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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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瑜看一眼书房的方向,心中惊疑不定。
这谢隐山胆敢大摇大摆地到来,自然是受宇文纵的派遣。宇文纵却刚与他结下如此大怨,真正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这个时候,他派人来见自己的兄长,到底所图为何?
兄长既如此放话,裴世瑜自然不会强行再入,却也不走,就在一旁等候。片刻过去,始终不见人出来,心里越发疑虑,忽然又想到姓谢的武功不俗,万一是想趁这机会对兄长不利——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对于宇文那种老贼而言,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裴世瑜心里焦躁起来,哪管别的了,正要强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面,见是大师父来了。
他虽非裴家人,却与裴家渊源极深。
裴世瑜小时候曾隐隐听人提过一嘴,大师父早年似与姑母青梅竹马,谈婚论嫁,后来却不知何故,未能如愿。此番去祭姑母的廿年忌日,他即便算不上半个姑丈,同去,也是天经地义。
“大师父你来了!”
裴世瑜忙迎了上去,将事简单一说,拉他就要一同闯门。
韩枯松方才听说谢隐山公然登门拜见君侯,便觉不大对劲,急忙也过来看个究竟。闻言不禁也急了,正待与裴世瑜一道闯入,这时,开门声传来,只见君侯和谢隐山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后。
二人方才也不知闭户说了什么,谢隐山的神情看去有些失望。
君侯跨出门槛,走了两步,送客毕,停在阶上道:“今日我另有重要之事,便不留信王了。也请信王回去后,转告天王,他麾下固然多勇夫悍卒,但我河东百万子弟,亦皆是健士,人人靴刀誓死,枕戈待旦。他若是再敢来犯,裴某便是拼着玉碎,也不会叫他能如前次那样再全身而退。”
言罢,他唤虎贲代自己送客出门。
君侯并未横眉怒目,这一番话却是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谢隐山行了一礼:“君侯安心。天王此番派我前来之时,曾言……”
他一顿,“天王曾言,他本也无意与裴家为敌,皆形势所迫而已。往后两家若是化干戈为玉帛,那便是天下众生的大幸。”
他言罢,告退转身,待要跟随上来的虎贲出去,忽然看见韩枯松和那位裴家子就停在外,裴家子正怒视着自己,迟疑了下,行到近前,向他也是恭敬地行了礼,这才走了出去。
裴世瑜皱眉看着他背影去了,立刻冲到兄长面前,问是何事。
裴世瑛面露笑意:“我不是与你讲过江都王进攻青州一事?谢隐山来此,正是为了此事。”
兄长言语极是含糊,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
裴世瑜虽有些不满,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但转念一想,能叫谢隐山亲自过来的事情,必不是小事。
应是事关机密,兄长此刻还不便叫自己知道。
他很快便释然,也不再追问,解释道:“我是担心那老贼使诈,万一派这姓谢的来,表面议事,实则却要对阿兄不利。既然无事,那便是我多心了。我去瞧瞧阿嫂,接她出来。”
裴世瑛含笑颔首:“你先去吧。我这边也快了,还有一点小事,处置完便好,咱们出发了。”
裴世瑜应好,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兄长在身后又叫了声自己,便停步转头。
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面前,迟疑了下,将他拉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里,低声用商议般的口吻说道:“虎瞳,往后咱们改改,勿再以‘老贼’呼人,你意下如何?”
裴世瑜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兄是说宇文老贼?”
他这称呼,最早来自韩枯松。
韩枯松对宇文纵极为仇恨,只要提及,从来就是以老贼代之。裴世瑜耳濡目染,自然也习惯如此称呼。
没有想到,阿兄连这种事也要管。
裴世瑜很是费解,确定不是自己理解错后,道:“不叫他老贼,叫什么?”说完,自己又哦了一声,“也是,老贼看去也不是很老!那叫他恶贼?”
裴世瑛顿了一下:“两方虽然为敌,但那宇文也算是一方枭雄。往后他若不再来侵,虎瞳你也不必时刻以老贼呼之,显得咱们裴家器量狭隘。”
裴世瑜心里极不认同兄长的话,但他向来敬重兄长,他既觉得不妥,特意点了出来,裴世瑜自然不会悖逆,点头道:“也罢,那我便听阿兄的!往后只要他不再来犯,我不叫他老贼了,叫他宇文老儿便是,如此已是极客气了。”
裴世瑛再次一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阿兄你快些!我先去了!”
裴世瑜心里惦记着人,言罢,立刻匆匆去了。
裴世瑛带了几分无奈,目送他的背影迅速消失。
一旁的韩枯松道:“那我也先去了!”说完就要跟上,却被裴世瑛叫住。
“大师父,你先留下,我另有事要问你。”
韩枯松只得跟着裴世瑛入内。
进去后,将门一关,裴世瑛便敛容不笑,神情变得郑重无比。
韩枯松心里忽然开始打鼓,似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仿佛是有和他有关的坏事发生。
但若叫他去说到底是何等不好的事,他自己却又想不出来。
“君侯留我作甚?”他问,“宇文老贼实在猖狂,都这样了,竟还敢大喇喇派人上门!若不是君侯不许,我岂能容这姓谢的就这样离去!”
裴世瑛不言,只拿出一道信笺,推到他的面前,示意他看。
韩枯松接过,只瞄了一眼,登时脸色大变,当场定住了。
“君侯是如何回复他的?”
突然,他反应过来,急忙问道。
“还能如何?”裴世瑛的脸色不大好看。
“我自然是否认了!姑母当年弥留之际,便曾有言,日后两家若仍为敌,便叫虎瞳永不认父,免得他徒增困扰,多生是非。”
韩枯松这才松下一口气,又愣怔了片刻,喃喃地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虎瞳还是不知道为好。反正那老贼也无真凭实据,猜猜而已。咱们这边,知道的人也是不多,只要死不承认,他能奈何?”
“咦!不对啊!”
说着,他自己突然想了起来。
“老贼怎突然就猜疑上了此事?是谁告诉他的?是谁!”
他越想越气,面露怒意,猛地顿了一下手中的禅杖,脚下的那块青砖立时应力而裂。
“叫我知道,我非扭断他的脖颈不可!”
裴世瑛眉头紧皱。
“我也是想不明白,宇文纵何以会猜到此事,且语气如此笃定?”
他扫一眼信笺。
来函的口吻,几乎就已确认此事,只是要求他予以一个明证而已。
宇文纵的转变,显就发生在弟弟二闯华山营的这段时间里。
弟弟自己对此事完全不知,不可能透漏任何信息。那位公主,虽猜到了宇文纵与姑母的隐情,但对更隐秘的此事,显然也是无从得知。
剩下就只韩枯松一人了。
“大师父,你仔细想想,你当日有无在无意间说出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韩枯松醒过味来,当场便跳了起来:“我?难道君侯竟怀疑是我?我怎么可能和他说这个!我恨不得将那老贼扒皮抽筋,我怎会告诉他这个——”
他正激动地为自己辩驳,突然,想起那天自己闯入议事堂,情急之下差点说漏嘴的事,脸色不禁变了又变,人更是愣在原地,一下不能动弹了。
“大师父莫非想起什么?”裴世瑜何等敏锐,立刻追问。
韩枯松发呆了片刻,将手中的禅杖一松,人跟着双膝下跪。
“君侯,我想起来了!可能真的是我……”
他沮丧无比,见裴世瑛望来,说了起来。
“……我……我当时太过焦急了,怕虎瞳在犬舍里遭遇不测,好像确实骂了他一句话……”
“你骂他甚?”
“我骂他虎毒不食子……”
他一顿,“只是当时,我记得我收住了,只说了虎毒二字,没说后面。这该死的老贼,怎狡猾如斯!这都叫他猜出来了!全是我的罪过!是我的错!”
他满心悔恨,向着裴世瑜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咚咚有声,叩首了几下,突然跳起来,拔出裴世瑛搁在案上的剑,朝着自己脖颈就要抹下去,幸得裴世瑛抢上一步,劈手将剑从他手中夺走,挽出一个剑花,锵一声,令剑入鞘。
“大师父怎如此糊涂?”他厉声道。
“宇文纵已是猜到此事了,难道大师父自裁,他便能忘记不成?”
言罢,他将剑往案上一掷。
“我追问此事,是想确定宇文纵到底知道了多少。如此,日后他若再纠缠,我可随机应变,而非是向大师父在问罪!”
韩枯松的神情依旧沮丧:“你姑姑她是不会原谅我啦!我就算死了,也是没脸再去见她了!”
裴世瑛在心里暗叹了口气。
“大师父你错了。”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你是爱护虎瞳心切,情急之下,才不慎失言,并非有意,何罪之有?更不用说,这些年你对虎瞳的爱护,姑姑必看在眼里,对你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怪你?”
“再说了,凡事皆有命数。此事虽是因了大师父的失言而起,但焉知不是上天之意?大师父不必再放心上!”
韩枯松是个直肠,又想了一下,似乎这话也对,这才终于放开了些,恨恨道:“罢了,多谢君侯不怪之恩,我记下了!下回那老贼若是再敢来犯,我必以命相搏,绝不能叫他好过!”
这时,裴世瑛听见外面隐隐传来妻子与虎贲问答的说话之声,知应是她久等不见自己出去,不放心寻了过来,便结束了对话,微笑道:“我娘子来了。大师父也走吧,一道去看下我姑母。”
他开门而出,果然看见妻子站在庭院之中,正在静静等着,看见他现身,走了过来。
他笑着迎上,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向她稍稍解释了下,随即道:“这边已无事了。我们走吧。还是有些路的,早些赶到,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忙。”
夫妇一同出来。
大门外,李霓裳已上马车,裴世瑜领众虎贲整装骑马,大小管事与永安、鹤儿等众多的男女家仆也都同行。各自登上马车,列队完毕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上了路,于这日的深夜时分,抵达祖宅。

第71章
裴曾昨日带人提早到来, 已将此处一应的杂事全部打理妥当,深夜等到家主到来,率众出迎。
白天在路上走了一天, 车马劳顿, 一行人安顿完毕,已是凌晨,岁各自休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五更不到, 全家便起了身, 焚香更衣过后,先去祖堂祭拜列祖列宗,随后,出发去往裴家祖坟, 来到姑母冢前,敬虔拜祭。
裴世瑛命弟弟代自己念诵祭文,以火焚化。坟前祭拜完毕, 转去附近的长生寺,为姑母做水陆法会。
李霓裳今天一直跟在君侯夫人白氏的身边, 效仿她的举动, 全神贯注,唯恐自己行差踏错,不敢有半点松懈。
法会将持续通宵达旦。将近三更, 暂告一段落之时, 裴世瑜走来,低声叫她不用再留此处,可去后寺专为女眷收拾出来的地方休息。
她摇头, 说不累。
昨天路上走了一天,深夜才到,躺下才合了眼,就又起身,一直忙到此刻,尤其她的精神一直紧绷,说不累,自然是假话。但既然来了,怎好一个人离开去睡觉。
裴世瑜分明见她眼眶周围都显了圈淡淡的瘀痕。
知自己在她这里说话应当不是很管用,她不会听。他转头要寻阿嫂,看见她带着几个婢女正往这边走来,到他面前说道:“我也乏了,方才与你阿兄说了,我领阿娇一起去歇了吧。下半夜,这里就交给你兄弟二人守了。”
裴世瑜求之不得,立刻点头。
白氏便伸手牵了李霓裳,含笑示意她随自己来。
她既也要去歇息,李霓裳没有不随的理由,起身跟她离开,一道转往了后寺。
白氏亲自送她到了一间为她而备的禅房里,安顿她躺好,这才走了出去。
李霓裳人确实感到乏了,然而躺下后,迟迟无法入眠。
从那夜她误闯裴家姑母之屋,又撞落那一副画开始,她便觉自己与这位二十年前已是逝去的女子似颇多神交。
尤其最近,或是因了天生城内的那段经历,这种亲切之感,变得愈发强烈。
莫说只是熬上一夜,便是叫她在此接连为这位裴家姑母守上三天三夜,她也是心甘情愿。
她闭着眼,一会儿思索着自己迄今所知晓的关于这位姑母的全部的平生碎片,一会儿想到裴世瑜将要去往青州,思绪不由愈发纷乱起来,完全睡不着觉。
正在榻上辗转,外面传来一阵低微的说话声。她侧耳细听,原来君侯夫人又来了这边,停在廊下,正在询问鹤儿,自己是否已经睡着。鹤儿回话,说她应已睡去。夫人便叫鹤儿等人留下,她回前面,去换君侯或是小郎君,叫他们也去歇一歇。
李霓裳明白了。
白氏方才应当只是为了让她愿意回来休息,才说自己也累。
虽然接触不多,但怎看不出来,君侯夫妇的感情极好。今夜若非为她考虑,夫人应当不会离开丈夫回后寺的。
为叫她能安心回去陪伴君侯,李霓裳装睡,没有出声。
君侯夫人去了,鹤儿等人也回到隔壁屋中歇下。
耳畔除去前方法堂方向所发的隐约的诵经之声,再无半点别的动静了。
万籁俱寂的静夜里,李霓裳正在闭目假寐,忽然,窗上发出一道轻微的“啵”的弹响声,似有什么小异物飞来,轻击窗牖,随即掉落。
她睁开眼,正疑虑着,外面发出一阵脚步声。
是在附近值夜的虎贲来了。
接着,隔壁传来开门声,婢女出去应话。
她侧耳细听。
虎贲问此处是否有异动,说他方才好像听到了野猫之类的东西闪过的动静,检查过后,附近并未发现异常,为稳妥起来,再来此确认一下。
婢女说无事。虎贲便退了回去。婢女接着回房,继续歇下。
四周慢慢又恢复了宁静。
但是李霓裳方才却听得清楚,自己的窗上,好像确实有异物落过的声音。
她忍不住起身,趿鞋走到窗后,推开,朝外望了一眼。
借着檐廊下透入的一片月影,她竟真的看见窗台上落着一只极小的扎口袋。
穿窗望了下前方和左右,不见任何异常。
她迟疑了下,还是拿起口袋,关窗亮灯,解开口子,从里面倒出一粒用来压重的小石子,一张卷起的小纸条,还有一片像是用刀割下的衣角。
怀着满心疑虑,她展开纸条看了一眼,发现信息竟是瑟瑟所留,叫她立刻去往寺院北门,见她遣来的使者,有事要告。又叮嘱,务必她一个人来,不可叫裴家人知晓。
李霓裳惊住了。
这两天,白四那边传回过一个关于瑟瑟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白四派的人已去过她所说的那个地方了,并不见她所讲的人。他们在附近也搜索过,同样没有见人。如今已扩大范围,还在继续寻找。
李霓裳设想过瑟瑟的多种下落。除去她或已遭不测,可能是在回往青州的路上,也可能,她正藏身在某处,正在养伤。
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在此刻突然传来消息,约她秘密见面。
一时间,无数的疑虑涌上心头。
此刻她到底人在哪里,为何要瞒裴家人这样见面,目的又是什么。
她拿起衣角,端详片刻,认出确是来自分开那日瑟瑟所穿的紫衣——她肌肤白皙,衣紫显媚,日常衣裳多带此色。
确定这消息确实和她有关,李霓裳立刻便待去见。只在是否知会裴家人一事上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决定,就照留字而行。
瑟瑟或与姑母,或那个刚被裴家人送走的前宰胡德永联络上了,此事或许是奉姑母之命而行。
若真如此,她怎能贸然叫裴家之人知晓。
她迅速穿衣完毕,临出来前,迟疑了一下,将小金蛇也带上了,以防不测,随即熄灯悄悄出来,觑准时机,避开了在附近值夜的虎贲,匆匆往寺院北门找去。
北门距这后禅院不远,出去就是后山。
李霓裳走走停停,寻到后寺北门附近,停在了一簇树旁。
这个时辰,后寺这里黑灯瞎火,唯头顶月光勉强照路,耳畔也听不到前面法堂里传出的诵经声了,四下幽阒无声。
她一个人壮着胆,等了片刻,不见任何人来,正在左右张望,忽然,身后发出一阵窸窣的脚步之声。
她转过头,惊见树后的一片阴影里,出来一人。
竟是那个谢隐山!
她知他昨天曾来求见裴家长兄,也不知是何事,应是无果而返。还以为他已离去,万万没有想到,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
她后退几步,正待高声呼人,这谢隐山竟抢上一步,一掌便死死捂住她嘴,一下将她制住。
李霓裳又惊又怒,张嘴就狠狠咬他手指。
谢隐山吃痛,却未松手,在她奋力挣扎欲放出小金蛇时,飞快地道:“请公主恕罪!也请公主放心,我绝无恶意!只是劳烦公主帮个忙而已!”
李霓裳心下稍安,这才松齿问:“我瑟瑟姑姑真在你手里?”
谢隐山别无多话,只唔了一声。
“你放心,她没事,正在养伤。”他顿了一下,说了一句。
李霓裳终于从惊惧中平复了些下来,喘了几口气,又道:“你骗我出来,意欲为何?”
“请公主随我来一趟。到了,自然便就知晓。”
他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带了几分含糊地应。
别看此人貌似厚道,实际必也是个狠人里的狠人。
何况,他还是宇文纵的亲信。
李霓裳怎肯就怎么随他走,双足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还在想着怎么应对,要不要放小金蛇咬他,只听他道:“公主的那位瑟瑟姑姑,腿伤实在不轻,如今还是不能行路。”
“莫非公主是想要她一辈子都做个废人,就此无法行走?”
他说这话之时,语气依然恭敬,然而,李霓裳怎听不出他言下透出的冰冷的浓重威胁之意?
也不知瑟瑟当日怎就会落到此人手里。
李霓裳一时无计可施,只好跟他出了寺,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地里走着,本还忐忑不安,以为他要带自己去什么陌生的地方,走了片刻,结果发现不对劲,周围景物竟变得似曾相识,再走片刻,发现是白天来过的裴家祖坟的方向。
“到底谁要见我?”
她开始糊涂起来,忍不住追问。
然这姓谢的始终一言不发,只领她前行。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便到。
当被带着返回到了裴家的祖坟地前之时,李霓裳的意念一动,忽然,隐隐似是有所领悟。
她的脚步随之停顿了一下,向着心中所想的那个方向,抬目眺去。
淡白的月光,照显出了山脚下那一片裴家先人静静沉睡着的永归之地。
在西南的一处角地上,漫生的野木槿在月下的野风里寂寞摇曳,陪伴着近旁那一位长眠于此的佳人。
李霓裳看见白天来过的那座冢前,多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孤影。
“请公主移步。”
谢隐山不再前行,只低道了一句,旋即背过身,开始瞭望四周。
李霓裳蹑足穿行在小径之上,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唯恐惊扰了左右的裴家祖宗。
当最后,终于行到那冢的近前,确定背影便是她所想的那个人时,她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惊,以及,不敢置信。
那人全身从头到脚,蒙覆在一顶黑色的斗篷里,盘膝静坐在裴家姑母的墓前,正对墓碑,背影纹丝不动,看去,仿佛一尊生在墓前的石翁仲。
他怎敢如此随心所欲 ,这样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轻世傲物,唯我独尊,已是不足以形容此人今夜的举动了。
说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都不为过。
他在此时这般现身来此,丝毫不将裴家的活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更是如在羞辱周围裴家的列祖列宗。
李霓裳停在这道坐影之后,不敢出声。
想到裴世瑜要是看到这一幕,将会是如何愤怒,她便害怕得就要发抖起来,在心里不停盼望,他自己快些离去,千万不要被人知晓。
良久,正煎熬着,终于看见那黑影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了一道喑哑的声音。
“小女娃,你那小情郎的生辰,是哪日?”

他问得突兀, 李霓裳愣了一下,才领会过来。
裴世瑜出生的日子她自然知道。不但知道,而且印象深刻。哪怕她忘记了自己的生辰, 都不可能忘记他的。
他们的婚礼日, 便是他整二十岁的日子,那日子是他自己择的,本当是他的冠礼日。
这是大婚那夜,他曾亲口在她面前说过的话。
李霓裳不明白宇文纵何以突然如此发问。
因是与裴世瑜相关的私密,她怎肯随意答给外人。迟疑了下, 正想推说不知, 只见他慢慢地转过脸来。
李霓裳这才看清,这一张面容上的神情惨淡而僵硬,在月光下看去,仿佛是张用槁木所雕的面具, 不见活气。
她被天王这诡异的模样惊了一下。
“他是不是生在孟春一月下旬某日?”
宇文纵自问自答,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
说完,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在月下烁着异样的光。
他怎也会知道?
既知道了, 又何必再问自己。
李霓裳有些惊讶。
他与谢隐山不同。他的身份何等特殊。亲身出现在这里, 论事件之严重性,更甚于裴世瑜闯天生城。一旦被发现,可能引发的后果, 可想而知。
冒险潜来此地祭奠裴家姑母, 李霓裳觉得还能理解。但照正常之人的想法,难道不该是祭奠完毕便尽快离去,免得被人发现行踪吗?他却大费周折, 又特意将她也弄来这里,目的,竟是为了和她确认裴家二郎君生日这样的小事?
这行为,荒诞得几乎像是失心疯了……
李霓裳正觉匪夷所思,当视线无意掠过天王对面的那方墓碑之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来一个念头。
她被自己莫名生出的这种联想给惊呆了。
紧接着,便是惊惧。越想,仿佛越是可能。
这念头虽然太过荒唐了。但是,倘若不是如此,何以能解释天王这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行为?
李霓裳又想起白天发生的一件事。
在此祭祀姑母的时候,裴世瑛是叫裴世瑜替代他念诵祭文并行焚化之礼的,理由便是姑母生前对他极是怜爱。
虽然这是小事,君侯也解释过了,但当时,她还是觉得有点反常。
这种事,家中长兄既然在场,无论姑母生前如何疼爱裴世瑜,如此礼节,似乎都该由长兄操之。而在旁的君侯夫人毫无异议,仿佛此为天经地义,其余离得远些的人,如韩枯松,看去亦是不见异色。李霓裳自然便将君侯此举归结为裴家人旷达,不拘泥于世俗礼法,很快也就忘记。
然而此刻,当她再将这件反常的小事与眼前天王的异样联系起来……
“快说!”
就在李霓裳被自己脑海里迸出的这个可怕之念给弄得心惊肉跳之时,突然,耳边仿佛绽开一道惊雷。
她蓦地回神,发现宇文纵已从墓碑前直身而起,面带怒容地逼向自己,厉声吼道。
他的模样看去很是恐怖,仿佛一头突然躁怒起来,随时就要将面前之人撕作碎片的野兽。
她被吓得不轻,心砰砰地跳,下意识地不住往后退去,正待扭头逃跑,一阵夜风吹过,掠得墓旁的木槿窸窣作声。
已逼到近前的这人忽然顿住了,看一眼木槿丛,又慢慢转面,望向身后的墓碑,停了一停,只听他用懊恼的语调对着月光下的那面墓碑柔声低语了起来。
“该死!我又忘记了你的叮嘱,发脾气了。静妹你千万勿恼。我错了!我不该对她这么凶……”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完毕,当再次转回脸,向着李霓裳时,脸上那凶恶的表情消失了。
“小女娃你行行好,告诉孤可好?此事对孤极其重要。”
“孤知你一定知晓的!”
冲着自己咆哮的恶人没了。
眼前的这人,目中尚带几分残余的温柔之色,小心翼翼地看她,用几乎如同恳求的语调,希望她能告诉他这件事。
李霓裳早被方才那一幕看得呆住。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想象,纵横天下呼云唤雨的横海天王宇文纵,竟会对着一面冰冷的石碑说出那样的话。
这场面,若以常理来看,该是何等的荒诞。
然而李霓裳却丝毫也不感到可笑。
她情不自禁想起在天生城初次遇见这天王之时的种种,心里几乎已是可以确定自己方才的猜测了。
不止如此,她更是断定,天王已认定此事。将她叫来,不过只是为一个最后求证罢了。
一时间,她陷入了极大的惊骇和矛盾。
对面之人等了片刻,忽然又冷笑起来:“你不说,当我不知吗?罢了,我这就亲自去问他!”
言罢,他立刻丢下她,自顾便往长生寺的方向大步流星行去。
李霓裳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敢如此行事。
天王看去不像是在恐吓她。
以此人的性情,这样的事情,仿佛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她不敢想象,若叫这人就这样闯入长生寺当面质问,将会发生什么。
叫裴世瑜以这样的方式,突然知晓此事,他又将会是如何的反应。
“你不能去!”
她的心跳得厉害,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朝他背影喊道。
“今日是裴家姑姑廿年忌日,你怎敢如此闯去,打扰安宁?”
“你问问姑姑,她愿不愿你如此莽撞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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