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了下去,四下里昏昏暗暗,她不可思议地看住他的眼睛。
“你真不要了?”
问出去的声音是颤的。
魏玦闭眼沉默,却也是默认。
年嘉不想在他面前留下一滴卑微的眼泪,可是她根本忍不住。
她撕破了衣裳。
她把那件银袍撕碎踩在脚下。
“魏玦,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年嘉与你此生再不往来!”
他默然一息,只平静地回了她一个字。
“好。”
杜泠静定住,听见年嘉道。
“我彼时回到王府,还试想他会不会追上来,夜里难受到把自己藏进柜子里,还想他会不会后悔了,回心转意从柜子里把我找出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来过了。他再没来找过我了。”
从她的生活里退了个一干二净。
那时他们都还在京城,但相逢已是陌路,又或是,自那再无相逢了。
杜泠静不可思议,她怔怔看着年嘉。
听见年嘉说自己从那之后,再没与魏玦说过话。
“其实后来保国夫人来过王府一次,但我彼时还在气头上,叫人不许开门,让保国夫人吃了闭门羹。”
保国夫人可是国舅母,京中有几人敢给她没脸?
外面雨势不知何时消减下来,年嘉轻轻叹了口气。
“我那时不懂事,连这点面子情都没做到,想来惹恼了保国夫人,又连累了你。”
杜泠静连连摇头。
事情已过五六年,她见年嘉说起这段旧事,神色淡淡的,有些怅然与怔忪,却也并无彼时的痛心神伤。
她只是嗤笑起自己。
“约莫是我太过娇纵,自来都是让人来哄,他早已无法忍受了吧。”
一次又一次地争执,他都可以转过身来哄她。
但某次她以为最是寻常的争执后,他再也没有转回身来。
她还在等他,可这次已是决裂。
年嘉笑笑,“其实他不娶我也是对的,我既没有好性子,也没有好家世。外面瞧着是宗室的郡主,可裕王府确实只是个空架子,我只是那个没有爹的孩子……”
杜泠静红了眼睛,她靠近握住年嘉的手。
“别这样说!”
年嘉轻笑着叹了气,她眼睛亦有些发红,看向杜泠静。
“也就是你真的愿意同我好,还有世子真的愿意娶我。他恐怕对我也不甚了解,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说,我其实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怎么会呢?”杜泠静道,“不管是我还是世子,我们从未觉得你有半分不好。”
至于魏玦,杜泠静想不明白。
她只能也说了那句话,“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如今很好。”
晚间四人一道吃饭的时候,年嘉渐渐恢复了,杜泠静再不会多提,与她一并坐着,跟她说了闲话。
但她回到自己房中,想到年嘉说的与魏玦的往事,支了胳膊出了许久的神。
陆慎如抬脚进来的时候,见她不看书,只发呆,不禁走上前来。
“怎么了?”他柔声问。
杜泠静摇摇头,默声没有说话,他却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睛。
他英眉立时压了下来。
整个房中都随着他的气息完全沉下。
杜泠静隐隐觉得有异,抬头看去,听见他冷声。
“年嘉跟你提了蒋竹修。”
杜泠静脑中一乱,这又和三郎有什么关系?
但却见他脸色都不一样了。
分明是他自己在提……
她气得瞪了他,“不是!”
她起身就要走,陆慎如反应了过来,是他弄错了。
他握了她的手臂,立时缓下神色,见他娘子绷了一张脸,他低了头。
“是魏玦的事?”
杜泠静不想搭理他,转过头去,他越发柔声,“我亦有所耳闻。”
他说那是殷佑五年的事,彼时他刚离开西北来京,那年皇上钦定了魏玦为锦衣卫北镇抚使,很显然是让他稍稍历练,然后坐上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魏玦出城来迎我,我见他神色寥落,才晓得他刚与郡主出了些事。”
他给杜泠静补充几句,说魏玦曾给他写过信,说想往西北军中谋个位置,“我颇为惊讶,没想到他想来军中,但没过多久国舅过身,他已不可能再去西北。”
杜泠静默了默。
原来魏玦真的想要去过西北,但没能去成。
那么是如年嘉说得那样,他与年嘉淡了情分,还是锦衣卫令他变了性情?再或是旁的原因。
杜泠静总觉好似事是同年嘉所言不完全一致,她想不透,倒是身侧的人与她一并坐了,见她目露怅然,道了句。
“世间事,冥冥自有天意,顺理未必成章,滴水亦可穿石。”
杜泠静不由回头看了他。
若前面几句说得是年嘉与魏玦,那么后边这句又是说得谁与谁?
杜泠静可不是什么又黑又硬的石头。
但他见她看向他,目光捉了她的眼睛,他眸色浓郁抵在她眸中。
“人力亦是天意。”
所以他不在乎是不是强求?
杜泠静转过头,只从眼角里瞥他,他却笑起来,一手握了她的掌心,另一只手倒了茶给她喝。
他为刚才那句赔礼道歉。
杜泠静不要接。
他刚要再说句什么,崇平忽的寻他。
他倒没立时出去,轻轻捏了她的手,道晚间还有些事要忙,嘱咐了她。
“娘子先睡吧。”
杜泠静还是不理会,他叹气出了门去。
他人走了,属于他的气息还留在此间,杜泠静饮下了他给她倒好的茶。
他性子确实与寻常人有些不同,他不求水到渠成,却信人定胜天。
就如同皇后的太子薨逝,东宫空悬,文臣要力挺雍王,他便立时站出来,不畏不惧,站在贵妃与慧王身后,力主慧王上位。
可贵妃到底还不是皇后。
若是皇后娘娘一直熬下去,反而熬得皇上先不行了,那么贵妃便不可能成为皇后。
贵妃做不了皇后,慧王便无可能是嫡子。
皇上若想要越过前面两位皇子,册封年幼的慧王为太子,更是难为。
届时,他所筹谋的一切岂不都要落空?还是说他陆侯拥兵在手,能一呼百应,力压皇城门下?
若真如此,与谋朝篡位的乱臣,就只差一线之隔。
成王或者败寇,他前路会如何……
窗外不知何时又落了雨,雨声咚咚地砸落在窗棂上,敲碎春夜的安宁。
杜泠静坐在窗下,蹙眉出神许久。
翌日一切如常。
早间与他一道用过饭,便见年嘉过来寻她。他自去料理接连不断从京城来的消息,杜泠静则同年嘉在山房后面的山坡上散步一阵。
她问年嘉昨日睡得如何。
昨日来了她才刚知道, 原来这片山房别院不是年嘉和魏琮的,反而是她那位侯爷的。
他在京畿有多少庄子院子, 杜泠静是数不清, 但也尽地主之谊问了客人两句。
年嘉道好,说此地宁静,既无京城的喧闹,也没有西北常年风沙呼啸。
“我昨儿一早就睡了, 但迷糊着听见有些动静,还以为世子扯到伤处发了病, 吓得我腾得就坐了起来。”
她说魏琮前些日刚受伤那阵,确实有些凶险,一到晚上她就不敢睡觉,只怕她一觉睡醒, 她好不容易招来的这位仪宾就没了。
杜泠静连忙问, “世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 ”年嘉跟她摇头,“是我弄错了。他昨晚不知往哪去了, 到了夜里才刚回来。”
她道,瞧了杜泠静, “应该你那陆侯寻他。”
杜泠静想到某人也回来的很晚,看来确如年嘉所猜测。
两人又在小山坡上散了几步, 春雨洒过,地面更见新绿,草色遥看近亦存, 柔柔地摇动在她们裙摆之下。
年嘉眼尖,一眼看见了从京城方向过来的一辆马车。
“应该是李太医来给世子问诊,咱们下去吧。”
杜泠静跟着她一路从后山下来,径直去了魏琮休养的院落,果见李太医正进了门。
众人见礼,李太医净手给魏琮看诊,左右手都切过,又瞧了几处伤。
年嘉连忙问,“怎么样?世子见好了吧?”
李太医上了年岁,捋着发白的胡子笑着点头。
“世子到底是年轻,又是习武的精壮之躯,这才几日的工夫,已有明显得好转。”
“真的?”杜泠静见年嘉眼睛都亮了起来,“那能不能拜托您回去见我母妃,跟她说,我把世子照顾得很好,就快能活蹦乱跳了!”
话音没落地,房中人皆笑了起来。
杜泠静捂了半张脸笑,可见裕王妃之前将年嘉训斥得不轻。
这会她更问魏琮,“世子也觉得,我将你照料的不错,对吧?”
她其实有点不自信,只能到正主这里确认一下。
魏琮丝毫没有驳她面子,笑看了她一眼道,“郡主每晚都要醒来看我三次,有这三眼,我也必是好得快。”
这话说得年嘉睁大了眼睛,“你竟然都知道?”
她以为他熟睡着,每晚扒开他的帷帐,还将他全身上下一通打量。
年嘉脸有点热。
魏琮没多解释,只是又笑着同李太医道,“烦请太医回去告诉王妃,郡主确实尽心尽力。”
李太医笑看两人,道是一定把话带到。
陆慎如则问了他宫里皇上、娘娘和慧王的状况,李太医简言两句,众人便送了李太医折返回京。
杜泠静和年嘉只送到二门口,杜泠静见她还在嘀咕,“他竟然都知道……”
“你与世子同榻,你一动身,他自然知道。”杜泠静帮她解释了一下。
杜泠静自己,晚间只要稍有点动静,某人就会坐起来问她是不是睡得不踏实,是不是要喝水。
约莫他们这些在外行兵打仗出身的将领,夜眠浅若薄冰,轻轻一动就从梦中醒来。
不想她解释了,年嘉又嘀咕了一句,声音更小。
“可我也没与他同榻……”
“啊?”杜泠静听见了。
年嘉连忙道,“他身上到处都是伤,我怕睡着后没轻没重地碰着她。”
她都是让人另外支了床,睡在旁处。
她虽给了解释,但神情却不太自然。
杜泠静想到她说成婚三载,却还与魏世子不太熟悉。
依照杜泠静这些日子的观察,魏琮对年嘉颇为宽纵,无有半点不好,怎么三年了,两人还没熟悉起来?
年嘉没再多说,道午间日头晒人,要回去换衣裳,快步走了。
不过杜泠静却想到了自己。她自己素来是个性子慢的,可才成婚半年有余,就与那人熟悉到不能更熟悉。
从刚奉旨成婚,他就不让她与他生疏。圆房之后更是……她与他已熟络到,她时常感觉自己都不受自己的掌控……
思绪刚飞了一瞬,便一脚踏入了他在日头下,投出来的身影里。
他的身影与气息同时环了她,杜泠静见他就站在门洞旁。
杜泠静略略抬眸,便见他微低着歪了歪头,跟她伸了手。
昨晚他平白无故地就沉了脸,分明是他自己提的三郎,旁人可什么都没说。之后他赔礼道歉,她也没理会。
杜泠静当即不准备再穿过此门,换一条路走。
可她这一步还没迈出去,就被人揽腰抱到了怀里。
他又是这样。
他抱她扣在怀里,杜泠静推他推不开,皱了眉头侧过脸。
他却问她,“若我在战场上也受了伤,泉泉可会似年嘉照料魏琮那样,也照看照看我?”
一夜起身三回看他吗?
杜泠静没回应,听见他则道了一句。
“自然郡主照料人的法子也不怎么样。”
杜泠静:“……”
他还看不上年嘉?
年嘉能这般照顾人就不错了。
但她却道,“依我之见,侯爷还是自求多福的好。”
他闷声,似是对她这回答不甚满意,却也挑不出她的理。
毕竟眼下可没人平白无故提三郎。
他微顿,杜泠静趁机拨开他,快步离开了去。
京中,蒋氏新置的宅院。
自蒋家六爷会试中了贡生之后,新宅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登门贺喜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但除了前来祝贺攀扯关系的,还有遣了红娘上门,想要给这位尚未成婚的蒋氏六爷说亲的。
蒋枫川先还有耐心周旋,后来上门来的人越发得多,他干脆大门一关,躲进了红螺寺里。
不想红螺寺那等清静地,竟然也没能逃脱。
远在青州的养父母,听闻他中第自是大喜,但也来了信函提及了他的终身大事,且一并将此事托给了蒋太妃娘娘。
京中这些要嫁女的人家不知从哪得了此信,一股脑地往红螺寺涌,蒋枫川无奈只能又回了新宅。
朴嬷嬷却紧跟着上了门。
她是奉太妃娘娘的意思前来的,拿了厚厚一沓册子。
蒋枫川请了朴嬷嬷吃茶,请她老人家好生歇歇,朴嬷嬷却把册子里的人家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太妃娘娘的意思,六爷的终身大事不能含混,自是要精挑细选合宜的人家与姑娘,不过紧要的,还是看六爷您自己。”
朴嬷嬷代太妃问,“这册子里的,六爷可有觉得颇有意向的?”
谁想她这么问了,却见六郎低垂着眉眼,幽幽地叹气。
他眉目俊美,双眸狭长如羽,他此刻低眸叹气,只瞧得朴嬷嬷心生怜意。
“六爷这是怎么了?您的大喜事,怎么叹气?”
她问去,听见六郎又叹一气。
“嬷嬷您也知道,六郎自幼被生身父母遗弃,吃百家饭长大,多亏三哥捡了我,把我带回家中。可惜三哥身子不好,未成婚便英年早逝,爹娘也上了年岁,正该是抱孙子的年纪,然而六郎……”
他顿了顿,叹道,“六郎却觉这些人家和姑娘家,无一不好,却与我皆无缘法。”
他道自己是修道的人,总是要讲究缘法才好。
“这些人家都是娘娘和嬷嬷替我挑选来的,我也想挑一中意之人,似我三哥那般有个一心中意的姑娘,可却怎么都选不出来。岂不是辜负了娘娘、嬷嬷和家中爹娘的心意?”
他因此而低落难过。
朴嬷嬷呀了一声,“竟只是因为此事?”
她琢磨了一下,“老奴晓得了,原来六爷没瞧中有缘的姑娘。这却有什么可伤神?六爷才刚刚中第,殿试还没到呢,慢慢再看就是,不急不急。”
她说不急,蒋枫川收了低落神色,跟朴嬷嬷眨了眨眼,“但上门的人忒般多,六郎说实话,招架不来。”
朴嬷嬷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了,不禁伸手点着他,跟他笑起来。
六郎亦笑,则亲自给她倒了茶,又恭敬递到她手边。
朴嬷嬷道,“那六爷便先闭了门吧,太妃娘娘那儿近日也累了,老奴自去与娘娘说,六爷缘法没到,再等等不迟。”
蒋枫川听见这话,笑了起来,“嬷嬷最是疼我。”
他拿了新宅里最好的茶招待,朴嬷嬷却道不吃了,“时候不早了,老奴得回红螺寺了。”
蒋枫川一路将朴嬷嬷送到了大门外。
有朴嬷嬷的话,他径直让人闭了门去,“殿试还没过,之后上门说亲的,一律拒之门外。”
门房领命。
蒋枫川回到书房,终于觉得清静下来。案头上放了一沓刚送来的帖子,他一概不理,只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匣子。
匣子很小,他动手打开,里面放了一方红玉小印。
玉红似秋日红枫,上面精工雕了一枝葱郁的枫叶。
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
是她给的贺礼。
旁人的贺礼,蒋枫川都让惠叔收了起来,唯独她的这方红玉印,他放到了案头上。
爹娘和太妃娘娘让他给自己挑一门合宜的婚事,他确实挑不出来,也确实没瞧出哪家姑娘同他有缘法,但……
惠叔端茶走了进来。
蒋枫川没避讳,捏了红玉小印,挽起袖子沾了印泥,在纸上落下一个小篆的“枫”字来。
惠叔上前倒茶,看了一眼杜泠静送的贺礼,听见蒋枫川问。
“她还被陆侯关在家中?”
惠叔回道,“倒也不是,侯爷这两日带夫人出京去了。”
“哦。”
惠叔看了他一眼,又道,“侯爷不会对夫人怎样的,六爷其实不必操心。”
“是吗?”
他忽的问,“惠叔对陆侯颇为了解?还是说三哥也同他相识?”
他又冷不丁问了来,惠叔只被他吓得一个激灵。
“六爷到底想问什么?老奴不认识侯爷,三爷也不认识。”
这次蒋枫川没开口,只看着玉印。
惠叔看着他道,“六爷就不要再多想了。三爷遗言,勿要将他换药自尽之事告诉夫人。”
他道,“夫人不知道,那就让她不要知晓。三爷的遗言,六爷也当谨记才是!”
照着夫人的性子,若是知晓了此事,还不知要如何。
惠叔知道自己说话没分量,只能拿了蒋竹修来压蒋枫川。
蒋枫川怎么不知他的意思,笑了起来。
“惠叔别紧张,我听见了。”
惠叔忧愁地跟他倒了茶水,退了下去。
书房安静只剩下蒋六郎自己。
他看向那方红玉小印,又看到了手边一叠细密批了字的纸。
那是会试之前,她帮他评的文章。他把文章送到她手上,她每一篇都仔细看了,然后提笔评在他的字旁边。
她给他评了许多字,虽不似从前评三哥文章时那成篇密密麻麻的字,却也大段大段地写给了他。
她字迹隽秀灵动,哪怕是密麻挤在一起的小字,也如山间飘落的清泉般飘逸静美。
蒋枫川目光落在她字迹上,莫名地,停留良久。
京郊山房别院。
众人在山房后的山坡下跑马,陆慎如与魏琮并排坐在马背上说话。
“今晚之事,你伤势未愈不必勉强。”
高黑的坐骑玄珀错开半个马头,引着魏琮的坐骑过了条山脚小溪。
“并不打紧。”魏琮回了句,转头看向身侧的侯爷,嗓音压了压。
“倒是这些细作,永定军找了十年有余,多次出手都未曾抓到紧要之人,反而折损不少……”
比如陆氏二爷陆恒如。
魏琮低声,“今次就算抓不到也无妨,这些人不同寻常,背后的势力更是从不曾露出半分,再寻机会便是。”
他是稳扎稳打的性子,行事更看重一步一步来。
陆慎如知道。
他目光遥遥看向从树林边跑马过来的人,颔了首。
他没再多提此事,魏琮亦不再将,两人皆看向远处一匹白马上坐了两人——
是年嘉带着杜泠静在跑马。
两人一人穿了水绿色、一人穿了正红色,裙摆翻飞在白马上,一时令人看住了眼。
但二人绕了一小圈,就停在了侯府侍卫支的茶棚前。
崇平亲自过去接了夫人下马,年嘉倒没下,指了一旁的小矮马,“静娘敢自己骑了吗?用那小矮马试试。”
陆慎如见她不知跟小矮马先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上了小矮马,不想这小马却不太给她面子,分明刚才她都跟马儿说好了,马儿却死活不肯动。
崇安在前给她牵马,这才终于走动起来,然而稍一走,马儿竟然要跑,她还没准备好,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她不敢骑了,站在马儿旁边擦汗。
陆慎如轻声笑了一声,打马过去。
“骑这个。”
他翻身下来,径直将她抱到了他的玄珀上。
杜泠静连那小矮马都还驾驭不了,怎么可能骑这种高头大马。
她连声道不成。
可玄珀却比那小矮马“乖巧”多了,完全没有任何乱动,反而跟她熟络地打了个响鼻。
杜泠静抚摸起他的鬃毛来,他呼哧了耳朵。
她不怕了,稳稳坐在玄珀背上,笑起来。
陆慎如亦眸中含了笑意,由着她自己试着骑马,他在侧为她牵了绳。
年嘉从自己的白马上翻身下来,魏琮扶了她一把。
她只顾着瞧前面的两人。
“啧啧,真是想不到,陆侯也有给人牵马的一日。稀罕景。”
魏琮笑了声,却只看向身侧的人。
“郡主不也有纡尊降贵,亲自照料我的一日。”
他眸色温然,“魏琮不胜荣幸。”
这人怎么突然说这个?
年嘉连忙道,“世子是我的仪宾,我也就世子这么一个仪宾,应该的!”
男人轻笑出声。
她不知他又笑什么,只道,“世子就别客气了。”
他接了她的话,“好,以后同郡主,自是不会一直客气。”
这话颇有些意涵,年嘉忽的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热,连忙又翻身上马。
“我再去跑两圈!”
打马跑没了影。
杜泠静跑了一下晌的马,身上出了些汗,晚间洗漱过,刚沾了床边就睡着了。
只是半夜时醒了过来。
她坐起身,平日必有人也跟着她坐起来,但今晚却见床帐外侧空空。
外侧无甚温度,他不知走了几时。
杜泠静撩了帘子,见床边的小几上,倒是放了一壶茶。
是给她备下的。
但他人根本不在。
杜泠静想起昨晚他亦有事,又忽的想起临行前在远岫阁,剑架上空了二爷那柄银雪剑。
杜泠静没喝茶,却披了衣裳走出了门去。
整座山房别院,此刻星月高悬,风平树静,偶有春虫吱吱叫上两声,又很快隐没进草丛里。
檐下的灯照着庭院,院中一片安宁,与平素毫无差别。
除了,他没在。
杜泠静刚走到廊下,有人便提灯上了前。
“夫人醒了?有什么吩咐?”
是崇平。
他趁夜出门了,却把崇平给她留了下来。
杜泠静立在夜色中微微顿了顿,整座山房静谧无声。
她跟崇平摇了头。
“无事。”
星月高悬, 风平树静,山房别院寂静无声,但杜泠静辗转了许久, 到天快亮了才睡下。
次日起身,年嘉来寻她吃饭, 却道, “今日只有你我,侯爷与世子都没在。”
两人都去了,且一夜了,都还没回来。
杜泠静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自她与他成婚后, 他除了上朝入宫,就是在府内京中忙碌各种各样的事, 偶尔出京也是公差。
昨夜不知去了何处,取走了二爷的银雪剑,又一夜未回。
早饭有些吃不下去,年嘉却习以为常。
“他们必是有他们的事。”
她说陆慎如和魏琮, “两个人心眼子加起来, 赛你我十倍。我除了要稍稍担心一下世子伤势未愈, 至于陆侯……”
她歪头打量杜泠静,“你还替他担心?”
杜泠静摇头, 说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接着便岔开了话, 问年嘉今日要去何处。
年嘉直道,“昨日你刚学会跑马, 今日正好练练,且我昨日瞧见山脚下有个小镇子,让人打听了今日有集会, 咱们过去耍耍。”
她是个心大的,昨日跑马的时候,就惦记好了今日要去镇上玩。
杜泠静都随了她。
崇平对她出去跑马也无有异议,亲自为她选了几匹性情温顺的马儿来。
杜泠静昨日初骑,骑的是某人的玄珀。今日玄珀不在,可她骑过那样西域来的高头大马,再骑旁的马匹,完全不在话下了。
年嘉很是高兴,“静娘学得可真快!咱们从这跑下去,正好就到了下面的镇子。”
骑马是比乘坐马车方便许多,略拍马臀,便能一口气跃出一个山头。
山下的镇上果然有集会,问去才晓得是个一月一次的大会。
不过集会上人多物多,却也颇为杂乱,一时有小偷摸了人家钱袋飞跑,被人骂骂咧咧地追着,一时又有讨价还价的摊贩和买主吵闹起来,还撸了袖子要打架。
杜泠静被旁边要打架的架势惊了一惊,崇平立时护到了她身侧,又转头叫了侍卫。
“去清道。”
侯府的侍卫立时遍布集会的主街,亮出了永定侯府的牌子,不过须臾的工夫,街道上人群清了大半,只剩下两边的摊贩和三三两两规矩的女客。
年嘉是习惯了的,左右边走边逛。杜泠静却有点不好意思,“会否扰乱了此间集会?”
崇平道无妨,“此间太过糟乱,本也该肃清,夫人安心闲逛即可。”
话音未落,年嘉就唤了杜泠静过去,指了一旁的摊子,见那摊子上在卖葫芦,有些是葫芦原胚,有些则是在葫芦上雕工精湛地刻了花纹。
不同于王公贵族府邸的精美摆件,乡野集会上的葫芦纹样颇有野趣。
年嘉径直选了个牡丹花开富贵的纹样,摊主连忙吉语相赠,“贵人家宅氏族必定荣华富贵,更胜一层。”
杜泠静好笑得不行。
年嘉可是郡主,普天之下还有谁人比她家宅氏族更加荣华富贵。
年嘉却安安心心地收了吉语,买下了这葫芦,问杜泠静,“你要哪个?我买给你。”
杜泠静倒是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却看到了一旁平安喜乐的纹样。
她目光稍稍落过去,年嘉就拿了过来,在她耳边。
“我看你还是担心某个人。”
杜泠静干脆把那平安喜乐的放了回去,捡了另一只蟾宫折桂的小葫芦拿在手中。
年嘉大笑,“我们静娘要考状元去了!”
杜泠静也笑起来,两人把玩着葫芦往前走,年嘉一眼看见前面有卖狸奴的,跑了过去。
杜泠静还没抬脚,却见身侧不远的巷口,忽的有人冲了过来。
“永定侯府,说什么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乱臣贼子!”
是个上了年岁的人,杜泠静还没看清,侯府侍卫便将此人压了下来,这人嘴里还骂着。
“陆氏拥兵自重,废长立幼,祸乱朝纲!搅弄天下安宁,早晚不得好死……”