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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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他抬臂撒手,“铛”一声,将手中的刀掷在了地上。
谢隐山见状,暗松口气,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召孟贺利拿来绳索,上去,亲手将这裴家子捆得结结实实。
天王这才缓缓地放松了些神色,接着,仿佛便感觉到了来自身体的疼痛。
他紧紧锁眉,抬手按了按自己的伤胸,随即恨恨地道:“将这小子投入犬房,关到他向孤求饶为止!”
折腾了整整一夜,此时已近五更,天也快要亮了。
李霓裳被关在了天王的居所里。
这天王待她倒是颇为优厚,除去门被锁住,不能出去,其余美食暖衾,一应俱全。然而,李霓裳怎安得下心。
这天王豢养的恶犬是如何的可怖,她是亲眼见过的,何况此刻,裴世瑜被投入全是恶犬的犬房之中,情形也不知到底怎样了。
她急得发疯,全然不顾形象或是后果了,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将门拍得啪啪作响,用她能想出来的最为恶毒的话,冲着外面不停地骂。
“你这没良心的坏人!若不是他拉了你一把,你早就已经摔死了!恩将仇报,你这个坏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裴家姑姑画跋里的那个云郎!你听好了!我之前对你说的全是谎话!她根本就不爱你!一点儿也不爱你!像你这样残忍的魔头,姑姑就算跟你了,你也不会是她的良人!”
“呸!我说错了!姑姑神仙一样的女子,她怎么可能看得上你,更不可能跟你的!你别装可怜了!活该你孤家寡人!”
“我早就瞧出来了!姑姑她不爱你,不和你在一起!她抛弃了你,从此你就恨上了裴家人!更恨他伤了你,所以你才要折辱他,要他向你低头!从前你从姑姑那里得不到敬爱,如今你也休想从他那里得到敬重!你可真是可怜啊,你算什么天王……”
屋中,那女娃的怒骂声夹杂着嚎啕哭泣声,一直响个不停,隐隐地从门窗里飘出。
天王已重新处置过身上的伤,此刻负手立在院中,俯瞰着陷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片夜影里的天生城,身影冷淡,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谢隐山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方才他担心叫旁人入耳,有损天王之威,特意将附近的人都远远屏退了下去,并不许靠近。此刻听到那女娃越骂越是难听,哭声也是越来越伤心,忍不住快步走到天王身边,正想劝他先将那裴家子放出来,这才发现天王正在仰面盯望身畔那面绝壁。
“你说这小子,真的是从这面绝壁上下来的?”天王悠悠地问了一声。
谢隐山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匪夷所思。
“天王放心。等天亮,我便会派人攀上去勘察,无论如何,定要将这路子也封死。”
他顿了一下,应道,心中有些汗颜,更是带了几分无奈。
实是防不胜防。谁能想到,这裴家子竟不要命到如此的程度。
“想不到,他裴家竟也会出情种。”
谢隐山听到天王又道了一句,也听不出是讽刺,还是什么别的意思,便沉默着。
西北角的方向,犬舍毗邻马厩,直通山寨大门。
此刻来自那方向的犬哮终于稀落了下去,附近马厩内马匹受惊的嘶鸣之声,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那小子怎样了?”这时,天王问道。
“禀天王,方才回报,说他杀了十来头,此刻好像叫他逃到洞顶上去了。”
天王哼了一声:“你叫人给他松绑了?还给了他兵器?”
“一向都是如此。”谢隐山忙道。
“天王若是不合心意,属下这就去……”
“罢了。”天王道。
“由他吧。关他个三天三夜,叫他没吃没喝,孤看他还能在洞顶上挂到几时!”
这时,屋中又飘出那公主含含糊糊的骂声:“……他为何要刺杀你?全是你自己的错!是你先攻打河东的!你咎由自取!他要是有事,姑姑在天之灵也要恨死你的!你还肖想她魂灵来和你相见?做梦!你这辈子得不到姑姑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休想得到她……”
骂完,又是一阵呜呜的哭泣之声,听去伤心至极。
谢隐山窥见天王面露愠色,不禁开始替那女娃捏一把汗。不见脏字,却字字诛心。想着要么自己进去,先哄她不要哭了,最要紧的是,不要再骂了,这时,营寨入口的方向隐隐发出一阵嘈杂之声。
他转面眺望,直觉应是出了什么意外,转头与天王对望一眼,正要自己过去察看究竟,一名副将已是骑马疾行而至,停在下面,高声喊道:“启禀天王!寨外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大和尚,自称姓韩,号枯松,说是天王故人,要见天王!”
谢隐山一怔,迅速看一眼天王,见他一听这个名字,脸色便阴了下去,立刻道:“天王负伤不轻,请去歇息。我先去瞧瞧,看他有何话要说 。”
谢隐山上马,很快抵达寨门。那里已是聚满士兵,火杖点点,亮如白昼。他登上一座望台,才露面,就听外面发出一道怒骂之声:“谢隐山!可还认得我否?这许多年了,竟还甘心为虎作伥,当人爪牙!叫你那主子出来!我家少主要是有伤,今日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打破你这寨门,杀你个片甲不留!”
谢隐山居高望下,看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正在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
虽多年未再碰头,这人的样貌和他印象也不大一样了,但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来人正是昔日故人韩枯松。
早年,因天王之故,他与这大和尚便相互敌对。当时他还叫韩青松。
他出身于世家,家族在前朝世代袭爵,与裴家也属世交,这韩青松少年时便天生神力,武功高强,性情却颇急躁,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人物。谢隐山和他打过几次,结下仇怨。
在谢隐山的印象里,此人年轻时,虽不及天王风流俊朗,但也是世家子弟,怎这么些年过去,此人不但形象大变,不修边幅,变得比从前壮硕彪悍,脾气更是愈发见长,开口便就如此大骂。
他也不恼,只提气,高声应道:“天王岂是你要见便见的?你有何事,与我道来,我代你传话!”
昨日因他阻挡少主贸然救人,一时不防,竟中暗算,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口塞破布,被困在床底之下,直到傍晚,才被手下发现,给救了出来。
当时他气得暴跳如雷,但气归气,当即便带着所有人马追来,直到此刻,才终于赶到。
若不是有所顾忌,以他性情,一个人杀进来也是丝毫不惧,大不了肩上一个碗口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他也明白,那个天王也不是好说话的,邪性发作起来,只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只得强行忍下怒火,道:“我家少主是否在里面?我再道一遍,去告诉你主子,我要面见!”
谢隐山知天王与这个韩枯松更是水火不容。正在踌躇,看见天王一名亲卫奔来道:“天王有话,叫他有胆进来,天王亲在玄武堂内候他!”
天王既如此发话,谢隐山只好奉命,命人打开寨门。
韩枯松孤身一人,面无惧色,大步入内,跟随来到了位于寨门附近的议事玄武堂。
堂外亲兵拦了一下,他知要自己交出兵器,蔑视一眼,也无多话,解下刀剑,昂首便迈入堂内,看见明间的一张正座之上,已经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着黑袍,腰束玉带,佩着长剑,看去犹如秀士一般,仪容不俗,风度过人。
二十年没见,韩枯松看着对面这张苍老许多,却又仿佛仍与旧日差不多的曾叫他嫉恨不已的面孔,想到当年佳人早已不在,不禁也在心中生出了几分人生几何的感慨。
他停步,斜睨对方,借堂中火杖的光照,又发觉他脸带病容。
此刻出来见自己,对方显是特意更过衣了,却仍掩不住苍白的面色,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起来。也不与他客气,开口便道:“宇文纵!快将我家少主交出。我要带他走!还有那个小女娃!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天王被他直呼大名,也未见不悦,只望着他,微笑道:“小公子确实在孤这里。孤也好生招待着。虽初初相识,却不知为何,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孤对他甚至欣赏,本还想借机再多留几天的,不想韩将军如此快便来接人,这个面子,孤不能不给,更不好强留,将军带走便是。”
他微微一顿,“只是,孤这里寒家薄业,比不得裴氏玉堂金马世禄之家。出师须得见利,这个道理,韩将军想必比孤更为清楚。孤要一样东西。只要韩将军点头,小公子立马可以带走。”
“何物?”韩枯松心中起了戒备。
“晋州一地而已。”天王信口说道。
韩枯松暗吸一口冷气。
这个宇文纵,敢张口就要晋州,不是蓄意不肯放人,在故意刁难,便是他头脑发昏,错看君侯。
莫说晋州重要,如太原府之南门户,若失晋州,如被断南下之路,就算不是晋州,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君侯也是不可能首肯的。
韩枯松赫然而怒:“宇文纵,莫非你是故意消遣我?少主若是有个不好,老子我血洗你这天生城!我今日既敢进,倘带不走少主,便没打算活着出去了!老子第一个杀你!杀一个便够本!杀两个有赚,何足惧哉?待到君侯他日带兵南下,必再次踏平你这恶贼的老巢!二十年前叫你逃了,这一次,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韩枯松一时怒急,口不择言,竟提从前那段旧事。
谢隐山人在外,听得清清楚楚,不禁焦急起来。
果然,堂中天王的脸色如笼罩一层寒霜,眯了眯眼,朝外吩咐:“来人!去把饿养着的犬全部投往犬舍,一条也不要留!叫裴家那小子在里头好好地逍遥一番!”
韩枯松顷刻躁怒起来,一把抓住面前一只足有千斤的巨鼎的腿,暴喝一声,竟将这大鼎举过头顶,接着,奋力一掷,大鼎在空中呼呼旋转,如巨石一般,向着天王飞去。
“天王当心!”
堂外,谢隐山大呼一声。
天王面色微变,敏捷向着一旁闪身,飞快翻下座位,避了过去。
只听轰一声巨响,大鼎砸中他的坐位,竟将这坚固的乌木坐具砸得粉碎,从中裂成两半,木屑纷飞,那大鼎又继续在地上翻滚了十数圈,这才停了下来。
韩枯松仍未罢休,身边没有兵器,便提起拳头,又冲向天王,口里继续怒骂:“你这个凉薄负心汉!无耻恶贼!当年要不是遇上你,静妹早就嫁我了!她若嫁给我,又怎会早亡!你竟还这样对虎瞳!静妹在天有灵,绝不会原谅你!虎毒——”
他实是太过愤怒,只管咬牙狠命追赶天王要捶杀他时,未留意脚下,被方才那坐具的一块残木给绊了一下,扑摔在地。
这时,头顶一道白光掠过,抬起头,便见天王已停在了他的身前,手里提剑,剑尖正对着他的头顶。
“虎毒什么?”
韩枯松看见天王低下头,双目凝盯着他,轻声问。
扑跌在地的疼痛之感令韩枯松的脑子登时清醒了过来。
“没什么!”
大和尚恶狠狠地盯着他,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姓宇文的,你给我记住就行,你若敢伤他,你会后悔一辈子!”
宇文纵定住。只觉一阵心惊,又一阵茫然,不敢置信。眼前不觉浮现出裴家小儿那一张有着与自己少年时爱人肖似眉眼的脸容。
以他的心狠手辣,若换作别人,如此屡伤自己,既落到手里,早就成尸。
但对这个裴家子,他却总是下不了痛杀之心。这其中,固然是有几分因他姑母的情分在,但又何尝不是因他带来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
还有那一柄匕首。
此时宇文纵再回想裴家子在崖坡上解释他匕首来源的话,越发心惊肉跳起来,只觉胸口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忽然,伤处又痛得厉害,面容不禁扭曲,握剑的手,亦是微微发抖起来。
韩枯松察觉他的异样,岂会放过这机会,蓦从地上一跃而起,劈手便将天王手中的剑夺来,待要横他脖颈之上,忽然,后心一痛,另点刀尖已是早先一步,迅速抵了上来。
“不许动!”谢隐山在后喝道。
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宇文敬等人也闻讯赶到,呼啦啦将堂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韩枯松扭头望一眼外面,暗自心焦,再看面前的宇文纵,见他仍是一副遭雷劈的模样,越看,越是妒恨得牙痒,简直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才好。正在寻思接下来如何举动,突然,只见他仿佛如梦初醒,猛地抬起眼,冲着谢隐山道:“立刻去将人放了!带过来!”
谢隐山一顿。
方才这韩和尚说的半截话,他也听到,自是有所联想,当时的惊骇程度可想而至,只是不敢表露而已。此刻天王发令,他暗松口气,急忙应是 ,转身正待匆匆过去,这时,外面又发出了一阵极是混乱的嘈杂之声。
只见孟贺利神色张皇地从外面奔了进来,呼道:“信王,不好了!外面乱套了!那小娘子趁人不备!捣了个大乱!”
原来,就在方才,那小娘子趁着周围守卫被谢隐山驱远不在近旁的机会,竟放火烧了天王居所,随后藏起,待众人冲上来扑火,她趁乱逃了出去,在夜色掩护下,闯去马厩。
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妖法,竟控制住马厩里的头马,随后,引着厩内数百匹战马,踏平犬舍,将那裴家子救出。
孟贺利正在讲述,忽然,众人觉议事堂的地下仿佛起了一阵轻微的震动。
与此同时,耳中也响起一道沉闷的滚在地上似的雷声。这雷声正轰隆隆地由远及近地滚来,很快,越来越是清晰,山中响声回荡。与此同时,脚下那震动之感,亦越来越是强烈。
很快,连屋顶都有泥尘和细沙簌簌落下。
众人无不变色,纷纷奔了过去。
东面绝峰后的天际,此时已经发白。
在黎明的曙光里,只见一群战马沿着兵寨内的一条马道,正在呼啸冲来。
天生城内道路狭窄,马道亦是不宽,最多只能并排走六匹马而已。这数百匹战马挤挤挨挨,奔势惊人,如洪流般滚滚而来,东冲西决,将闪避不及的士兵乃至马道两旁的木桩和房屋纷纷撞飞。
裴家的那个郎君此刻就骑在最前的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前坐那女郎,领着身后群马,以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声势,向着兵寨大门的方向冲去。
“虎瞳!虎瞳!”
韩枯松双眼放光,扯着嗓子大吼。
他在马背上转过面,看见曙光里韩枯松的身影,喊道:“大师父!你怎也来了!别和老贼啰嗦了!快随我走!”
群马呼啸而至。
轰然一声巨响,群马奔腾的合力撞破寨门,将附近围墙也践踏得倒了大半。
周围军士何曾遇见过如此的场面,连射箭都来不及,只能躲避,眼睁睁看着马群冲出寨门。
韩枯松欣喜若狂,拔腿就要走了,却被宇文纵从后追上,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
“站住!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哧”一声,韩枯松的衣领被天王五指撕裂。
他索性一把脱去和尚袍,一丢,光着膀子,人撒腿便冲到堂口,夺回自己禅杖,趁众人还没从群马狂奔的震惊中醒神,又一路狂奔了出去。
“我方才说甚了?你听错了!”
“老子我先走了,你慢慢吃屁去!”
伴着大和尚得意的哈哈大笑之声,他一把抓住一匹正从面前奔过的战马,跃上马背,随即猛地催马,加入马群,转眼,扬长而去。

天生城的寨外两侧皆是野林陂地, 群马一冲出寨门,便四下分散乱窜。
城内诸多的将士尾随在马群后,很快追了出来。
谢隐山看见韩枯松领着一队上来接应的人, 夹杂在狂奔的乱马群里, 正一面退,一面向着众军士大声地挑衅。
“来呀!你们这些贼儿贼孙!你家枯松爷爷在此!来抓呀!”
他怎看不出对方目的,是想混淆视线,掩护那小……小公子与公主逃跑。
他迅速攀上寨门前的望台,在天际渐亮的曙光里, 很快, 发现那一道骑影沿着下山的马道正在疾驰,一闪,消失在了一簇浓密的树枝之后。
天王不顾满身是伤,此时也已亲自追出寨门。
他看去面无人色, 正焦躁而狼狈地寻望着四周。
他此刻想抓住这小公子的心,恐怕比那夜遇刺之时还要来得强烈。
那头被骑走的头马,是天王坐骑之一, 脚力超凡,更是认主, 一般人想上背, 必会被它掀下马背。
谢隐山惊讶坐骑何以会被那公主驯服。
直接追,恐怕不大容易。
但,论到对地形的熟悉程度, 那小公子却远远比不上自己。
谢隐山拿起望台上的令旗, 朝山脚的方向挥动,发完指令,下来抓住一匹马, 径直翻身而上,又迅速召来一队自己的亲信,从侧旁一条便捷的岔道插入东林,往山下追去。
裴世瑜带着李霓裳夺路下山。
他少小在边州长大,性又张狂,如骣骑烈马射黄羊之举,于他不过是家常便饭。
这匹头马也是不俗,虽比不上龙子,但行在山地,四蹄亦是如履平川。
小金蛇在爬入马耳后,便听从李霓裳指令,马儿发倔,它在耳道内顶撞,令其疼痛难当,顺服下来,它则静趴不动。几次调教,坐骑轻而易举便受控制。
小金蛇被她唤出收起了,但这头马早也臣服在裴世瑜□□,驮着二人沿马道极速下山,很快便将追兵抛在身后。
出山口就在前方不远外了,已能看见。
李霓裳才略松下一口气,又见对面不知哪里冒出来一支天王人马,正迅速往出山口赶去,显是预备拦截。
还没等她紧张起来,她身后之人早已看见。
他强勒马,迅速改道,策马又冲入一侧东林,穿过晨雾缭绕的林子。
就在快要出去时,李霓裳又听见侧旁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
转面,惊见那谢隐山带着人,竟从一道野坡上追了下来。
此时祸不单行。
伴着一阵湍急的水流之声,坐骑突然开始放慢速度。
李霓裳看去,发现前方横着一道涧沟。
沟面宽三四丈,也不算极深,只床沟垂直下落,沟底怪石嶙峋,春溪正急淌而过,故看去,声势不小。
坐骑奔至涧前。
以龙子的跳跃能力,这道沟涧应当能过。但这坐骑显是畏惧涧宽,停了下来,任凭裴世瑜如何驱策,也只在原地打转,不肯跃起。
“裴小郎君,此处无路!你放心,天王不会伤你们的!跟我回去,有话好说!”
谢隐山方才用令旗调来驻在山麓附近的守军拦截,料到他会从这里经过,追上后,勒令手下不许放箭,自己朝着前方高声喊话。
好不容易,两个人才一道逃了出来,裴世瑜怎信他的鬼话,扭头见他越追越近,正待策马沿着沟涧继续前行,以寻新的出口,这时,身后又传来了马蹄的奔声。
他循声转头。
在白雾缭绕的晨林深处里,一匹骏马宛如黑色闪电,穿破雾气,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竟是龙子!
他惊喜不已,想起昨日他将龙子留在林中等她的事。
“龙子!快来!”
他大吼一声。
骏马昨夜在林中徘徊一夜,只为等待主人现身。方才听到动静,寻奔而来,早就认出他,回以一声欢快嘶鸣。
裴世瑜驱马,回头迎了上去,待双马交错,俯身探臂,一手攥住龙子的马缰,另手箍住李霓裳腰,一个腾身,带着她顺利地转到了龙子的背鞍之上。
“闭上眼!”
“靠着我!”
“坐稳了!”
他双目紧紧盯着前方那道沟涧,对身前的女郎叮嘱道,旋即双腿夹紧马腹,策马一阵疾奔,令马速达到最快,一口气冲到了沟涧前,接着,猛然提缰,带着龙子,爆发似地,一跃而起。
李霓裳依言闭目紧紧靠贴他怀里,突然,只觉心一浮,整个人腾云驾雾似地升空而起,伴着一阵晕眩,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沉,心跟着落了地。
她睁开眼,龙子四蹄已是稳稳地落在了对面。
此时谢隐山带着人也追到了,然而,又迟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骏马载着他二人离去。
“小郎君!小公子!不要走!”谢隐山隔涧喊道。
“姓谢的,替我给老贼传句话,下次再遇,叫他当心,小爷我要他脑袋!”
伴着一阵快意的大笑之声,裴家儿纵马疾驰,身影转眼便被晨雾掩盖,消失不见。
谢隐山胸中郁闷得险些呕血,策马在涧前徘徊片刻,无可奈何,正待收兵回去先报告天王,忽然一顿。
天王不知何时自己也已追上来了,停马在他方才来的斜坡岗头之上,坐于马背,眺望对面。
那里,烟霏露结,晨雾锁林。
早便寂阒无人了,晨雾的深处里,唯有一二道晨鸟唤晴的脆鸣之声传出。
谢隐山催马到了近前。
天王执鞭的手垂落在了马背的一侧。
含着昨夜湿寒的晨风掠着他的衣袖。他始终望着对面,人一动不动,目光惝恍迷离,如在历梦。
谢隐山不敢打扰,在旁悄然等待之际,忍不住也暗暗思忖起自己无意从那个韩枯松口里听来的半句话,费力地搜刮着残存的早年记忆。
他曾撞遇过天王与那位裴家女相见,就在那回天王向他解释匕首来历之后不久。彼时一切都还静好,年纪也小。她眉语目笑,少年的宇文世子凝目痴望。
记得也是因了她的到来,谢隐山才匆匆结束游历离去——因世子接下来忙于陪伴那少女游玩,无暇再顾及他了。
他的脑海里,终于依稀地浮现出裴家女一副顾盼生辉的眉眼。这才惊觉,这裴家子果然与她颇为肖似。
“天王!天王!”
林中忽然响起阵阵焦急的呼唤之声。他扭过头,见是陈永年等人寻了过来。
“替孤送一道信去河东!”
只见马上的天王收回目光,僵硬地别过脸,低声一字一句地道。
“你亲自去!交到裴世瑛的手上!”
“告诉他,他若是不好好回话,不能叫孤满意——”
谢隐山看见天王目光乱烁,神情慢慢转为狠厉。
“孤便不惜代价,全力发兵,踏平河东!”
天王言罢,猛地挽缰,掉转马头,撇下方追上的众人,纵马疾驰而去。
裴世瑜甩下追兵出山,此时天色大亮,韩枯松等人也顺利突围而出,两边汇合。
为防后头继续追赶,一行人不敢停留,继续沿黄河西的野道和荒原一路北上,穿过早年的京畿道,绕过这一切意外的肇始之地龙门关一带,又继续北上,进入丹州,最后抵达裴世瑜先前奔袭之时曾走过的碛口渡一带,完全地进入了裴家所控的势力范围,可以先歇一口气,待整休过后,再慢慢踏上回程不急。
当日的黄昏,一行人入了当地驿馆。
回顾这一趟经历,从她掉头北上送信起,先后经历渡河、风陵庄的围捕、逃入山中洞穴过夜,到被抓,带回天生城,直到最后此刻,终于涉险脱身。
短短不过十来日而已,却是九死一生。李霓裳此刻回想,便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光怪陆离的惊魂之梦,即便已经梦醒,也仍是心有余悸。
这两天在路上,她全凭意志坚持,此刻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人可以彻底放松下来,入屋之后,她顾不得整休,在踌躇一番过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出来了,去寻裴世瑜,想请求他能否派人再去确认一下,是否已有瑟瑟消息。
那夜在风陵庄中,谢隐山到来之前,白四曾派人出去办这件事。随后就是追捕。事便没了下文。
瑟瑟双腿断了,又孤身一人,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疑心崔重晏已误会她葬身黄河,害怕他回到那天晚上过夜的地方之后,发起狠来,迁怒瑟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知道许多秘密的瑟瑟给杀了。
出来后,她看见裴世瑜与枯松大和尚正停在走廊里,两人不知为了何事,相互拉拉扯扯,好像在推让什么东西,边上站着此处的驿丞。忽然见她现身,裴世瑜立刻丢下人,走来问她为何还不休息,当听完她吞吞吐吐地提出这事后,点头,当场唤人交待事情,命去联络白四,又安慰道:“你放心。白四做事一向稳妥。那夜他已派出人了,应当很快会有消息。你快去休息!”
他应当比她更为疲惫,身上还带伤,还要替她排事。
李霓裳心中既愧,又是感激,也终于稍稍安了些心。回屋看见驿丞派来服侍她的仆妇也送来了热水,便去洗浴不提。
那边,裴世瑜目送她身影消失,立刻转身,追上已离去的韩枯松,一把抓住他,继续方才的事。
原来此驿甚小,平日官将路过不多,驿内只备了两间上房,其余都是大铺。今夜他们一行人至,当中最好的一间,自是留给李霓裳,剩下一间,裴世瑜与大和尚相争不下——却不是争着要住,而是彼此推让,都不愿住。
大和尚是疼爱小郎君,想他住得好些,自己粗皮厚肉,无所谓,打算去与手下一同住大间。
小郎君却更是牢记君侯教导,敬老尊贤,死活不肯,非要让给大师父不可。二人方才就是为此争执不下,将驿丞看得目瞪口呆。
“大师父,你千万莫与我客气!今夜那间房,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睡的!必须要让与大师父你!这回你劳苦功高,我又是小辈,我怎敢独占?要是叫阿兄知道,他又要教训我不知敬老!”
他一顿,转头看一眼方才她走的方向,凑上去,压低声。
“反正今夜,大师父你住最好,不住也得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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