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可惜姑母。我遇到你时,她便已去。若她还在,看到阿弟长这么大,想必极是欣慰。”
裴世瑛想起昨夜之事,此刻犹觉几分后怕。
阿弟已被对方知晓,那人暂虽忍,日后必会另有动作。
往后再想有从前那样的风平浪静相安无事,怕是难了。
他十来岁便掌家,期间无论怎样千难万阻,皆是无所畏惧。唯独如今这件事,想起来就有束手无策的焦虑之感。
丈夫面色凝重,白氏怎不知他心中隐忧,安慰:“你也勿过虑。阿弟已经大了,性情虽还有些毛躁,却也不是一味莽撞不知道理之人。况且,不是还有公主在吗。只要他二人谐美同心,相互扶持,便是再大的事,又有何惧。”
妻子的话令裴世瑛顿时想到自己。这些年并不容易,却何其有幸,每每涉艰履危之时,必有她不离不弃,始终相随,一路行来,顺利走到了今日。
如此一想,他终于觉得安心些。
曦光透过卷帘入室。裴世瑛看着妻子带倦的眉眼,想到这段时日她的辛苦,除去管事,还要照顾自己,将她搂入怀中,摸摸她的秀发,附耳低道:“你嫁给我,辛苦你了!”
白氏蜷在丈夫怀里,只管闭目摇头,模样娇憨可人。裴世瑛不禁将她搂得更紧,正待温存一番,就听门外传来通报,道是公主来了。
白氏睁目抬头。
两人立刻从榻上翻身坐起,匆匆穿回衣裳,一道出来,看见李家公主果然等在外面。
不等夫妇开口询问,李霓裳上来,将事说了一下。
方才裴世瑜送她回房去了之后,李霓裳又觉他有些反常,一个人也睡不着,忍不住出来到他住处找,发现他并没回房休息,询问仆人,也无人知他去哪里。直觉叫她担心他的去向或与昨夜之事有关,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过来找他二人说事。
夫妇对望一眼,正要出去寻人,这时,裴曾带着永安匆匆赶到,说永安一早看见少主偷偷摸摸单独骑着龙子离去。
当时永安本想跟去,奈何追赶不上,没片刻就被甩得看不见影,郁闷回来,遇见从墓地归来的裴曾,顺口说了此事。裴曾深知少主,预感不对,当即前来告知家主。
裴世瑛问他去的方向,永安指了指,果然,就是天王一行人走的西南方。
裴世瑛心一沉。
不待他开口,白氏已连声催他快去。
裴世瑛带着几名亲卫匆忙上马,沿宇文纵的去路追赶而上。他怕弟弟追上继续寻仇,又想那天王性情几乎无法以常理揣量,这样的两个人单独遇上,万一发生巨大冲突,弟弟再伤天王,天王忍不住将事说出,那么对弟弟而言,恐怕将会是双重的巨大打击。
朝阳从远处荒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裴世瑛全速策马追赶,正焦虑万分之时,看见对面出现一道骑影。
“少主!”随从很快便认出来,喊道。
裴世瑛渐渐看清,弟弟迎风驰马,身上衣裳不见血污,神情看去也是如常,这才略放松些。
裴世瑜一看见对面的人马,便知不妙,忙停下马,正待掉头躲避,听到兄长已在远处厉声呼叫自己的名,知是避不开,只得继续上前,与疾驰而来的裴世瑛遇在一起。
“阿兄你怎会来?”他若无其事地问。
担忧一去,怒意便涌上来。裴世瑛沉面叱问:“不是叫你去休息吗?你竟去追天王?你想作甚?”
裴世瑜怎会害怕兄长这种程度的怒气,从小到大,他不知已应对过多少次,早就轻车熟路,知他只是在担心自己而已,满不在乎一笑,随即解释:“阿兄勿恼。我是有事要问他,方才追上去,说几句话,如此而已!”
“你问他何事?”
裴世瑜不欲在兄长面前撒谎,照实将事说出。
“……当时我觉他有话没有说完,阿娇便上来夺刀。阿兄你也知道我,有事若不问个清楚,只怕连觉都睡不着,故追上去问他而已。”
裴世瑛昨夜赶到姑母墓地时,看到的便是李家公主上前阻止,不知在他到前,竟还有这样一回事,暗自又是一惊。
“他如何应的?”他立刻问。
“说什么他从前不但与姑母的关系好,就连咱们父亲,也拿此事没有办法!”
裴世瑜哼一声,“也就是我生得迟。若是当时我就在,我非要他好看不可!也不知他如何花言巧语,竟骗过姑母!”
裴世瑛暗自定了定神:“此外没再说别的?”
裴世瑜颔首,隐去自己最后因他口出不逊又骂他一通的事。
“阿兄既说放他走,难道我还追上去打杀?”
虽然他又瞒着自己行事,但听他讲来,也非全然出于鲁莽冲动,算是事出有因。
姝君的话也对。阿弟虽然从小好动,为此闯出不少的祸,但真说他犯下过什么不可谅解的大错,却从没有过。
不但如此,他在外人面前与在自己跟前的样子截然不同,极有担当,十六七岁起便领兵打仗,立下过多起大小功劳,如今已是军中不得多得的他敢放心将军事交待下去的得力干将之一。
若真的只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怎么可能获得军士信任,叫他们甘心听从他这个年轻将领的指挥?仅靠一个“少主”之名,是根本镇不住这些精兵勇士的。
裴世瑛终于彻底地舒出一口气,也不再对弟弟发教训之言,只道:“你无事就好。快些回去休息吧,晚些还要同去赴宴。”
裴世瑜点头应是。
裴世瑛含笑抬手,为他拿掉肩上沾的一片风里来的草叶,兄弟无事同行而归。
午后,鹤儿带着婢女为李霓裳梳头更衣,预备同去夏家赴宴。
早上虚惊一场,回来后各去歇。李霓裳坐在镜前,任鹤儿她们围她忙碌,有些心不在焉。
伴着一阵渐近的环佩轻振之声,屋外的小婢女通报,夫人来了。
李霓裳转头,看见白氏现身在门口。
她方梳妆完毕,通身华贵,美丽绝伦。李霓裳忙起身要迎,白氏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含笑将她轻轻压坐回去,叙过几句闲话,从鹤儿手中接过一只牙梳,示意鹤儿出去。
鹤儿会意,领着屋中剩下几人一道退出。
白氏坐到李霓裳身边,接手鹤儿的事,为她梳着长发。
春日的午后阳光从近畔一面半开的窗中散射而入,笼在李霓裳的身上。少女如一枝映日的浅玉芙蕖,肤透玉泽,发光鉴人。
白氏由衷赞叹:“我家阿娇真美!虎瞳有福气。”
李霓裳羞红了面,垂颈不语。
白氏含笑一面继续为她梳头,一面闲谈似地和她说起早年夏家祖上的恩情。
“凑巧今日是夏家老夫人寿日,几个月前就来说了。咱们一道过去,给老夫人添个热闹。”
李霓裳的顾虑也正是此事,犹豫一下,终于鼓起勇气。
“多谢阿嫂。只是……我去合适吗?我……”
“能不能不去?”她吞吞吐吐地问。
婚礼的当夜都发生过什么,人尽皆知。
在外人眼里,她应当没有资格做裴家的少主夫人。
不止如此,就她自己而言,青州那边的事不断清楚,她也始终无法毫无负担地将自己真正视作裴家的一份子,更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以少主夫人的身份而自居。
去这样的场合,她感到心虚,更觉惶恐。
白氏将牙梳插入她盘起的发髻里,端详一番,满意地点头,接着,她微笑道:“多谢阿娇了。”
李霓裳一怔,抬目,对上白氏目光。
“君侯早上回来后和我说,昨夜若不是你及时阻止宇文天王,此刻还不知会怎样。”
她轻叹口气。
“虎瞳从小大约听说了些关于天王的事,一贯视他为敌。若是毫无准备,突然就叫他知道,只怕会天翻地覆无法接受。”
“君侯很是感激。你对虎瞳的用心,姑母有知,也一定甚是感慰。”
“走吧,一道去。明日虎瞳便出发去青州,今日你若不去,他怕是会失望。”
李霓裳对上君侯夫人投来的鼓励目光,终于点头,更衣完毕,随她一道出来。
裴家兄弟已在门外等待。
裴世瑛在一旁与管事说着话,他已坐上马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直到看见她现身,眼睛一亮,便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
白氏牵着李霓裳走到面前,他方醒神,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为她二人打开车门,扶持上车。
黄昏,在夏家人的翘首期盼中,君侯一行终于抵达。
第78章
夏母的寿庆, 算是府城今日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桩大事。三日前起,夏家便在街口布设善铺施粥放米,引得全城交口称颂, 今日更是喜庆盈门, 午后宾客陆续登门,车马填门不说,正门通出去的街道两旁,也是挤满了围观之众。
夏家河东大族,历代为官, 传到现今家主夏衡的父祖, 门庭衰微,但有当时义举在,到了如今,家族不但再次显扬, 终日往来之人,皆为驷马高门,更重要的是, 还有着全河东其余任何家族都没有的独一份的殊荣。
早前全城便都在传,夏母过寿, 君侯府不但早早送来夫人亲自备的寿礼, 那面今日悬在夏府寿堂最显眼处的织金寿匾便是其中一样,而且,君侯与夫人也将莅临夏府, 亲自为长者祝寿。
这是何等尊荣的脸面。
临近时辰, 估摸贵客快到,夏衡与众宾客提早来到大门附近等待。管事疾奔来报,君侯夫妇携少主少夫人到。
如此殊荣, 实在羡煞众人。
夏衡大喜,命儿子夏惟钰搀着老母,自己领头,率阖族之人出门列队相迎。
君侯与少主下马,君侯夫人则与一位年貌看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女郎一道从车中现身。
夏府门前一片沸腾。街边民众跟随夏家人与众宾行行拜礼。
君侯命众起身。君侯夫人更是上前,亲自搀起夏母,和她笑着寒暄几句后,将少主与那年少女郎叫到近前,叫二人向夏母见礼。
夏母老眼昏花得厉害,看不清人,只见面前两道模糊的光鲜人影,唯恐认错人,一旁夏惟钰忙引祖母相见。
裴世瑜早前闲暇游猎,夏惟钰常以随行身份同行,两人很是熟悉了。向祖母引荐过裴家少主后,他望向一旁的女郎。
李霓裳认出对面这位夏家的孙儿了。记得前次在红叶寺附近的那间庄子里见过面,还是他亲自引她入内去见裴世瑜的,对他印象不错,此刻见他望向自己,便微微点头,以此致意。
夏惟钰凝目于她,还没开口,裴世瑜早已将这一幕收入眼内,不动声色探臂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握住她手,随即领她上去,主动向着夏家老夫人道:“晚辈裴世瑜携内人拜见老夫人。恭逢老夫人寿诞,晚辈与内人并祝老夫人如松之茂,天赐百福,愿老夫人福泽延绵,康宁永享。”
“请受晚辈与内子一拜!”
一位是裴家少主,君侯胞弟,一位是李家公主,裴家的少主夫人。夏母怎敢受他二人的礼,慌忙辞让:“使不得!使不得!少主与公主今日能来,便是给老身莫大的脸面!快快免礼!莫折煞了老身!”
裴世瑜恭敬言道:“老夫人自谦了!且不说昔日恩情山重海深,我身为裴家子孙,理当永铭于心,便是因了老夫人德高望重,我二人也当如此。今日拜寿,乃晚辈与内子应尽之孝。望老夫人勿辞,受此微诚!”
这一幕早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引来,那些正在争与君侯寒暄的人也都停下了,纷纷望向裴家少主和他身边那位被他公然牵住手的年少女郎。
关于这位公主在太原府的毁誉,说起来还颇为曲折。
她刚到的时候,全府城的人都在骂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后来没有她的确切消息。而一位美丽又带着传奇色彩的公主,注定是不可能被人轻易忘记的。不久前,就在众人茶余饭后常还议论关于她的道听途说的传言时,有关她的新的消息又不胫而走。先说她当初也遭受蒙蔽,全然不知婚礼阴谋,是无辜受害之人。又说她不但获得裴家上下认可,还将她奉为上宾。
这些还在其次,真正叫她风评大变的,是前次天王宇文纵折戟龙门一事。如今连军中上下都知她传递消息的事,坊间更有好事之人凭空想象,舌灿莲花,讲她如何一路孤身穿越宇文纵的乱兵之地,越传越神,以致于如今都开始说她真是仙衣护体,祥瑞转世。
今日这么多民众赶到夏家附近,除看热闹,许多人也是存着那位公主若也到来,便可近距观看真容的念头。
此刻随着裴家少主的表态,夏家大门外安静下去。
裴世瑛看着弟弟,心中颇觉宽慰。夏母还要让,又请君侯夫人帮忙阻止,却听夫人也笑道:“他二人是小辈,成亲后,理当早些来看望老夫人的,此前因事耽搁,今日方来,老夫人受礼便是。”
夏母这才勉强受了,喜不自胜,连声叫夏衡请尊客入内。
夏衡见在场的众多亲友如顾朴谦等人,皆目露艳羡,愈发春光满面起来,一边自己让客,一边叫儿子也引贵客入内。
裴世瑜这才和李霓裳分开,跟着兄长入内。
夏家这晚上华灯高照,高朋满座。男宾以裴世瑛兄弟为中心,女宾这边,自是围着君侯夫人与李霓裳转。
裴家二郎大门前不避众人眼目,大庭广众牵着公主的手不放,少年夫妻恩爱可见一斑。很快,这事就在太原府的一众贵妇中间传开。酒过三巡,白氏被夏家主母请走离席,暂留李霓裳一人,众妇人纷纷上来,和她套着近乎。一名头绕珠翠的妇人领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也走了过来。
李霓裳知这妇人,是夏家亲戚顾家的夫人。方才一进来,她就抢在众人之前拜见白氏,和她也见过礼,令她印象深刻。
这妇人满面堆笑,看着极是和善,李霓裳却不甚喜,总觉她如戴假面,言不由心,更不习惯她满口奉承,又处处强调她与夏家关系亲近,夏家许多事都要听她安排的说话口吻。
顾夫人一来,众妇人都主动为她让位。顾家位高势大,且夏家嫡母早几年去世,如今掌家的继室性情软弱,因而顾夫人在夏家一向有喧宾夺主之态,今夜更是如此,不清楚的外人,或会误会她才是此间主人。
顾夫人命少女拜见李霓裳,说是女儿,名叫宣娘,对公主很是仰慕,希望公主不要嫌她愚钝,日后能够多多往来。
“若是有幸能得公主提携,那便是我家宣娘前世修来的福分。”妇人笑吟吟说道。
宣娘颇有美貌,更兼媚态可人,我见犹怜。跟着母亲站在李霓裳的面前,螓首低垂,目光暗从眼角处飞起,窥了眼对面的公主。
李霓裳颇觉莫名,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顾家与夏家也确实如同一体,便含糊应了句来日方长,日后有机会往来。顾夫人带女儿走后,她也没放心上,扭头只顾张望白氏,这时,这时,婢女走来,说娘子叫她出去一下。
李霓裳暗中如释重负,向身旁那些正和自己说着话的妇人们点了点头,从位上起身,朝外走去,转过一面落地屏风,将要行至外间次席时,听见屏风后坐一处的几名妇人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顾夫人。
“……这妇人一心想将女儿嫁给裴府二郎,终日到处讲她顾家如何与君侯府关系亲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顾家当年对君侯府有恩呢!”
“就是!也不自照!她那女儿,如何配做裴家的少主夫人。”
“配是自然配不上的,否则裴二郎君早就娶她女儿了。不过,以顾夏两家的关系,看在夏家面上,日后做个侧室,倒是有可能的……”
李霓裳顿悟,这才明白方才那顾夫人的用意,心情顿时低落下去,出神片刻,记起白氏还在等着自己,醒神,忙压住心绪,悄悄从侧旁走了过去,来到外面。
宴堂外灯笼高张,廊上立着待命的夏家仆人,却不见白氏。李霓裳转头,正要询问婢女,一道人影从走廊尽头的一片阴影里转出,朝着自己招了招手。
竟是裴世瑜!
不是白氏,而是他来找她。
李霓裳走去,停在他的面前。
“你找我?”她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
“有事吗?”
他摇头。
“无事。只是方才路过附近,想起你,就将你叫出来。”
他应喝了酒,面庞薄红,轻声说完话,便静默地看着她。
李霓裳一时无话,也不愿进去。想到明早他就要出发去青州,心情不禁愈发低落起来。
二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在这灯笼有些照不到的走廊末处,静静地对立了片刻。
忽然,李霓裳感到耳畔一热,鼻息里闻到他呼吸里带出的一缕淡淡的酒气。她并不讨厌来自于他的这种气味。
裴世瑜俯身向她,在她的耳边低语:“我在那边无聊得很。我想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李霓裳心砰地一跳。耳朵悄悄热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简直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个地方,跟他一起偷偷出去。随便去哪里都行,只要和他一起。
可是……
她咬唇,心里感到不安。
“阿嫂等下回来,看不见我……”
“等我们走了,我再叫人告诉她一声。她不会怪你的。”他用不容否决的语气替她做主。
李霓裳觉得这样很是不好。但她实在无法抵抗得住来自他的蛊惑,忍不住就点头了。
“好。”她乖巧地应。
他一笑,双目烁着愉悦的光芒,看一眼四周,拉起她手,转身便朝外走去。
二人偷偷摸摸如做贼般牵走龙子, 从夏家寿堂旁的一扇侧门行出。
近旁几名侍客的夏家奴仆看见,认出人,忙来见礼。
裴世瑜吩咐一声, 带着李霓裳上马, 径自出城。
他并无目的之地。
明日将出远门,下次再和她见,也不知会是何时。剩下今夜这短暂的光阴,只要和她一起,无人杂扰, 便是再回上次那个荒山石洞, 于他而言,也是犹如仙山琼阁云阶月地。
正是春浓时分,太原府外的郊野地里杏雨梨云,草木青青。裴世瑜一臂轻揽身前同骑女郎的腰, 另手随意持缰,放任龙子择向自行。
夜风骀荡,却柔不过身前那一绺随风拂他面颈的发丝。空气中弥漫的扑鼻野花清香, 更是比不过散自她衣领下的诱他暗嗅的不知名的芬芳。
一切都令他感到心旷神怡,懊悔今夜没有早一些将她带走, 竟在那里浪费这良辰美景。
龙子带着主人渐渐靠近汾水, 发现一片它喜食的鲜美芦草,停蹄岸边,不肯再走。
裴世瑜认出这是通往古行宫的路。龙子应是记路, 带着他们转来此地。
距古宫还有数里之地, 但在附近,他知有株古木,据传, 至今已逾千龄,乃春秋陈国桃花夫人路过此地之时亲栽,近畔还有一座石塔,也不知是何年代所立,想是为了纪念桃花夫人而造,可惜塔前石碑漫漶,具体早已微茫不可细考,更不知此木当真是从前的桃花夫人手栽,还是后世文人为赋新词,强牵附会。
美人早已作古,白骨亦成尘土,惟有传说穿越不灭,桃花夫人更是被奉作神女。都说她能护佑女子平安、慷慨赐予良缘,附近的妇人时常来此烧香许愿,祈求神女赐福。
裴世瑜和她说了一下,见她似乎意动,便叫龙子食草,下马领她找了过去,到了,才发现那古木不知何时竟已遭到雷击,过火烧得通体焦黑。
光秃秃一株巨大枯树矗在月下的河畔荒野之中,与近旁那座古塔相对,沉默无声。
裴世瑜见她面露失望,趁她不备,悄悄折来一段新鲜枝叶暗藏袖内,命她不动,自己走到枯木背后,掏出匕首,在树干上刺了一刀,将枝叶嵌入,随即拉她过去,指着笑道:“你瞧,它还活着!你想许什么愿都行!桃花夫人必能感应,定会叫你称心如意!”
李霓裳怎看不出来,这是他为哄自己高兴弄的小把戏,心中却莫名感到几分欢喜,今夜低落的情绪也减了许多。见他笑看自己,便照他所言,搓土为香,对着这一簇鲜枝闭目虔诚祝祷。
圆月缓升,静静地挂在古塔的顶上。
裴世瑜方兴未艾,又亮起火折照着塔梯,拉她登到了塔顶的最高层,停在塔廊的栏杆之前。
这古塔看似不高,实却耸峙,一口气从底攀到顶,虽有他拉手借力,李霓裳还是爬得微微喘息,然而,当环顾四周,月下,汾河如银带一般在脚下回环流淌,不远外古行宫的轮廓也尽收眼底,她不由闭目,迎着吹过塔顶的风,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有一种仿佛已将胸中所剩郁气尽数排出,叫它随这夜风彻底消散的畅快之感。
“你在想甚?方才我见你好像有些心事。”
李霓裳忽然听到他发问,睁开眼眸。
他随意倚着石栏,手里把玩马鞭,转脸过来,正望着她。
她迟疑了下,摇头微笑:“没有。你看错了。”
他又看她一眼,没有追问。
就在李霓裳暗松一口气时,他收起马鞭,抬臂,指着斜上方对她说:“你等着,我去把那朵花给你采来!”
李霓裳顺他指点的方向仰头望去,这才看见中央那座塔刹的顶端长着簇草,开出一朵小花。这是春天野地里随处可见的花,开在这里,想是草籽被飞鸟衔来所致。
古塔年代久远,无人修葺,早已残损,砖瓦随时可能滑落不说,这上面更是生满腻苔,塔尖距落脚的地方又有两三个人高,且是斜面,万一失足滑落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李霓裳不及开口阻拦,他已踩上他方才倚靠的石栏,举臂抓住塔刹的一处飞檐,试了试,借力翻身,人就上了塔顶。
“不要——”
李霓裳惊慌拒绝。
他在塔顶上直起身,回头朝她一笑,望一眼那朵摇曳在塔尖上的小花,便踩着滑腻异常的瓦片,开始往顶尖上走去。
“你下来!我不要!”李霓裳又连声阻止,他却置若罔闻,继续向着塔尖走去。
顶上空间愈发狭小,听着他落足处的瓦片发出的碎裂声,李霓裳的心悬得老高。
知他不会听从,害怕叫喊干扰到他,她只能闭唇,心惊肉跳地看着他终于上到顶端,探手过去,一把摘下那朵小花。
李霓裳终于稍稍松出一口气。
就在她以为他将下来的时候,他竟坐在了上面。
李霓裳不解,担心他万一失足,忙催促他下来。
他非但不起,反而长长伸了个懒腰:“此处风景最好。你不和我说,我就不下来。”
李霓裳一愣,明白了。
这无赖子!
她一时不知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只好妥协。
“你快下来!我和你说就是!”
他这才起身循着原路下来,一个纵身,人就从上面跃下,稳稳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嗅了嗅方才采来的小花,顺手簪在了她的鬓上。
“快说!”他催促道。
那话实是不好开口。更没想到的是,当她吞吞吐吐,终于将今夜无意听来的关于顾家女儿的事说出之时,他的表情似在忍笑,且看起来忍得十分辛苦,连肩都微微颤动。
“你笑什么?”李霓裳忍着羞耻之感,不解发问。
裴世瑜一面笑,一面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李霓裳心微微一跳。
“什么不可能?”她轻声问。
他终于压下了笑,望着她,正色说道:“我既已有你,往后,不但不可能再娶顾家女儿,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娶任何别家的女儿了!”
“我裴家有烈祖母立下的祖训,子孙只得娶一人为妻!”
李霓裳被极大的惊诧和欢喜攫住,一时反而沉默了下去。
他挑了挑眉,“你不信?不信我就发誓!”
他指着面前脚下那一条日夜流淌的汾水:“我裴世瑜向着汾水发誓,今生今世,只娶李霓裳一人,只爱李霓裳一人!纵然汾水流干,我亦不背此誓!否则,叫我天打雷劈——”
李霓裳急忙伸手,要捂他嘴,不让他说,手被他顺势握住,压在了他的唇上。
“……不得好死……”
他凝望她,一边吻过她手,一边还是将这誓词说了出来。
究竟是怎样的好运,才会叫她如此简单,便得到了面前这位郎君如此坦诚而热烈的钟爱。
李霓裳被一阵发自心底的感动和幸福紧紧攫住,眼眶忽然微微发热。
“我起过誓,该你了!”他放开她的手。
“快些!你照我所言,重复一遍便可。”
在他的催促之下,李霓裳暗暗呼吸一口气,亦面向汾水,缓缓开口起誓。
“我李霓裳向着汾水发誓,今生今世……”
她顿了一下。
“……只嫁裴世瑜一人,只爱他一人。纵然汾水流干,我亦不背此誓,否则,叫我——”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口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紧紧捂住,说不出话来。
她不解地转脸,对上他的一双眼目。
那眼底黑黝黝的,微烁光芒,仿佛落下了塔顶上空的几点星子。
“罢了!你不用和我说的一样。你自己记住今夜誓言便可!”
李霓裳沉默了下去。
他这语气不知为何令她心里感到有些难过。
他看一眼她,又望向她方才指的汾水,略一思忖。
“不行!我从不吃亏的,你还是要说完!你就说……”
“若是有违此誓,就叫你下辈子投胎变作这河里的一只小乌龟,被我钓上,我生气,就将你倒转过来,叫你龟壳朝天,任凭你四爪如何扒拉如何转,你也转不过来……”
他的神情一本正经,口里却说着笑话。
李霓裳起初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别样的毒誓,没想到是满口的胡言乱语,落差过大,她一下被逗乐,忍不住抬手打他,不许他再那样拿她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