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自己如此阻拦,几乎等同于坐实天王之疑。
但她已无选择。
天王的身形顿住了。
慢慢地,他转过面来,仿佛变作了泥雕木塑,定在地上,一动不动,自顾定睛望那墓碑,片刻后,他转过身,迈着凝涩脚步,从她身边走过,终于,走回到了他方才坐的地方,抬手落在碑上,指轻柔地抚触过镂在石上的一列字。
月光照落,映显出模糊的“河东故裴氏讳蕴静墓”的字样。
他粗粝的手掌久抚不去,仿佛篆在这冰冷坚石上的寥寥数个大字,便是此生他全部柔情的寄所。再片刻,人已是双膝落地,俯跪在了墓前,将他的头紧紧地贴靠在碑座的泥地之上,许久,背影一动不动。
四周悄悄冥冥,只有夜风拂动木槿篱墙的枝叶之声。
“静妹……静妹……”
一道压抑至极的似是哽咽的呼名之声,从石碑的脚下发了出来。
李霓裳屏息望着。
就在这一刻,当这道呼名之声入了她耳,她忽然整个人也似受了完全感染,心情变得低落无比。
孤灯挑尽,寻觅不着。再回首,只剩了己身犹在。
李霓裳不知道从前,年轻的天王与裴家姑母究竟因何死别,今日一个长眠地下,一个独游偶影,然而,望着那道长伏在冷寂冢前的模糊跪影,一种孤悬浮寄的万古悲凉之感,刹那还是将她整个人吞没。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醒神,转头,见是谢隐山走了过来,当看见这一幕后,他面露迟疑之色,似不敢再上前了,停在原地,又环顾起了左右。
李霓裳登时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谢隐山应是想来提醒天王离去。
自己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再不回,万一被人发现,若是找了过来,撞见这一幕,那该如何是好。
这一刻也不知怎的,她的恐慌,怕是比谢隐山还要来得厉害,一心只盼这天王快些离去。
她定了定神,犹豫一下,终于,朝前走了几步,来到那人的身后,轻声地道:“天王还是走吧,勿扰已去之人安宁……”
不料,话没说完,就见他动了一下,从地上缓缓地直起身,接着,仰面,向着横挂在夜穹里的河汉仰望了片刻,忽然,高举双臂,向天嘶声呼了起来。
“贼老天!你睁大眼,看看清楚!静妹她为我留了孩儿!”
“她为我留孩儿!”
“我宇文纵有孩儿了!”
一连三声。
夜半寂静,他这似哭似笑,似是狂喜,又似在狠狠宣泄怨恨的连呼声随风震荡,惊得附近山脚林子里的宿鸟纷纷扑腾翅膀飞了出来,发出一阵聒噪之声。
李霓裳没想到会有如此一幕,吓得心砰砰乱跳,反应过来,唯恐招来人,也和谢隐山一样,环顾四周。
万幸此处靠山,附近应是无人。
很快,随他声落,耳畔恢复了宁静。
“天王,是否可以走了?”
谢隐山望一眼附近藏着自己人手的地方,终于上来,低声问道。
“小女娃,带我去她从前住的地方!”
李霓裳的耳边,又响起一道嘎哑的命令之声。
她好不容易才压住的心跳,又蹦了起来,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不行!万一被人发现!天王还是快些走吧!”
裴家来的人,今夜虽都在寺里,但祖宅那边也是有人留守的。
“我叫你带路,你就带路!”
天王冷哼一声,语气丝毫不留余地。
李霓裳好像终于理解,为何裴家姑姑当年不要他了。
她又气又怕,却不敢发声,唯恐叫人知道,一时无计,红了眼睛,转头便冲着墓碑告状:“姑姑!你都听见了吗?求你快阻止他!”言罢,伸手就死死抱住墓碑不放,不信这个天王会这样将她强行带走。
果然,这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李霓裳听到他低声道:“我过去看看,再拿回画,如此而已。保证不会生事,你不用怕。”
“何况,那画原本就是我的。”
李霓裳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带他进裴家的。
咬牙,仍旧紧紧抱着墓碑不动之时,听这天王又道:“罢了。我不去便是,就在此处等着。你去将画替我取来,我拿到便走!”
李霓裳依旧不肯松口。
不管那一幅画当初是否属于他所有,既被裴家姑姑取回了,便是要还,也不能经由自己之手。
天王等了片刻,显是不耐烦起来,转向一旁的谢隐山,吩咐:“你领她去!叫她将画取出交你。”
谢隐山略一踌躇,上前说道:“有劳公主,再随我走一趟罢!”
李霓裳又气又恨。
她若是不应,即便对方不会用强,拖延下去,迟早怕也会惊动人。
再一思索,她在心里做了决定。
宇文纵到来一事,万万不能叫裴世瑜知晓。但是君侯夫妇却不一样。
从君侯接见谢隐山一事便可看出,他是一位行事稳重之人。
不如假意应下,半路放小金蛇伤谢隐山,她再去向君侯夫妇报讯,由他二人定夺今夜之事。
固然她并非有意,但事实上,却助了天王确认此事。
此绝非小事,她怎敢隐瞒君侯夫妇。
至于瑟瑟,看谢隐山方才提及她时的反应,似乎并未告知天王。待事后,她再想法私下寻他商议放人之事。他若肯放,最好不过,不放,也不必隐瞒自己的难处了,只能请君侯夫妇帮忙。
李霓裳思定,便不再耽搁,假意正要带着谢隐山往附近的裴家祖屋行去,忽然这时,野地里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她转头望去,骇得魂飞魄散。
月光映出一道正往这个方向行来的匆匆骑影。
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她最害怕见到的裴家二郎,裴世瑜。
第73章
夫人白姝君与丈夫去年各自因事, 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分居两地的,不久前重新团聚,恩爱如胜新婚。不止如此, 丈夫体毒方祛仍需保养, 这些时日只要在家,一应的饮食起居,都是她亲自照料,今夜自然也不例外,白氏是一刻也不愿和他分开。
方才在法堂里, 她便留意到阿弟分心, 时不时看一下李家公主,怎不知他的心思。
且不止他,白氏越是和她相处,也越感觉到她小小年纪, 处处小心敬慎。和她相比,虎瞳简直可以称为遥荡恣睢无所顾忌了,对比之下, 对她也就越感心疼。
知她便是疲累至极也是不肯独自去休息的,故方才趁着空闲的功夫, 假托自己也要去歇, 将她带到休息的地方,安顿好后,自己便悄悄地转回法堂。裴世瑛怎肯让妻子替自己守夜, 叫她去睡, 她不去,改叫裴世瑜去歇。
裴世瑜对已去世的姑母没有半点印象。
听说在他才来人世不久,她便香消玉殒了。称素未谋面也是没错。但或因了兄长在他从小到大的成长当中, 时不时会和他谈及姑母,他知姑母不但是位潇洒超逸不逊须眉的才女,更曾在裴家最为飘摇之际站出扶持兄长,并且,她极是爱他,心中对这位姑母自然充满亲切敬意。
不过是守一夜而已,他不会去休息的——只是,他也有点想她。
前几天在家中,他竟感觉处处拘束。想念她在怀中的感觉。
何况,回去后他就要出门,和她见一面少一面。方才见阿嫂回了,又叫自己去休息,便顺势出来,打算趁这机会溜过去陪她,趁这难得的机会,最好能抱一下,他再回来继续守夜。却没有想到,到了她住的地方,不见人,叫出留下陪她的鹤儿等人询问,几人茫然,再问附近值夜的虎贲,连虎贲也是不知她的去向。
她应当不在寺中了。
裴世瑜很快从惊慌里镇定下来。
她的衣裳全部穿在身上,房门和窗户闭合,屋中无任何她挣扎或是反抗过后留下的痕迹。并且,守卫就在附近,若有外人进入将她劫走,一进一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动静。
最为合理的推断,应是她自己不知出于何种缘故,避开守卫,出去了。
怕她或有不便叫人知道的隐秘,裴世瑜未惊动兄嫂,只悄悄叫来一队自己的亲信虎贲,随他一道,从距她住处最近的后寺出来找她。
长生寺距裴家祖宅不远,后方是大片的野地。裴世瑜与手下分头后,骑着龙子,在附近转了一会儿,又扩大范围,始终不见她的人影。
夜间风凉,他身上衣裳也薄,人却早已汗涔涔了。
他停了下来,正在焦急地环顾四周,这时,在旷野的深处里,随风隐隐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声,听去,仿佛有人正在大声喊话。
距离有些远,他听不清楚,但从风向判断,声音似乎来自祖坟那一带,立刻便赶了过去。
夜空月色如镜,还隔着段路,影影绰绰地,他眺见前方有几道人影立在姑母坟地的前方,便纵马疾驰到了坟地外,握紧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向姑母冢地奔去。到了附近,看见一道女郎的身影,正是他要寻找的李霓裳,然而,那在旁之人竟是宇文纵!
此人今夜虽披乌袍,装扮与往日迥然不同,但便是烧作了灰,他也不会认错的。
一时间,他心中惊诧可想而知。只是暂也顾不上别的,先冲到了她的身旁。
“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李霓裳急忙摇头:“我没事。”
裴世瑜这才微微吐出口气,擦一把额头热汗,随即将她拉了过来,带到一旁,低声问起话来。
“方才到底出了何事?是你自己出来的吗?你怎会和他们一道在此?方才我不见你人,到处找你!你真的没事吗?他们有无胁迫你?”
他向着她,又是一连串的发问。
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周折了。
李霓裳方才想好的应对,因了他的到来而骤然打乱。她思绪纷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隐山上前一步,行礼恭敬道:“见过少主。今夜是有事,谢某才将公主请出说话的。事出有因,未来得及知照令兄与小公子,还请恕罪,但天王对公主确实也没有恶意,请少主放心……”
“住口!”
裴世瑜面露怒容,猛地截断他话,指着已被他护在身旁的李霓裳。
“我不信她会自己愿意来此见你们!”
“我与老贼势不两立,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满口好话?谁准许你如此称呼我的?她没事最好,她若是有事,你与老贼休想活着走出我太原府!”
他的怒气实在太盛,自然也就不顾兄长昨日才刚叮嘱过的话,张口便又是他习惯的那个称呼。
这时,方才跟随裴世瑜出来的那一队虎贲追来,当中有识得宇文纵的,无不吃惊,迅速列队在了少主身后,只等他的命令行事。
“姓谢的!昨日我阿兄以礼相待,送你出去,你非但不知感恩,竟还得寸进尺,深夜与这老贼闯来我裴家祖地,究竟意欲何为?”
这里是姑母与裴家祖宗的冢地。
若不是怕打扰先人安宁,他早便已经下令动手拿人了。
谢隐山极是为难,顿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天王。
他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裴世瑜也看了眼这个从他到来后便似一直在定定凝望自己的人,心中油然升出了一种强烈而诡异的不适之感。
他勉强忍下怒气,正待吩咐众虎贲封住路口包围此地待命,他先将李霓裳送到安全的地方,忽然,视线落在一处所在,停了一停。
姑母墓前的地上,仿佛新摆了几样白天没有的祭品。
这便罢了,借着月色,他隐约看见香炉里似乎还烧着六炷香火。
河东之俗,只有丈夫或者妻子,才能为死去的配偶烧六道香。
此种习俗,据说最早来自一个说法,人需历经六道轮回,才能有投胎做夫妻的缘分。
传说只是传说,但祖祖辈辈,风俗如此沿袭了下来。
裴世瑜反应过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快步走了上去,又确认一遍。
香炉中的香尚未燃尽,红色的几个火点在夜风里忽明忽暗。
确为六支。不多也不少。
不但如此,到了近前,他又看见祭品上还放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正是前些时日他落在天生城里的当时没有机会取回的那一把。
这个时间,此处只有宇文纵出没,他人又一直就在近旁。何况,还有匕首在此。
这些祭品,不是他的,又会是谁?
裴世瑜指着地上的香火,转面寒声发问:“这是你点的?”
那人并未应答,却显又是默认了下来。
裴世瑜面容变色,一脚抬起,便要将这香火踢飞出去。
就在他的足尖将要踢到香炉之时,那道默影已是迅速抢上,俯身一个探臂,五指便牢牢攥住他的靴靿,阻止了他的举动。
裴世瑜待要再踢,发觉他下压的攥力极大。
又强试几次,一阵抵力,脚上犹如压下千斤磨盘,非但没有踢成,反而被他以压上的全身之力,强行慢慢地摁回在了地上。
裴世瑜不禁勃然大怒。
“宇文老贼!你这是何意?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胆敢来此祭我姑母?你可知在我河东,此为何意?你凭什么敢为我姑母点六……”
忽然,他的质问声戛止。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六炷香,眉头慢慢皱起。
那日他隐身在天生城的绝壁上时,曾无意听到过一个名字。
记得这个天王,在口里喃喃地叫出了“静妹”两字。
这个名,显是男子对女子的昵称。
当时他还觉得可笑,尽情地嘲笑了他一番。
此刻,裴世瑜却忽然想了起来,姑母的名里,就是带着一个“静”字的。
难道这个天王从前和姑母真的有过一段,他冒险在今夜费力潜来此地,也只是为了祭祀姑母?
裴世瑜做梦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姑母竟会和宇文纵有过这样的关系。
惊呆过后,他很快便否决自己的猜测。
姑母去世之时,仍是未嫁之身。
似她那样的奇女子,林下之风,不同凡俗,当年怎可能看得上宇文纵这等邪悖做恶的叛逆寇首?
即便早年两人真的相识,也定是这宇文觊觎姑母,痴心妄想罢了。
如今他来这里,名为祭姑母二十年忌,却烧起六炷香火,实际与玷辱姑母,有何不同?
如此举动,更是无异于羞辱裴家。
刹那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他的眼底闪过了一抹阴沉的光。
“全部人都听着!”
他头也未回,喝了一声。
“后退!退出五十步外!没有召唤,不许靠近半步!”
众虎贲一时不解少主之意,对望几眼,只能依他所言,纷纷后退。
宇文纵凝望着身旁的这个年轻人,慢慢地,面上显露出了一缕压抑着的不敢过于表露的淡淡欢喜之色。
“世……”
他试探着,第一次如此呼他。然而,才刚开口,这裴家子竟一把抄起墓前的那柄匕首。
在天王的眼前,一道刀光如闪电般划了过去。
接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冰冷的匕刃,便又一次压在了他尚未痊愈的伤颈之上。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了。
天王是因了心情激动,没有防备。谢隐山离得太远,待看见,早已是来不及了。
“宇文纵!”
裴世瑜也不再呼他老贼,第一次,一字一字地叫出他名,咬牙切齿。
“你如此玷辱一位去世的女子,居心何在?”
“小郎君!不可!”
谢隐山急忙出声,待要冲上去,又听裴家子厉声喝道:“滚开!再上来一步,我立刻杀了他!”
谢隐山仓促停步,焦急不已。
“莫非你已无能到了要靠如此拙劣的方式,借羞辱姑母,来羞辱我裴家了?堂堂天王,卑劣到了如此叫人发指的地步,你还有何脸面,胆敢称作天王?”
宇文纵看着月光下这一双与故人肖似,但此刻却满是厌恶之色的眼,慢慢地,面上那一缕欢喜的淡笑消失了。
“裴家儿。”
他盯着对面之人,又恢复了如此一个称呼。
“孤若是告诉你,孤从前非但认得你的姑母,和她有过极好的过往,甚至,就连你……”
“住手!”
惊骇之下,李霓裳大叫一声,随即冲上来,挡在裴世瑜与天王的中间,也打断了天王的话。
“你不能伤他了!”
她死死地攥住裴世瑜的手腕。
“至少……至少也要问一下君侯的意思,不是吗?”
裴世瑜仿佛对她这举动有些不解,转目看她。
“求求你了!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她苦苦恳求,见他仿佛踌躇了一下,终于,握匕的手劲缓和了些,急忙又转向另旁的天王。
“裴家姑姑就在此!近在咫尺!她都听着呢。天王你若胡言乱语,她不会原谅你的!”
也不知天王有无听进。但看去,他人已是闭了眼目,一动不动,似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她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一阵夜风吹过,她觉后背一阵湿冷,竟是汗都出了一身了。定了定神,正想命人去请长兄夫妇来彻底解围,只见野地上已是来了一队人马。
她望去,心里彻底一松。
是裴家的君侯夫妇到了!
“虎瞳!不可!”
裴世瑛才到, 远远看见眼前一幕,立刻便高声阻止。见弟弟还是不放,命同行来的虎贲全部留在坟场外, 不许跟入, 接着疾步赶到了近前,改为厉声下令:“立刻放开他!”
裴世瑜一愣,转向兄长,带着几分不解与委屈地怒道:“阿兄为何和他客气?他攻我河东在先,咱们不与他计较也就罢了。今夜是他自己送上门的!我去天生城, 他可没如此客气待我!还有, 这是什么地方?我裴家先人的眠地!他辱我裴家至此地步,不将他拿下,更待何时?”
“放人!”
这一次,裴世瑛别话全无, 只如此说道。
李霓裳紧张地看着裴世瑜,只见他的面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但在兄长的威压之下,终于, 还是慢慢将匕首从宇文纵的咽喉上撤走,只是, 依旧紧紧握在掌中, 唇角紧抿,脖颈僵硬地梗着,人一动不动, 显是极不服气。
正僵持不下, 李霓裳看见君侯夫人走了上来,望一眼被他固执握在掌中的匕首,抬目, 向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她明白了,鼓起勇气,一面观察他的脸色,一面试探着,朝他一点点伸手过去。当指尖碰到他掌心的那一刹那,见他目光一动,射向了她。
她的心一跳,立刻停下动作,却也没有收手,只睁大眼睛默默望他,等待片刻,见他不再有别的反应,便顺势探入他的掌心,分开他的五指,握住了匕柄。
他没有反抗,终于叫她顺利地将匕首接了过来。
整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这时,伴着疾走的脚步之声,韩枯松也赶到了。
他冲到墓前,当看清地上那只香炉里点着的香火时,破口大骂:“宇文老贼!你安敢如此行事!”
骂声未绝,挥起禅杖,就要将香炉扫走。
谢隐山如今不敢对裴世瑜动手了,但对韩枯松,却是半点也不会客气,怎容他如此行事。在他方现身时,便就已在防范,见状,当即上前阻止。
韩枯松愈发愤怒,当场打了起来。
裴家来的众虎贲和随从都遵照命令,远远被留在了外面,附近只这寥寥几人,一时来不及阻止,只听刀杖呼呼作声,格斗相交所发的乒乒乓乓声更是不绝于耳,连近旁的一丛木槿亦被刀杖余势扫断,折枝残叶,四下乱飞。
“都给我住手!”
裴世瑛怒喝一声。
两人虽在恶斗,却也听出他的怒意,怎敢像裴世瑜一样不当回事。
随他话音落下,谢隐山立刻收手,又迅速后退了几步,随即转向裴世瑛行礼:“方才是谢某鲁莽了。君侯勿怪。”
韩枯松虽还满心愤恨,然而君侯发话,他怎敢不听,也只得勉强停手,只恨恨地瞪着宇文纵。
方才欲待说话被阻止后,他便始终闭目,微微仰面向天,影更是纹丝不动,仿佛神魂分离,游在了天外。谢隐山和韩枯松打斗正凶,一簇散着木槿清香的断枝飞来,弹在了他的双眉之中,又沿脸庞落到肩上,最后跌在他脚前的地上。
他的神情微动,睁开眼低头,望着地上木槿,定住了。
“你们全部下去!”
裴世瑛下令。
谢隐山不过只顿了一下,看一眼天王,便第一个退了下去。韩枯松只好跟着,不情不愿地去了。近旁还剩白氏,李霓裳和裴世瑜。
“虎瞳,你送你阿嫂和公主去休息。”裴世瑛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与他有事要议。”
裴世瑜与他相望了一下,终于,吞气转面道:“阿嫂,阿娇,你们随我来。”
宇文纵抬起头,盯着对面的裴世瑛。
“他就是我的孩儿。事已至此,你还敢否认?”
裴世瑛沉默了一下,道:“虎瞳确是我姑母的儿子。”
虽然已是认定了此事,但此刻,当亲耳听到这样一句话从裴家长兄的口里道出,宇文纵依然还是被一阵发自心底的激动,击得抑制不住地浑身微微战栗。
他又闭了眼目,良久,当复睁目,眼角已是显出了点点的泪光。
“你承认便好!”他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要他跟我走,往后跟从我姓,认祖归宗!”
说完他停了一停,自己似也领悟了什么,不待裴世瑛开口,又迅速接道:“自然了,孤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虎瞳是你裴家养大的,这么多年,你们也是劳苦功高。你要什么,尽管提,只要孤能做到,必无所不应,以表孤对你裴家的谢意!”
裴世瑛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宇文纵一怔:“你何意?”他一顿,旋即傲然道:“裴家大儿,你是担心孤给不起你要的东西吗?”
“我怎敢质疑天王慷慨。”裴世瑛淡淡道,“我方才之意,只天王恐怕弄错我的意思了。”
宇文纵皱眉看着他。
“虎瞳确是姑母之子,却未必就是天王之子。”裴世瑛看着他,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宇文纵面上的温情消失了。他的眼中涌上阴霾:“愿闻其详。”
裴世瑛没有立刻应话。
他走到裴蕴静的墓前,拂起衣摆下跪叩首,行过礼,起身说道:“此为姑母之意。”
宇文纵面色微变,哼了一声。
“裴世瑛!你当孤是三岁小儿吗?你姑母当年既肯生下我的孩儿,便是对我有情。既有情,她又怎会狠心要我父子永世不得相认?”
“姑母当日如何做想,我不敢断言。但姑母的话,我却是不敢忘。”
“她说什么了?”
“姑母亲口对我说的,日后两家若是依然为敌,那便叫她孩儿永远做裴家的二郎,那会对他更好。”
宇文纵一怔,回头望了眼月下那一座静静的坟茔,转回面,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你改旗易帜投我,日后若有任何人胆敢伐你,我必出兵灭之,如此,不就化解了吗?”
裴世瑛静默不言。
宇文纵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裴家儿,孤知你是有些本事在身,也是靠了女人,这几年是有些起势了。但也仅此而已。难道你以为,我若当真压境而至,你如今可以与我一战不成?”
“天王拥甲百万,威震天下,四方莫之与京,我怎敢与天王争辉。但关于此事,昨日我已与信王讲清楚了,料他应已转告天王。我河东虽地偏民弱,却也不敢妄自菲薄。至于天王美意,我裴家恐怕也是无福消受的。”
裴世瑛神情平静,不卑不亢地应道。
宇文纵一顿,一时似无计可施,缓缓转面,又望起了裴蕴静的坟茔,出神片刻,再望向裴世瑜方才离去的方向,当最后再转向裴世瑛时,他的神情里,已是充满了愤怒。
“裴家大儿!要不是你们从小对他教唆,他怎会如此恨我?口口声声呼我老贼!这难道也是你姑母愿意看到的事?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你再敢推三阻四,不将我的孩儿还我,我必再次发兵!这回绝不是前次那样,能叫你们侥幸渡劫,不踏平河东,夺回我儿,我必不会罢手!”
他又指着身旁坟茔:“你的姑母,她生是我的人,没了,也永远是我宇文纵的鬼!你既不识好歹,那便休怪我不给你裴家脸面。我定要将她也一并接走,随我回我故地!”
裴世瑛的面上浮出了一层薄怒之色。
“宇文纵!”他一反常态,寒声直呼他名。
“我是以你为上辈,这才处处忍让,以礼相待,怎料你横蛮无理,不可理喻至此地步!我知你敢来,应是留有后手,只是我告诉你,此非你地盘,绝不容你势焰嚣张!”
他一顿,亦回面,望了眼裴世瑜的方向。
“你难道以为,靠威吓便能要回虎瞳吗?也好,我成全你,容你一试!”
他后退一步,让出了道。
“你这便去找他,告诉他,他是你的孩儿!虎瞳他若是愿意跟着你走,我裴世瑛绝不阻拦!”
宇文纵肩膀一动,立刻迈步追上,然而,才奔出去七八步,他的背影便慢了下来,又行出几步,步伐变得愈发凝滞。
最后,他停在了坟场的石道之上,定立了许久,缓缓转过面来。他脸上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不见了,整个人看去锐挫望绝,双目黯淡。
裴世瑛冷眼看着他又回到姑母的坟前,沉默地向着墓碑,凝定了许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苍哑无比。
“罢了,今日是你姑母二十年忌,我怎能令她在地下不安。虎瞳也被你带得很好,孤当谢你才是。”
他停了一停,再一次,又看向那年轻人所在的方向,眼中流露了出几分暗藏的温情。
“无论虎瞳认不认我,他是我与你姑母的孩儿,这一点永不会变。我也不急于这一时。”他慢慢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