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公主疼惜我一些可好!”
李霓裳何曾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吓得惊叫一声,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小金蛇也开始警惕起来。
然而,不待李霓裳想到小金蛇,房顶上的那位裴家子先便已是忍不下去了。
方才早在他听到这宇文敬对她口出不敬开始,便就隐怒不止。
及至此刻,更是怒火中烧。
本还在踌躇,思虑这宇文敬分量或许不够,未必就能换得自己和她一道离开。
但此刻,一股恶念突突地涌上心头,完全无法抑制。
什么生死,不过小事而已。
裴世瑜立刻便做了决定,现身拿下这厮,直接以他为人质,换她离去。待她走后,一刀捅死这厮,剩下,全看天意。
此番真若死在这里,心志难酬,固然遗憾,然而,他不会后悔。
没有他裴世瑜,北方的边关和追随裴氏的百姓们,也还有兄长、大师父以及无数的裴家将士在,他们会继续守卫。
她陷入此境,却唯他一个人而已。
为她而死,他觉得值。
裴世瑜正待一脚踢破屋顶跃下,忽然此时,院外火把晃动,疾奔来了几人,领头竟是谢隐山。
只见他奔入,迅速来到那扇门前,一掌推开房门,大步跨了进去。
“住手!”
谢隐山喝了一声,人已到了近前,两道锐利目光扫了眼屋内情景,皱了皱眉:“太保这是何意?”
宇文敬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撒手,又意识到自己还跪在地上,丑态毕露,知外面应有不少人正在暗中观望,臊愧不已,从地上起来,勉强作出无事的样子,讪讪地强行解释:“这女子十分重要,是捉住裴二为叔父复仇的关键。我担心关在此处不安全,前来察看而已……”
他一顿,索性改口:“人还是我带走吧。由我亲自看管,必万无一失!”
太保秉性,谢隐山如何不知。方才便是外面的守卫将消息传到他那里的。
他不动声色将女郎挡在自己身后。
“太保放心。此事天王交给了谢某,若有意外,谢某自会向天王请罪。不早了,太保也亲眼来看过了,便请太保放心回吧。”
“今夜无事。”他又补道。
宇文敬却不肯走。
他方才改口,是想在这女郎面前挽回一些颜面,却当场遭谢隐山落脸,当着这公主的面,叫他愈发难堪。
方才自己在她面前,分明是夸下海口的,此处除了天王,便数他地位最高。
这叫他如何下得了台?
又想到平日积怨,忍不住变了脸色,发作出来:“谢隐山!你休仗着自己有些资历,便颐指气使,忘了你的身份!此次叔父受伤,全是因你保护不力!我告诉你,这女子,我非要带走不可!”
谢隐山面上不见任何怒色。
“太保执意如此,我亦无不可。只是,此事须先告知天王。如此晚了,不好打扰。请太保再等一夜,待天明我禀过天王,自不会阻拦。”
他的语气恭敬,然而,话里毫无可商榷的余地。
“你——”
宇文敬脸色涨得通红,一咬牙,正要拔刀,这时,外间又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义王陈永年已驱散周围之人,匆匆奔入,看一眼屋内情景,神色微变,径直疾行到他身畔,一把捏住他手,将那已拔出一半的刀给压了回去,接着,立刻转向谢隐山。
“太保今夜喝了些酒,方才出于对天王的关心,这才乱了分寸,做事不当,又胡言乱语几句。咱们老兄弟了,跟随天王多年,也算是太保长辈,看着他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天王面上,暂且不与他计较。待天王身体养好,下回有机会,叫太保摆酒,向信王你赔罪,如何?”
说罢,横宇文敬一眼。
宇文敬方才是要在美人面前争面子,此刻冷静下来,自然也害怕谢隐山告到天王面前去,见状,急忙借坡下驴,向着谢隐山拱手赔罪。
谢隐山一开始赶到,本也无意将事闹大,言语里暗示过宇文敬,只要他立刻离去,他便当今夜什么事也没有,不会惊动天王。奈何宇文敬自己油盐不进。此刻见陈永年如此发话,思忖一番,想到天王整家族唯剩这一个后裔,也只能笑了笑,作罢。
陈永年暗松出一口气,知今夜此事算是过去了。瞥一眼那个站在谢隐山身后的公主,随即不再停留,领着垂头丧气的宇文敬走了出去。
谢隐山目送两人离去,安慰了李霓裳一句,叫她不必害怕,继续去歇。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也没在意,只当她被方才的事吓到了。
出去前,他习惯性地又环顾一圈四周,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感觉很难说清,或是他多年刀头舐血练就出来的直觉。总觉此屋仿佛哪里不对。但到底哪里,一时又说不明白。正待再察看一番,这是,听到外面似有异动,立刻奔出,一愣。
只见天王不知何时,竟也来了。
他乘在一架两人抬的坐辇上,停在对面,仿佛正在看着这边。周围守夜的卫兵纷纷下跪。
陈永年带着宇文敬出来,显未料到会遇如此一幕,定在了原地,一时竟忘记反应。
如此深夜,还带着伤,天王竟仿佛又喝了酒。
谢隐山从他那方向来的风里,嗅到了淡淡的一缕酒气。
“怎的,美人还是不够吗?”天王似笑非笑。
“那就再赏你两个。明日自己去挑罢!”
他话音落下,宇文敬已是上去几步,扑跪在地,一面用巴掌轮番抽自己的脸,一面痛哭流涕。
“侄儿错了!叫叔父失望了!恳请叔父再给侄儿一个机会!侄儿发誓,明日起,痛改前非……不不,今夜立刻便遣散姬妾,往后一心一意,听叔父的话!为叔父办事!忠心不二!万死不辞……”
坐辇在悔罪和抽巴掌的声音里渐渐远去。
谢隐山看着义王领着垂头丧气的太保离去,四周寂静了下来,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追了上去,进言道:“天王怎还饮酒?养伤最忌活血。”
说完,并无任何回应。
谢隐山无奈,只好转了话题:“启禀天王,我有些不放心,总疑心营寨万一哪里还有纰漏,又叫那小子钻了空。别的不怕,天王伤情在身,还请入夜后,无事勿出。”
天王终于冷哼一声:“你过虑了!都这时候了,还不见那小子有半点动静。不过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此番他若是真敢再来闯寨,孤反倒肯高看他一眼。”
谢隐山一顿。
“不必跟了!孤方才睡不着,出来透口气而已!”
言罢,坐辇自顾去了。
谢隐山只得停在原地,目送那一抬坐辇登上高坡,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他停在原地,望着四面黑漆漆的山寨,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变得愈发强烈,正在费神思量,忽见天王身边的一个亲随疾步走了回来,传来一道命令。
“天王有命,将那女子带去,由天王亲自安置。”
李霓裳怎能想到, 一个夜晚还没过完,便接连发生了如此多的事。
谢隐山总算出去了,但她不及确认裴世瑜此刻人是否还隐在房顶之上, 就见他又转入。
接着, 毫无理由地,她再次被带去了那座位于高地的屋宇之中。
还是今夜她刚到过的那间书房,但与方才不同的是,外面候着一个老仆模样的人,看起来仿佛在等她。
见她来了, 将她领入, 嘱她在此等着天王,言罢,望一眼案上一只看去已是半空的酒坛,无声地低叹了口气, 愁眉苦脸地去了。
李霓裳一个人开始等待。
她的精神起初极是紧张。她不知裴世瑜此刻人在哪里,是否还是计划劫持天王。她也不知那天王将她弄回这里的目的,此刻人又去了哪里。她在屋中僵坐, 耳里始终静悄悄的,除去远处回荡在峰峦间的夜风呜鸣之声, 再没有半点别的动静。
片刻之后, 她的注意力被案上那半坛酒吸引,心忽然急速跳动,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方才在她离去之后, 天王显是一个人在此喝了些酒。
小金蛇养了快两日了, 毒液应有恢复。
倘若趁这机会,往酒水里滴入毒液,将人毒倒, 那么,不必裴世瑜再涉险劫持,她便可以轻松助他实现目的。
蛇毒须经血液,才能发挥最大毒效,故小金蛇咬人,是最佳途径。
若这天王好好的,喝下毒液,对他影响或也不会过大。
但是恰好,他如今受了内伤,肺腑破裂。毒液入腹之后,必定很快便会侵入经脉,游走全身。
只要毒发,他的生死便掌控在自己手里。
李霓裳顿时精神一振。
实话说,虽然那个横海天王是她李家的仇敌,还将她抓到这里,简直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也不知怎么回事,在亲眼见过真人之后,她在心里对这恶人似也没有想象当中应当有的那么大的仇恨,甚至,一度竟觉此人颇为可怜。
但是,无论这个天王和她之前想象得如何不同,甚至博得她几分不该有的同情,只要与裴世瑜的安危相比,便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要对裴世瑜不利,那么,莫说一个天王,便是十个,一百个,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
但是,李霓裳不确定,他回来后还会不会继续喝酒。
小金蛇要完全养回毒液,至少需十天。如今才两天左右,能取到的毒液,实在有限。
她若强取,加在酒里,他回来却不喝,那便是彻底浪费。万一接下来若再需小金蛇的帮助,毒液却是已尽,那将如何是好。
李霓裳思忖片刻,做了决定。
先不动,等他回来再定。
若他继续饮酒,最好不过。看他对裴家姑母的一切都极痴迷,到时,她可以继续胡诌一些他喜欢听的话,趁他醉眼迷离心神涣散,以她和小金蛇的配合程度,完全可以找到机会往他酒中滴入蛇液。
他若是不喝……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冒险,伺机驱小金蛇攻击。
这个法子,她有一点顾虑的。这天王身手应当不俗,就怕他还没毒发倒下,小金蛇先伤在他手里,那是她万万不愿看到的事,故最好还是往酒中施毒,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既能达成目的,也能保证安全。
主意打定之后,李霓裳又等片刻,依然不见那天王人影,按捺不住,起身走了出去,张望四周。
这里地势最高,立足于此,整个天生城便一览无遗,只见城寨三面悬空,只在她身后的一侧,是那道裴世瑜下来的万丈绝壁。
此时应已过四更了,在这处居所的外面,她不时看见守卫在夜影中来回走动巡逻的身影。
那个天王,到底是去了哪里?
李霓裳正费解,鼻息里嗅到了夜风夹带而来的一缕异味。这气味若有似无,但她还是辨了出来,似是香烟燎烧所致,方向来自身后。
她循着气味,小心地沿着开在庭院东门角的一条穿堂,试探地转到了屋后,这才发现,原来此屋之后,在绝壁的脚下,还连着一座小崖坡。
夜色显出一道立在崖头前的人影,那人向北而立,看那背影,正是天王。
崖头附近的地上燃着一堆香火,红光跳跃闪烁,青烟袅袅,正随夜风四下扩散。
李霓裳隐在屋后一个漆黑的角落里,偷窥前方那道背影,起初屏声敛气,不敢惊人。良久过去,发现他宛然凝固,始终不动,似全然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这样等着不是办法。她正思索是否弄出点动静,好将天王引回屋中,这时,只见那道身影突然动了一下,似被什么响动之声从自己的世界里唤醒。
只见他倏然抬头,环顾他上方的夜空,在努力寻找什么似的。背影望去显得十分激动,又仿佛带了几分张皇。
“静妹!是你吗?是你终于来看我了吗?”
片刻之后,只听他颤抖着声,向着头顶那片漆黑的夜空发问。
他的声音落下,周围静悄悄的。
片刻之后,一道夜风吹过,他身畔那道绝壁之上,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原是夜风掠过崖壁,所发的一阵草动之声。
那天王似也领悟了过来,却仍固执地仰面等待,然而,良久过去了,除去草木风声,始终再无半点任何别的动静了。
他终于颓然地低下了头。
“静妹,那小女娃说你会在旁伴着我的……”
他喃喃又道,语调怆然,话未说完,戛然而止。接着,他转了身,向着住处慢慢走了回来,脚步略带踉跄,显是人已醉酒了。
李霓裳也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应是这天王方才出神过甚,误将风动草木之声,当做是魂灵降临相见。
看见他已转身来了,她也猝然醒神。
实是这气氛太过压抑和绝望了,她竟也似受到几分感染,心中浮出一缕难以言明的难过之情,见状,想要悄悄后退,免得叫天王撞见尴尬。
又想着赶紧回去,趁他没进屋前,提早准备下毒。
她有一种预感,天王回屋,必会继续喝酒。
这样最好不过了,大家全都省事。
就在她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之时,对面天王又停了步,身影立定片刻,突然,他喝了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李霓裳吓了一跳,还道是自己方才的退步声惊动了他。
没奈何,硬着头皮正要现身,这时,头顶发出了一道充满讥嘲的轻笑之声。
“宇文老贼!竟然真的是你?我可不是你那个什么静妹!”
“方才见你酸成这样,小爷我还道是找错了人!”
这声音……
李霓裳太熟悉不过了。
她抬起头,见在头顶距地数丈高的一块绝壁突岩之上,高高地立着一道身影。
正是她方才一直在担心着的裴世瑜。
“是你!裴家的小子?”
天王应认出人了,却不见震惊,倒仿佛是恼羞成怒了起来,厉声叱问。
“你是如何进来的?藏头藏脑,果然小贼而已!”他怒骂道。
裴家子并未回应。
在轻笑声里,他已落足崖岩,几个纵跃,便迅速下到了距天王不远的头顶之上。
伴着一道月下掠出的剑铓寒影,他人如同飞镞一般,急速扑至。
几乎是在李霓裳眨眼的瞬间,剑光便从头顶掠至天王身前,砥锋到达。
这天王显还牢记上次教训,知裴家子出手狠厉,当即便做反应,非但不避,反而拔刀,一刀迎头,格劈上去。
他这刀沉凝无比,以世所稀有的陨铁所铸,贯之以他惊人的臂力,“铛”一声,裴世瑜臂膀一麻,手中剑抵不住刀刃,拦腰而断。
一击未果,他也未慌,将断剑一抛。几乎同一时刻,便抄起地上一块拳大锐石,径直往对面天王胸前的伤处掷射而去。
这一击必中,裴世瑜极是笃定。
他的伤必受不住这猛然一击。剧痛之下,必乱分寸。
石块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果然,重重地砸在了天王胸前那还未完全愈合的刀伤之上。
令裴世瑜意外的是,对方反应竟然没有他预料那么大,不过只后退了一步,面露几分痛色,旋即便迅速站稳了身。
天王低头看一眼掉落在地上的石块,抬目,见对面这裴家子面露讶色,心中暗呼侥幸,听了谢隐山的劝。
否则,方才只怕是又要中这裴家子的阴毒招数。
裴世瑜很快便猜出来了。
宇文纵的衣下,必是穿了一层软甲。
这倒是他起初没有料到的。
两次攻击,皆被化解。
此时他已听到前方传来了呼喝之声,知谢隐山那些人必很快赶到,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心里更是清楚,他此刻唯一能制住宇文的法子,便是和他近身肉搏。
他牙一咬,目中闪过一抹凶光,又迅速扑地,一个打滚,狠狠一脚,扫向了天王的腿脚。
方才胸伤中了投石,虽有内穿的宝甲护身,并未造成过大伤害,但这投石力道极大,恰又是尖锐一面射中伤口,疼痛自然不轻。
只是宇文纵不愿在这小儿面前示弱,强忍而已。
更未料到,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裴家子腿脚又到。
拳怕少壮。
况且,天王固然武功盖世,但已多年不曾有机会再与人近身肉搏了,论反应,怎比得上这弱冠之子。
他这一下再也避不开,胫骨一痛,人便被裴家子的腿脚重重掀翻在地。
不及他有所反应,这裴家子又迅速翻身,压坐在了他的身上,一摸,就从他的腰上抽走那一柄匕首,接着,朝他喉咙抵来。
天王年轻时的血性,登时也被这狠勇的裴家子给激发出来。
赌他目的,只是劫持,不敢真的伤自己性命。否则,他与那小女娃便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天王双目暴□□光,非但不护自己颈项,反而猛然挺身,屈膝,重重击向裴家子的后背。
这一击果然成功。
裴家子一个犹豫,人便被他踢开,天王怎容他手里持有武器,立刻去夺,争时,匕首脱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着崖坡飞了出去。
以为早便遭弃的匕首重见天日,在天王眼里,几如同性命。
崖坡下方是地震而成的裂谷。匕首若是掉下,与恒海一沙有何区别。想再寻回,只怕是无望了。
他不顾一切,纵身便扑了上去,探手去接。总算是在匕首飞出崖头之前,一把抓住。
然而去势太猛,他足下一时收不住力,人朝向俯冲。幸得他攥住崖坡上的一块岩石,这才挂住,没有掉落。但那石块无法承力,很快便开始松动。周围的细碎石子开始簌簌落下。
就在那块岩石将要松脱之时,一只手突然探下,将天王手臂一把死死攥住,止住坠势,一点一点,奋力将人往上拖拉。
李霓裳看得惊心动魄,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帮他一道拉人。
在她的协助之下,裴世瑜发力,终于,将人从崖头下拖了上来。
紧接着,一把夺回自己的匕首,将匕刃横在天王脖颈之上。
当谢隐山赶到,惊见天王已被裴家子制住。
“你们退下!我有话要与他说!”
应是牵动胸伤,天王的面色惨白,看起来精神极是萎靡,任匕刃横颈,闭目了片刻,方缓缓睁眸,下令说道。
谢隐山怎肯就这样退下, 然而天王之命,又不得不从。
他双目紧紧盯着那个横匕正抵着天王咽喉的裴家子,挥手, 示意亲兵后退, 自己也慢慢地退了些下去。
崖坡之上,剩了天王与李霓裳裴世瑜三人。
方才的情况,实是极其危险。拉不住,便是三个人一道坠崖。
李霓裳已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几乎咬碎银牙, 此刻险情终于消除, 一下便脚软手软,无力跌坐在地,只觉心还在砰砰地剧烈跳动。
裴世瑜比她也是好不了多少,夺下天王佩刀之后, 持匕,将刀尖紧紧抵在天王咽喉之上,人却也是满头大汗, 喘息声清晰可闻。
倒是那个被挟持的天王,此刻看起来反倒最为平静, 看去丝毫也无反抗的意图, 闭目了片刻,道:“孤生平最是恩怨分明。你方才救了孤,此前刺孤之事, 可不与你计较了。”
裴世瑜怒道:“我可不是为了救你!”
天王似也料到他会如此反应, 未再接话,默然了片刻,忽然又问:“你这匕首, 从何而来?”
问出这句话后,他睁目转颈,不顾匕尖破皮,任颈血滴淌,只盯着身后之人。
“关你何事?”裴家子的语气极是生硬。
“你应也看得出来,此匕非你裴家祖传之器。你不敢说,莫非是你裴家人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从别处占有过来的?”
裴世瑜险些被气笑,“老贼,你少激我!以为我会上当?”
他这匕首的来历,还要追溯到小时候。当时他八九岁,正是上房揭瓦人嫌狗厌的年纪,有天无意在兄长书房里搜出一只锁匣,出于好奇,将锁弄开,发现里面藏了一柄匕首,匕鞘镶饰以各色古老宝石,华贵庄凝,抽匕,更见利光四射。
他一眼相中,只觉爱极,立刻便去求告兄长,要据为己有。
此匣深藏,观那匕首,也非凡器,他本以为兄长不会轻易答应,不料踌躇一番过后,兄长竟点头应允,说此匕是姑母遗物,而姑母生前最是爱他,本也是想在他成年后转他,既被他发现,提早转他,也是无妨,只吩咐他要好生保管,不可遗失。
然而,虽明知老贼套话,终究年轻气盛,还是忍不住道:“你既问,何妨叫你知道。此匕乃我仙逝姑母的遗物。兄长说姑母待我极好,便转与我,以资记念!”
“只是如此?”天王追问。
“既是你姑母所有,当初为何不将此物随她一道下葬?”
裴世瑜想起方才那惊险的一幕,气不打一处来:“你问这许多做甚!罗里吧嗦!”
天王恍若未闻,只凝目在月光映照出的这裴家子的面容之上,久久未再出声。
裴世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又窥见谢隐山的身影还停在不远之外的暗处里,便喝道:“看我作甚!叫你的人再退远些。敢来花样,我便用这匕首割了你的脖颈!”
宇文纵缓缓又闭目,不再看他,似在养歇元气,片刻后,开口说道:“你要怎样,才肯放孤?”
“叫你的人全部退开!我要带她走!”
“不可能。”宇文纵断然拒绝。
“看在你二人方才拉我一把的份上,我放你们一个人走,这已是孤最大的让步!”
“那便让她走!”
早便料到这老贼不会完全退让,裴世瑜眼都未眨,立刻接道。
宇文纵睁开双目,淡淡瞥他一眼。
李霓裳这一刻只觉柔肠寸断。
若要她自己抉择,她宁可留下,由他出去。
或者,要死,就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她也无惧。
然而现实,却是她不得不走。
她若执意留下,只会给他凭添累赘。
只他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他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她的心胸闷涨,眼眶发热,又不敢抹泪。
正难过得无法抑制,忽然,耳中传来一道声音:“匕首与这女娃留下!你给我滚!”
李霓裳一怔,抬起头,见裴世瑜也猛地转面,两人四目相交。
“不行!”
他醒神过来,面露怒意。
“你意欲何为?你恨我伤你,我自愿留下,给你一个交待便是!你为难她作甚?堂堂丈夫,枉称天王,你脸面何在?”
天王道:“孤方才说了,你我已是两清。你走便是。但这小女娃,你当孤不知她身份吗?她可比你贵重得多,孤要留她,谁能阻挡?”
“你休想!”裴世瑜大怒,手腕微微施力,匕尖便扎入了天王的咽喉,一股细血顺着匕尖沿着天王脖颈流了下来。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若不放她,我先一刀割断你的脖,放你的血!”
天王面露不屑讥色,一顿,朝着前方大声喝道:“谢隐山听令!”
谢隐山立刻从暗处现身,快步行到近前。
“听着,孤此刻若死在这小儿手里,你即刻传孤的命,由振威太保继孤之位,你与陈永年辅佐太保,继孤未竟之事!”
“属下遵天王之命!”谢隐山抱拳应道。
“去,把这女娃先给孤抓起来!”天王继续下令。
谢隐山应是,向着李霓裳走去。
裴世瑜算到了宇文纵或不惧威胁,然而,又怎会想到,他的目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她。
眼见谢隐山向她逼去,惊怒交加,不顾一切,一把抽出方才所夺的刀,待上去阻拦,那天王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俟他心神分散,猛然发力,登时便从匕下脱颈而出。
谢隐山追随他多年,二人一道出生入死过不知多少次了,似如此的配合,早便心有灵犀,根本无需多言,只需当场一个眼神,便可心领神会。
方才他去拿公主是假,救天王却是真。
一看机会来临,顿时返身飞扑而上,立刻便助天王从匕下完全救出,扶着他时,见他颈下血已成片,沾染衣襟,担忧不已:“天王你怎样了?快些去处置伤!”
天王神色阴沉无比。
他抬手,摸了把血糊糊的脖颈,随即甩开谢隐山的扶持,自己立定,呼道:“来人!将这里包围起来!”
火把闪烁。从谢隐山方才站立的后方一下涌出来无数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这座崖坡唯一的出口围得水泄不通。
前排更有数十弩兵,早已站好位,齐齐挽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便将乱箭齐发。
任是神仙到来,也休想再活着脱身离去了。
裴世瑜立时领悟,想必这宇文纵一开始便没打算放人。不禁怒骂:“你这老贼,出尔反尔,何以取信于天下?”
宇文纵面不改色,冷冷地道:“孤早年就是误信人信义,才落得今日孤家寡人的地步!世上人人都骂孤魔头枭首,可笑你裴家人,更是自命清高,瞧不上孤,今日孤若不叫你见识一番,岂不是白担了恶名?”
他大笑起来。
“况且,你裴家之人,难道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孤向来记仇,睚眦必报?方才孤分明已叫你走了,是你自己不走,那便怪不了孤了!”
“裴二!”
谢隐山眼见天王脖颈还在渗血,焦急不已,更因自己先前数次在这裴家子的手里吃过大亏,对他极是防备,好不容易,此次终于占得上风,唯恐万一再次生变,当即命弓箭手将箭全部对准李霓裳。
“束手就擒,天王自不会为难这女娃!你再负隅顽抗,我便先射倒她!”
裴世瑜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和无数对准了她的箭簇,将目光投向垂泪的李霓裳,朝她微微一笑,轻声安慰:“别哭。都怪我,太无用了。我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