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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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隐山向他行礼,他拂了拂手,目光从卷上抬起,扫他一眼,接着,自己又翻一页过去,口里道:“观你灰头土脸。怎的,又没抓到?”
谢隐山面露愧色,提起衣衫下摆,下跪请罪:“下愚无能,确实再次失手,又叫人走脱了。请天王降罪!”
天王起初一声不吭,继续翻书,渐渐地,他的翻书声越来越快,突然,只听“啪”一声,他已满面怒容,将手中那册书卷重重砸在了榻前的地上。
“要你们这些人何用!连个弱冠小儿都拿不下!”
接着,一个翻身,他自己下了榻,猛地抽出横在榻前剑架上的一柄青锋宝剑,转身朝外大步走去。
才走几步,忽然,身形一顿。
谢隐山抬头,他已是一手捂胸,面露痛楚之色。
他一惊,待上去搀扶,天王摆手,不叫他扶。
谢隐山知他脾性,决计不肯服输,只好收手。
只见他自己在原地又僵立片刻,闭目调息,应是痛楚过去了,缓缓回身,将方拔出的宝剑插了回去,又俯身,将地上那册他自己砸的书也捡回,拍了拍沾尘,放好,再走来,亲手将谢隐山从地上扶起,含笑安抚。
“他若如此容易被抓,那夜孤便也不会险些丧命在他手下了。你何罪之有!方才是孤不好,你勿恼。”
他虽面上带笑,神情平和,然而掩不住脸色灰白,额渗冷汗。
谢隐山待叫老仆去传医士,已遭天王皱眉阻止。
他自己坐了回去。
“孤方才只是一时激切,无事。今日药也吃了!你不必多事!将经过说给我听!”
天王武功盖世,却恨苦药,此事他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说出去,恐遭天下人耻笑。
谢隐山只好作罢,将这几日追捕的经过捡重要的简单说了,未提宇文敬半句。
大约是方才已经发作过怒气,天王此刻目中虽然阴霾不散,神情却颇显平淡。
沉吟了片刻,忽然发问:“振威太保是否也去了?”
谢隐山向来不愿在天王面前谈宇文敬如何,此举无异于离间,为他所不齿。
他含糊道:“是。太保同行,想亦是出于为天王复仇之心。”
“他可有坏你的事?”
“并无。”谢隐山一顿,又道,“此次事败,全是我的无能,与太保无关。”
天王冷冷瞥他一眼,未再发话,只自己出神了片刻,眉宇间慢慢显出几分萧疏寥落的倦色。
“孤知晓了。孤看你应也是乏倦了,此行辛劳。你去休息吧。捉人之事,你无须再费心了,孤自己再另外安排。”
谢隐山道:“多谢天王体谅,我还有一事,要禀告天王。此行虽未能拿住那裴家小儿,但捉住了一个女子。”
“哪里来的女子?”
天王又已自己慢慢歪靠了下去,顺手拿起方才的书,口里随意应道,显是未将此话放在心上。
“便是去岁冬里曾在此地被那裴家子救走的崔昆之女。这回裴家子逃走,身边就带着她。人我已带回来了。”
天王似觉几分意外,但很快,大约是想到之前这女子曾令部下拔刀相向,又皱眉,面露不耐烦之色,兴趣依旧不大。
“倒是有些巧合。只是抓她来,又有何用。拿去威胁崔昆?莫说崔昆是否会因一个女儿而受制于人,孤也不屑做如此之事!”
他抬目,瞥一眼老部下:“莫非你也看上了?若真如此,你收了便是,以你之功,也早该续弦享福了,莫说一个,便是十个,亦是应该。只是若收此女,莫叫别人知道,免得无端又惹纷争。叫孤知晓她又生是非,孤定杀不饶。”
谢隐山急忙澄清:“天王误会。我怎会有此念。我是疑心此女身份,或并非崔昆之女,而是前朝的那位酌春公主。”
天王抬目。
“裴家小儿不久前娶李家公主,大婚夜生变,此事人尽皆知。我当时便在太原府刺探,虽未近观过那位公主,但大婚日于行宫外也曾远远看过一眼,当时便觉看去与此前的那位崔家女有些相像。”
“不止如此。倘若此女真是崔昆之女,如今人应当是在青州养病才是,即便病愈,又怎会忽然千里迢迢现身在了此地,与那裴家小儿一道?且我观这二人……”
他眼前浮现出那对少年男女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对望时连四目都似勾连出蜜滴的模样,顿了一顿。
“这二人举动亲密。那夜我围庄他们逃跑,共乘一骑。昨日那女子为提醒裴家子避箭,不惜以身犯险,这才被捉。裴家儿亦是如此。当时我与他已鏖战多时,各有乏力,我也不算下风,他见那女子被我的人捉住,为去救她,竟忽然有如迸出神力,令我险些坠下石梁。”
想起当时的一幕,他此刻仍是心有余悸。
“总之,他二人举动,极似少年夫妻,新婚燕尔。依我看,十有八九,应当就是裴家小儿所娶的那位李家公主!”
天王又坐起身,缓缓点头。
“原来如此!”
“正是。如今用来抓那裴家儿,再好不过。我已叫人将她关起来。也无须咱们再做什么,若我所料没错,那裴家儿很快定会来此设法营救,到时以逸待劳,抓他更容易些。”
天王唔了一声:“既如此,你看好人。莫出岔子。”
谢隐山应是,轻轻一顿,望了眼天王,欲言又止。
天王顺手又拿起那卷书,以臂撑着身体,蹙眉僵硬地慢慢靠了下去。
“还有何事?如此看孤作甚?”
谢隐山迟疑了下:“方才没有与天王提,昨日那个赶到救助裴家儿的人是……”
天王听他停住,不悦道:“何人?”
“禀天王,乃是那个大和尚韩枯松。”他终于说道。
天王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谢隐山见他神情看去虽然平静,然而,双目却始终盯着手中书册的同一页,许久没有翻动,不敢打扰。
需禀的事,已悉数说完。他行了一礼,正待悄然退出,天王忽然说道:“这姓韩的若是敢来找事,给我杀无赦。”
天王说出这话之时,面无表情,语气也如寻常,然而话下,却带着一缕透骨之凉。
谢隐山再次应是,行过一礼,轻轻退了出去。
这一日他极是忙碌,等手头之事全部处置完毕,回到住处已是深夜。坐下后,方感疲倦无比。
昨日被伤到的胸部似又隐隐胀痛。他解衣察看,见胸前一个乌青脚印,比之昨日愈发清晰。懒怠为此传医惹人背后议论猜疑,自己拿了伤药,胡乱用了,正待整理一番便去休息,看见案上摆着一柄匕首。
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主人显然颇为爱惜,拔出后,只见匕刃精光闪烁,连缝隙处也不见丝毫淤血残留的痕迹。显然主人每次使用过后,必擦洗干净,才重新归鞘。
这便罢了,引起谢隐山注意的,是匕鞘所镶嵌的宝石纹样。
与寻常宝刀宝剑惯用的各类吉纹装饰不同,这把匕首,用古老的各色宝石拼接出觜、参二宿的纹样,颇为罕见。
谢隐山只觉自己从前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召了仆人问话,被告知,说是孟贺利送来的,道是从那女子身上搜检而出,不能叫她留着,便送到了他这里。
谢隐山拿起匕首,反复地看着上面的纹样,突然,目光动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因为年岁长久,不敢确定。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做了决定,拿起匕首,匆匆又走了出去。
李霓裳睡下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兜兜转转,这一次,她竟然又回到了去年曾经到过的这座天生城。
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了那个少年郎。大约因了这个缘故,当今日从马车中被放出,发现自己身处此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非但没有恐惧,竟反而在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宿命般的梦幻之感。
这一次,虽同样是俘虏,但待遇比上一次,要好上不少。关她的地方,不但颇为齐整,身边甚至还有一个妇人服侍——自然了,妇人是以服侍之名,行监视之实,她十分清楚。
她一被关进来,妇人便搜了她身。虽然小金蛇被她提前藏在胸衣内,妇人没有发现,但是,他留给她防身的匕首,却被拿走了。
那柄匕首的鞘上镶有古老的宝石,看起来有些年头,似是他的贴身之物,取出放在她手心时,还带着他的体温。
就这么没了,全是她过。
不但如此,她也直觉那个谢隐山应是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会以她为诱饵,来诱捕裴世瑜。
原本她从那道藏身的石缝下出来时,再三地对自己说,她会很小心,不会连累他。结果,她还是连累了。
她怎会如此无用。
她时而想这,时而想那,因了极度的自责与担忧,辗转反侧,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个看管她的妇人推门,走了进来。
“小娘子,起来吧!”
“天王要见你!”

李霓裳出来, 看见谢隐山等在外,也无多话,道了句“随我来”, 转身便去。
这个时辰, 兵寨内除去巡夜的士兵,其余人早各入梦。李霓裳忐忑随他前行,在寂静而昏暗的山中兵寨里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
她被带到寨内位置最高,亦最靠内的一处所在。房宇依山建在坡上, 屋后就是华山绝壁, 抬起头,但见壁立千仞、巨岩雄峙,人在壁脚之下,那种当头青天倒挂太岳悬顶似的强烈的压迫, 直叫人生出一种宇宙浩渺,而人若蜉蝣渺小的心惊肉跳之感。
谢隐山正沿石阶往上,迈了几步, 停下,转头看她。
李霓裳收目, 跟他继续上阶, 来到石阶的尽头之处。
这座此刻仍透着灯色的院落,应便是那天王的居处了。
门外的一队夜卫看见谢隐山,为他打开了门。
谢隐山引着李霓裳入内, 穿过庭院, 来到了那间亮着灯的屋前。
“你不必害怕!等下天王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天王不会拿你怎样。”
临叩门前, 李霓裳见他停了一下,转头看她一眼,提醒似地,与她又如此低声道了一句。
此人虽一开始就差点杀了她,这回又阴魂不散地追捕裴世瑜,还将她抓了。但平心而论,李霓裳觉此人算是少见的磊落,昨日被他带回的路上,对她也无半点为难,甚至颇为照顾。此刻又得他如此提醒,显也是出于善意,一怔,随即领悟。
想是方才她停在绝壁下的举动,叫他起了误会。
提醒完,也不待她回应,谢隐山便轻轻叩门,随即推开虚掩的门,示意她进。
李霓裳定了定神,循着灯光方向,慢慢地走进了一扇敞开的门内。
门后是间书斋,四围不大,一席一案,除去必备的文房,陈设简单。
在她入内后,最先扑入眼帘,亦是叫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满墙的书籍与案头凌乱堆得尺高,看起来像是外面投递来的公函等案牍。
屋中唯二能暗显主人身份的物件,一是一架人高的巨大鎏金枝烛,上面燃着条条巨烛,用以照夜。另外一件,则是摆在墙边的铸金浮箭漏壶。那壶身上雕有龙纹,看制式,应是从前宫廷内制的仿古御物。想是山中计时不便,设下此物,以方便此间主人在书斋伏案之时,可利用壶中剩余的水量,来确定具体的时辰。
虽然只是一个兵寨,但看起来,经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李霓裳没想到,那个大名鼎鼎的天王,在此日常起居的所在会如此素简。屋内除去那两件器具,其余入目,甚至可以用凌乱来形容。似乎此间主人对这些外物,丝毫也不加在意。
这时,一股山间的夜风从窗外涌入,将排烛吹得不停摇曳,光线一下变得忽明忽暗。
“你便是谢信王捉来的那个女娃?”
这时,一道冷淡的声音从书斋的尽头处传入耳中。
李霓裳猝然从烛火上抬目,这才发现对面窗后有人,只因近旁一具高大书架遮挡,光照不到,比书斋其余地方昏暗,起初她没留意。
这是一道身量颀长的侧影,那人双手交负在后,方才似乎正在临窗眺月,一袭青色宽衣,被山风吹得袂动不止,背影看去,隐带着几分飘飖意态。
也不知为何,这道风动衣袂的肩背之影,一下叫李霓裳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眼熟之感,仿佛她从前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那人抬臂,闭窗止风,接着,转过身,缓步向她踱来。
李霓裳也看清了此人的样貌。
这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龙眉凤目,仪容清癯而英美,若非他眉头带着一道刀疤,凭添几分骁悍之气,眼也如鹰睃般明锐,宛然一目可慑四方,李霓裳几乎有点不敢相信,她从小就听人说的那个嗜血魔头横海天王宇文纵,生得会是如此一番模样。
眼前这个样貌清峻,看去风度颇见潇洒的人,竟就是姑母每回提及便咬牙切齿咒骂不止、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反贼宇文纵。
魔头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身形意态又似有几分眼熟,李霓裳未免惊讶,下意识地正在分神思索,那人已踱到案前了,似有所觉察,目光停在她的脸上。
“你认得孤?”
李霓裳一惊,没料到这天王竟洞隐烛微至如此地步,急忙摇头否认。
他又扫她一眼,也未再追问,自顾一手撑着案面,动作略僵,带了些吃力地缓缓坐了下去,靠在身后的一张背凭上。
李霓裳便笔直地定在对面,一动不动。
圣朝虽亡,但她也曾是公主。
别人也就罢了,对着这个反贼头子,她怎可能向其屈膝?
只见这天王斜靠片刻,双目又扫她一眼,似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如何,当她仿佛不知事的小娃娃一样,自顾从案下拿出一样东西,握着,慢慢地放在了案上,指着问道:“这匕首,你从哪里来的?”
李霓裳一眼便认了出来,就是那柄被收走的他的匕首。
深更半夜,这个伤情显然还是不轻的天王不去休息养伤,突然将她提来,竟是为了问这匕首的来历。
李霓裳很是不解。她本还以为,这个天王夜半亲自提讯,是为从她这里问关于太原府和裴家的事。
她一时不知他目的为何。想到牵涉裴世瑜,自然愈发谨慎,还是一动不动。
天王等了片刻,仿佛想起什么,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来身边,指着案上文房说:“孤听信王讲,你本是个哑子,昨日却发了声。孤还以为你能讲话了。若还不能,那便写下来,也是一样。”
“小女娃,你莫怕。你老老实实,将你知道的尽数告诉孤,等孤抓到了要抓的人,放你回去,也不是不行。”
他变得和颜悦色,语气听去,好似是在哄娃娃。
昨天那样发声之后,在无人时,李霓裳又试,发现发声真不再似从前那样做不到了。只是大约由于多年不再开口说话的缘故,颇为吃力,嗓音也含糊而细弱,她很不习惯。
或是要再多说些话,才能慢慢完全恢复。
她也不清楚,当时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可以突然迸发出那样惊动全场的声音。
对于自己莫名恢复说话能力的这件事,原本自然也算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些天,在她的身上,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相比之下,此事于她,也就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了。
何况是此刻如此的情景,她更不愿意开口。
那天王又等了她片刻,道:“你与裴家子一起。此刀是他给你的?”
李霓裳还在迟疑,天王耐心大约耗尽,突然变脸,手掌重重拍了一下案面。
“小女娃!你要是不说,我立刻命人将你投进犬房!”
李霓裳见他神情焦急而烦躁,目光凶恶,看去极是可怖,不由感到心惊,想到已被他自己猜了出来,顿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天王眯了眯眼:“他是哪里来的?”
李霓裳走到他的近旁,跪坐在案侧,执笔应说此事自己不知,只是昨日分开之前,他留给她防身而已。
天王盯她半晌,见她神色坦然,看去不像是在撒谎,默然了片刻后,拿起匕首。
烛火洞洞,李霓裳看见他用指腹轻轻抚摩过匕柄,看去,似是想感受这匕柄上残留的什么东西似的,模样显得十分怪异。
李霓裳不明所以,缩在一旁,不敢发出半点杂声,唯恐惊扰。
她不是没见过喜怒无常的人。譬如裴家的那位郎君,仿佛也是如此。但不同的是,裴家的那位郎君再如何翻脸,也不会令她感到害怕。
眼前的这个天王,却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偷见那天王一直看着匕首,凶恶面貌不见,似深深地陷入某种思绪,或是对旧事的回忆,神情渐渐似喜似悲。
半晌,只听他喃喃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也不要了的……原来在我不知之时,你又拿回去了,我就知道,你怎会绝情如斯……”
眼角,竟似隐隐有泪光浮现。
李霓裳一头雾水,只觉这匕首对他似乎意义非凡,且那个“你”,直觉应当是个女子。
她更是被所见的一幕给惊呆了,愈发不敢发声,拼命低头。
这个天王,或是将她视作无知的“小女娃”,眼里根本没她的存在。
她此刻却恨不得脚下生出道裂缝,叫她躲进去才好,害怕等他醒神,发现被自己看见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又会迁怒于她。
万幸,总算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片刻后,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小女娃,抬起头来。”
李霓裳依言抬头,见天王似已从回忆里出来了,看去神情已是如常,望着自己,缓声问:“你便是李家的公主吧?”
他顿了一下。
“你嫁去河东裴家,可去过裴家那位姑母的墓地?”
或是天王方才想到过什么充满感情的往事,此刻连带着看李霓裳,都叫她感到他的眼里,似还余了些温情。
李霓裳摇头。
裴二确实没有带她去过,她没有撒谎。
天王目露失望之色,未再逼问什么,只继续握着掌中的匕首,人一动不动。
李霓裳摇完头后,忽然,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日她在裴家旧宅误闯了女子住处的一幕。
她登时生出一种联想。
难道那个住处,便是裴世瑜姑母生前的闺阁?
而眼前的这个天王……
她觉自己的联想太过匪夷所思,甚至,是对已逝之人的一种冒犯。
但是倘若不是,为何眼前这个天王如此发问?
她正在为自己的这个猜想感到惶恐不安之时,突然,只听一道响亮的满含怒气的拍物之声响起。
她一抖,抬目,见天王不知又为何故,将那匕首重重地拍在了案上,面上柔情尽数消失,再次转为怒气。
接着,他人也跟着倏然站了起来。
“小女娃!你给我老实说!裴家小儿怎会拿了他姑母的东西?”
李霓裳被吓呆了,反应过来,慌忙摇头。
天王神情极是愤怒。
“你不说,我也明白!我知道她的!她当日既肯留下匕首,无论去哪,都会一起带走的!”
“莫不是她没了后,他们恨我,不肯叫这匕首随她陪葬?”
“该死的小贼!这是她的东西,她没了,他们竟也敢夺!待我抓住这小贼,我剁了他的手!”
只见天王自己越说越气,迈步便朝外走去,大声喝道:“信王!”
谢隐山方才在外,并未走远,闻声便疾步入内,推门。
“去!”天王指着身后的李霓裳。
“去把她绑了,吊在山门口!昭告出去,裴家人若是三日内不来,孤便杀了他们娶的前朝公主,好叫天下人知道,裴家人到底假仁假义到了何等的地步!”
谢隐山显得有些吃惊,并未立刻执行,看一眼脸色发白的李霓裳,迟疑了下,似想开口说话,天王勃然大怒。
“立刻照孤说的去做!”
谢隐山一顿,只得低头,应了声是,慢慢退了出去。
“云郎!”
李霓裳此时再也顾不上别的了,想也没想,从喉间又迸出这个人名。
登时,只见那道本已暴怒的背影定住了。
“云郎何人?”
她又道一声。心一横,鼓足勇气,继续努力地从喉下发出尽量清晰的声音。
“我有话,要代裴家的姑姑讲给那个云郎听!”

谢隐山从去年第一次见到面前这少女开始, 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其施加过一些关照。
倒不是对人有何想法。他早心如古井,况且一把年纪,可以做她父辈了。如此关照, 一则, 这和他天生仗义的个性有关。此女当日以崔昆之女的身份被挟来做俘虏,入营寨这遍布恶人凶汉的地方,既未大呼小叫,也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恐惧失态,看去柔而不弱, 颇见风范, 年纪也小,他自然印象深刻,不忍过于凌辱。二则,也和他个人的早年经历有关。
他少年时曾娶妻, 妻为表妹,性情柔顺可喜,二人自小便由家中长辈做主定了亲, 后来如约成婚,婚后夫唱妇随, 举案齐眉。
原本若就那样过下去, 人生也可谓逞心如意顺风顺水,奈何末世之下,浊浪滔天, 凡人怎可能独善其身。他祖传下来的巨富家产, 成为祸根,连年来,不是朝廷上官以各种名目盘剥勒索, 便是各路人马轮番登门,不是要钱,便是借粮。
他原本也都忍下,能过则过,毕竟家业祖传,更重要的是,自己已是有了妻小之人,怎可率性而为。奈何那年北方遭灾,饥殍遍地,朝廷非但不予救济,州官反而在他开仓赈济灾民之时,以平冦为由,派人来夺粮草,交涉中发生冲突,没几日,一顶通寇的罪名便落了下来,派兵前来抄家。
他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率部曲杀死官兵。
早些年前,他才十五六岁游历四方之时,便因机缘巧合,入了蜀地,结识过天王。
天王当时还是西南王府的世子,却不以身份自矜,是个极重义气之人。二人年纪相仿,性情迥异,一个洒脱不羁,傲睨万物,一个少年老成,练达沉稳,但侠气相通,一见如故,他对那位世子印象不错。如今自然也知他遭遇,已是天下闻名的叛王了。
此番知自己的事是不可能善了了,索性心一横,清点家产,一把火将剩余带不走的全部烧了,带着人马,投向了当时兵败也辗转到河北的宇文纵,从此开始了随他纵横天下的经历。
他的原配终究还是因了此番变故,不堪惊吓,病故而去,只留了一个女儿,他颇为怜爱。不幸的是,不久之后,爱女亦因随他路上辗转,染病早夭,叫他至今每每想起,便觉遗憾无比。
也是因了这些旧日经历,他知自己是提头之人,过了今日便不知明朝,为免又牵累无辜,这些年便再无续弦之念了。此番遇这柔弱少女,更是叫他想到自己早亡的女儿。
倘若不是世道虎狼,平安长大,应也与她仿佛年纪了,故心中更增一分亲切之感。若能,自是尽量对她施以便利。
今夜他在一番回忆过后,终于依稀想起,此匕他早年仿佛在天王身边见过。
上古曾将天下划州,并于天上建相应的星宿分野,以观测禨祥天象,占卜地上所配州国之吉凶。
匕鞘上的觜参星图,指代之地,正是蜀地冀州。
他记得此匕还是他初次与天王相交之时所见。
当时二人都还是惨绿少年,天王尚未接位,更不曾起事,二人一道行猎饮酒,自己见他身上所携之匕的鞘纹不但精美,且也别致,便拿来把玩了两下。就是这不经意的举动,入了天王之眼。他性情豪爽,向来一掷千金,当时立刻向他致歉,笑说,倘若不是因为此匕是他出生之时长辈特意为他所制,必会赠予。过后,竟执意代赠一匹良马,以表歉意。
此事谢隐山至今印象深刻。也是因了这段往事,才叫他后来决意投奔过去,听他号令。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再也没有在天王身边见过此匕,还以为天王珍爱这件与他血亲有关之物,妥善珍藏了起来,没想到今夜,竟这样出现在了面前。
几十年过去了,他也不敢肯定,此匕一定就是从前的那把匕首。但若是真,对天王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故他也不耽搁,连夜过去,将匕首呈了上去。
天王当时方睡下不久,只看一眼匕首,便变了颜色,立刻叫他将那少女带来。
此刻,谢隐山也不知李家公主到底说了甚,怎的天王会暴走至此地步,要将她吊起来逼迫裴家人现身。
他知天王脾性,怒火当头之时,多劝反而火上浇油,只得先应,打算等今夜过去,再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不料这李家公主忽然说出这么一个名字,竟叫天王如遭雷击,当场石像一般地定在了原地。
云郎是谁?
谢隐山也是不知。
他此前从未听过这个显是女子对心爱情郎的昵称之名。
然而,看天王此刻反应,难道他便是所谓的“云郎”?
谢隐山正惊疑不定,天王已是抬眼,目光射向了他。
他看一眼那李家的公主,只得退了出去。
屋门闭合,天王缓缓地转过身来。
“你一个小女娃!你怎知道这个名字的?”
他的语气僵硬无比。
李霓裳看见他发问完毕,便死死地盯着自己,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看去双眼萤萤,目光乱烁,神情显得极是狰狞。
她压下心中的恐惧之感,迅速在心里又急思起来。
看他这反应,十有八九,自己猜测应当没错,他就是裴家姑母在画跋里提及的“云郎”。
只是,该怎么和他说,才能最大可能地打消掉他要将自己吊在山门口威胁裴家人的疯狂决定?
“快说!”
她还没完全想好,就见天王咬牙切齿,厉声喝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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