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瑛对他何其了解。看一眼瞬间翻脸变得满面怒容的弟弟,目光再次扫过他露在衣襟外的显然反穿着的一段衩衣领,略一思忖,不禁面露讶色。
“你竟和她睡一起了?”
裴世瑜一顿,索性道:“是!她已是我的人了!”
裴世瑛却想起那女郎当日谢绝妻子挽留执意要回青州的样子,不禁再次隐怒,压低声问:“是你强迫了她?”
裴世瑜还不及应,方才因不放心潜来听墙角的韩枯松忍不住了,赶紧快步冲了进去,替爱徒开脱起来。
“君侯千万莫错怪了小郎君!昨夜小郎君与公主同寝一屋,实是事出有因。小郎君原本另有一房,是我倚老卖老,定要占用,才将小郎君赶去公主那屋的。小郎君也是没办法……”
“就是我故意为之!和大师父无关!”
裴世瑜打断了韩枯松的话,转向兄长。
“就是我强要她了。反正她已是我妻!不会回去了!叫那些人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韩枯松转脖看他一眼,眉毛跳了一跳,不说话了。
裴世瑛皱眉看了弟弟片刻,终于,轻哼了声,开声道:“你说的没用!”
“待李家公主起了,听她自己如何意思吧!”
裴世瑛话音方落, 一名随从已是到来:“禀君侯,小娘子来了,想见君侯。”
裴世瑛尚未开口, 便见弟弟瞬间变脸, 咦了一声,讶道:“她先前为给咱们报信,先是一路颠沛,九死一生,还烧得不省人事, 后又落老贼之手, 遭他百般恐吓,好容易才到此处,天都未亮,她过来做甚?”
“阿兄稍候, 我去接她!”言罢,拔脚便出明间,匆匆而去。
裴世瑛随至门口。
借着微明的晨曦, 远远地,他看见那女郎果然来了, 人就立在走廊的尽头之处。只见弟弟疾行赶到她的面前, 将人堵住,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带她强行转身便去, 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拐角处。
韩枯松也跟上, 探出脑袋,望见走廊尽头处那双一闪便不见了的身影,回头看一眼裴世瑛无奈的神色, 忍不住又开口了:“君侯过虑了。公主是他们自己费尽心思嫁过来的,又不是咱们去抢的。何况,大礼都行过了,有何不可?依我看,非但没有不妥,反是天经地义!”
“再说了,我看那女娃对咱们虎瞳也中意得很。为救虎瞳,她不但不顾性命出了大力,连哑症都好了!”
从天生城出来后的这几天,虽然人还在逃跑的路上,但在中间休息的短暂空隙里,裴世瑜早就忍不住在韩枯松面前炫耀公主如何聪明如何能干,又对他如何关心,如何好。
早上君侯赶到此处,极为担心小郎君,见面匆匆,他也不及详说情况,只是道了个大概。此刻趁这功夫,立刻详细说起公主如何不顾安危,寻小郎君到了谷口,情急之下,如何奇迹般发声提醒他安危,又如何在天生城内放火驱马,将小郎君从犬舍内救出。总之在他眼里,二人就是天造地设,不在一起,简直就是没有天理。
明间里,韩枯松忙着在裴世瑛面前为爱徒与公主开脱。那边裴世瑜拦下李霓裳,不由分说,将她带回到了屋中。
“你这是作甚……”
不给李霓裳说话的机会,他把门一关,立刻将她压在门后,二话不说,先是吻了上去。
方才他去后,留下李霓裳一个人,又如何能安心继续躺着睡觉?
她总觉昨夜他与自己同房而寝的事会被他的兄长知晓。这与她走之前的说法大相径庭,越想心里越是不安,担心他被他的兄长误会。若真如此,她可以及时为他发声解释,昨夜同屋,全是自己甘心,非他强迫。二来,长兄如父。她既知晓他的长兄到来,怎好高枕安眠,不去见面?因而起身,匆匆收拾了下,也找了过去,却没想到被他这样拦了回来,进屋后,又什么话也无,先就一阵亲热。
起初她因莫名,轻轻挣扎几下,但很快,想说的话连同满腹疑虑,悉数被这亲吻堵了回去,重又吞咽入腹,接着,她人便迷失在了他热情的攻势之下,脸仰了起来,身子绵软了下去,甚至,在他要她抱他之后,还听话地举起双臂,紧紧地环圈在了他的腰身之上。
二人躲在屋门背后的黯淡晨曦里,如此偷偷又热吻了片刻。就在李霓裳被他吻得心砰砰跳,快透不出气,脑子也变得迷迷糊糊之时,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催眠似的低语之声:“阿娇不要再回青州了。就留下来!”
所有的甜蜜和旖旎,随了这一句话,慢慢消散。
李霓裳依然那样闭目仰面,双臂环抱着他,如方才承他亲吻的模样,人却是定住了。
片刻后,待气息稍平,她慢慢睁眸,看见他低目紧紧地望着她,眸里若含湿气,在门后那半明半黯的晨曦里,烁动着如星芒般闪亮的微光。
“留下来别走了,好不好?”因她不应,他的神情变紧,又低低地道了一句,这一回,语带恳求之意。
李霓裳无比纠结。
回往青州这件前些日仿佛已远离她的事,因了险情解除,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横在了她的面前。
世间最重,亦最难还的,恐怕便是亲恩之债。
毋论姑母初心如何,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恩情,却是实实在在,沉重如山。
除非她能还上,或是姑母无须她还,否则,她怎么可能毫无负担地就此和她划清界限,从此再无瓜葛?
然而,对着眼前人如此恳求,她又怎忍心像上一次那样断然摇头?
在经这一番生死与共的经历之后,她与他的关系已与此前大不相同了,这一点,更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逃避的事实。
就在她柔肠寸断,左右为难之际,听到他再一次开口。
“不要立刻便拒我。若是那边有你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我若是无法解决,我就去求阿兄和阿嫂,叫他们也来帮我们!”
她抬起眼,见他望着自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公主你更不要有任何顾虑。不是我或我裴家之人在向你施恩,而是我恳求公主你为我而留,盼望公主能给我一个机会。你对我阿兄,对晋州,都有着莫大之恩,就算我裴家真的可以为你做点什么,那也是因为你太好了。更何况,与公主施的恩相比,我裴家能为你做的,却是有限。”
他凝视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你虽从不肯和我提你在青州那边的事,但我也能猜到,你与那边羁绊极深。我不能为了骗你留下,便对你胡乱许下不切实际的承诺。”
他顿了一下。
“阿兄是个极好的人,通情达理。但他不止是我的长兄,他首先是君侯,我裴家族首。无论何事,他都先要为河西河东之民与裴家考虑。万一能留下你的条件,是我裴家出不起的,阿兄他就算再爱护我,他也不会答应的。但是,我还是恳求公主,无论多大的难事,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去想法子,叫你能够安心留下!”
“求求你了,阿娇!”
李霓裳的眼眶忍不住又暗热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对自己说出如此坦诚的话。
她除去极大的感动,更觉意外。
承认他并非全能,但却肯为她努力的裴家二郎,反而令她感到了全所未有的安心之感。
她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前,闭目在他怀里静静依了片刻,待再次睁目,迎上他满是忐忑的注目。
“你说得不错,姑母于我,确实有着极大的恩情。倘若没有姑母,我在亡国那年,便早已死去。”
她慢慢地说道。
“她的心愿,是扶持我的阿弟光复圣朝。她做的一切,包括她的牺牲,她委身倚靠齐王,送我来假意联姻,将我同时许给不止一个男人,全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感激她,可怜她,有时也会恨她。不如当初不必将我救下养大。但是无论如何,时至今日,因果早定。无论我去哪里,都是要给她一个交待的。不能不明不白说走就走,否则,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心。”
“我空担了一个可笑的祥瑞之名,实是一个祸端,如无底之洞,挨我边的人,都不会有好运。倘若你要留我,日后等着的,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我怕终有一日,你会受不住,后悔你的决定……”
她忽然自己伤感了起来,猝然停住,说不下去了。
裴世瑜听到这里,反而笑了起来,神色轻松。
“只要你肯试着留下,我保证,不到你完全安心,我不强迫你如何。你姑母那里,自然需要交待。我和你一起,给她交待!”
“哪日你要是对我说,我叫你失望了,那才是我裴世瑜此生厄运的开始!”
他说完,转过头,看一眼外面那越来越亮的天色。
“天快亮了。不好叫阿兄久等。我这就和你过去,一起见他,将事告诉他,如何?”
李霓裳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微微点了点头。
裴世瑜引她一道走了出去,快到明间之时,见她脚步放慢,面色微微苍白,知她紧张不安,便叫她停步稍等,自己快步走到门前,抬眼,见兄长端坐在位,大师父则用手肘撑着脑袋,斜靠在坐床上,状若在打着瞌睡。
听到脚步声,两人都动了一下。
大师父是一下睁开眼,坐了起来,背对裴世瑛,朝他暗暗挤了一下眼。
裴世瑜知这是大师父在暗示他,叫他安心。
兄长看去并无因了长久等待而致的不耐烦,然而大约是因此次自己的行为实在太过冒险了,惹他极度生气,故脸色看去还是不大好,见他来了,只转目过来,淡淡瞥他一眼,神情不怒自威。
裴世瑜却是半点也不胆怯。知大师父方才必已替自己说了许多好话,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这才转向兄长,停在门口,笑眯眯道:“阿兄久等。公主来了!”
言罢转头,朝着李霓裳招了招手:“过来。我阿兄就在里头。”
李霓裳压下重重心事,深深吐出一口气,迈步走上,显身在了门外。
裴世瑛一看到她,立刻换了样子,面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她颔首致意,随即对着裴世瑜道:“还站在外作甚?还不领公主进来说话!”
李霓裳怎肯在大人面前和他拉拉扯扯。
毕竟与他的关系,如今还是不清不楚。说不是夫妇, 二人已行过礼, 拜过堂。但说已是夫妇了,却没这么简单。
这一点,从裴家长兄对她的态度上,也可见一斑。
迄今为止,他显然也是以客待她居多。
裴世瑜的手才碰到她的衣袖, 就被她避了过去。
怕要是不坐, 他还会来缠,躲开后,忙自己又向他兄长道了声谢,不再推脱, 立刻坐了下去。
他那长兄仿佛不曾留意,对这一幕并无反应。
但屋中的大和尚,表情看去却显然是在忍笑, 且忍得颇为辛苦,连脸上的胡子都在抖动, 弄得李霓裳的耳也热了几分, 坐下后,便低目垂颈,不敢乱动。
“君侯, 我先去了。公主请慢坐!”
大和尚知裴世瑛有话要与这公主说, 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临走前,忍笑又看了眼小郎君。
自公主进来后, 他便紧紧跟在她的身旁,仿佛唯恐她遭欺负。
“虎瞳你也出去。”裴世瑛发话。
他显是不愿,人一动不动:“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裴世瑛不言,只盯着他。
裴世瑜很快败下阵来,然而出去之前,他还是不放心,又将裴世瑛强行请了出去。
李霓裳隐隐听到他在外面与兄长说了片刻的话。语声太低,她听不清楚。但猜知,必是在说和她有关的事。
片刻后,裴世瑛返身入内。屋中只剩李霓裳与这位裴家兄长了。
他开口,先是恭贺她重获言语之能,表达了他听到这个好消息后的欣喜之情。又道:“内人因事,这趟没随我来。过几日等她再见到公主,不知会有多欢喜!”
他的恭贺显是由衷,而在提及妻子之时,眼里的笑意,更是沉浓了几分。
李霓裳忙致谢。自己想起当日情景,即便是到了此刻,还觉带了几分不可思议。
“听大师父讲,公主当日是目睹虎瞳遇险,情急之下,出声提醒。虎瞳得公主如此厚爱,我实是为他高兴。”
裴家兄长的语气如在与她闲聊家常,在表谢或是欣喜之时,处处能叫李霓裳感到他的诚挚,令她有如坐春风之感。
她的紧张情绪,很快便得到消解。片刻之后,便慢慢放松了下来了。
裴世瑛又为她此次冒险回来报信一事,极为郑重地向她道谢。
“不止是我,晋州刺史牛知文亦极是感恩,说若有机会,定要领着龙门狙击战里的有功将士一起来向公主叩谢。他们有这功劳,一半是要归于公主。”
李霓裳辞功,在心里又想到了瑟瑟,也不知此刻她到底如何了,愈发记挂。
应是裴世瑜在他面前也提过瑟瑟的事,李霓裳听到他继续说道:“那位瑟瑟姑姑的事,公主也请暂且宽心。一有消息,我这边会立刻叫公主知道。”
李霓裳由衷道谢,裴世瑛摆了摆手。
“公主施展妙手为我解病在先,如今又帮下如此大的忙,与公主相比,我裴家能为公主做的,实是有限。”
他顿了一下,目光望向了李霓裳。
“我方才听虎瞳讲,你已答应他,暂时留下了?”
李霓裳的心跳加快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裴世瑛也颔首:“如此最好不过。原本我这里也另有一个消息,事关公主,一早就想叫公主知道的。”
见李霓裳望来,他接着解释:“江都王应是知晓了齐王与孙荣如今为徐州宿州归属相争不下的事,趁机发兵到了江北,攻伐青州。”
其实还有一事,裴世瑛知那江都王陈士逊此番发兵,应是得了宇文纵的授意。
或者说,至少,他发兵一事,已与天王达成共识。
裴世瑛与陈士逊关系一般,空认识了多年,固然非敌,但更称不上是友。
不过,对此人,他了解极深。行事谋定后算,不喜张扬。但一旦看准,执斧必伐,手腕铁血。
在当世的一众群雄里,此人绝对算得上是个能力出众的皎皎者,很是不好对付。
他应在之前便已暗中与宇文纵有所往来。如今既公然发兵过江,必定准备充分。
裴世瑛几乎已是可以预见,齐王此次恐怕是要吃个大亏了。
不过,这种事,在公主这里,也不必详细多说,免得她过于担心。
裴世瑛只解释道:“那边战事既起,青州的情势,便极有可能变动。你若此时回去,怕不安全,也不方便。故内人对公主极不放心。公主便是要回,如今也不是好时机。”
“我出来前,她就再三叮嘱,务必要我想法,无论如何,也要将公主先请回去。”
裴家君侯说得很是简单,然而,李霓裳依然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可以说,她整个的童年,都是在战事、死人和逃亡的阴影下渡过的。
她立刻便想到了自己的姑母。
倘若青州真的危险,齐王便是出于利用的目的,应也不会对姑母置之不理。
但是,一旦打起来,中间的变数,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她固然从来不曾真正地与姑母同心过。但是,她也不愿再有任何因战事而致的厄运再次降临到姑母的头上。
她这半生,实是已经太过惨淡。
李霓裳一下站起身,刚想说要回去,话未出口,又顿住了。
倘若姑母万一出事,哪怕要她用命去换她无事,她也不会皱一下眉。
可是这边,她又刚刚应过那位裴家的郎君。
仿佛知悉她的所想,裴家兄长已出声安抚:“公主是在担忧长公主吗?此事,我也已考虑过。那位长公主对公主有着抚育之恩,万一有事,公主自然不能坐视不顾。”
“我的想法,公主不用回去,放宽心留下,叫虎瞳替公主去一趟。长公主若平安无事,最好不过。万一有所波及,他可及时出手相助。公主意下如何?”
没想到裴家长兄思虑竟会如此周密,连她心中的这点所想,他也考虑到了。
裴世瑜去了,姑母的安危,自然便不用她过于担心。
只是,要如此劳烦他,叫她心中又极是不安。
“不用裴二郎君亲自去的。君侯只需派些人过去,留意一下我的姑母,我便已是感激不尽了。”她迟疑了下,说道。
裴世瑛微微一笑:“这件事,非虎瞳不可。他不是外人。他既一心娶你,你的姑母,也就如同他的姑母。何况,他若真想娶公主,也当为公主出一份心力。他去,既是尽他本分,出他当出的一份力,也是在替公主尽孝。公主不必有任何顾虑,只管留下,与内人作伴,安心等着消息便是。”
这位裴家的兄长,不但爱屋及乌,因了他的弟弟,顾及她的感受,叫弟弟去保护一个为敌之人,又何尝不是有着替她偿还姑母恩情的考虑。
李霓裳还能说什么?
说这是她此生迄今感受得到的最为慷慨的善意,也是不为过的。
她怀着极大的感动,几乎忍着眼泪,向着面前的裴家君侯盈盈而拜。
裴世瑛走来,将她扶起,微笑道:“过两日,等家中一件大事完毕,我便叫他立刻出发,去往青州办事。”
李霓裳点头应好。
待她的情绪平复了些后,他略一沉吟,走到了门口,看了眼外面,将门掩合了上去。
李霓裳看出来了,他应是另外有话要说,便凝神等待。然而,又见他走到面前,却是面露迟疑,忍不住主动地道:“君侯若是还有别话,尽管说便是。我必知无不言。”
裴世瑛终于仿佛下定决心,道:“此事本不该向公主打听。但又颇为重要。公主既如此说了,那便恕我冒昧。”
他又压低了些声。
“我听大师父说,宇文天王曾将公主囚在他的住处。敢问公主,是否真的见到过天王?若是有,他可曾向公主打听过任何与我裴家有关的事?”
李霓裳一愣,怎么也想不到,裴世瑛会问自己这个。
她立刻便想到了裴家的姑姑。
原本还不敢十分肯定,但此刻,他既如此发问,可见那位天王与裴家姑姑早年有过纠葛一事,绝对当真。且不难推断,裴家长兄应是知道此事的,只裴世瑜完全不晓得而已。
李霓裳怎敢隐瞒,点头说天王向她问裴家姑姑墓地一事。
说完,见他神色极是凝重,又含愧,老老实实地继续交待:“我看出那天王好似对姑姑有所不同,当时只顾保命,就顺着他的意思,胡编了些姑姑的事,将他暂时哄住了。后来我又发现他去屋后的崖头上烧香,没一会儿,二郎君就来了,然后便打起来了……”
她窥着裴世瑛的面色,越说,越是心虚,又小声道:“我冒犯了姑姑,实是不该……”
好在裴家兄长看去并无恼怒之意,只出神片刻,忽然又问:“公主你确定,天王只问了些关于我家姑母的事,此外,别的半句也无提及?”
李霓裳仔细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
裴世瑛好似松下一口气,随即面露淡淡笑意,安抚她道:“我这里无事了。你也不必顾虑。我姑母……”
他顿了一下。
“她年轻时候,与天王确实认识。当时那样情况之下,你能机智自保,已是极为难得,姑母她不会怪你的。”
李霓裳心里总觉他之所以向自己问话,仿佛是因不放心某事。什么事,他不说,她自然也不敢多问半句。
“那便如此定了,今日公主便可随我一行人回。”
裴世瑛最后说道。
当天,李霓裳暂将所有的担忧和顾虑都深压在心下,整理好心情,虽大队踏上了返程,一路顺利地抵达太原府。
君侯府的女主人白姝君早已翘首期盼,终于见到她平安归来,又发现她已能开口说话,便如裴世瑛所言,喜出望外,将李霓裳安置得妥妥帖帖,叮嘱她尽管安心住下。
她之所以留在家中,一是丈夫不愿她同行冒险,二是家里确实来了个不速之客,便是裴世瑛之前曾在弟弟面前提过的那位长公主派来的使者。
这个使者,身份并不一般,名叫胡德永,乃是前朝末年的宰相之一,曾做过裴大将军的老师,大将军入狱后,他曾多方奔走。最后罪名能得以洗脱,他也算是出过力气的。
前朝亡后,他因颇有名望,先后在数位自立为王的军阀手下做过官,后来去了齐王那里。不过,如今年过七旬,他已告老。
长公主是在获悉婚礼之夜计划失败之后,第一时间就将他请出,送来做说客的。
他本人后来虽也事过多位主上,但内心深处,却始终以圣朝遗忠而自居,依然盼望李朝光复,故当时毫不犹豫受命,出发上路。只是他实在老迈,一路辗转,直到近日,才终于赶到了河东。
父亲当年人虽去了,但裴世瑛对此人,还是怀有几分感恩之心。这回见他不顾年迈体衰,千里而来,自然也是以礼相待,获悉他的目的之后,原本因考虑到公主本人的意愿,虽未应许,但也没有一口回绝,只将人暂时安置在了驿馆内。
但现在,公主既已被阿弟打动,有心留下,裴世瑛怎还会放人。
回来后,他亲自又去见面,改口称当日婚礼既成,公主便是裴家之人,长公主没有正当理由可以将人从河东接走了,请他返回,将自己的意思转到长公主的面前。
靖北侯绵里藏针,胡德永无计可施,又停留了两天,知君侯是不可能放人了,只能抹着眼泪,失望而去。
胡德永被送走后,对此事全然不知的李霓裳也收拾好了东西,预备出门。
君侯夫人早早便告诉她,他们今日动身,去往裴家祖宅,晚上到后,在那里过一夜,明日去往墓地,祭拜姑母。
这就是裴世瑛那日对李霓裳提过的事。
明日,是姑母二十年忌。
二十年整的忌日,自然十分重要,嫡亲的侄儿不可或缺,故裴世瑛才要弟弟参加完祭祀之后,再出发去往青州。
李霓裳如今也算是半个裴家之人了,自是同行。
第70章
李霓裳到后, 君侯夫人将自己的大婢女鹤儿派来服侍。此刻她正在庭中指挥婢妇将行装搬去外头的马车上,一人走来,停在了院门之外。
是二郎君到了。
鹤儿怎不知他来意。这两日, 他有事没事, 总要来此转悠,来了又不进房,总将公主叫出去,不是抢婢女的事做,亲自给她送这送那, 就是背着人和公主嘀嘀咕咕, 仿佛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何时见他如此过。她来裴家多年,如今才算是开了眼。
鹤儿也不敢笑,只迎上去道:“公主方被娘子接走了,正在娘子那里呢。”
终于如愿将她领到了家中, 这两日,裴世瑜反而感觉不如在外来的更为自在。
明明已行过婚礼,他竟不能与她同居一屋。
这倒不是兄嫂之意。她本人更是从未就此事提出过半个字的要求。
说出来恐怕都没人信, 是他自己主动避嫌。
在她到后,什么也不敢想, 当天晚上, 天一黑,便老老实实地滚回了他原本住的地方去睡觉。
其实,若他当晚顺势留下过夜, 料兄嫂不会说话, 她也不会强行将他拒之门外。
然而,裴世瑜自己做不出来。
要怪,就怪那个似是而非的婚礼。说二人如今没有关系, 他自然不认。但说和她已是如兄嫂那样的夫妇,却显然又不是那么回事。
她没明说,但他怎看不出来,她仍仿徨得厉害。虽然被他劝动终于答应回来了,但显然,她还是没有发自内心地承认,她就是他妻,更不用说,完全地定下心来。
前些天是因在外情势特殊,二人可以不用有任何顾虑地相处,甚至情之所至亲密无间。而如今回家,一下全都变了。
她看去顾忌重重,裴世瑜便清楚了,只要长公主那边的事没有说清,想她完全以他妻的身份自居,恐怕是难如登天。
他爱她胜过自己,又怎忍心图一时之快,令她到了自家反而生出不适,少不得只能克制自己,这两天也就白天会过来找她。
今日出发去往祖屋,他方才忍不住又拐了过来,自然是想和她一起出门,听到她已与阿嫂在一起了,也不好意思再去要人,只得作罢,想着要么先出去,再检查一番车马随从等杂事,做好准备,再等阿嫂和她出来。
大门将到,他走在抄手游廊之上,忽然听见永安在后呼唤自己,停下脚步,等了一下。
永安追了上来,一面随他同行,一面说道:“郎君你还不知道吧?方才我在外头等你们,竟来了一个访客,求见君侯。郎君你猜是谁?”他卖了个关子。
“谁?”裴世瑜起初不以为意,继续前行,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兄长繁忙,每日更是访客如云。若是谁人都见,怕是从早见到晚都见不完人。
“那人自称姓谢。我不认识,一旁有个虎贲兄弟见过,说竟是那个横海天王的人,叫什么信王谢隐山……”
裴世瑜忽然停步,面露微微讶怒之色。
“是他?他好大的胆!竟还敢公然上门?他来何事?”
永安急忙点头:“是呀,我也如郎君所想!那天王可是咱们的死对头!我当场问他何事,他又不说,只说要见君侯,我只好叫人进去通报。郎君你猜,君侯如何应答?”
“君侯都已收拾妥当,人都出来了,竟真的肯见他!叫人将他带入,我就亲自领他进去了……”
“他们此刻在哪里?”裴世瑛打断话,问道。
“君侯就在外书房里见他——”
外书房是裴世瑛平常简单会客的地方,离大门不远。
裴世瑜丢下永安,转身奔了过去,远远看见门户紧闭,外面站着几名虎贲,当即便要闯入,却被虎贲阻拦,恳告说道:“少主留步!不是卑职胆敢不放少主,而是方才君侯有命,无论是谁,未经他的许可,我等都不能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