对面之人,再次深深下拜。
谢隐山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微微抬臂,作势阻止她的拜谢。
“罢了!当初你若不骗我,早说你是公主之人,即便当时两方仍然为敌,我也不至于当真会把你当做是……”
她一动不动地立着。
烛火映出女郎的姣面,她垂落眼眸,神情平静,显全然没有在听,抑或完全不在意他在说甚。
谢隐山打住了,改而望向她的腿胫。
“今夜想都无事了。我方想起来,营中此时恰好有位极擅伤科的军医在,便是替天王看过伤的,据说早年还曾在宫中待过一段时日。你再等等吧,我叫他过来,再给你瞧一下。”
“多谢信王。真的不用了——”
瑟瑟还在婉拒,他已走到门口,唤来一名在外的亲信:“去将陆郎中叫来我这里!”
那人应是,立刻去了。
“举手之劳罢了,你大可不必如此防范。”
“难道你以为我会挟恩,日后还继续要你同寝不成?”
谢隐山转头瞥她一眼,语气冷淡地道了一句,便走了出去,留瑟瑟一人在室。
她独对灯火,凝立良久,也不知道过去多久,耳中传来一阵脚步之声,又有一人在外与谢隐山说话,知是那陆姓军医到了,猝然醒神,立刻走回到方才的位置,匆忙坐了下去,抚正裙角。
军医叩门,得她应声,便推门而入。因年纪有些大了,眼神不济,晃眼只见一名绛衣女郎坐在屋中,也没看清眉目,只觉艳光逼人,知是信王方才所讲的伤了腿的那个女郎,怎敢细看,来到近前之后,放下随身携的药箱,将烛火移到近旁,卷起衣袖,向着女郎躬身行了一礼,道了声得罪,说:“劳烦小娘子,请将双腿展直平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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